《黑子说》马烟花儿 文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改个名儿。 轮椅蔫儿坏复仇少年×忠犬乐儿呵炸毛少年 不包甜!打死作者吧还是。 《震惊!父亲用手铐铐起儿子究竟意欲何为?花季少年为何频频虐树?这之中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网瘾少年宋海林被父亲强制流放到老家山沟里,本意改过,殊不知正在被卷入一场阴谋角逐。 十年前的一场车祸,让小镇少年苏慎失去了记忆,失去了行走能力,也失去了本应该幸福无忧的人生,多年以后,一个快递的到来,悄然改变了一切,如果那场车祸从来都不是意外,如果幕后黑手近在眼前,那么,内心的道德制衡和法制约束,将会碰撞出怎么样的火花? 看下去。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慎,宋海林 ┃ 配角:田喆,潘世呈,朐施然,栾景年 ┃ 其它:悬疑? 第1章 第一章   宋海林当着他爸的面一脚踢向了学校大门口的一棵树,宋庆没搭理他犯浑,直接把书包甩到了他身上,书包在肩膀上撞了一下,掉在了地上。   “你在这赖着踢树也没用,你乐不乐意都得待这儿!”   宋海林没说话,又使劲踢了一下树,枯黄发脆的叶子尖叫着落在了地上。他瞥了一眼破烂的校门口,还有学校门口那块儿摇摇欲坠的木牌子,白底黑字儿,上写着:盛兴县清水乡中学。   他想回两句嘴,但想了想刚从他手上拿下来还没几分钟的手铐还热乎乎地躺在车后座上,堪堪把声音止在了声带边缘。   只能一脚一脚地踹着树,老树的腰忍不住发出老迈的“哟呀”声儿,像是哆嗦着一声声喊“夭寿”“夭寿”似的。   宋庆在一边抱着胳膊看,也不管他。   心里不忿,又打不过他,只能在这儿冲着动不了的树发泄,宋庆看着他这个“人不大气性儿不小”的儿子,看得挺有兴味。   滥用职权假公济私道貌岸然暴戾恣睢,宋海林在心里不带喘气儿地骂宋庆,四字成语骂完之后又添了一句滥用手铐使用权,心里想到手铐两个字儿,心里忍不住条件反射似的打了一个小颤儿。   丧心病狂。   他临时又想到了一个四字成语。   这天底下有哪个爸爸会像对罪犯那样一个擒拿手就把儿子给撂倒吗?这还不算,还把他个未成年人拷在房间里,逼他保证以后再也不玩儿游戏。   “不可能!”宋海林被整整拷了三天,好好儿地硬气了一回,不管怎么着就是不松口,“这是我的梦想,我就是要成为一个职业电竞选手!”   对于儿子的硬气,宋庆实际上还是有点欣慰的,只是这硬气没用到正地儿,高中还没毕业就成天嚷嚷着为了梦想弃学,关键这梦想竟然还是玩游戏。   没哪个家长会认可这个冠冕堂皇的“梦想”。   宋庆当时居高临下地踹了他的屁股一脚,“你可别侮辱‘梦想’这俩字儿了,说得好听,不就是想玩儿么你,从今往后你最好一点念头都甭给我有,等你啥时候想明白了啥时候这手铐才能不和你亲密接触。”   “暴力执法你,我要去你单位投诉你!”宋海林大喊。   “我们单位一把手就站在你面前,你投吧,我听听,你要投诉啥?”宋庆给了他一个眼神。   “你,你!”宋海林挣了挣手铐,继续喊:“你……我找爷爷告你状去!”   宋庆差点气笑了。   不过这倒给了他一个灵感,第二天就把宋海林打包送来了老家。   不是要找爷爷么?成全你。   老家这边待在山沟沟里,进个县城都得来一出蜀道难,说是与世隔绝也不算过分。电脑?别说电脑了,连网线都不一定有,手机进了这里,信号都得少一格。不是要找爷爷吗?那就待着吧。   扎着低马尾的班主任老远就看见了门口虐树的宋海林,赶紧加快了步子跑到了大门口,争取早一步把这棵百年老树给救下来。   宋庆往前迎了一步,“您就是贾老师吧。”   “是,是,”贾老师腼腆地抿着嘴笑,“这就是宋海林吧。”   宋庆把地上的书包捡起来,把宋海林往前推了一下,还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随后变脸似的笑眯眯地跟老师说:“老师,我这孩子不大好管,劳您费心。”   “应该的应该的。”   宋海林看着面前这个头发油得发亮的黑脸女人,心里一阵发堵。   他爸倒是毫无留恋地开车回了家,连一丢丢尾气都没留给他,临走又板着那张半辈子都用来审讯的脸恐吓了他一下。   贾老师边走边介绍着学校,这么个小破围墙圈了一块儿地,统共就这么一栋教学楼,还是三层的,到底有什么可介绍的啊。   宋海林蔫头耷脑地跟在新班主任身后往教室走。   他忍不住低头又看了一眼贾老师脚腕上的一小截肉色丝袜,唉,这么一比,之前学校里的英语老师是多么美丽可爱啊,早知道,当初就不嫌她香水味冲鼻子了。   走了一路贾老师就喋喋不休说了一路,临进教室了,还在前边说着什么,他也没注意听,就光胡乱昂昂嗯嗯地应付着。   贾老师推开教室的门,宋海林跟在后边,把书包抡在肩膀上,进了教室。   前排的同学们不吵也不闹,都趴在桌子上唰唰地写字,贾老师进门他们也没抬头看一眼,直到贾老师拍了拍手,说了句“同学们”,他们才抬起了自己淳朴用功又天真的小脑袋。   学习习惯这么好?宋海林大吃一惊。   就是写字姿势不大规范,趴那么近容易近视,这要是他以前的班主任,早一巴掌拍下去了。   后排那几个在学校混日子的,虽然坐得歪七扭八,互相挤眉弄眼,但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老师进门之后甚至还坐正当了些。   “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宋海林同学,你自我介绍一下吧。”贾老师慈眉善目地看着宋海林。   宋海林心情还差着,他捏了捏鼻梁,不大耐烦地开口:“宋海林——您不都说了嘛。”   贾老师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马上又说,“那个……班里空位多,你自己……”   还没说完,他就冲着靠垃圾箱和窗户的最后一个位子走了过去。   “找位子坐吧。”贾老师委屈地自己小声补完了剩下的话,随即又拍了拍手,热情洋溢地对着同学们说:“大家继续默写《出师表》,我去看看你们数学老师来了没,来了就开始上数学课。”   宋海林目瞪口呆。   《出师表》不是初中就学过的吗?连他这种学习吊儿郎当的都能滚瓜烂熟了。   什么叫看看数学老师来了没啊?感情默写课文是为了等数学老师吗?   这到底什么学校啊,还算个高中么,他爸绞尽脑汁让他远离网络,费尽心思办转学,就是为了让他在这么个连数学老师都迟到的学校默写初中课文?   后来他才知道,数学老师不光是高中这几个班的数学老师,他还是初中部的物理老师、化学老师、生物老师,同时也是体育老师。   宋海林把书包放在座位上,正要坐下,前边的女生就转过头来惊恐地看着他,用蚊子似的声音说了句方言,宋海林倒不是听不懂方言,但这种蚊子哼哼,实在无能为力。   那女生急了,更是半天结结巴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皱了皱眉头,“说普通话。”   那女生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竟然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   这……是碰瓷儿吧。   他看起来有那么凶吗?   宋海林尽量让表情温和一点,说:“姑娘啊,你大点声成吗?”   “这是班长的位子。”女生眼里还包着一大泡眼泪,就等着宋海林脸色一变的那一刻,再彻底打开泪腺的闸门让它们往外冲。   宋海林都快被气笑了,也不敢用太凶的语气说话,只能翻了个白眼儿,“当演电视剧呢,你们班长姓上官啊还是慕容啊。”   “@#”女生抽搭着说。   “什么?”宋海林提高了声音问。   “姓苏。”   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   清清凌凌地响在了本来起了一层毛毛小声儿的教室里。   宋海林慢慢转头看着教室门口,慢动作似的,只是看了一眼门口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竟然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人间啊,竟然会有这样的人。很多年后的宋海林再想起他见到苏慎的第一眼,最先冲进脑子里的就是这句话。   那人用手滚着轮椅,手抓住轮子往前一用力然后顺着力道张开手往前一送,快要停的时候再重复,从门口顺顺当当地慢慢移到了最后一排,说:“这是我的位子。”   他抬头扬着下巴看着宋海林,脸色很温和。   蓝白相间的校服陷在黑色的轮椅里,中间那个穿着校服的人,肤色被映得越发白,嘴唇扬着一个弧度,把中间的美人裂给扯得平平整整的。   “你知不知道这个角度,看人会显得特别好看?”宋海林想戏弄他。   坐在轮椅上的人像是没听清楚似的,脸色沉了沉,问:“你说什么?”   宋海林没再说一遍,或许只是宣泄一下自己被压制了这些天的愤懑,把书包拿起来又甩在了桌子上,“这个位子没写你名字吧?没写,那就是我的。”   那人没说话,又把轮椅往前划了一下,手从宋海林的腰划过去摁在了桌沿上,宋海林往一边挪了一步,桌面的右下角用黑色签字笔赫然写着两个字:苏慎。   字很工整,没什么个性,就像是小学生学过的最原始的字体,一笔一划。   他一愣,但是奇迹般地没感觉到生气。   “苏慎。”宋海林念了一遍,拿起书包放在了隔着一个过道的位子上。   苏慎的桌面上干干净净,靠着窗台的地上放了两摞书,书脊露在外面,清清楚楚地把各自的名字亮在外边。   他把数学书抽出来放在桌面上,轮椅滑到桌子跟前,没再搭理和他只隔了一个小过道的宋海林。   这个小插曲过去之后,班里又响起了小声背书的声音,当然,里边也不免混着打闹闲聊的杂音,不过声音都不大,虚虚地浮在空气里,挠得人心烦意乱。   数着日子,今年的全国联赛就还只有两个月,他爸早不发疯晚不发疯,偏在他准备着参赛的时候给他来这一出儿。赢了全国联赛,就能代表国家队参加明年的亚洲联赛,前途不可限量,偏在大人嘴里说起来就是不务正业。他们所谓的正业就是老老实实跟着高考大军一块儿挤独木桥,然后在大学逃课谈恋爱混上四年?   周围这些背着初中课文的灰扑扑的同学,更是让人看了就烦。   宋海林烦躁地踢了一下桌子腿,不大不小的声音没影响到前排背书的同学,倒是后边一个从一开始就端着碗泡面“哼哧哼哧”吸溜的胖子也踹了一下桌子,那不怎么结实的木头桌子晃了晃。   “新来的。”他语气不怎么客气,“挺拽嘛。”   宋海林没搭理他。   眼看胖子把泡面往桌子上一墩就要站起来找事儿,旁边一个黑脸瘦子摁下了他。   “顾燕你干嘛!”胖子说,“你不是说……”   还没等他说完,顾燕就做了个手势打住了他,看起来,是个头头的角色。   他转脸笑着对宋海林说:“新来的……是吧?城里来的啊?我们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大家以后都是同学,你在我们这儿不得靠着哥儿几个照顾着你啊。”   说“哥”的时候,他还特意加了个重音。   “哦?怎么个照顾法儿?”宋海林撑着头,有点好笑。   “大城市来的,不差钱儿吧,哥几个以后罩着你很费力气的。”顾燕把身子往前使劲探,弄得桌子在地上划了一声让人牙酸的响儿。   “俩字儿。”   宋海林反手把书包甩在了后墙上,正好从胖子头上掠过去,吓得他把泡面碗掀在了地上,汤汤水水撒了满身满书满地。   “做梦。”   他轻声说。   “你!”胖子喊了一声儿。   顾燕也变了脸,一把推开桌子就要站起了冲宋海林那儿走。   班里其他人有好奇的,都回了头,宋海林压根没把顾燕放在眼里,这时候还抽空看了一眼边上的苏慎,他正转着笔盯着桌子上的书,一点不感兴趣的样子。   “干什么呢!”门口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回音在走廊里震了好几震。   顾燕脸上狠劲儿不减,不过动作就怂了不少,缩回了自己的座位,还伸手指了指宋海林,用口型表达:“你等着!”   门口进来的男人把手里的书放在讲台上,警告性地四处看了好几眼才说话,“咱班儿来新同学了?”   底下学生用半死不活的声音发出了不知道怎么形容的长音,算是回应。   他习惯了似的,自顾自地转移了话题说:“咱正式上数学课之前,先把贾老师给你们布置的背诵检查一下,我就不看你们的默写了,也麻烦,咱就从头开始,S形转着背,一人一段儿。”   说完之后就抽奖似的,手指在全班转了一圈儿,最后停在了靠窗那列打头的女生那里,“刘梦琪,就你了,从你开始。”   那个叫刘梦琪的,个子矮矮的,声音也小,乍一被点起来,前头一句话重复了三四遍,才开始顺顺溜溜地背:“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中间一点停顿都没有,背完这一整句话才换了口气儿,过程中宋海林一直替她揪着心,怕她真憋过去。   靠窗一列的同学们都背的熟,一字儿不差。   先前说话像蚊子的那个女生,背书的时候竟然声音一点不带怯,洪洪亮亮大大方方,普通话也很标准。   她背完之后,往前拉了一下凳子,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   下一个人就接上了后边的内容。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又一年矣。”   宋海林听到这个声音,真真切切地愣了一下。   苏慎坐在轮椅上,手里还拿着刚才那支笔,笔尖戳在数学课本上,下边还停留着一个没写完的“y”。他不紧不慢地背出了接下去的一段儿,声音清亮温和,带着点软软的鼻音。词与词、句与句之间的停顿都端端把握着。   那个“臣”字儿一出来,宋海林就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正好把小小块儿光斑折射在了嘴角,眼睛被镜片挡着,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嘴唇一张一合,形状,很漂亮。   这么一愣神儿的功夫,本来应该站起来接下去背后边内容的宋海林,硬生生给忘了动作。   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掀了掀眼皮,“这次就先把新来的同学空过去……”   话还没说完,宋海林就站起来,接着背了下去。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背到这里,他不动声色地瞥了苏慎一眼,继续,“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背完之后坐下,他偏头又看了一眼苏慎。   苏慎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僧入定状态,顺着刚才没写完的“y”继续写了下去。   后边的背诵还算是顺利,有几个磕磕绊绊背的,总算还能背完一段。转到顾燕那边的时候,整篇课文也已经来回背了三四遍了,顾燕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看起来挺胸有成竹,可是刚背完第一句就磕巴了。   他低头翻了一下课本,笑嘻嘻地说:“老师,我再重背。”   合上课本之后,脑子又是一片空白,他又低头瞟了一眼课文,结果看串了行,刚背完一句“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   他顿了一下,脑子飞速回忆了一下,“不效……不效,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数学老师一个小粉笔头就直冲他脑门儿扔了过去,顾燕还没反应过来,那粉笔头就正中他眉心,反弹回了桌子上。   “我看你确实是不知所言!”   老师说完这话之后,班里哄堂大笑,顾燕的脸立马变得通红。   “笑什么笑,看看你们前些天做的卷子吧,知道什么叫临表涕零吗?你们老师我就是临表涕零,眼泪鼻涕糊你们一卷子知道么你们。”   底下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不是不想笑,只是为了迎合老师的悲愤情绪,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大家各个儿都还咧着嘴耸着肩膀,偷偷笑着。   就连苏慎,都扬着嘴角。   浅浅的梨涡明晃晃地显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看吧看吧看吧看吧看吧。   作者是好作者,文也是好文!我保证! 第2章 第二章   数学老师姓虞,大名儿“虞湄”,本来大家虞老师虞老师叫得挺欢实,这事儿坏就坏在,物理老师倪老师,打从实习开始就和老虞认识,一起混了二十多年混成老教师,其中曲折,堪称一部相爱相杀的大戏。   俩人平常看着面上不对付,不管什么时候逮着机会就得狠损对方几句,但是真到了关键时候,他们比谁都能众志成城其利断金。乡下教师待遇不好,但凡是有几年资历的教师都想尽办法往城里调,放眼望去,这学校的老教师也就一个老虞一个老倪,不离不弃二十多年。一数一理,靠着这两个人,撑起了学校理科的半边天。   倪老师不好好的管他这个老兄弟叫虞老师,也不叫老虞,管他叫“虞美人”,后来慢慢的,连虞字儿都省了,直接叫“美人儿”。   导致现在的学生也不叫虞老师了。   叫法倒是五花八门,美人老师,美老师,人老师,大胆的直接隔老远叫美人儿。   五大三粗的汉子——美人老师此时正叉着腰,就“顾燕背不过语文课文”一事发表思想道德方面的重要讲话,举手投足之间还残留着不少当年的飒爽英姿。   “咱说句不好听的,大家伙儿来这儿累死累活上课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以后不用在山沟里种地么!大家都想着往外跑,去看看人家城里发展成啥样儿了,要是不想考大学,光想在这儿混日子,没劲,花着家里那么多钱呢。”   美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用手里的粉笔敲了几下桌子,继续说:“知道我为啥迟到吗!昨天下雨,街上晒的小麦收了一整天,今天放晴了就得重新拿出来晒。不好好学习你们,就等着以后帮着左邻右舍晒麦吧你们!”   歇了口气儿顺带看了看时间,美老师中气十足地用板擦背面一拍讲台,惊堂木似的,“正式上课!”   他挥了挥手让顾燕坐下,翻开课本开始板书。   老师在讲台上边比划边让同学们理解空间几何体,宋海林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心里一直盘算着怎么才能想办法联系一下那几个联赛队友。他这个队里就他一个新手,其他人都是前辈,甚至还有一个曾经入围过亚洲联赛。从被宋庆控制起来开始算,他已经消失了有一个星期了,再不赶紧联系,大家都得着急。   可问题是,他现在不光没有手机,除了书包内兜里窝着的两块钱,还身无分文。   他老爸想得周到,他那些私房钱尽数没收,一点点值钱的东西也没给他机会带来,要不是不穿衣服有伤风化,估计连衣服也不给他留。   宋海林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办法还没想出个子丑寅卯,难听的下课铃就拉响了,又粗又刺的声音剌得人耳朵疼。   美老师不依不饶得拖了几分钟堂,同学们才都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往食堂跑,生怕去晚了抢不到饭。   班里一下子就空了,只剩下了几个离家近的同学还在慢悠悠地收拾书包。   宋家离学校不算太远,但也不近——步行半个小时,但他不大想来回折腾。中午时间不长,大部分同学都选择在学校吃饭,吃完之后在桌子上趴一小会儿,下午的课就紧锣密鼓地接上了。   宋海林留在教室不去食堂纯粹是因为没钱,他正琢磨着去哪儿找个地儿打电话,突然有人从背后揪起了他的领子。   他这才发现,整个教室,除了后边揪着他领子的那个怂包顾燕,就只剩下了苏慎一个人。   这边战事紧张一触即发,苏慎那边倒是慢慢腾腾岁月独自静好,自顾自拿了饭盒出来,边翻着手里的书边拿了个包子出来啃。   宋海林压根懒得搭理顾燕,被包子的香味儿一勾,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苏慎正在这个当儿口挑了挑眉毛,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   顾燕力气挺大,宋海林硬是被他后拖了几步,椅子也被带得跟着划,他差点被椅子给绊在地上。   宋海林彻底烦了,一脚蹬开凳子,转了个身就捏住了顾燕的手腕,用力一拧,顾燕就挣扎着撒了手。他没给顾燕反应的机会,腿往他膝盖后边一横,一只手把他的胳膊朝后拧,另一只手把他的头摁在了课桌上。   太阳穴紧贴着桌面,侧着脸动弹不得。   宋海林两只手跟铁焊的钳子似的,牢牢把顾燕控制在了原地,顾燕连挣扎两下的力气都没了。   这招是宋海林的拿手招数,几天前他还用来反抗宋庆来着,当然结果并不乐观。   可是看着顾燕这个倒霉蛋,他心里突然挺舒坦,像是被憋屈了好几天的闷气散了一半出来似的。甚至还恨恨地想,就算打不过他爸,收拾你们这些花拳绣腿的咋呼玩意儿也还是绰绰有余。   “还找事儿不!”宋海林扬高了声音。   “不了不了。”顾燕说“不”说了一叠声儿,脑袋被摁得有点充血,太阳穴突突的跳,边讨着饶边怪自己大意没多留几个人。   本来以为城里来的人都皮娇肉嫩人傻钱多,谁知道正碰上了个尖钉子。   不过得亏人不多,不然他这个熊样儿被人看见了传出去,以后都没得混了。   宋海林松手前又照着他的腿踹了两脚,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记住了,甭老想着找事儿,下次真把我惹烦了,就没这么简单了。”   顾燕脱离他的钳制,脚一溜就跑到了教室门口,还不依不饶在门口挑衅似的指了指他。   他这表情看在宋海林眼里,不光没有威慑力,而且衬着他因为充血黑红黑红的脸盘儿,显得挺滑稽的。   总之,这个叫顾燕的,让他心情变好了不少。   顾燕跑出去之后,教室里就彻底静了下来,宋海林把桌子椅子稍微归置了一下,重新坐了回去盘算全国联赛的事儿。   苏慎在一边吃包子,一点声音都没有,偶尔翻书页,枯脆的声音一闪而过。   按说宋海林没听见他嚼东西的声音也没闻见包子的香味儿,不该觉得饿,但是他趴在桌子上光是听着那平均五分钟出现一下的翻书页的声音,肚子竟然又叫了起来。   刚才他和顾燕动静挺大,静下来之后这声儿肚子饿的信号突兀了不少,让他有点脸红,心想,赶紧出去转几圈儿得了。   刚要站起来,过道儿那边就递过了一个饭盒。   里边整整齐齐码着两个包子,挤在角落里,皮儿看起来已经有些硬了,但是里边隐隐约约透出的绿色馅儿还是挺勾人的。苏慎的手扣住饭盒的边儿,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拿。   宋海林那个倔劲又上来了,也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瞥了一眼饭盒,又重新趴回了桌子上,故意把头转回了反方向。眼不见心不烦。   苏慎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自己挑了一个小个儿的包子继续吃。   宋海林一转脸就后悔了,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转身了转身了!和平点吃个包子不行吗非得拧巴。   他把自己反过来倒过去骂了好几遍,咬咬牙,重新坐直了身子朝包子那边瞅,盼着苏慎能读懂他如饥似渴的眼神。可惜苏慎根本不搭理他,干脆两只手拿起了书,架在桌子上看。   那本书不大,看着像个小册子,书页也泛黄,不大像正经书。   宋海林看了看书的封皮儿。   果然不是正经书。   《中国娼妓史》,王书奴·著。   这……人看着挺正经啊,一副不开窍的乖乖好学生脸,没想到……   “这书是研究中国古代社会生活的巨著。”苏慎突然说。   宋海林缩了缩脖子,没说话。   又眼巴巴往包子那儿瞟,苏慎本来不想搭理他,但想了想还是把饭盒递了过去,说:“我吃不下了,你吃吧。”   宋海林立马眉开眼笑,但好歹还残存着一丝丝理智,矜持地接过了饭盒道了声谢。   包子是茴香馅儿,虽然已经凉透了,但是在宋海林这个恶鬼这儿,那真算是顶天的好吃,没几口就给吃完了。都咽下去之后他还咂摸了咂摸,挺好吃。   吃饱之后也来了精神,借着还饭盒的空儿,他凑过去看了一眼正在书上写批注的苏慎。   苏慎一手摁着书,一手拿了一支蓝色的笔,拧着眉头。   书页打头大字刻着,第七节 ,古代之男色。   第一句:男色嗜好,是人类天生的。   在这句话下边划了一行横线,旁边写着批注:废话。   看墨水的颜色,应该是很久之前写的。   没用叹号,用的是一个画得不算圆的句号。   字体还是那个小学生字体,没有形状没有个性,唯一的特点就是横平竖直,这样的字儿,有一个好处,任何情况下都让人看不出写字时的心境。   宋海林一时还真捉摸不透“废话”这俩字儿是个什么意思。   是认同还是不认同?   关键就在这个“句号”上边,显得态度不尴不尬的。   苏慎写完之后抬头看了一眼教室前边挂着的表,把笔放在书里边,合上书,绕开宋海林,划着轮椅出了教室门。   宋海林想翻翻他写的批注,盯着那本书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动。   清水乡土路居多,就那么几条主干道铺了柏油路,还因为年久失修裂了不少大缝儿,宋海林大摇大摆从校门口走出去,打算逃了下午的课,结果一出校门就被吹了一脸土。   他咳嗽了几声儿,捂住了眼睛,等风停了才睁眼。   放眼望去,到处都没点现代文明的痕迹,去哪儿找电话呢?他家里倒是有座机,但是这个点儿回去,就光是逃课这一件儿事怕就会被奶奶唠叨死。说实话,比起他爸爸的手铐和擒拿手,他更怕奶奶的大嗓门儿。   宋海林每年都回老家过年,虽然次次年三十儿回来,初一下午就回去,满打满算连二十四小时都待不了,但这么多年,光是从车窗户里往外看,大体也能估摸出这镇上最繁华的地方集中在哪一片儿。   清乡一中虽然在宋海林心里是破学校,但不得不说,它位于全镇的中心位置,已经算是整个镇上最气派的建筑物了。   顺着学校的墙根儿走上那么一百米,拐个弯儿就是镇上的商业主干道,说白了,也就是柏油路两边一溜小商店,卖什么的都有。一到赶集的日子,这里就聚集了各村的人,远的近的都来,从集市上买点米买点菜,心情好了,指不定会从旁边商店里买点新衣服。   当然,平常日子里,这条道儿上挺冷清。   宋海林在街上溜达着找电话的时候正巧就是个平常日子。   整条街一点都不杂乱,站在路口一直看到那头儿都一目了然。他略微扫了几眼,凭着记忆往前找小报亭。   刚看见一扇玻璃上贴了红色的“公用电话”四个字儿,他还没来得及迈步过去,就见苏慎划着轮椅从前边的小路里拐了出来,背对着他划了几步,进了一家熟食店。   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表,的确到了上课时间。   看来逃课的不止他一个。   那家熟食店挂着个绿色的牌子,可能有些年头了,有一半防水布都耷拉了下来,只剩着一个生锈的铁架子屹立不倒,上边的锈在太阳底下甚至还熠熠生着辉。   旁边竖了一个小牌子,兼着是个小快递点儿。   宋海林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苏慎在刚进门的一个纸箱子旁边停住,弯下腰往里边放了一小碗牛奶。没一会儿,纸箱子边缘探出了一只小奶猫的脑袋。   苏慎迎着小奶猫打了一个喷嚏,缓过来之后抽了抽鼻子,回头看了一眼。   还是那条冷清的街,盖着一层薄土的柏油路上偶尔路过几个烟头,被风卷着转圈走。   门外没人。   宋海林这时候已经进了旁边的那家写着“公用电话”的小彩票站,花了仅剩的两块钱给远在城里的发小儿潘世呈打电话。   潘世呈打从光屁股开始就和宋海林混迹在一个沙坑里堆沙子,可人和人就是有差距,俩人上学期间一起逃课一起惹事儿一起上课玩手机,甚至潘世呈闹腾起来比宋海林还没数,到最后考试,小潘同学次次第一,小宋次次垫底儿。   为此,宋海林没少挨骂。   关于潘世呈的超常的学习能力,宋海林比较乐意归结于基因,小潘爸妈都是科学院扛把子,叔叔一家人都是语言学教授,一大家子高知分子,他们宋家一家子公检法,这在古代就是书生和兵的区别,他在学业上靠着兵的基因和学霸基因硬碰硬那不就是找死么。   电话接通之后,潘世呈那边的声音像是刚睡醒,半死不活地“喂”了一声儿。   “是我,宋海林。”宋海林说。   “大林?”潘世呈的声音突然抬高,宋海林这边这个质量不怎么好的座机听筒被震得出现了一阵杂音。   宋海林还没来得及说话,潘世呈那边就穿来了一个女声,“潘世呈!干嘛呢你!你给我站起来。”   听声音,应该是英语老师。   然后就是慢腾腾的椅子移动的声音。   显然,他懒洋洋的态度更激怒了英语老师,她跺了一下脚,一指门外,“你给我出去站着去!别仗着你成绩好就无法无天。”   估计小潘还没从宋海林的电话里回过神儿,木呆呆地就朝门外走,在这生死关头,他多少还残存的理智让他缩了缩校服袖子,手机顺势滑了进去,堪堪保全了他和宋海林这通价值两块钱大洋的电话。   “你脑子到底什么构造啊你上着课给我打电话,英语课诶!Lady吴本来就对我有意见。”潘世呈趁机溜进了厕所继续打电话。   “你少来,上着课睡觉你还有理了……”宋海林刚说完这句话就赶紧断了吵嘴的环节,“先说正事儿,我这用仅有的两块钱给你打电话呢。”   潘世呈打了个哈欠,“你私房钱呢?被流放之前我不都提醒你了么,把钱给好好藏起来,不是让你藏内裤里来着吗?”   “可去你的馊主意吧,临来我爸快把我扒光了都,”宋海林说,“估计我吞胃里他都能给我掏出来,在他眼皮子底下,我藏个钱都快赶上藏毒了。”   说完着句话,一边就着黄瓜蘸酱吃馒头的老板娘瞥了他一眼。   潘世呈没良心地嘿嘿一笑,“宋局长真威武,不然我打小儿就怕他呢——怎么着,乡下的天蓝吧空气好吧雾霾少吧?”   “你他妈快别臭贫了,”宋海林不耐烦地制止了他继续问下去的叠字儿,“跟你交代正事儿,全国联赛这不就快了么,我那些队友都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我信儿了,你一会儿上我账号给我应付着。”   “你可别说那边连个网吧都找不到。”   “甭说网吧了,连根网线儿都够呛有。”进了这一片儿,他都得怀疑一下是不是二十一世纪。   潘世呈又打了一个哈欠,“这阵儿不是新出了4S么,我妈给我换了块儿,赶明儿我把我那个旧手机给你寄过去。”   成绩好果然待遇就不一样,人家在那边4S,他只能在这边“死啊死”,宋海林磨了磨牙,说:“你他妈再打哈欠厕所里那点儿养料就全被你吸肺里了。”   “你这人怎么还不知好歹呢,老子给你寄手机你就可劲儿埋汰我是吧?”潘世呈看得透透的,“少年郎,你这是嫉妒。”   “嫉妒使我双目失明,嫉妒使我恩将仇报,”宋海林冷笑了一声儿,提起了要求,“智能机你自己留着吧,没钱包流量,你给我弄个老年机能打电话就成。”   潘世呈应了一声儿,眼看又要张嘴充分吸取厕所漂浮在空气里的养料,宋海林眼疾手快挂了电话。   挂断之后才想起来没把地址告诉他。   老板娘吧唧着嘴啃黄瓜,咬一口蘸一下豆瓣儿酱,再吃一口馒头。宋海林皱了一下眉头,按他的想法,黄瓜是甜调儿的酱是咸调儿的,配在一起不伦不类的。   直到他出门,老板娘都在一停不停地啃黄瓜。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找了个没风的地方蹲着发了会儿呆,想掏根烟,一摸口袋才发现没有。   天是挺蓝。   就是憋得慌。   山路把这个小乡镇彻底隔绝了似的,不光是现代文明,人本身也被捆在了这里。被绑住的人挣扎着往外冲,但能冲出去的只是少数。   即便冲出去了,又能怎样呢?自由?   做梦。   自由,从来都是一个伪命题。   真正意义上来看,哪有出去这个概念呢?地球,就是一个大监狱,没有谁能逃过这个三维的陷阱。   人类更像是蜗居在监狱一角的真菌群,监狱的门缝儿够大,至少对真菌来说已经够了,可悲的不是出不去,而是可以出去,却根本走不到那个边儿。   甚至,根本没意识到这是囚禁。 第3章 第三章   田喆家的肉食店全名儿“喆喆肉食店”,照他妈的话来说,加在一起四个吉,保准大吉大利、生意兴隆。   这十好几年里喆喆肉食店确实也一直在清水乡的主干道上屹立不倒,年前田家爸爸还瞅准时机承包了镇上的快递点儿,愣是赶上了一拨不大不小的变革,生意可谓是红红火火。   还真应了“吉吉吉吉”的名字。   只是那块儿招牌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多年的风霜雨打正好把“喆喆”这四个吉给掀了下来,堪堪还露着“肉食店”三个字儿。   苏慎进门时,轮椅在门槛儿那里弄出了不大不小的动静儿,田喆从一堆半人高的快递箱子中间抬了头,边码着箱子边说:“稍微等我会儿。”   肉食店里混着生肉的油脂味儿和熟肉的调料味儿,硬生生的有点刺鼻,可是现在又添了些快递盒子上胶带的化学味儿和快递纸的油墨味儿,竟然把原先的味道中和得轻柔了不少。   门放着一个开口的纸箱子,里边窝了一只黄黑花纹的小奶猫,苏慎捡来有一个月了,不过他一直都怕猫啊狗啊这些长毛的东西,就只能放在田喆这儿养着。   田喆对这只小猫还挺上心,把纸箱子布置得舒舒服服的,还专门买了牛奶。   “你给它起个名字呗?总不能成天那只猫那只猫的叫。”田喆在快递箱子上用签字笔挨个标着号,边标边说。   “叫……”苏慎用手指头敲了几下轮椅扶手,“狗蛋儿?”   田喆沉默了一会儿,“我真替你孩子的名儿担心,你以后要是生孩子……”   还没说完他就自己住了嘴,专心码着箱子排号。   苏慎勾着嘴角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儿。   田喆把最后一个号码写好,过来拍了拍苏慎的轮椅背,推着他往屋里走,边走边问:“怎么没上课?”   苏慎没说话。   田喆也没再问下去,他进屋翻了翻座机旁边的一摞纸,边翻边和苏慎说:“前几天有人打听你们家来着。”   “我知道,你不是和我说过了么……”   苏慎话音刚落下,田喆就转过脸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不是原先那个人。”   苏慎轻轻皱了皱眉。   “那人听口音不是本地的,挺好认,我给你留意着就成。”田喆终于把要找的那张纸翻了出来,往苏慎脸前边一递,“原先打听你的那个小子说是想和你聊聊,这是他的电话。”   “不聊。”苏慎瞥都没瞥那张纸一眼。   田喆叹了口气,把刚翻出来的拿张纸又扔在了原先的乱纸堆里,“行吧,啥时候你想聊了就跟我说。”   说实话,从那人出现之后,苏慎心里一直都不踏实,这么些年,他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的现状,冷不丁有一个人跳出来说大概你这些年受的都是原本不该的,放在谁身上也不愿意去一探究竟。   不管探出来真相到底是什么,都不会好受。   这就好比一个瞎子突然被告知,你其实不是天生瞎,是有人使坏在你眼前边儿遮了一块儿黑布。瞎子心里正又喜又怒呢,那人又说,可是年岁太久了,你眼睛上的布摘不下来了,你还是得瞎一辈子,而且也不知道坏人具体是谁,就知道有这么个坏人。   这不找膈应么。   田喆扔了好几包糖在苏慎的腿上,苏慎撕开一包,从里边拿了两块儿,他冲着田喆挥了挥,田喆一脸生嚼了一吨柠檬的表情赶紧摆手,“你自个儿留着吃吧。”   “我就是客气客气。”苏慎斜了他一眼,把糖纸撕开放进了嘴里。   苏慎在手里搓了几下糖纸,类似自言自语似的慢慢说:“这几天老是做梦,隐隐约约梦见的那些事儿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说,我六岁以前的事儿怎么就能不记得了呢?”   “甭胡思乱想了你,小孩儿没几个记事儿的,甭说六岁了,我小学五六年级的事儿都不记得,你们这些写小说的就是想象力太丰富了,”田喆舔了一下嘴角的干皮儿,强行转移话题,“最近有没有发表文章?之前那几本杂志我都看好几遍了,现在上厕所忒无聊。”   他笑了一声儿,“合着那些杂志你次次要来都是上厕所使的?”   “什么叫使啊,我又不用它擦屁股,我那是厕所读物懂么。”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苏慎没有接话,两个人短暂地安静了一下,弄得气氛有点微妙。苏慎手里动作不停,糖纸沙沙地响着独特的塑料声儿。   苏慎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待着,说实话,教室那种沉闷四十五分钟大爆发十分钟的环境让他难受,干脆一个下午都待在了田喆家的肉食店里。   没什么事儿可干,就算逃课离了学校也是铺了一桌子试卷做。   田喆在看店的空当儿里端着保温杯像领导视察似的围着苏慎参观,好像看见了一个珍稀动物。实际上苏慎虽然成绩好,但精力很不容易集中,稍微有点打扰就走神儿,田喆来来回回好几趟,他静不下心来,连一个数学大题都没做出来。   “我长了五条腿吗?”苏慎烦躁地用笔尖敲了敲桌子。   “没,”田喆咧着嘴笑,“我就是没见过正常人专门逃课出来做卷子。”   “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正常人吧。”   “以前没觉得是这种档次的不正常,还以为就是一般不正常呢。”田喆瞥了一眼桌子上扔得七七八八的糖纸,爱吃这种糖的人估计还真是正常不到哪儿去。   和他说了几句话,彻底没了做题的状态,苏慎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也该放学了,现在回学校拿书包正好。   他把剩下的糖全合着装进了一个袋子里,朝田喆摆摆手,“我得回去了。”   说完也没等田喆回话就划着往外走。   “等等!”田喆喊了一声儿,着急忙慌地从冰箱里拿了一袋儿装好的肉追上他,“先说好啊,这肉是孝敬奶奶的。”   苏慎从来就没有和别人让过来让过去推辞的习惯,就算田喆不说,他顶多也就拒绝一句,第二句都懒得说。他接过来说:“知道了。”   田喆这才朝他挥了挥手。   苏慎一路上还是蔫儿着,那个梦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梦见,他跪在地上,双膝着地挪腾,因为这样走不快,只能手脚并用,浑身都是土粒儿。   不能理解。   他下意识碰了碰自己的腿。   一点印象都没有,关于他小时候的生活,只能从照片儿上看,他爸爸妈妈,和他,咧着嘴笑。   他那时候还能跑,还能跳,还能站着。   因为一路上心不在焉地想事情,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整个校园都已经冷清了下来,太阳掉在房顶边上半死不活,门卫大爷在小房子里昏昏欲睡。   教学楼侧面是一个小平台,呈三角状,底下支撑出来的空间被当成了水房,因为地处偏僻又隐蔽,成了整个学校罪恶的滋生蔓延地。   苏慎没法儿走楼梯,次次都只能从这个小平台的斜面上去二楼,对这里的打架、恋爱、抽烟早就见惯不惯了,一般都能视而不见。   可这次,底下摆了架势要打架的一伙人,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班里的顾燕领了一群人围宋海林一个。   顾燕那边得有五六个人,拉开架势还挺唬人。苏慎凭着自己没戴眼镜的一百度近视眼把人扫了个遍,没管。   宋海林在人群里还抽空和他对视了一眼。   真是好样儿的,苏慎心里想着,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想管闲事,慢腾腾地抓住扶手往楼上挪。   各科作业记了一黑板,他戴上眼镜边抄边收拾用得着的书,没一会儿书包就满了,他看了一眼桌子角上的饭盒,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儿。   在教室里磨蹭了大概得有十来分钟,刚拐出教室门口,他就看见宋海林上了楼梯,一步连跨两个台阶,身上穿着的黑色连帽卫衣一点都没乱,不像刚打完架。   就是嘴角擦破了块皮儿。   苏慎早知道是这样,顾燕找来的那几个人都和顾燕是一个路数的人,一个字儿,怂。要是拼一拼,宋海林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这么些人,关键是,看宋海林之前整治顾燕的架势,估计根本不用上手,吓唬吓唬就够他们逃跑出个生平最佳记录了。   最后还剩三级台阶的时候,宋海林伸了伸腿,打算直接跨上去,这时候正看见苏慎在教室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缩了腿,安安稳稳一级一级上了楼。   苏慎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在心里骂了句“傻逼”。   宋海林刚要直接走过去,苏慎突然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宋海林仔细一看,他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创可贴。   创可贴的外皮是粉色的,印着猫和老鼠的图案。   他接了创可贴,苏慎却没撒手。   小地方的人都排外,你最好收敛点,要是顾燕和校外的那些人抱团收拾你,有你受的。苏慎本来想这么提醒他一句,但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   懒得提醒,再说提醒了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他这才松了手里的创可贴。   自己拿了一块儿糖塞进了嘴里,下意识两只手一起搓着糖纸。   “给我一块儿。”宋海林突然说。   他突然出声儿吓了苏慎一跳,苏慎看了他一眼,轻声说:“不给。”   说完变成了单手搓糖纸,另一只手划着轮椅往下楼的小平台那儿走。   宋海林看着他的背影,舔了舔嘴唇,他真挺想吃那块儿糖的。本来他不爱吃糖,可听着苏慎搓糖纸的声音,突然上了来劲,想尝尝什么味儿。   搓着糖纸的声音越来越远,苏慎拐了个弯,响声就彻底散在了周围。   宋海林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走廊里的墙,高高挂在门口的,是一个暗红色的圆盘。   “操!”他骂了一声儿。   该不会那个粗粗剌剌的下课铃声就是这玩意儿发出来的吧?怪不得炸在耳朵边儿上呢,原来这声源就在他们教室门口!忒背了也。   宋海林奶奶家的位置不尴不尬的,按说那片地属于清水乡的南平村,可是前两年划地,硬是把那块儿给划进了镇上的开发区,南平村那好几个村干部都哭着喊着不同意,这事儿也就搁置了下来。拖到现在,怕引起纠纷,两边虽然都眼馋着,但都不敢据为己有,硬生生给拖成了没名没分的地界儿。   要是不论名头单说远近的话,宋家那片儿还真就和镇中心混得不分你我。   宋海林到家门口的时候,宋奶奶正端着一碗丝瓜汤在胡同口大着嗓门和一群差不多年纪的人扯家长里短。   “老杨家那个儿子啊,真是愁死个人,眼看都三十好几了还不往家领媳妇儿,他妈天天来我家念叨。”   “他这不找就不找吧,比顾家那个媳妇儿强,说是不在县里买房子就不结婚,闹腾一年多了。”   宋海林慢腾腾叫了一声儿,“奶奶。”   宋奶奶说的正起劲儿,抽空答应了一声儿继续说,“这事儿也不能怨那个媳妇儿,现在还有谁家娶媳妇儿不买房啊?”   说完这句话她才百忙之中看了一眼她那个倒霉大孙子,“怎么回事儿啊嘴角?”   宋海林早在路上把瞎话编好了,这会儿说得顺顺溜溜的,“这不路上都晒着麦子么,没看路,滑了一下。”   宋奶奶拍了他肩膀一巴掌,“以后走路看着点,走,回家吃饭去。”   奶奶手劲儿不减当年。   宋爷爷正在院儿里爬上爬下拿着杆子打枣儿,宋海林刚从影壁墙绕进去,当头就砸了一个枣儿,砰一声儿脆响。   “爷爷,你砸我脑袋了!”宋海林喊。   宋爷爷耳朵有点背,也喊回去,“炸开?啥炸开?”   “脑袋!”宋海林又提高了声音,“脑门儿,砸我脑门儿了!”   “啥妹儿?”宋爷爷喊。   “老不死的你赶紧从上边下来吧你!”宋奶奶吼了一声,宋海林没防备,差点被这一声给震麻了耳朵。   “诶。”宋爷爷这才答应着赶紧从梯子上慢慢走了下来,没注意还踩裂了落在地上的一个脆枣。   宋海林抬头看了看,这一树枣红了一半儿,现在还只能挑着红的一个一个地往下勾,再过上几天估计就全红了,到时候在地上铺块儿布,晃荡几下树干就全下来。   家里一共两棵枣树,一棵小枣树,一棵冬枣树。   小枣树是他爸妈结婚的那年种下的,冬枣树是他出生那年种下的,长了这十好几年,几乎成了一个仪式似的东西。每年到了秋天成熟的时候,他爸爸总得回家帮着打枣,打完之后就提溜好几大袋子回去,比过年还雷打不动。   俩老人把枣树看顾得好好的,比宝贝更宝贝,就是盼着结了一树枣的时候能看见儿子和大孙子。   宋奶奶嘴上不说,但从那一桌子菜和明显欢实了不少的心情来看,大孙子回了家,她内心里的欢喜劲儿一点都不含糊。   抛开联赛受阻不说,宋海林并不排斥待在这里。   在家里用座机和小潘同学唠了会儿嗑,俩人一直说话说到半夜。   他本来以为自己睡不着,但随着满院子树叶被风吹出来的声音,像是手铃鼓一下一下轻轻甩出的有节奏的拨愣声儿,几乎是刚挨上枕头,脑子里的游戏界面还没加载出来就睡沉了。   一整个晚上,甚至都没有做梦。   第二天去上学之前,奶奶偷偷给他塞了一百块钱。   他爸临走之前清清楚楚地嘱咐了宋奶奶不要给他零花钱,宋奶奶才不管这些,给他把钱放进书包里之后,大着嗓门说:“中午别饿着,去食堂可劲儿吃就行,吃不穷你奶奶。”   说实话,越是这样儿,宋海林就越是不好意思乱花这些钱。   他爸爸就是吃准了他这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才铁了心把他送到爷爷家。也是,宋海林蔫头耷脑地想,他可从来不在爷爷奶奶面前横。   他有本事跟宋庆耍横,有本事一拳把顾燕打趴下,可没本事对着他奶奶的大嗓门唱反调。   顾燕昨天挨了他一拳,当时鼻血都喷出来了,其他人连他比划都没敢比划,硬生生都给吓跑了。至于他自个儿嘴角的破皮儿,不说也罢……打发走顾燕率领的怂货帮之后,上楼的时候一脚踩空,磕到了扶手上。   他给顾燕的那一拳拿捏着力气,下手不算重,顶多看着血活,实际上没什么事儿。   关键是丢面儿。   第二天,顾燕和占领了后排的“怂货帮”踩着点儿进门,宋海林特意看了看,顾燕鼻子上连个红印儿都看不出来,只不过脸黑黑沉沉的能马上就召唤展昭明察秋毫。   满屋子扫过去,连怂货帮都到了,按说不应该还有人没来,可是苏慎的位子上就是空着。   苏慎迟到了。 第一节 物理课,大倪老师正挥舞着粉笔唾沫横飞,苏慎旁若无人地划进了门。一教室人,包括老师都瞎了似的见怪不怪,大倪话都没停一下,用粉笔使劲点着黑板,字儿挨字儿地喊:“小物块的摩擦力能用公式算出来si不si?si不si啊si不si啊si不si啊!”   宋海林被他的“洗脑循环si不si”弄得头晕。   据说全校每个教室的黑板上都有那么几个小凹洞,全是大倪老师这二十来年的杰作。   苏慎在位置上还没待够五分钟,大倪就在讲台上叫了他一声儿,“苏慎,你说。”   宋海林刚才走神,听断片儿了,眼瞅着连课本都没拿出来的苏慎皱了皱脸。   他塌着声音对着老师说了句“不知道”。   大倪没跟苏慎计较,点了下一个人,“你!同桌说。”   哪儿来的同桌,明明都是单人单桌。   “就你。”大倪指了指后边,“新来的那个……那个谁。”   “宋海林。”宋海林皱了皱脸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不情不愿地看了一眼书上早写好的答案,站起来回答:“5N。”   这边的课比他原来的学校慢。   “嗯,宋海林……”大倪小声重复了一遍,继续点其他人回答问题。   宋海林刚坐下,手臂就被一个小物件儿砸了一下,他脑子里还是刚才那个用来算摩擦力的小物块,这东西一碰着他,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我操,哪儿来的小物块。   仔细一看才知道,是一个外边包着的彩色糖纸能折千纸鹤的硬糖。   他抬头看了看,苏慎朝他扬了扬下巴,比口型:给你的。   宋海林这才想起来昨天没要到手的那块儿糖。   昨天管他要都不给,今天怎么突然良心发现主动给了?   而且他依稀记得,昨天他想吃的那块儿糖的糖纸是全封闭的枕式包装,绿色的,今天这个,是扭结包装,闪光的。不一样。   他撇了撇嘴,拆开包装就往嘴里塞。   这期间,苏慎也不往外拿书,就这么转着脸看他。   他还觉得奇怪,不知道苏慎为什么突然对他这么感兴趣。   下一秒,一切都不奇怪了。   宋海林的舌头像被电了一下似的,又苦又酸的味道里搀着一股浓浓的化工味儿沿着口腔蹿进了鼻腔,硬腭一下子麻了,有一种被热水烫皱了的感觉,好一会儿才恢复知觉。   他控制不住地皱起了脸。   这他妈是整蛊糖!   宋海林依稀记得小学的时候流行过一阵儿,绿色的包装,叫秀逗的。   苏慎在左边看着宋海林的脸皱成了一团泡缩了的七彩菊,欢脱地乐了起来。   他边乐边把原来的糖纸扔给宋海林,宋海林一瞧,绿色的包装。   终于知道昨天为什么不给他了,原来是没换好包装!   糖纸的底色是最鲜艳最土的绿色,花里胡哨地画着些一看就不怎么高级的图案,中间印了两个黑色的花体大字儿——挑逗。   还是个山寨货!   这么丑的包装,鬼知道他昨天为什么对这个糖念念不忘!   这个当儿口,他竟然还自己个儿在念念不忘后边补全了一个“必有回响”。   可去你的必有回响吧!   苏慎还在那儿抖着肩膀笑,见牙不见眼。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宋海林嘴里的糖已经褪了外边那层酸味儿,里边真正的甜味剂露出来之后,前后对比,竟然甜到让人懵了一下。   苏慎笑得露出了八颗牙,前边的牙亮闪闪平整地铺开,最里边的两颗隐约露着一小部分,仔细看,有不怎么明显的小尖儿,似现似不现。   笑得真欢实。   梨涡都快给挤没了。   宋海林砸吧着嘴里的糖想。 第4章 第四章   后来,宋海林才知道,苏慎这人面上看着一本正经不温不火,实际上蔫儿坏。   这人似乎生平最大的乐趣就是给山寨整蛊糖换上包装整人玩儿,顺带欣赏被整人猝不及防酸到怀疑人生的表情。这些年只要和他同班儿过的人,就没有不被整过的。   不过据苏慎自己说,他那是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和大家一起分享。   他喜欢吃这种糖,倒是真的。   要非得再说出他第二个乐趣,那可能就是吃这个叫挑逗的山寨整蛊糖。   宋海林把糖嚼得咯嘣响,抱着胳膊对苏慎停不下来的大笑冷眼旁观。   说实话,苏慎本来没那么爱笑,这些年整过那么多人,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可是宋海林的表情实在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估计也不大可能有来者,所以他才笑起来没了完。   大倪正点了胖子起来回答问题,胖子本来趴在桌洞底下啃煎饼,乍一被叫起来,嘴角还沾着一点绿油油的葱花,那个茫然不知所措劲儿让他显得纯良无比。周围怂货帮的成员小声提醒他,选A,选B,选D。胖子凭借过人的智商,避开了他们提供的答案,信心满满地说:“选C。”   周围立马响起了不大不小的一丛笑声。   讲台上的大倪老师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一粉笔头直冲胖子的脑门儿扔了过去,不过没砸准,胖子一躲,粉笔头落在了旁边装大爷的顾燕头上。   “这题……”大倪刚扬高了声音准备骂人,结果昨天被宋海林收拾了一通的顾燕心情不好,本来就黑着脸在位子上盘算着把面子找回来,脑门儿这么一下子挨了一下,还以为是哪个同学不长眼呢,当即拍了桌子,喊了一声“我操谁啊!”   把大倪的声音彻底盖了过去。   这下包公脸成了大倪。   “顾燕儿!”大倪这一声儿喊破了音,尾音还带着点儿颤,“你给我滚出去站着!”   顾燕如梦初醒,胖子还保持着刚才躲粉笔头的姿势幸灾乐祸,大倪瞥见他抿着笑的小表情,对着他也喊了一声儿,“周勋你也一起!滚出去!”他使劲敲了几下讲台,“让你起来回答个大题你还给我选C!你怎么不选够二十六个字母啊你!你拿着笔出去给我写‘选C’俩字儿写够一千遍,写不完甭想进门儿!”   苏慎和宋海林那边的小动静,大倪本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被顾燕和胖子一气,怒气值恨不得填满整个学校,顺带指着后边刚停下笑的两个人喊:“苏慎宋……新来的,你们一起!滚出去站着!”   宋海林对于自己无端被波及这件事儿,很是无奈。   四个人期期艾艾磨磨蹭蹭往外走着,大倪还在讲台上魔音灌耳,“后排你们几个成绩好的不好的,你们就可劲儿闹腾!没点儿死数儿,现在是不是高二!四舍五入你们就高三了,再入明天就高考!都高考了还在课上吃煎饼果子呢!是不是说的你周勋!你赶紧把嘴上的葱花给我拿下来!”   周勋绕着嘴摸了一圈儿才找着那个葱花,从口袋儿里揪了一块儿卫生纸给擦干净了。   他们几个人都出了教室门,大倪还在班里喋喋不休地训,“还用我再说一遍物理在理综里占多少分儿么!110分儿知道什么概念吗!”   里边大倪骂得激情洋溢,外边儿贴在墙上写“选C”的胖子抖着浑身的肉竟然跟上了里边骂人的节奏。   顾燕黑着一张脸站得离宋海林远远的,既有愤恨又有不敢惹还有那么点不爽,合在一起很是意味不明。   宋海林瞅着他,突然明白了他在校门口踢树的时候宋庆那一脸古怪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我就喜欢看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看见就乐。   苏慎可能是外边几个人里最悠闲的一个,他滑到了靠近栏杆的地方,正好能从门口看见黑板,剥了一块儿糖放进嘴里在外边听起了课。   宋海林注意到他实际上没把糖吃完,而是把糖放进嘴里面无表情地抿着嘴,一分来钟的工夫就把剩下的吐进了原来的糖纸里。   什么毛病这是。   好不容易把前头苦酸苦酸的味儿给化干净,正是到了甜味儿,却吐了,这是什么道理?   宋海林自己觉得,这种整蛊糖唯一的意义就是酸味儿褪干净的那一瞬间,后边紧着赶过来的甜味儿大概可以说是此生最甜,如果真要说有谁对这个糖有什么执念,大抵也就是这样了。可是亲爱的苏同学非反着来,似乎对甜味儿嫌弃的很。   四个人各怀心思地在外边站了半节课,一直也不见有下课的意思,宋海林有点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头顶上那个暗红色的铃盘,还得心惊胆战地防备着它随时打响。   没等被铃声吓着,他首当其冲就被美人老师给吓了一跳。   “燕儿——”美老师拉长了音调在楼梯拐角压着声音喊了一声儿,“哟,罚站呢你们四个?”   胖子从满纸“选C”里抬起了脑袋,苦大仇深地点了点头。   美老师觉得好笑,把胖子手里的纸给抽了过去,扫了一眼,又还给了他,说:“指定是大倪那货的馊主意。”   说完还往教室门口探了探头,缩回来继续说:“我就说嘛,这种丧尽天良的主意也就他能想得出来,诶,胖儿,他让你写多少遍?”   胖子深以为然地边点头边说:“一千遍……”语气很是委屈。   “小苏和小宋儿也在呢?”美老师一派他乡遇故知的架势,好像罚站多么光荣似的,挨个打招呼。   也不知道苏慎听没听见,反正他没回应,还是面无表情地继续看着教室里边的黑板,大倪正浑身加了弹簧似的讲到重要部分,苏慎竟然跟着轻轻蹙起了眉头。   宋海林觉得晾着美老师不大好,勉为其难冲他摊了摊手,表达自己的无辜被牵连。   美老师看了看手表,边拍了拍胖子的肩膀以示鼓励,边支使顾燕,“燕儿,到点儿下课了,你拉个铃。”   宋海林还没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刺耳的铃声就顺着耳朵里的听觉神经一路炸进了脑子里。   他赶紧捂住了耳朵,看了看周围,胖子苏慎美老师,全都早有准备地捂住了耳朵,在他一边揪着根绳儿的顾燕也捂着一只耳朵,一脸洋洋得意,仿佛在对他说,我赢了。   这……破铃儿竟然是手动的!   一整个上午,宋海林脑子里的回音都挥散不了,一到快下课的时候,就算在教室里边都战战兢兢地准备着捂耳朵。   苏慎上课的时候听得挺认真,就连对于理科班来说相当于一节体育课的语文课都拿着笔记本老老实实地不停笔。   最后一节课大家都急着去食堂吃饭,临近下课屁股底下沾了碎钉子似的坐不住。   宋海林也完全听不见贾老师讲的古文解释,聚精会神地看着前边的表,等着外边的手动铃拉响。   要是他听课能有这么专心,估计能直接飞升考第一。   前边的下课铃都是下一节课的任课老师过来拉响,他看见有人影从后门口晃过去就紧张一把。最后这节课的打铃人迄今为止都是个迷。   就在他快等出一身汗的时候,贾老师看了看表,宣布下课。   难道放学时间全凭老师自觉?   这个想法刚冒头,宋海林松了一口气,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不经意偏头看了苏慎一眼。   苏慎撑着脑袋好像是笑了一下。好像,但又好像没有。   有什么从宋海林脑子里一闪而过,贾老师出教室门的时候,手里没拿着书!   他当机立断,捂住了耳朵。   果不其然,还没等全部捂严实,铃声又不要命似的响了起来。   苏慎又笑了起来,还毫无诚意地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熬完了一整个上午,宋海林觉得自己遭受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耳朵边上时不时还有粗粗剌剌的铃声成3D环绕立体声循环播放着。   放学路过走廊的铃盘底下的时候,他条件反射似的动了动耳朵,忍不住又骂了一通这个破学校和破铃。   小潘同学据说发了一个全国最快的快递,不管是山顶上山沟里小岛上还是地核里,都承诺次日绝对送达。潘世呈在电话里拍着胸脯把快递公司夸得天花乱坠,好像那个快递公司给了他钱似的,比形象代言人都卖力。   宋海林凭借亲情的温馨好不容易对这个山沟建立起来的好感被手动铃磨得一点不剩,简直一秒钟都不想在这个破学校多待,干脆溜达去了快递点验证一下小潘同学的广告词靠不靠谱。   “四吉快递——”宋海林在快递点门口拉长音调嘟囔了一声儿。   正在整理箱子的田喆听见之后,抬头瞄了宋海林一眼。   因为不知道编号,宋海林照着手机那么大小的盒子找了半个多小时,一无所获。   保证次日送达山沟,果然只是口号。   正要走,他无意间瞄了一眼门口地上那个硕大无比的箱子,心想,来拿这个快递的人可真倒霉。田喆见宋海林要走,在屋里问了一句:“你叫什么来着?”   “宋海林。”   “应该有你的快递,我有印象,”田喆在屋里绕着快递走了一圈儿,“我记得那个箱子是今儿最大的一个……那不在你脚底下么。”   宋海林这才仔细看了看上边的名字,的确是潘世呈那一手连医生看了都害怕的字儿。   这么大的箱子,还鼓鼓囊囊的一副随时要爆开的架势……小潘同学都寄了些什么啊。   剌开箱子之后,巨大的压缩包爆出了好几袋子膨化食品。   往下翻,满箱子里全是零食,花生瓜子儿巧克力,牛奶薯片儿小饼干,竟然还有一个在潘世呈书桌上摆了好几年的秃毛小马。一直翻到最后,才在角落里找到被挤得可怜巴巴的主角儿。   小潘寄来了两个手机。   一个智能机一个老年机。   智能机的盒子上写着一行字儿:里边有且仅有二百块钱话费,省着花。   老年机的盒子上写着:卡里有一百,够你花到天翻地覆慨而慷。   且不论天翻不翻地覆不覆,光这个大箱子就就足够他原地慨而慷了。这,怎么弄回去?   就算不说这个,潘他妈世呈是怎么成功把这些东西给运到快递点的啊!   他用脚尖儿踢了一脚箱子,想着干脆扔这儿得了。   到最后,还是田喆给他找了一辆破三轮车,他才堪堪没放弃这箱子零食的所有权。   “合着全校就等着你们这一个班儿的老师拉下课铃啊?”   宋海林一只手歪歪扭扭地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拿着老年机和小潘同学打电话。   “嗯——”宋海林半死不活地说,“我们班儿不该叫三班,得叫打铃班儿,老师统一叫打铃人一号、打铃人二号、打铃人三号……”   他没完没了地往下数数,潘世呈在他数到五号的时候打断了他,“应该叫敲钟人,卡西莫多一号、卡西莫多二号。”   三轮车看起来不难骑,实际上想骑顺当也不容易,特别是土路上石子儿石块儿多,又赶上晒麦子的时节,等他拧巴回家的时候午休时间已经不算宽裕了。   他把车子往院子里一扔,想等晚上回来再收拾那一箱子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结果沿着箱子边儿,竟然露出了一只小奶猫的头,它抖落了几下晃了晃脑袋,懒洋洋地“冒嗷”了一声儿。   小猫的身上沾了一个荧光绿的便利贴,宋海林拿起来一看,笑了。这要不是之前为了找手机早把这箱子翻了个底儿朝天,看见了最底下那只被挤变形秃毛小马,他都要怀疑这小奶猫是小潘同学给寄过来的了。   便利贴上写着:让这只秃毛驴填补你内心的寂寞。   人家明明是马!秃毛马。   下午上课的时候,苏慎是在打铃前的一分钟才赶到了教室,额头上的汗被太阳一照,显得亮晶晶的。   之前那个来打听苏家的人寄来了一份儿东西,今天苏慎中午本来是去田喆家拿东西,结果刚到那儿,正碰见田喆在满大街找猫。   他也没来得及看什么快递不快递,跟着结结实实找了一中午。   没找到。   下午第一节 课上数学,本来大家就昏昏欲睡,美人老师的嗓音还偏偏是走低沉路子,加上本身也爱絮絮叨叨,弄得一屋子人眼皮要闭不敢闭,一下下翻着。   苏慎撑着头看着窗户外边发呆。虽然他平时和狗蛋儿不怎么亲近,但心里实际上很在乎。不怕走丢到别人家去,就怕是被那些黑作坊抓了去。   想到这儿,他脸色更不好了。   “冒嗷”一声儿,苏慎听见了轻轻的一声猫叫,越琢磨越觉得像是狗蛋儿的声音。颠来倒去想着找猫,想得太入神,都出现幻听了。   他强迫自己把精力往数学试卷上放——以A为原点建系,以AB为x轴,AA为Y轴,以AC为……猫叫声不减反增,还伴随着喀拉喀拉挠箱子的声音。   不像幻听。   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宋海林脚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纸箱子,开口不大,但能看到从那里伸出了一只小猫爪子。   小爪子拨愣了几下,把箱子开口越弄越大,关键时候,宋海林轻轻用脚碰了一下箱子,小奶猫前功尽弃,只能再从头开始。   苏慎一直盯着那边看,差一点小猫就能露头了,虽说是没看清楚全貌,但是它脖子上的项圈儿晃荡了出来。   宋海林朝苏慎摆摆手,对了个口型:我的。   苏慎没琢磨出来他说的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宋海林给他递了一张小纸条,他打开一看,里边儿笔走龙蛇地写着:猫,我的!   后边点了一个大大的叹号,从运笔来看,非常能体现出下笔者此时洋洋得意的心境。   三岁小孩儿似的。   他和田喆找了一中午没找到,原来是被宋海林捡着了。   苏慎跟在纸条后边写了几个字。   宋海林拿过传回去的纸条咧着嘴笑了,上写着:我的,猫。   下课之后,宋海林把狗蛋儿圈在胳膊上,绕着苏慎晃悠,故意问了猫一声儿:“说,你是不是我的猫?”   狗蛋儿掀了掀眼皮,配合地“冒嗷”了一声,顺带在宋海林的胳膊上拱了拱。   连瞅都没瞅他正牌苏爸爸一眼。   苏慎倒不是说吃醋,但心里略微有点不得劲儿,虽说他冷冷淡淡的性子也的确不招小猫喜欢,但结结实实喂了一个多月的情谊竟然还比不上刚见面的宋海林,搁谁身上都开心不起来。   “它说不是。”苏慎面无表情地帮狗蛋儿翻译。   听见这句话,坐在苏慎前边的那个说话像蚊子的女生噗嗤笑了一声儿。宋海林也没以为苏慎能语出惊人,抱着猫一时间没想出来说什么话好。   “谢谢你帮忙捡着了,真是巧,”苏慎往后倚了倚,完全不把宋海林之前说的话当回事儿,“在哪儿捡到的?”   一点都不巧!   我说不是捡的是它自个儿跟我走的你信不信?   宋海林没顺着他问的往下说,揪起猫脖子上的小牌子看了看,上边贴着张超市标价用的那种贴纸,上边的字儿一看就是苏慎的小学生字体,“狗蛋儿……”宋海林念了出来。   “狗蛋儿?”他不相信似的重复了一遍,“操,什么破名儿。”   “我起的。”苏慎在一边好心提醒。   “怪不得它不爱和你亲近。”宋海林把宝贝狗蛋儿放回箱子里,“要我知道自己有这么个破名字,我就咬你。” 第5章 第五章   出高楼,过险道,险道上边有山腰,山腰悬着小村落(lao),村落户户种大枣,拿着杆子去打枣儿,红的多青的少。一树枣儿,半空枣儿,满地枣儿,一嘴枣儿,吃进肚子全是枣儿。   “红的多青的少。”宋海林边念叨着自己改编的顺口溜边架了梯子爬到树上去勾枣儿。   今年宋庆那边正赶上个大案要处理,打了电话说是没空回来帮着打枣儿。宋爷爷宋奶奶这边有大孙子天天在跟前儿,这个儿子早失了宠,连话都没给他机会多说几句就挂了电话,趁着周末,张罗着和宋海林一起把枣都给打下来。   宋海林在地上拿着杆子已经打落了一院子枣儿,落在布上的不着急管,可那些蹦跶到了地上的散落着,难捡。奶奶来来回回捡了好几趟才都把他们拾进了袋子里。   低枝子上的红枣基本都掉下来了,宋爷爷绕着树转了一圈,发现了在最上边的一丛红枣。   他踮了踮脚,在地上拿杆子也够不着,得爬上去。   这个爬上去的任务自然是交给了宋海林。   他踩在梯子上抓住了最粗的那棵树杈,一使劲抬腿骑了上去,一只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揪住了最高的那枝子枣儿,把细细的树枝给拽弯了一个大弧度。   呼噜了一把,枣儿就噼噼啪啪往下掉。   宋爷爷忙着捡枣,宋奶奶在梯子底下看着干着急,一直喊:“你慢着点慢着点。”   爬到了树上,视线变得空旷了不少,周围的小平房都能看个七七八八,宋海林无意间往隔了一堵墙的邻居院子里看了一眼,看这一眼不要紧,差点没揪住树枝给栽下来。   苏慎正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架子底下,在小矮桌上铺了满桌子试卷。   院子里的穿堂风一阵一阵掀着薄薄的纸,压在试卷上的书也被刮开了几页。他捏着笔唰唰地写着题,写一会儿再停住,拿起水杯喝一口水再继续写。   秋风里带着些土的味道,宋海林在树上俯视着底下的小院子,风还一阵阵地吹,好像还闻见了些笔墨的味道。   竟然是邻居,他们。   吃饭的时候,宋海林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咱邻居家住的谁啊?”   “邻居?”奶奶呼噜噜喝了一口汤,“后邻居住的是你表姨,隔着胡同的是你十六爷爷,对面是你表姑的亲家……”   这些什么姨啊姑啊,宋海林压根不认识,不过农村就是这么个现状,出了门随便碰上个人都能扯点亲戚关系出来,他奶奶都快把人家给数到村头了,还是没说到他想听的那个人家,也不知道是故意没说还是怎么。   他打断了宋奶奶,“奶奶,我是问和咱隔了一堵墙的那家儿。”   “苏家啊,”奶奶夹了一筷子菜,“还记不记得你舅姥爷?你小时候他还给过你压岁钱。”   宋海林没明白过来为什么扯上了他舅老爷,摇了摇头。   “你们这些小孩儿现在都不行了,回家了谁也不认识。”奶奶说,“就琪琪他爷爷啊。”   琪琪是谁?他更不知道了。   “奶奶,”宋海林赶紧说,“我想起来了,舅姥爷。”   宋奶奶这才心满意足地接着说:“你舅姥爷的孙女儿嫁的那家人,从那边数有个表姐嫁给了隔壁苏家的儿子。”   宋奶奶说完这话,宋海林才明白过来一开始为什么把苏家给空了过去。他们老一辈习惯按照亲戚关系来介绍一家子人,肯定先捡着关系近的好介绍的先说。   “二儿子。”宋爷爷补充。   “对,嫁给了二儿子,不过他二儿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奶奶说,“大儿子倒是个厚道人,也挺出息,就是命不大好……”   宋海林皱了皱眉头,问:“怎么?”   宋奶奶平常最大的爱好就是谈论村儿里的家长里短,一听孙子有兴趣,高兴坏了,饭都顾不得吃就说了起来,“咱邻院儿苏家现在就住着两口儿人,一个奶奶一个孙子,孙子和你一样大,叫啥来着?好像是叫铁蛋儿么?本来一家子知识分子,他爷爷以前还是个文官儿,在文|革的时候听说是犯了什么文字问题给迫害死了,奶奶生了俩儿子,大儿子出息,在大城市里当记者——就是铁蛋儿他爸。”   铁蛋儿……   这什么破名字。合着这一家子人起名字都这么个路数?   不是说知识分子么。   “二儿子在县城里教书。”宋爷爷插嘴。   宋奶奶显然是不屑于提那个“二儿子”,继续往下说:“本来一家人好好的,铁蛋儿小时候——得十来年了吧,一家子出了车祸,就活了一个小的,还给撞瘫了,到现在都没法儿走道儿。”   这些都说完之后她才说起那个二儿子,先是骂了几句狼心狗肺不是东西,才说:“二儿子嫌他娘拖累他,自己在县城里成了家,扔着家里这俩一老一小不管一管。一个是他亲侄子,一个是他亲娘!不是东西!”   说完,宋奶奶还吐了口唾沫。   车祸……   宋海林回忆了一下苏慎坐在葡萄架子底下写作业的样子,端方斯文,对人对事从来都冷冷淡淡的,偶尔还蔫儿着坏。   这样的性格,竟然能在遭受变故之后,在这个小村儿里养出来。   宋海林自认为从小到大没遇过什么坎儿,顶多就是在学校捣蛋被老师骂、成绩不好被爸妈打,长到这么大倒也正正常常的没往坏处走。   不过他初中曾经有个同学,因为爸妈离婚得了抑郁症,平时上着上着课就趴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地哭,性格也越来越阴沉,到最后干脆退了学。   照他来看,苏慎受的罪,怕是得比他那个同桌严重上十倍二十倍。   可是苏慎,不一样。   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儿说不上来,就是不一样。   因为他实在是太正常了。   正常,所以不正常。   宋海林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他无聊看着墙上贴的海报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想起了他们家和苏家两家合用一堵墙,紧挨着苏家的正是他靠着的这面。苏家那边是谁的屋?   可能是没人住的屋,也可能是苏慎的屋。   可能。   他突然曲起手指头,用关节处敲了三下墙,声音在夜里听着很清脆。   敲完之后他就拍了自己的脑袋一巴掌,疯了吧,敲墙干什么。虽然表面上这么想着,但他还是隐隐约约有点期待,万一有回应呢。   过了大概一分钟,墙那边传来了三声“笃笃笃”的声音,声与声之间隔了恰到好处的距离,听在耳朵里有种慵慵懒懒的感觉。   宋海林听见之后心里一震。   随后又玩笑似的敲了三下,这次那边没了回应。直到他等睡着都没再有声音。   打下来的枣,宋奶奶给包了好几袋子,先把最红最大的挑出来给宋庆两口子包了一大袋儿,再给宋海林留了最甜的一盆子,剩下的到了第二天上午挨家挨户给邻居们送。   宋海林拎着给他爸妈打包好的枣溜达去镇上的四吉快递点,经过晒麦子大部队的时候,还跟他们交流了几句譬如“吃的什么饭”“天气挺好”之类的话。   真神奇。   清水乡这个地方很容易同化一个人,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人融进来成为这里的一份子,凭着一点点饭后茶余端着饭碗串门子的热情劲儿,让人在这里活得舒舒坦坦的。   说小地方排外不假,可说起包容力,也不容小觑。   经过前边的大街,只穿着白色背心儿的顾燕正拿着一个宋海林叫不上名儿的木头工具来回拨拉着地上的麦子,看见宋海林拎着枣经过,他瞪着眼正冲着他挥了挥拳头。   宋海林没搭理他。   在不上课的时间里,如果在苏家找不到苏慎,来喆喆肉食店就一定能找到。   苏慎掂量着手里的那一小份儿快递发呆。   田喆忙忙活活地喂猫逗猫,抽空儿抬头问了一句:“你不打开?”   苏慎拧着眉头,“这东西不一定是什么好东西。”   “你不打开,”田喆摸着狗蛋儿的脑袋,不小心力气大了点,狗蛋儿一下子从他手底下蹿了出去,还不满的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连它是不是东西都不知道。”   “薛定谔的快递。”苏慎嘟囔。   “薛什么?”田喆皱了皱脸,“你们这些学完九年义务教育的人说话就是一套一套的哈?”   苏慎本来就没想搭理他,也没来得及搭理他,门口就有人喊了一声儿“老板,寄快递。”   等那人露了脸,苏慎轻轻挑了挑眉毛。   宋海林?   宋海林也看见了苏慎。   因为是周末,苏慎没穿校服,穿了一件儿黑色的连帽卫衣,前边印着一个硕大的海绵宝宝,看起来,和他本人的气质,非常不符。   挺逗的,说实话。   宋海林这想法一冒头,他自己就没忍住笑了起来,越看那个海绵宝宝就越收不住,田喆拿了一张快递单子在他眼前边晃了晃他才收住了笑,弓着腰填起了快递单子。   给潘没良心一袋儿,给宋铁面无私一袋儿。   填完单子临走,本来在纸箱子里窝着的狗蛋儿翻了出来,在地上用小爪子拍了一下他的鞋面,撒娇似的“冒嗷”了一声儿。   他蹲下把猫给抱了起来,冲着苏慎晃了晃,“我就说这是我的猫吧。”   狗蛋儿还配合地又眯着眼睛拱了拱。   “我操?”田喆骂了一声儿。   他本来以为这猫不黏人,苏慎那个破性格活该不被猫喜欢,但他尽心尽力好吃好喝伺候这么长时间,猫主子平常对他也是“你等庶民”的态度,这只能用这猫本来就傲娇来解释。   谁知道,它不是不黏人,而是看人是谁。   对着个陌生人黏糊卖萌,这像话么!   “我的。”苏慎不冷不热地看着狗蛋儿在宋海林怀里腻歪。   宋海林笑了一声儿,把依依不舍的猫放回了纸箱子里,一抬眼,又看到了着苏慎的海绵宝宝,两颗门牙晃在那儿像是宣战,他没忍住又笑了半天。   那架势堪称仰天大笑出门去。   “这人你认识?”田喆给那两袋子枣包装了一下。   “同学。”苏慎回答得干净利落。   “你同学真二。”田喆评价。   “是挺二。”苏慎拎着快递袋儿,咬了咬牙给拆开了。   田喆还沉浸在上一个关于“二”的话题里,乍一看苏慎转往了下一场,立马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薛什么快递。   快递的内在的确和表面看起来是一样的,非常单薄,东西全抖搂出来也只有一张撕了一半的报纸和一个旧照片。   报纸的时间是十年前,大标题写着“珠城市区大货车私家车相撞,两死两伤。”   苏慎的手指划了一下上边的两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他熟悉,也不熟悉。脑子里没有一点印象,但他们活在相册里,活在街坊邻居口里一个比一个夸张的故事里。凭着那些不怎么靠谱的故事,苏慎从小到大,竟然一点一点地把他爸妈的形象在心里边勾勒出来了,像他平常写小说似的,脑子里本来没有的东西,靠着想象一点一点补完整。   爸妈这两个人,更准确的说应该是两个字儿,对他来说,最亲近的理解只能是小说人物。   现在看着他们的样子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了报纸上,看着他们的另一段故事——人生中最后一段故事以铅印的形式简洁冰冷地被叙述了出来,苏慎竟然有了一种舒了一口气的感觉。   一部历时十多年的长篇小说完成时的那种松一口气的感觉。   这些年折腾着想给这个小说一个结局,把原先的激情热情感情都磨干了,结束时,没有不舍,只有缓不过来似的,“我终于,完结了?”   旧照片儿上是他爸妈和一个中年男人的合照,背面写着字:矿工实录,纪念。   那个字体,苏慎很熟悉,他们家旧书内页里的批注,都明晃晃是这个字体。   他爸爸的字。   我自己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苏慎盯着照片儿,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这不是……”田喆看了好半天才说话,你爸妈吗?   刚出口,就又憋了回去。   苏慎捏着照片不知道在想什么。   田喆叫了他一声,“苏慎?”看见他抬了头,继续说:“那小子说想和你见一面。”   他说完这句话就自己替苏慎回答了,不见。   肯定是这样。   苏慎连打一电话都不想,更别说见面了。   那小子脑回路可能不算太正常,见面的这个要求明显连得寸进尺都算不上,他连寸都没得着还想上脸,那不做梦么。   苏慎伸了伸手,“给我根儿烟。”   田喆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从口袋里拿了一盒烟,顺带把打火机也给扔了过去。   他把烟点上,深呼吸似的吸了一口,憋在胸腔里得有五六秒钟才慢慢地把烟雾吐了出来,然后两根手指头捏着烟嘴,愣着出神,直到要烧尽了才说:“我想想。”   田喆一惊。苏慎原先无比坚定,说了不想接触就不接触,可就因为这么一小个快递,连见面这个蹬鼻子进尺的要求都变成了“想想”。   这快递不应该叫薛什么快递,得叫神奇快递。   田喆心里有了点数,这个想想,基本上就已经是答应了。看来一会儿又得再去翻一遍那个电话号码了。 第6章 第五点五章+第六章   (五点五)   苏慎没在喆喆肉食店多待,把烟摁灭之后就出了门往家走。   田喆不死心地去跟狗蛋儿建立情感,只顾着朝苏慎挥了挥手。不过这手挥不挥都没什么意义,反正苏慎也没看他。   他划着轮椅在土路上走,手指头尖儿都沾了些浅黄褐色的细土粒儿。   从田喆家到他家,这条路他走得太熟了,就连划几下能经过第几棵树都说的上来,所以他大概也能说的上来,这个时间前边儿胡同口聚集着哪几个端着饭碗论人是非的大妈。   而且见了他肯定得说上几句。   这孩子身残志坚之类的。   可去你的身残志坚吧。   这辈子就从“感动中国”上学了几个不是什么好词儿的成语,全用他身上了。   要论最不会说话,得数大妈这个群体,要在这些大妈里边排个名儿,清水乡的大妈们绝对是翘楚。   如果有幸能举办个秃噜嘴大赛,前好几名必定一水儿清水乡人氏。   放在平常,他懒得绕路,还能皮笑肉不笑地说上几句“对啊,坚着呢”,“又考第一”,“对啊,往大城市里考。”,“您孙子?回来没好意思说吧,倒数。”,“考出去肯定不回来啊,不回来就见不着你们了,多令人开心啊哈哈呵呵呵”。   可是今天,他还是觉得绕路更让人舒坦一点。   懒得应付那些大妈,他今儿脑子转不动,比起多走几步,和大妈们怼来怼去斗智斗勇可太累了。   另一条道儿上倒没什么大妈,不过是小混混聚集地。   清水乡像他这么大的小伙子,基本就三条路:上学、干活儿、当混混。平时他和那些混混们倒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但也不大爱见到他们,看着他们一身皮衣皮裤彩虹炸毛头就犯恶心。   但是大妈混混不可兼得,要想一方面不恶心,另一方面就得忍着恶心。   照今天的情况来看,比起大妈的秃噜嘴,彩虹头还算是挺可爱的。   小混混们待的街挺荒凉,到处扔着柴垛瓦块儿烟头啤酒罐儿,苏慎每划一步都得注意着别扎在手上小碎玻璃。   他一眼望过去,没见路上有人。   也是,大中午的,基本上他们也不在外边晃荡。   快拐弯的时候,他隐约听见了骂骂咧咧的声音,还夹杂着拳头撞击的响声,看来大中午也不是没有闲的浑身难受出来找乐子的人。   他朝一边的胡同里瞟了一眼。   混混头子乔斌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看,里边堵着七八个人,正猛揍一个身上套了鸡饲料袋子的人,有上手的也有上脚的,揍得群情激愤,嘴里还念叨着不堪入耳的村儿骂。   这是这群人的老一套了,碰见打不过的人,就在村里蹲点儿,趁人不注意,冲上去先从头到脚套个麻袋,另一个人从外边用绳子一捆,里边的人手脚都动不了,这时候拖进巷子里一顿打就行。   虽说不上台面,但解气。   让苏慎意外的是,打人的那几个里边竟然有顾燕。   外边儿的混混和学校里的“怂货帮”压根不是一个重量级,顾燕平时在学校爱怎么闹腾怎么闹腾,那都是小打小闹,既然选了上学这条路,就是正正经经以后要当良民的,再横,心里自己也有个数。顾燕什么时候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了?   乔斌转头往苏慎这里看了一眼,挑衅地冲他吹了声儿口哨。   苏慎懒得搭理他,划着轮椅慢腾腾地拐弯儿。   轮子被前边的一块捡石头挡了一下,他皱着眉头一点点调着方向想绕过去,还没等移开,胡同里的顾燕突然扯了一把麻袋,骂:“你他妈不是能耐么!外边来的就老实儿的,甭光想着找事儿!”   鸡饲料袋子本身也不结实,被他这么一扯,从头上破了一个大洞,露出来一张人脸,好不容易见了光,里边那人也骂回去:“他妈怂货,有种别他妈玩儿阴的!”   刚喊完这话,苏慎就冲着里边看了一眼,宋海林?   宋海林正巧也看见了他,两个人对视一眼,苏慎什么也没说,这时候轮椅方向也调好了,他直接转了脸划了过去,一下子就消失在了窄胡同口儿。   宋海林看着他毫无留恋地扭头就走,骂了一声“操!”   好不容易能重见光明,宋海林心里边不停念叨‘好汉不吃眼前亏好汉不吃眼前亏’,但是理智还没来得及把信号传递给大脑,他的身体就优先于神经系统那群相关部门先做出了反应。他看准了一边的一个朝天鼻,一脑袋撞了过去,手底下也在使劲挣着绳子。   那个冲天鼻被撞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宋海林又撞了一下才解气。   旁边的人立马制住了他,眼看一拳就要朝着他的鼻子往下砸。   “住手。”   胡同口有人喊了一句。   里边的人居然真的就住了手。   宋海林扭头一看,苏慎竟然退了回来。   “乔斌,到此为止吧。”苏慎说。   那个叫乔斌的瞥了苏慎一眼勾了勾嘴角。   苏慎也再没说话,好半天才抽了一根烟扔给了乔斌,乔斌接了烟,盯着他看了看,然后才慢吞吞地点了烟。   一根烟快抽完了,苏慎才又说话:“给我个面子。”   乔斌看着苏慎半天,没说话,他把烟头随意一扔,用鞋底碾了碾。   然后朝后打了个手势,“今儿就这样吧。”   后边的人都松了手,跟在乔斌的身后往外走。   顾燕一看这样,急了,正要说话,一边的那个猪鼻子一把薅住了他,拖了出去。   乔斌经过苏慎的时候,把手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怕。   宋海林现在的样子,挺有意思。   之前的鸡饲料袋子里边还留了些底儿,直接罩在他身上之后,扑簌簌落了满身鸡饲料,头发中间也夹了不少,苏慎知道时机不大对,但是真挺想笑的。   宋海林抖搂了一下脑袋,活像是刚从土坑里钻出来的鸡。   他脸上受伤不重,就颧骨青了一块儿,先前嘴角那一小块儿伤还没好透,经过这一场纯挨揍,原来的伤口又渗了小血珠。   他踢了几脚地上的鸡饲料袋子,骂:“妈的不是东西使阴招!”   苏慎懒得瞅这个乱撒气的着火煤气罐,没说话,转了个弯儿划走了。   刚走出没几米,苏慎就耸着肩膀笑了起来。   炸毛鸡。   其实不赖宋海林生气,这事儿真太他妈憋屈了。   他去寄快递的路上遇着了顾燕,顾燕看准机会找了那个朝天鼻,想半路堵他,给他个教训,谁知道宋海林段位太高,朝天鼻一拳就被揍趴下了。   两个人气不过,就跑去了乔斌面前挑唆,说是宋海林个外来的人在村里嚣张谁都不放在眼里,这里的人本来就排外,再加上朝天鼻被打,一伙人才用了老招数去堵宋海林。   乔斌这人没什么真本事,但是在清水乡算是个数一数二的大混混,为什么?就因为他爱耍阴招。真说正面打架的水平,他们和“怂货帮”也就半斤八两。   而且这些人平时没什么正经事儿,成天在这一片晃荡,要是惹上了,保准跟牛皮糖似的甩也甩不掉。所以,大家都不愿意去招惹他们。   苏慎平常里能不和他们接触就不和他们接触,这次回来帮宋海林也不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纯粹就是想看笑话。   果然不负他,很好笑。   他边笑边拆了块儿糖塞进了嘴里,冲脑子的酸苦味儿屏蔽了他大部分味觉和嗅觉,但他还是闻见了一大阵鸡饲料独有的腥臊味儿。   转头一看,那个味道更是扑面而来。宋海林看起来平静了不少,虽然还是抿着嘴散发着不开心的气息。   他扶住了轮椅后边的扶手,很自然地推着他往前走了起来。   苏慎停住了笑。   一是不想再把宋海林的火点着,二是味道实在太难闻了,他连呼吸都想放弃了,更不用说笑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味儿太大。   走了几步,宋海林突然说了话,“你面子还挺好使的哈?真名儿叫香克斯吧?”   “什么?”苏慎没听明白。   “不看漫画吗?《海贼王》,香克斯凭借着他的面子阻止了世界大战。”宋海林故意扑棱了一把头发,把苏慎脸前边弄得全是飞扬的鸡饲料粉,“我们都管他叫面子果实能力者。”   苏慎被鸡饲料弄得咳嗽了两声,“面子果实……”   后边的话没听清楚。   他停下咳嗽之后又重复了一遍,“面子果实能力者,我。”说完还指了指自己,“有人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字,买包烟都能给你抹零。”   “有人欺负我,我买烟干嘛?”   “买烟赔罪好汉饶命啊。”苏慎说。   “你,”宋海林故意把轮椅推到了一小段不好走的路,结结实实颠了他一通,“合着你这么大面子就值抹零那几毛钱啊?”   苏慎朝后伸出手,五根手指头张开,把手心儿展示给了宋海林。宋海林没琢磨透他突然这是什么意思,试探着和他击了个掌。   “你干嘛?”击完掌之后苏慎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干嘛!”宋海林回问回去,晃了晃手,“你不是想和我击掌?”   “我是说,五毛钱。”   哦!   “诶,你都不问问我要推着你去哪儿吗?”宋海林问。   苏慎看着前边路上的一块儿小石子儿,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了墨菲定律,他盯着那个石块儿随意说:“回家。”   果不其然,轮子在石子儿上绊了一下,他也跟着晃了一下。   “我又不知道你家在哪儿。”宋海林装蒜。   苏慎捏着手里的糖纸笑,“我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   “我们是邻居。”   我当然知道!刚知道!宋海林心里喊,可问题是你怎么知道的!   苏慎看着宋海林一脸扭曲不可思议的表情,抿着嘴边笑边故意沉着嗓音虚着声音喊:“炸啦?啥炸了?”   喊完之后又换了另一种比较尖的嗓音,“脑袋!脑门儿!”   听到这儿,宋海林差不多听明白什么意思了。   苏慎没玩儿够,又换了宋爷爷的声音:“妹儿!啥妹儿!”   “没完了你还?”宋海林打断了他。   宋海林本来还美滋滋的以为这事儿就自己知道,还想着把他推回家假装一出“好巧啊,原来我们是邻居”的大戏,结果,戏还没开始,就有人偷看了剧本。   “今儿,谢谢你了。”宋海林说。   “不用谢,我也不是成心想帮你,”苏慎说着话又打开了一块儿糖,“我就是想回去看看热闹。”   宋海林正要说损他句傲娇,苏慎又紧接着说了,“不过提醒你,这事儿在你这儿最好也翻篇儿,别想着才去找回来了,权当……给我个面子。”   “不可能。”宋海林语气不怎么好。   这个年纪的男生,正是争强好胜、不愿意吃一点点亏的时候,怎么可能说翻篇儿就翻篇儿。   “乔斌那种人,不是惹不起,关键是耗不起,不是一条道儿上的。”苏慎难得苦口婆心,“你今儿吃了亏,也正好,省的以后他总想着有事没事儿找你打一架。”   宋海林还是那三个字儿,“不可能。”   苏慎恼了,怎么还好赖话不听呢。   “面子果实,”苏慎说,宋海林差点没跟着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拐过来,“是实力在背后撑着的。”   “你知道乔斌为什么不愿意惹我吗?”苏慎自顾自地问,自顾自地答,“我原先也不爱服输,成天和他杠着,到最后烦了,就给了他一刀子。你要没我这个疯劲儿,那就甭找事儿。”   苏慎说完之后看了宋海林一眼,继续说:“别看这些人看着咋呼,其实手里耍的刀都没开刃儿,胆儿小着呢。因为这个,他们才开始离我远远的,因为我是疯子。这些人只有疯子惹得起。”   疯子两个字儿平平静静从苏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宋海林莫名其妙觉得手里推着的轮椅扶手蹿了一股子凉气儿。   他说完之后自己一用劲儿,推了一下轮子,轮椅顺势划了出去,脱了宋海林的手。   宋海林站在原地冲他说:“我尽量。”   “就当,”他说,“给你个面子。”   苏慎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边走着边说:“有件事儿早就想说了……”   宋海林竖起耳朵听。   “你身上的味儿太难闻了,我刚才都没大敢喘气儿。”   (六)   一路上宋海林都在想办法给这一身伤安一个合理解释,看这个状况,总不能说是摔进了鸡窝被鸡给啄的吧,也太蠢了。   一直到了家门口,他也没想出什么好理由。   进门之前,他往旁边看了看苏慎家的大门,和这一片儿每家都长得差不多,砖红色的铁门,生锈的门环,瓦片堆起来的已经脱色的飞檐。要不是邻居,估计就算知道是哪户人家,他都不一定找得到。   幸好是邻居,他想。   最终,他都没编出能让人信服的说法。   宋奶奶叉着腰把他堵在院子里,逼问是哪个王八羔子打了他大孙子,一心想洗澡的宋海林顶着一身鸡饲料味儿欲哭无泪。   “奶奶,您甭管了,我又不是小孩儿……”   还没说完宋奶奶就说:“怎么不是小孩儿了,你跟我比啥时候都是小孩儿!”   宋奶奶正要进行新一轮儿大嗓门轰炸,宋爷爷在一边抽着烟说了话:“老婆子,歇了吧,咱一家子人一个比一个出头,你还怕他吃亏么。”   宋爷爷说的一点不假,老宋家的人确实一个比一个出头。六零年大饥|荒,他爷爷奶奶曾经带头领着一村子人抢过土匪,后来他爸爸小时候堪称打遍清乡无敌手,拎出来一讲当年就是一部小霸王从良史。说他们一家子是兵的基因还便宜他们了,这根本就是土匪基因嘛。   基因这个东西可真强大。   “不过就一点,你自己得有个数,”宋爷爷在躺椅上半闭着眼睛,对宋海林说:“咱不是好惹的,但是也不能去惹人家。做人得有底线。”   “我知道。”宋海林说。   “知了?早没了!那东西夏天才出来,现在入秋都多久了!”宋爷爷突然大着嗓门儿喊。   老爷子的听力真是一门玄学。   间歇性听不清,能不能听见全靠运气,不过宋奶奶说的话,倒是一次没听岔过。   宋海林洗澡来来回回洗了七八遍,差点把一大瓶儿沐浴露全倒空,连皮都快搓下来一层,这才心满意足地换好衣服出来。   头发还没擦干呢,他就看见奶奶拿着一袋子枣要出门。   宋奶奶看见他出了浴室门,喊了一声儿,“我去给咱邻居家送枣,跟着不?”   宋海林“不”字儿还没说出来,宋奶奶又补了一句,“就是咱左邻,你上次还问来着。”   奶奶话还没说完,宋海林就把毛巾往树枝上一搭,快速说:“去!去去去。”   趿拉着人字拖就跟在奶奶身后出了门。   宋奶奶一进苏家大门就喊了几声儿“老姐姐”。   苏家奶奶应了一声,出来迎他们。   宋海林打眼一看苏奶奶,就明白了苏慎为什么表面看起来那么正经斯文。果然,基因是个神奇的东西。   苏奶奶虽然热络地和宋奶奶絮叨着,但那种打从最心底里散发出来的矜持气质骗不了人,就连寒暄都比胡同口的大妈们多着些婉转。   宋海林悄悄绕过门口的两个人进了院儿。   苏慎正在正中的水池子里洗碗。不过他洗得不怎么仔细,洗洁精的泡泡漫了一池子,从里边随手拿出来一个在水流底下冲干净就换下一个。   水哗哗地留着,溅到外边的土里变成了一个个泥点子。   “诶,这是你们家铁蛋儿吧,长得真俊。”宋奶奶和苏奶奶也走进了院子里边。   听见这话,铁蛋儿同学回头看了一眼。他听见宋奶奶叫他这个实在拿不出手的小名儿,不光没恼,还一脸人畜无害似的说了一句:“宋奶奶好。”   “诶好,”宋奶奶笑起来,转头跟苏奶奶说,“看你家孙子多懂事儿,还帮着洗碗,哪像我们家那个,那么皮。”   宋海林一脸假笑。   是挺懂事儿。这要是有人当着同学的面儿叫他小名儿,他指定笑不出来。这么一看,苏铁蛋儿同学的心理素质可是说是非常好了。   “你孙子不大回来吧,叫啥来着?”苏奶奶问。   宋海林正要阻止他奶奶,结果没来得及。只听宋奶奶喊了一句:“过来黑子,跟你奶奶说说你叫啥。”   ……   大黑子——您不都说了么,他在心里磨着牙嘟囔。   苏慎听见着话迅速转过了身,埋头洗碗。等两位奶奶进了屋之后,宋海林凑过去一看,这丫正在那儿笑得起劲儿呢!   “大黑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苏慎满手泡泡,呲着牙笑。   宋海林恨不得刚才那个评价他正经斯文的人不是自己。   “你还叫铁蛋儿呢,半斤八两笑什么笑。”宋海林摁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停下。   “这名儿和你个人形象太相符了。”苏慎甩了甩手上的水。   宋海林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再看了看苏慎,原先不觉得自己黑,这么一比,还真挺黑的。   破名儿!   “大黑。”苏慎叫了他一声儿,叫完之后又笑了起来,后边想说什么也忘了。   宋海林原本觉得苏慎笑起来挺特别的,旁边的梨涡也挺可爱,可现在看着那个亮闪闪的梨涡,就光觉得可气。   “我奶奶说原本给我定的小名是狗蛋儿,后来听说邻村有个亲戚家的孩子就叫这名儿,才给我改成了大黑子。”宋海林找了个小马扎坐下,“我们俩的名儿差点就能凑成一对了。”   苏慎说:“你差点就和我的猫重名儿了。”   “我的猫。”宋海林说。   苏慎老半天没说话,又拐回去重新开始洗剩下的碗,宋海林凑过去看了一会儿,又走到小矮桌旁边看了看他铺在上边的作业。   等碗都洗完之后,苏慎突然说:“我的猫。”   宋海林差点没反应过来。   还惦记着呢?   宋奶奶这时候正从屋里出来,远远地就冲着宋海林喊:“咱回家了,跟你哥哥说声儿再见,以后再玩儿。”   哥哥?   “我就想着你家铁蛋儿比我们黑子大着半年。”宋奶奶边走还边和苏奶奶说话。   宋奶奶走到宋海林旁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快说声儿啊,麻利儿的。”   “再见,”宋海林从牙缝儿里往外挤,“哥,哥。”   “不懂事儿。”宋奶奶边拍着宋海林的后背边笑着和苏奶奶说。   苏慎笑眯眯的,“再见大黑子。”   大黑子这一天的遭遇让苏铁蛋儿心情变好了不少,那盛着他坏心情来源的快递袋儿被扔在他房间的柜子上,临睡觉之前,他伸了伸手,最后还是没再看一遍。   那里边薄薄的一张纸,正好能搓成炸|弹的引信。   起码今天晚上再好好睡个觉,他想。   苏慎躺在床上,对着墙壁发了会儿呆。今天晚上没有敲墙的声音。   他曲起手指,比划了比划,犹豫着敲一下还是不敲,在挣扎的过程中竟然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照例和闹钟做了一早上斗争才起床,磨磨蹭蹭出门的时候眼睛都还睁不开。   他的眼睛半睁不睁,往前走了几步才看见宋海林正端着个碗坐在门槛上冲他笑。   “早上好啊,哥。”宋海林把碗往地上一放,朝苏慎走了过去。   声音带着一股子调侃。   他叫“哥”叫得挺顺溜,没昨天那个别扭劲儿了,叫得心甘情愿服服帖帖的。但越这样苏慎越不觉得扬眉吐气了,倒是怎么听怎么又调侃的意味。   宋海林打完招呼之后就走过来顺手推着苏慎往前走了起来,那个动作一气呵成,好像一直这么干了好几年似的,没一点儿违和。   苏慎略微有点不自在,自己拆了一块儿糖,放进嘴里之后,宋海林突然说:“给我一块儿。”   “这是酸的。”苏慎说。   “没事儿,给我一块儿。”   苏慎撇撇嘴,万般不情愿地递给了他一块儿,想了想,收回手,给他撕开之后再递了过去。   “你今天怎么也这么晚啊?”苏慎问。   宋海林先经历了一会儿被酸的说不出话来的阶段,过去那阵儿之后才回答:“专门等你的。”   苏慎突然觉得没法儿接话了。   “你要是因为昨天的事儿……我都说了,我是回去看你笑话的。”他说。   “哦。”   哦?   “你这话,我没法儿接。”苏慎说。   “没法儿接就喝口奶吧。”宋海林说。   他说完这句话,苏慎还以为他是有什么梗在里边,想半天也没想明白,抬头一看,宋海林拿了一袋纯牛奶放在他脸前边晃悠。   还真是喝奶啊。   是真喝奶啊。   喝真奶啊。   苏慎在学校一个上午都浑身不自在,第一节 课众目睽睽之下,宋海林大摇大摆推着他进了门,不光迟到,他嘴里还叼了一袋子奶。   讲台上的化学老师脸都黑了。   虽说他腿脚不方便,大家都就默认了他迟到无罪,可这么大摇大摆,实在太不应该了。   化学老师不好意思找他麻烦,把气儿都撒在了宋海林身上。   她把前后黑板分了好几个小块儿,一块儿写一个题,全是昨天晚上布置的作业。   “高小荻啊,前边儿!”化学老师操着一口流利又纯正的方言点人,“周勋啊,后边儿!宋海林啊,你也去啊。”   后黑板离着宋海林近,那道题正冲着他,一站起来就能够到,他看着自己一片空白的试卷,磨磨蹭蹭去前边拿粉笔,想延缓刑期,谁知道胖子手脚利索,从前拿着粉笔到了后边,善解人意地掰给了他一半。   胖子的题和他挨着,他手里也拿着张空白卷子,做冥思苦想状偷瞄宋海林这边。   宋海林干脆把自己的空白卷子给他亮了一下,胖子这才叹了口气说:“难兄难弟。”   “你跟你兄弟。”宋海林没好气儿地说。   靠近门的那一列最后坐着的顾燕,看着他这边幸灾乐祸,还冲他竖了竖中指,看来周末那顿打,还挺让他舒坦的。   傻逼。宋海林在心里骂了顾燕一句。   宋海林没打算再把场子找回来,这儿本来也不是他的场子——他估摸着,顶多也就在这儿待完这半个学期。明年九月份儿就升高三,就算他爸发疯,他妈肯定也不同意让他继续在这儿上学,不让他玩游戏本来就是为了能考个大学,要真从这个学校参加高考,那不就本末倒置了么。   再说,他也答应苏慎了。   想到苏慎,他突然灵机一动,朝垃圾桶那边的座位看了一眼。   苏慎趴在桌子上,用非常不正确的姿势做题,眼睛都快粘在试卷上了。   宋海林把那块儿本来就是半截儿的粉笔又掰了一半下来,冲苏慎的后背砸了过去,没砸中。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把剩下的四分之一再掰成八分之一那么大,他眼睁睁就看着又一小块儿粉笔冲着苏慎飞了过去。   正中后脑勺。   别再给砸傻了,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   他飞快而转头看了一眼扔出粉笔头的胖子,胖子立马嘟囔:“我这不是帮你么。”   胖子说完这句话,趁着苏慎还没往这儿看,摆出了生平最无辜的一个表情,看着黑板一脸便秘的模样。   宋海林咬咬牙,一派被推上前线的架势,冲苏慎挥了挥手,小声说:“卷子。”   说完还指了指黑板上的题。   苏慎奇迹般的没有生气,还好脾气的趁化学老师不注意把卷子递了过去。   胖子边往黑板上抄着苏慎试卷上的题,边感叹:“怎么不见苏大神之前这么好脾气啊,你跟他很熟吧。”   “还行。”宋海林不大想搭理胖子。   胖子看不出他不愿意搭理自己,还一个劲儿地说:“听说你昨天一拳就把郑龙给干趴下了?厉害呀哥们儿,我早看他不顺眼了,成天仗着乔斌耀武扬威的。”   想了想,又把后边的成语改成了狐假虎威。   宋海林想了半天,在反应过来,郑龙就是那个朝天鼻。   “你们不是和他关系挺好的么?”宋海林问。   “可别逗了,”胖子说,“乔斌那群人里边就他成天来学校找我们几个的茬儿,怎么可能关系好?顾燕儿在他手底下吃过好几次亏呢。”   那顾燕怎么还请了朝天鼻来对付他?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一上午的课上完之后,宋海林本来想推着苏慎一起去食堂吃饭,结果下课铃一响,坐在苏慎前边的那个小蚊子就回了头,拿着一张卷子,满脸洋溢着对知识的渴望。   苏慎接了卷子看了看题。   小蚊子和苏慎说起话来可一点都不蚊子,她指着自己的做题步骤说:“我做了好几遍,没发现有错误啊,可是结果做出来就是错的。”   苏慎把眼镜戴上,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宋海林在一边都打哈欠了,他才指着里边的一个小步骤说:“你这个问题出在计算上,我看着,你可能是把解二元一次方程的公式记错了,以后你再解的时候用因式分解。”   他在那个公式上划了一个红色的圆圈。   “还有,这个坐标系啊,你这么建是最常规的建法儿,这个建法有一个问题,计算很麻烦,一不注意就容易出错儿。”他拿着尺子比划了一下,“你变换一下思维,把坐标系往这儿建,你这步骤至少能少一半儿。”   小蚊子拿着笔在验算纸上写了一通,恍然大悟,连说着“对对对对对。”   眼瞅着教室里这会儿已经没人了,小蚊子还不放过苏慎。   她又把试卷翻了个面儿,指着一道大题,正要说话,宋海林凑过去,语气不怎么好地说:“不吃饭了?”   小蚊子吓了一跳,又切换回了蚊子模式,嗡嗡了一通,宋海林一个字儿没听出来。   “要不就先吃饭吧,中午回来我再给你讲剩下的。”苏慎把卷子折了起来。   小蚊子立马说:“行,那我赶紧吃。”   说完就小心翼翼地绕过宋海林跑出了教室。   这个蚊子模式和正常模式切换的还挺流畅不卡顿。   “她怎么一见我就这样儿?”宋海林看着小蚊子一下子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问苏慎。   苏慎笑了一声,“人的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   宋海林想了想自己第一天来学校的时候,也没多过分吧。   不过第一印象的确是一个很玄的东西,这是真的。就像是即便现在知道苏慎是爱看人笑话、蔫儿坏的人,但总也下意识觉得他是一个温和有礼的人,就像是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不管苏慎怎么变,他总也觉得他就是当初那个坐在轮椅上的温文尔雅的少年。   “你对我什么印象?”宋海林问他。   “这人很二。”苏慎边说边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饭盒。   宋海林看见他把饭盒拿出来,原本想反驳的话也不说了,直接抢走了他的饭盒,“你跟我一块儿去食堂吃饭吧。”   苏慎觉得莫名其妙。   “不。”   他伸手要去抢饭盒,宋海林本来想把手举高让他够不着,但刚想抬手,下意识看了苏慎一眼,没举起来。   苏慎在他犹豫的一瞬间把饭盒抢了回来。   他看见了宋海林的那个小动作,在心里叹了口气,宋海林实际上是一个很善良很细致的人。从第一天见他的时候,他那个爬楼梯的动作就能看得出来。   苏慎自认为心理素质早被清水乡的大妈们磨得无坚不摧了,可当时看到宋海林迈着小步一级一级上楼的时候,还是狠狠地颤了一下。   这才是他对宋海林的第一印象。   善良。 第7章 第七章   他把饭盒抢回去之后自己在课桌上边看书边吃起了饭,宋海林在一边气鼓鼓地看了半天,自己去了食堂。   苏慎还莫名其妙,干嘛吃个饭还非得成群结伴的,跟小姑娘们似的。   结果第二天中午,宋海林就炫耀似的从书包里也拿出了一个饭盒,还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苏慎真想给他鼓个掌。   “你慢慢吃啊,我要去食堂了。”苏慎说。   宋海林正要打开饭盒盖子,听了这话脸立马笑不出来了,“你不是不去食堂吃饭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苏慎说。   “你……”宋海林没话说了,他好像确实没这么说过。   他飞快把饭盒放进了书包,站起来推着苏慎就要往外走。   “你干嘛?”苏慎问。   “一起去吃饭啊。”宋海林一脸理所当然。   “你不是,”苏慎指了指他的书包,“自己带了饭吗?”   “没啊,你看错了吧。”宋海林装蒜的本事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   走到半路,宋海林突然问:“你吃午饭有没有个规律啊,什么时候自己带什么时候去食堂?”   “没有。”苏慎说,“早上剩了饭就带过来,没剩饭就去食堂。”   宋海林没再说话。   只是往后的中午,他自己带饭盒的时候,宋海林就会奇迹般地从书包里也拿出一份儿,他去食堂吃的时候,宋海林就过去推着他一起去食堂。   除了宋海林每天都带着饭之外,也想不到其他的解释了。   苏慎觉得宋海林非常奇怪。   这种奇怪,可能来源于乔斌事件后的一腔感谢之情无处抒发。   这几天,宋海林仿佛自然而然地给了自己一个“苏慎专职司机”的定位,上学放学吃饭,苏慎后边必定有一个宋海林推着,鉴于客观来说两个人的确是顺路,苏慎也把不大好意思说什么。   顶多就是像普通高中生一样,回家的路上多了一个伴儿。   但说实话,这种感觉挺新奇的。   苏慎从小到大这些年,虽然待人温和,但这种温和实际上来源于懒得在意,要想和他亲近,可以说是比蜀道难还难。所以他一直也没什么朋友,满打满算也就和田喆关系好点,但即便是这样,也没经历过一起上下学的时候。   照理来说,一个人习惯了,当身边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阴魂不散的时候,总会不自在。可是宋海林大概本身就是一个很神奇的人,时时刻刻保持的距离让人既不会反感又不会忽略掉这个人的存在。   宋海林自然而然的融入能力就像是每天扔给他一袋子纯奶似的不违和,好像两个人已经在这个村子里像这样生活了十来年。好像从小学开始,他就开始端着一大碗面条坐在门槛上吃,等着苏慎划着轮椅从家门口出来的时候,扔给他一包牛奶再推着他慢慢往学校走。   在路上有时候说话有时候不说话,不说话的时候一人吃一块儿糖,说话的时候聊聊天气聊聊作业。   要是真的这么过了十来年,其实还挺不错的。   下午最后一节课上物理,大倪倪在讲台上戳着粉笔讲题,宋海林突然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随后冒着被大倪倪呲儿一顿的风险从后门溜出了教室。期间胖子还好心地用自己肥硕的身躯帮他打了打掩护。   直到放学,宋海林都没回来。   苏慎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包,收拾了得有十来分钟也不见宋海林回来。   他觉得莫名其妙,宋海林不回来难道他自己就不能走了吗?   能是能……不过先在教室写会儿作业也是可以的。   想法还没成个型儿的时候,苏慎已经开始把刚收拾好的书往桌子上拿了。   物理书和数学练习册被一起拿了出来,夹在他们中间的,是那个该死的快递。   苏慎鬼使神差地把报纸又拿出来仔细地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也没管书包,直接拿着报纸去了田喆那里。   这个时候,街上的店主们都已经吃过了饭,趁着天将黑未黑,在路边支了小桌子搓起了麻将。   苏慎过去的时候,田喆正抱着猫一推牌,“胡了。”   邻居家卖鞋的老板娘用手指头戳他脑门儿,“胡胡胡,你就知道胡!”   “这不敢跟您比,”田喆笑嘻嘻的,“您这不正好就姓胡作非为的胡么。”   周围立马响了一圈儿笑声。   田喆摸了摸一脸不情愿被他摸的狗蛋儿,朝苏慎打了个手势,让他先进门,自己在一群人“赢了就溜”的骂声中退了出去。   苏慎看见田喆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我同意了。”   田喆一点都不意外,把早就翻出来的电话号码在他脸前边晃了晃。   苏慎捏着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说实话,我对那时候的车祸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甚至对我爸妈都没有,这事儿,我沾了手保准没什么好事儿。”   田喆一派安然地摸了摸狗蛋儿的脑袋,狗蛋儿抻着脖子躲,“你又不是为了给你爸妈讨个公道。”   你是为了给你自己讨个公道。   “那小子现在就是一面之词,不过我觉得他手里应该还有东西,不然也不能这么信誓旦旦地找上你。”田喆说。   “问题是,光凭他这个一面之词,我就已经信了一大半儿了,这他还没给我具体证据呢。”苏慎把那张纸夹进报纸里,叹了口气,“这人可太有意思了。”   他两只手架了一个房子的形状,然后做了一个轰然倒塌的动作,“一堆废墟。”   “谁都不知道真相是什么。”田喆说。   “所以那小子才想拉着我和他一起找真相,”苏慎从桌子上拿了一根烟点上,“我一点都不想经历这个过程。”   他把烟凑到嘴边抽了一口,吐了一口气。   宋海林突然出现在了门口。   不知道为什么,苏慎竟然下意识想把烟掐掉。   “你那个‘二’同学又来了啊。”田喆小声说。   宋海林手里提着两个书包,他的和苏慎的。苏慎打眼看到了自己的书包,心想,他不会是来专门找他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宋海林突然笑了,“我来拿快递的。”   田喆对苏慎的尴尬非常喜闻乐见,恨不得直接笑出来的架势,语气欢快地说:“我记得来着,等我给你找啊。”   苏慎想杀人。   “哥。”宋海林突然叫了一声儿,“你不会以为我专门来找你的吧?”   “没!”苏慎提高了声音。   他最近叫哥叫得可真是越来越顺溜了。   “诶,你快递,”田喆看着快递单上的乱字儿,“这名儿啊,也看不出来。”   宋海林正要说话,苏慎就抢在前边,赌气似的说:“大黑子。”   田喆啧啧称奇。   “大黑子。”宋海林重复。   他把快递接过来,从书包里拿出一大串儿钥匙,当场就剌开了快递。   纸箱子里边半箱子都是进口猫粮,剩下半箱子是给猫的一些小玩具,田喆在旁边把眼睛都看直了。   狗蛋儿也好像感觉到自己有了礼物,迈着小短腿又黏在了宋海林的脚边。   田喆生气地把狗蛋儿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骂它:“怎么不见你朝我撒娇呢,老子一把手你把尿把你喂大,你在我这儿就跟个二大爷似的也不见你搭理我。”   狗蛋儿“冒嗷”了一声,照例一副二大爷的姿态没有搭理田喆。   狗蛋儿这种吃里扒外的样儿连他苏爸爸都看不下去了,和田喆一唱一和,“当初不该叫你狗蛋儿,得叫你王八蛋。”   宋海林把东西从箱子里都拎出来,“我发小儿给寄过来的,他家也养猫,据说猫都喜欢吃这种猫粮,给狗蛋儿吧。”   狗蛋儿同学在田喆手里挣扎了几下,要往宋海林那里扑。   “你怎么这么招猫啊?”田喆问宋海林。   “天天用猫薄荷洗澡吧,”苏慎说,“就指着从我这儿拐猫呢。”   宋海林朝狗蛋儿招了招手:“你甭管我用什么洗澡,反正猫我是拐过来了,它现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狗蛋儿又配合地叫了一声。   苏慎翻译,“它说不是。”   宋海林从纸箱最底下把最后的一袋儿东西拎出来,转头问苏慎:“一起回去吗?”   “啊。”苏慎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随口答应了一声。   宋海林就当他同意了,过去推着扶手转了个弯儿,跟田喆和狗蛋儿挥了挥手。   田喆这时候正在那儿教育狗蛋儿呢,抽空说了句,“路上慢着点。”   狗蛋儿趁他松了手,一下子跳下去,钻进了宋海林刚刚清空的快递箱子里,非常果断地舍弃了原先那个陪了它好几个月的纸箱子。   纸箱子旁边还写着潘世呈龙飞凤舞的字儿,宋大忽悠。   田喆抱着胳膊看着宋海林推着苏慎越走越远的背影,见了鬼的表情。   苏慎啊。   他心想。   回去的路上,宋海林把刚才最后从快递箱子里拿出来的那袋子东西扔给了苏慎,苏慎一看,是一袋子巧克力。   “我不喜欢吃甜的。”苏慎说,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生怕宋海林下一秒就说这不是给你的。   宋海林说:“很好吃,比你那个好吃。”   苏慎撇了撇嘴。   但还是剥了一块儿放进了嘴里。   果然很甜。太甜了。齁到嗓子眼儿了。难吃。   麦子到了往家收的时候,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家还没收,麦子在地上堆成了一个个小麦垛,上边盖着透明塑料布。   旁边正有一群人凑在一起打架,一下子把其中一个摔在了麦子垛上。   得亏那家子人没在外边。   这么大庭广众在街上打架的,还真不多,苏慎理所当然地多看了几眼。   不是打架,是有个人单方面挨打。   顾燕。   苏慎往那儿看的同时,顾燕也看见了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喊了一句:“苏慎!”   宋海林也看到了那边的情况,打头的就是那个朝天鼻,剩下的几个人也都是乔斌手底下的,不过乔斌没在。   在顾燕喊出来“苏慎”两个字儿的时候,宋海林就松了扶着轮椅的手,冲那边快步走了过去。   苏慎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他本意不想管。   所以说,宋海林在本质上是偏于善良的。他们两个人,都是属于那种事不关己的中立型人格,区别就在宋海林内心有道德的底线制约着,关键事情的选择上,偏于善。而苏慎,一切以自己为准,偏向于恶。   在同一件事情的选择上——比如今天,如果顾燕不喊这一声,他们两个都会视而不见,但顾燕既然喊出了这一声儿,宋海林就势必会去帮他。苏慎不会,他永远会在做选择之前先想自己的处境,不影响自己的情况之下,顺手一帮也不是不行。   这件事儿,明显不该管。   如果不想再和乔斌那个狗皮膏药牵扯不清的话,就该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那边一群人显然没料到宋海林会冲过去,还没反应过来的,那个朝天鼻又挨了当头一拳,本来就朝天的鼻子好像又往上撅了个角度。   他拧住朝天鼻的胳膊,往一边一甩,连带着旁边的一个瘦竹竿儿一块儿给甩进了另一个麦垛里,然后一膝盖顶在右边的鸡冠头的肚子上。   苏慎在一边儿看得挺起劲儿。   顾燕看见苏慎就像是看见了底气,连滚带爬跑到了他的轮椅后边,这才稍微放了心。   苏慎笑了一声儿,他恶名远播,平时大家都怕他、防着他,到了这个时候,倒把他当成了救星。因为,以恶制恶。   朝天鼻临跑还指着宋海林放狠话,宋海林冲他挥了挥拳头,他话都没说利索,落荒而逃。   那群人走之后,宋海林重新回去扶住了把手,没搭理顾燕,推着苏慎就要走。   顾燕一脸别扭,又见他们要走,赶紧喊了一句:“苏慎……谢谢你。”   “人不是我赶跑的。”苏慎眼皮都没抬一下。   宋海林跟在苏慎后边说:“我就是看那群人不顺眼,和你没关系。”   说完之后,一点没留恋地推着苏慎转身走了。   到家门口的时候,宋海林把书包递给苏慎,突然问他:“你们这儿有网吧吗?或者谁家有电脑,只要是有网就行。”   苏慎摇头,“没有。”   “真没有?”宋海林问。   苏慎瞥了他一眼,“你找电脑干嘛?”   宋海林往台阶上一坐,“知道我为什么回了老家上学吗?”   “因为玩游戏,”他伸手管苏慎要了块儿巧克力,继续说:“我想以后做职业的电竞选手,这是我的梦想,但我爸骂我不务正业,想办法把我弄回老家,就为了给我断网。”   苏慎没说话。   梦想什么的,他向来觉得想想就罢。   “还一个月,全国联赛,这个机会我要是抓不住,肯定后悔一辈子。刚才我发小儿给我打了一电话,比赛日程已经安排好了,我得找台电脑和我队友上上手。”宋海林说。   苏慎搓着巧克力纸,半天才说:“明天。”   “啊?”宋海林歪头看了他一眼。   “明天带你找网吧。” 第8章 第八章   第二天早上,苏慎奇迹般地没有迟到。   宋海林坐在门槛儿上一碗疙瘩汤还没喝完,就看见苏慎出了家门口,“今儿挺早啊。”他冲苏慎喊。   “早。”苏慎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宋海林推了他一路,苏铁蛋儿同学结结实实睡了一路,边睡还边想着,有专职司机其实还是挺好的。   一进教室,宋海林远远的就看见顾燕坐在位子上朝他们这边盯着看,发现宋海林也在看他之后赶紧低下了头,眼里全是尴尬。   宋海林还琢磨他搞什么幺蛾子呢,回到位置上的时候桌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塑料壳的游戏机,看起来挺新。他一下子笑了,用小拇指想都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顾燕,还真挺有意思的。   人才。   这种游戏机他小学就不玩了好么!   他摁了几下,本着怀一拨旧的想法,拿着这个游戏机玩了一整节课的弱智游戏。   顾燕看见宋海林玩游戏机,松了一口气,表情甚是欣慰,好像终于把自己的40岁的女儿嫁出去了似的。   两节课过去了,苏慎丝毫没提起关于网吧的事情,宋海林玩着游戏机坐立不安。   外边课间操的音乐从粗粗剌剌的大喇叭里放了出来,同学们都不大情愿地出了教室门,边上的胖子戳了宋海林一下,“这游戏机是顾燕儿的吧,他怎么舍得给你玩?”   宋海林继续玩,没搭理他。   “听说咱班又要转来一个同学。”胖子没有哪怕一点点眼力见儿,“你之前转过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希望是个女的,结果不是,你说这次我要反着说,会不会就来个女生?”   “指不定呢,你可以试试。”宋海林说。   大倪倪在从走廊上挨个班走过去,往下赶学生。走到三班门口,他喊了一声儿:“宋海林、周勋!干嘛呢你们,赶紧给我下去做操!”   宋海林抬了抬腿,把脚腕儿掀起来说:“老师,你看我脚伤了。”   大倪倪骂他,“懒驴上磨屎尿多。”   正巧美人老师经过,哈哈笑着拍他的肩膀:“你这用的屁俗语啊,我不教语文都知道你说的狗屁不通!”   “起码我不动不动说屁。”大倪倪喊回去,顺带指着胖子,“周勋!你腿脚利索不,利索就给我麻溜滚下去做操!”   胖子委委屈屈地看了大倪倪这个炮仗一眼,赶紧跑了下去。   苏慎往宋海林那边看了一眼,问:“怎么回事儿。”   宋海林小声说:“昨天那家子人在麦垛旁边放着个九齿钉耙,没注意,剌了一道儿。”   九齿钉耙……   苏慎笑了。   “不过没什么事儿,”宋海林蹦跶了几下,“我就是不想下去做操。”   外边的运动员进行曲终于停下了,接下来换了一个女声喊着“第九套全国小学生广播体操,七彩阳光,现在开始——”。   “你听听,全国小学生广播体操,像什么话嘛。”宋海林指了指外边,“一群一米七一米八的快成年汉子一起跟着小学生跳广播体操,我要是拍个视频放到网上,分分钟就红透半边天你信吗?”   苏慎笑了笑,清乡一中和隔壁的小学一直以来都合用同一个喇叭、同一个操场,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挤在操场上一起做伸展运动的盛况,他倒是见怪不怪了,但仔细想想,的确挺逗。   他笑着说:“你就知足吧你,有人想下去做操都没机会呢,你这能做操的还嫌弃。”   刚说完这句话,宋海林的脸就僵了一下。   苏慎看见他的表情,立马解释,“我不是说,我,我是说,指不定别人……操。”   他又骂了一句,“操。”   这事儿明明应该是他更放在心上吧,结果他在这儿使劲给别人解释个什么劲。   外边喇叭正好播到“点头运动”。   听到这里苏慎自己也笑了,“也是,不会有人想下去做操的。太傻了。”   宋海林支支吾吾地问:“你……呢?”   苏慎没说话,给了他一个眼神,不想!太傻了!不想!   他把胳膊肘搭在了窗台上,指了指外边的云,对宋海林说:“你看外边的云。”   宋海林顺着往外看。   “看见了吗?”苏慎说,“看起来是不是很自由?其实不是。它们被风绑着,不管往哪边走,都不受自己把控。”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指头尖儿点了点自己的大腿,“人比云还不自由,所有的人都不自由,不是只有我。可能我被禁锢在了更小的地方,但是禁锢就是禁锢,本质上不分大小。”   “你难道就一丁点儿想法都没有吗?”宋海林从小生活的环境带给他的,从来没有认命这一说,优沃的生活让他对这个社会的畏惧少之又少,苏慎这种在现状里安然闲适的状态,他也就只有在学文言文的时候见过。   “想法……”苏慎学着狗蛋儿从喉咙里发出了“咕噜”的声音,“人,谁还没点儿想法呢,心里想想也就罢了。”   他下意识想去拿一块儿糖,结果只翻出了一袋子巧克力,叹了口气,没吃。   顿了这么一会儿,苏慎继续说:“我从有记忆开始,就这样儿了,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只不过就是和周围的人不一样而已,要非得说,我完全可以觉得我自己是正常的,你们都不正常。”   说完之后他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似的,补了一句,“同情你们。”   宋海林无话可说。   甚至自己差点也开始同情起了自己。苏慎真是堪称嘴炮界大佬,这么好的口才,不去当邪教首领,屈才。   “我也,”宋海林说,“同情我们。”   宋海林这个木呆呆的样子,挺喜庆。   苏慎心情突然间明媚了不少,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手机,摁了几下,抬头对宋海林说:“敢不敢逃课?我带你去网吧。”   “这话得我问你才对吧,你不好学生么?”   “敢啊。”苏慎一本正经地回答。   逃课的俩人刚到楼下,就看见贾老师正领着一个女生迎面走过来,他们避无可避,谁知道这个女生突然朝另一个方向一指,贾老师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说了几句话,领着她转了弯。   宋海林松了一口气。   只是那个女生跟在贾老师身后,趁老师不注意竟然回头笑了一下。   到了喆喆肉食店,宋海林才知道这个所谓的网吧在哪儿。   他绕着田喆那个看着实在不怎么结实的方头小轿车转了好几圈,狗蛋儿也缠在他脚边上跟月亮围着太阳似的转圈,“你确定要开着这个东西去县城?”   “你爱跟着不跟着,反正我们这小地方没电脑。”田喆看着狗蛋儿那个谄媚样,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苏慎自己打开了后车门,用手撑着车座坐了进去,然后把手伸出来掰了一下轮椅一边的小暗扣,两只手凑着往中间一用劲儿,把轮椅折叠起来之后拖进了车里。   “还走不走了。”苏慎隔着车窗对外边因为狗蛋儿针锋相对的两个人说。   田喆用眼角风斜了宋海林一眼,坐进了驾驶座。   宋海林从另一边打开后车门,和苏慎以及他的轮椅挤在了后边。   苏慎往椅背上上一靠,轻声说:“前边儿去。”   宋海林一下子关了车门,“不。”   这个“不”字儿一下子淹没在了发动机苟延残喘的嗡鸣当中。   山路本来就难走,一路上颠颠簸簸能把人从座位给弹到车顶儿上,颠到半路,还碰上了一个近乎垂直的坡道,宋海林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这个八手小轿车在路上散成一堆零星的废铁块儿。   苏慎打从一上车就闭着眼睛睡觉,路上不管把他往哪个方向颠,都不见他有醒的迹象。   宋海林和苏慎被轮椅给挤到了紧贴着车门的地方,胳膊挨着胳膊,再加上山路的跌跌撞撞,宋海林突然有点脸红。具体为什么脸红,说不上来。   前边突然左拐,因为惯性,苏慎往宋海林那边一歪,等车恢复直行之后,他的头一下子靠在了宋海林的肩膀上。   宋海林一动都不敢动,连头都不敢转一下,只敢用余光看了看他的头顶。   生怕有一点小动作,苏慎就把头移开。   拐过弯,路又重新变回了原来的麻子脸大道,接连好几个坑,次次能把人给从座位上弹起来。眼看晃着晃着,苏慎的脑袋磕离了他的肩膀,他赶紧伸手过去,轻轻护着他的头,同时又用了一点点力气,箍在了他的肩膀上。   田喆从后视镜里无意间往后看了一眼,勾嘴笑了。   一进县城的高架桥,苏慎准时睁开了眼,看见自己歪在宋海林的肩膀上之后,有点尴尬地赶紧往左边移了一小下。   宋海林故意活动了一下肩膀,苏慎更尴尬了。   田喆把车停在一家小网吧门口,宋海林临下车之前问:“这里要不要身份证?”   田喆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你进去要是这么问,那肯定要。”   “你没有身份证?”苏慎问。   宋海林摇摇头。   “那你进去就直接把钱给老板,就说开几个小时,旁的什么都别说。”苏慎半垂着眼皮,还没睡醒的样子,语调也懒懒的,“装着你是个本地人的样儿就成,会说方言吧?”   “知道了,你走办。”宋海林用方言说。   他把车门关上之后,苏慎隔着车窗抿嘴笑,说:“你最好别说太多话,你这方言说的也忒不地道了。”   “诶你……”田喆发动车子之前突然对苏慎说,“算了不说了。”   “我什么?”苏慎冲他掀了掀眼皮。   田喆从后视镜里看着他,“要不说你是狗蛋儿的亲爸爸呢,这表情真他妈一模一样,欠揍。”   “去南头那个汽车站。”苏慎没接他话,跟二大爷似的,指挥完又一歪头闭上了眼。   真他妈亲爸爸。   田喆恨恨地嘟囔。   父子俩都是二大爷。   两个人还没到车站,苏慎的手机就来了一条短信,就几个字儿——QQ奶茶。   这是什么暗号吗?   QQ奶茶,QQ,奶茶?   “QQ奶茶。”苏慎嘟囔了一句。   “什么?”田喆在前边边开车边问。   “给我发了条短信,就四个字儿,QQ奶茶。”   “QQ奶茶?”田喆也嘟囔了一句,再拐个弯就是汽车站的正门口,他突然指着外边说,“是不是那个,奶茶店。”   奶茶店的牌子上正写着四个大字,QQ奶茶。   苏慎骂了一句,“这人多说几个字儿能死啊。”   正对着门,坐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小青年,脸颊凹陷进去,脖子上露着一小截儿纹身,苏慎还没进门,就几乎断定了这人就是那个寄快递的小子。   那人看见苏慎之后,站起来往前迎了几步,“苏慎是吧?”   苏慎这才看见,他穿着一个黑色的印花肥T恤,还有一条挂满各种各样链子的破洞牛仔裤,像一个摇滚青年。   “我是朐施然。”他自我介绍。   “哪个‘qú’哪个‘yì’?”苏慎慢慢划到了桌子边上。   朐施然拿起三块钱一杯的奶茶粉兑出来的珍珠奶茶喝了一口,边嚼着珍珠边说:“你怎么不问是哪个‘然’啊?”   苏慎没说话。   桌子角上正有一小滴水迹,朐施然用手指蘸了一下,在桌子上写下了“朐施然”三个字儿。   “shī。”苏慎念。   “yì。”朐施然回,“施施然的施。”   苏慎正要说话,朐施然抢话似的接着说:“写作shī,读作yì。文言文学过没,《始得西山宴游记》,施施而行。”   苏慎想给他解释一下“施”和“迤”转抄中的谬误,话到了嗓子眼儿,没说。   他们两个都挺能沉得住气,进来讨论了大半天名字问题,谁也没提起正事儿。   朐施然晃了晃他那杯散发着廉价粉红色的奶茶,把沉淀的奶茶粉摇匀之后继续喝。   到最后还是苏慎先忍不住了,把报纸和照片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用手指点了几下。   朐施然这才把照片拿到手里,指着上边的三个人说:“知道这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吗?”   苏慎没说话,等着他继续。   “十年前,……准确地说,是十一年前——就是你爸妈出车祸的前一年,一个采访活动里边留下来的。”   “矿工实录。”苏慎说。   照片背面写着。   “对,那个采访活动主题就是矿工实录。这个人,是我的父亲。”朐施然指着照片上那个脸盘黝黑的中年男人,“后来,发生了矿难,当时井下的矿工无一幸存。时间,在你爸妈发生车祸的之前的……不超过五天,我不知道具体时间,但是五天之前我爸还和家里有联系。”   “你把这两件事儿联系起来,太过主观臆断了,”苏慎看着他杯子里又一次沉下去的奶茶粉,“而且,那时候你才多大。”   朐施然笑,“虚长你几岁。”   “这件事儿我妈一直耿耿于怀,大多数矿工家属都拿了巨额赔偿款,都选择了闭嘴,可是,多少钱都不够买一条人命,不是吗?”朐施然的镜片有点反光,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什么样,“当时整理遗物时我们发现了我爸随身携带的一部手机,里边有一条求救短信,发给了一个备注是‘苏主编’的人,通话记录有很多,但都没打出去。”   苏主编。   “直到前一段时间我需要写一个关于车祸典型案例的论文,查资料是无意间看见了旧报纸,我这才把‘苏主编’和之前那张纪念合影对上号。”朐施然说,“我怀疑,当年的车祸不是意外,矿难也另有隐情。”   不是意外。   这四个字儿,是他最害怕听见的。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他甚至不知道怎么自处。课间操和宋海林说的那番论调,统统都得建立在宿命的基础上,如果不是意外,那他所经历的一切苦难,都是凭空被人为施加的。   说实话,不能接受。   但凡是人,总会有那么点想法的。   好的希望自己能更好,不完美的希望自己变完美。   “你没有依据。”苏慎淡淡地开口。   “有。”朐施然笑了笑,“我知道矿难的前因后果,对车祸的意外性质也不是凭空猜测,不过在确定我们的合作关系之前,我不能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合作?”苏慎问,“你想和我合作什么?”   “绳之以法。”朐施然说,“如果我猜的没错,你父母那里留了一份儿最关键的证据,我需要得到它。”   这份儿证据大概就是害死你父母的元凶。这句话,他没说出来。   “我没听出来合作的意思,”苏慎说,“我从中没有任何获利。”   “有。”朐施然镜片上反射的光闪了一下,“真相,我能告诉你真相,而且,我能让我们的仇人,都……”   他没继续往后说。   “我不相信你。”苏慎说。   说完之后就划着轮椅转了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轻声问了一句,“绳之以法,你真相信法吗?”   朐施然笑出了声儿,“不信,所以,我才自己查了这么多年,所以,我才来这里和你见面。”   “我也不信。”苏慎扔下了这么模棱两可的一句话,没说合作也没说不合作,走出了奶茶店。   朐施然把桌子上的报纸和合照都放进了口袋,喝光了杯子里最后一点奶茶,晃了晃底下剩下的几粒儿珍珠,嘟囔,“可惜了,没吃着。” 第9章 第九章   时隔多日,宋海林终于摸到了鼠标和键盘。   本来以为会手生,结果进去游戏之后,手指挨上键盘就自己然而然地快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完全凭借原先的熟悉感就能把这半个月的隔绝给打破。   直到那边的队友被老婆叫回去吃饭,宋海林才回过神。   神清气爽。   被困在清水乡的那种不安也被压了下去。   当他还能像以前那样快速做出反应的时候,这种不安被压到了最小化。像是之前战战兢兢怕自己退步,最后发现反而进步的那种悬着心之后接踵而至的巨大欣喜。   他出网吧的时候,太阳已经从来时的那一边转了半圈儿去了另一边,田喆那辆散架车停在一边,苏慎和田喆两个人靠在墙角边抽烟边说话,脚底下已经攒了一堆烟头。   苏慎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烟嘴,抽完一口,在墙上摁灭了烟头,随手扔在了地上,说:“再说吧。”   他说完之后,田喆没接话,冲网吧门口扬了扬下巴,苏慎转头一看,宋海林正站在门口朝他们这边看。   宋海林抬手看了看表,这两个人得等他大半天了吧。   苏慎冲他招了招手,他赶紧往车跟前儿跑,跑过去的时候,苏慎已经进了车里,田喆帮着他把轮椅放进了后备箱,关了好几下都没把盖子彻底合起来。   “没吃中午饭吧?”苏慎问宋海林。   “没……你们不会一直在等着我吧。”宋海林问。   “对啊,从上午一直等到现在,我俩一直站在墙根儿上抽烟来着。”田喆打了两次火,才把车给发动起来。   他说完之后,宋海林的表情立马变僵了,又不好意思又尴尬,苏慎看着他那一脸纠结,突然笑了起来,笑够之后才说话,“听他蒙你呢,我们刚过来。”   “一个小时。”前边田喆说。   “五十六分钟。”苏慎纠正他。   “算上去买烟的四分钟,正好一个小时。”田喆说。   “我已经算上了,”苏慎往窗外瞥了一眼,“五十六分钟。”   宋海林打断了他们两个难舍难分的论辩,说:“要不我请你们吃饭吧。”   苏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答应得挺爽快,“行啊。”   宋海林本来以为他怎么着也会发挥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象征性地让一下,他甚至说辞都备好了,结果,苏慎连犹豫都懒得犹豫一下,直接就应了下来,让宋海林一时间没话说了。   “还去老地方。”苏慎对田喆说。   “自助火锅?”田喆变了个道儿,加入了排队过红灯的行列,顺带打开车窗点了根烟。   苏慎没说话。   这个自助火锅和宋海林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他们开着车转了好几个弯,拐进了一个步行街样子的地方,里边有一群三层楼的建筑,聚集在一起像一组乐高积木。   县城里不讲究寸土寸金,低矮的房子随处可见,只有一些新施工的楼盘有建小高层的趋势,剩下的,顶天了也就六层楼。   这里的三层小楼房在县城其实挺多见。   只不过,这一片儿,基本上都是些台球室、游戏厅、棋牌室,宋海林扫了一圈儿才在一个台球室的牌子上边看见了一个写着“火锅自助”的横幅,后边还跟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手写体“3F”。   苏慎在前边勾了勾手指头,打头进了那家台球室的大门。   柜台上收银的小哥染着金黄金黄的头发,在头顶黄灯映照下,更加光彩夺目了起来。他显然认识苏慎,看见他进门之后,热乎乎地说:“又来打球啊?”   苏慎说:“吃饭。”   “哦——”金闪闪拉长了音调一副很明白的样子,“你去二楼找他就行。”   宋海林听了,忍不住问了苏慎一句,“你会打台球?”   苏慎没说话,倒是金闪闪还说了话,“苏慎可是我们这儿的大佬,斯闹尅大佬。”说完之后比了一个嘻哈青年的经典手势,拎着一股子方言味儿的英语连说了好几句:“斯闹尅斯闹尅。”   宋海林本来就被一进门这几句对话弄得云里雾里,最后这句话更是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金闪闪说的是“斯诺克。”   宋海林扫了一楼的台子几眼,这里玩儿的,都是中式八球。   估计金闪闪也不懂。   在小县城里边,打台球几乎是不良少年们的标配,整个台球室都烟雾缭绕,时不时冒出来一串儿脏话。纹着身的花花绿绿的小青年,平时也没地儿去,多半都聚到了这条街上,不是打台球就是玩游戏。   年纪稍大的打台球、混棋牌室,年纪稍小的混游戏厅。   进了电梯,宋海林见田喆摁了二楼的按钮,转头问苏慎:“火锅自助不是在三楼么?”   “你怎么知道在三楼?”苏慎问。   “门口横幅写着呢,我看见了。”宋海林这话刚说完,电梯门就叮一声打开了。   二楼相对来说环境好点,烟味儿没灌满,顶多是只飘了一半。   正对着电梯的台球桌后边有一个大沙发,本来坐在沙发上抽烟的一个光头看见电梯门打开,抬了抬眼睛,然后站起来往这儿走,边走边说:“又来了啊。”   苏慎冲他点点头。   “先打一局球。”苏慎说。   等光头过来推着苏慎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宋海林才反应过来苏慎这是在和他说话。   田喆熟门熟路地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坐了下去,还顺手给了旁边一起坐着看球的小青年根烟。   苏慎把座椅稍微调高了一点,接过了光头手里的球杆。   宋海林站在一边,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看球。二楼有一半的人都认识苏慎,看见是他和光头打球,都凑了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谁会赢。   “这人谁啊?”旁边一个像是不常来的小青年问身边的人。   “苏慎。”另外那个人说,“真高手,光哥都赢不过他。”   “我还是第一次见光哥打球呢。”   “平时他打球能让你见着么……开始了!”   苏慎开球。   他打出去的第一杆很随意,码好的球立马散了一桌子,花色的进了三个,单色进了两个。   白球停的位置不尴不尬,他找了一个角度,白球顺着杆子的力道往前推了单色球一下,单色球缓冲了原先的力道,正好把一个花色5撞进了球洞,那个单色球撞到了边上,反弹到了球台中间。   宋海林从这一个球里,就能看出来,金闪闪所言非虚,苏慎的确可以说是大佬。   下一球,白球擦着一个花球的边儿过去,把一个摇摇欲坠进球洞的单色球给撞离了球洞门口,顺便把花球给擦进了洞。   光头在一边吹了个口哨。   苏慎连进三个球之后,绕到了对面的位置,眼睛盯着桌面,随手拿起台子边上的巧克粉转了几下球杆,然后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用杆子比划了一下角度。   他在手上架好之后,轻轻一用劲儿,白球撞过去,擦了一下花球的边儿,没打进去,但是白球没停下来,反弹一下,撞开了一个单色球,最后紧贴着球桌边停了下来。   宋海林放眼望去,没给光头剩下哪怕一个好打的球。   而且,苏慎最后一个球显然可以打进去,但他收了手,看着好像是要放水的样子,但对光头的阻拦也见不留情面。   宋海林都能看出来的道理,光头这个在台球室混了十好几年的老油条心里肯定也明镜儿似的。   光头拿起一边的球杆,对着白球量了一个角度,耍了个花活儿,白球四处反弹了几下,惹得满桌子被苏慎仔细排布好的球都挪了位置,最后还是苏慎挖坑给自己跳,光头一下子把原先聚在一起的两个球一起撞进了球洞。   不知道谁在一边给面子地鼓起了掌,一瞬间,台球室二楼的气氛有了能跟演唱会媲美的架势,围观群众就差喊个安可了。   这个阵势显然让光头很满意,但他表现地不怎么在意,一脸严肃地盯着桌面找下一个角度,只不过,嘴角没完全压住,有那么一丁点儿上扬。   苏慎在一边也跟着鼓掌,笑得比谁都欢实,好像光头不是他对手,是他队友。   光头装模作样地也在巧克粉上转了几圈,对准了一个在门边儿上的球戳了过去,进球。   周围又响起了一阵叫好声。   宋海林回头一看,带头的不是田喆是谁?   田喆藏在人群最后边,不仔细看还真看不见他。   这俩人在这儿玩儿什么战术呢?宋海林心想。难道是把这光头哄飘了,再下手为强么?   可是,照宋海林来看,那光头的确有两把刷子,但苏慎的水平还是远远高于他,即便是按照放水的水平来打,也能赢。根本没必要用“战术”。   那这两个人是在搞什么鬼?   苏慎次次进球都得给光头的球设个坎儿,一轮三个球,绝不多进。   他把最后一个花球打进去之后,顺带连白球都弄进了洞,主动退了场。   轮到光头之后,他倒是摩拳擦掌、火力全开,可惜最后也没把黑八拿下。   不过,黑八和白球各自停的位置非常尴尬,看着好进球,实际上角度非常刁钻。   苏慎故意绕着台子转了好几圈,最后才架好杆子,把白球旋转着打了出去,让黑八往台子边儿上撞了一下,滚进了离它最远的球洞里。   苏慎赢。   打完这局之后,光头把围着的人都赶走,用球杆轻轻敲着苏慎的肩膀说:“越来越能耐了你,讹上我了。”   “愿赌服输。”苏慎把搭在他肩膀上的球杆移到了一边,冲光头一笑。   光头看了宋海林一眼,问:“你朋友?”   苏慎伸出三根手指,“三个人。”   光头笑了,“你和大喆来讹我还不够,又加一个人?我这儿早晚给你吃穷了。”   “这叫花钱买快乐,”苏慎转了个弯儿,往电梯那边走,边走边说,“你和我打球多舒坦啊。”   “那倒是。”光头远远地说了一句。   进了电梯,宋海林才问:“这什么情况啊?”   “那是老板。”苏慎说,“台球厅、自助餐厅都是他开的。”   “打球赢了他,能免费吃在这儿吃一顿。”田喆说。   电梯一下子就到了顶,田喆和苏慎都出去了,宋海林还在电梯里边喊:“诶,不是说我请客么?”   “也行啊。”苏慎说,“你愿意出钱出就行,反正这顿饭本来不用钱,不吃白不吃。”   宋海林闭了嘴。   三楼地界儿不大,但是人不少,各类的肉、菜也都挺齐,宋海林对吃的不是很挑,菜肉丸子拿了一大堆,来回好几趟,等他在座位上坐下来之后,才发现,跟另外那两个人比,他算是快的。   苏慎挑挑拣拣大半天,左手摞了五六个盘子,右手还攥着两个鸡蛋,用手腕儿拨愣着轮椅艰难地回到了座位旁边。   田喆挑东西比他慢,但仗着腿长,先他一步回了座位。   宋海林一看田喆放在桌面上的盘子,笑了,两个盘子,码了各种各样的蛋糕布丁小零食,摆盘乍一看还挺艺术。   没想到田喆这么有少女心呐。   本来以为田喆还会再去拿点肉,谁知道,他就这样坐下吃起了蛋糕。   苏慎也放好盘子,在已经咕嘟水的锅沿儿上单手一磕鸡蛋,把刚拿来的两个鸡蛋都给磕进了锅里。   这俩人,都挺有意思。   宋海林把刚下进锅里的肉片儿捞了出来,边蘸酱边问:“今儿放水了吧?”   苏慎“嗯”了一声儿,顺手拿了田喆盘子里的一块儿榴莲酥啃。   “那你想赢,你还使劲让着他,就不怕玩儿脱了啊,”宋海林问。   苏慎给了他一个“你傻”的眼神,“你能看出来我放水,光哥就看不出来么?好意思赢么他。再说,就算他赢了,这顿也不好意思不请我们。”   苏慎说完之后,田喆从宋海林那里挑了盘儿五花肉下进了自己锅里,接话,“这是光哥的地盘儿,我们要让他没了面子,这顿饭还吃不吃了啊,不就得可劲儿卖他面子么。”   宋海林这才明白过来苏慎对光头说的那句“打球舒坦”是个什么意思。   “那光头……”宋海林刚想说话,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出来,“我刚发现,那光头老板叫光哥?这什么破名儿,也太贴切了吧。”   苏慎这边明明还摞着一堆肉,他偏学着田喆从宋海林那里拿,挑了一盘儿鸭肠,下进锅里才说:“怎么谁在你那儿都是破名儿啊?逮谁说谁。”   田喆在一边儿默默举了举手,“没说过我。”   宋海林笑了,“我刚来这儿就吐槽过你家四吉肉食店了。”   他不说田喆还差点忘了这茬儿。   “二吉也……”宋海林说,田喆正要打断他,还没等说话,就响起了一大阵音乐,一颗红心献给党。   宋海林摸了摸兜儿,心里骂着潘世呈给他设置的破彩铃,连屏幕都没来得及看就赶紧摁了接听。   电话那边传来了宋奶奶的声音。   他这才想起来,忘给家里打个电话了。   “奶奶啊,诶,放学了。”宋海林稍微捂了捂听筒,问田喆:“咱几点能到家啊?”   田喆看了看表,“估摸得九点多。”   “我今天晚回去一会儿,在外边吃饭呢,”宋海林跟奶奶说,“九点多就能回去。”   宋奶奶好像听见了这边有别人的声音,问了句什么。   宋海林说:“我和咱隔壁院儿的哥在一块儿呢?”   “哪个哥?”他继续说,说完还瞥了苏慎一眼,苏慎也正好看他,他笑了笑,“铁蛋儿哥。”   田喆听见之后“噗嗤”笑了一声儿,“你什么时候得了个便宜弟弟啊?”   “快赶紧闭嘴吧你。”苏慎没好气儿地对他说。   宋海林现在叫“哥”叫得是越来越顺溜了,语调里还总带着点儿沾沾自喜的意味,好像他叫声“哥”反倒占便宜了似的。   苏慎很纳闷儿,照理说,他这算是得了便宜,但是听着宋海林那个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耍点花样的语气,愣是开心不起来。   宋奶奶在电话那头唠唠叨叨唠唠叨叨,好半天才把电话挂断,宋海林把手机收起来,拿了一边的虾滑,用勺子团了个不怎么好看的圆球下进了锅里。   下了好几个之后,他突然良心发现,给田喆和苏慎的锅里也给团进去几个,边团边问:“你跟家里说了?”   “没。”苏慎盯着锅里的虾滑看,看着变了颜色,立马捞进了小碟儿里,“我奶奶一般不管我。”   他尝了一口虾滑,扇着嘴里的热气儿说:“熟了,你们快赶紧吃,再等一会儿就老了。”   “你就不能稍微等等吗,那你这要是没熟,不就浪费了么。”宋海林也赶紧捞出了自己的虾滑,顺带把火关小了点。   “没熟就放回去再煮一会儿。”苏慎边嚼着虾滑边说,“反正我自己的锅。”   宋海林无话可说。   田喆专心吃着虾滑,咽下去之后,说了话:“我刚才煮丸子,好几个都这么干的。”   “我的丸子。”宋海林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章 第十章   三个人瓜分完一小碟儿虾滑,吃完后觉得不够,又打发田喆再去拿一盘儿,宋海林在他刚转身时叫住他,喊:“再拿盘儿牛五花回来。”   田喆刚想回他一句,我看你长得挺像牛五花,就有人挤在他前边出了声儿。   “这不是苏慎苏大学霸吗?”   宋海林这时候正从苏慎那边夹了一筷子“他的鸭肠”,放进蘸料碟儿里之后抬头看了一眼,是三个穿着黑底儿红杠校服的人。   站在边上的一个戴着眼镜,因为度数太深,没办法用时下流行的大黑框,只能用着半框的老头儿式银框堪堪兜着“厚瓶底儿”,藏在后边的眼睛透出了独属书呆子的木。   剩下两个就不一样了,一高一矮,光是看做派,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说话的是那个高个儿。   苏慎费劲儿地嚼着金针菇,没搭理他。   高个儿见他没反应,又跟旁边的书呆子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原来在乡下的那个学霸,人家不怎么学习,次次考第一。”   苏慎心说,那是我晚上熬夜你没看见。   田喆认识这两个“不是好东西”,撇了一下嘴,无所谓地又踢踢踏踏地转身去拿虾滑了,临走,苏慎轻声对他说了一句:“再拿一盘儿鸭肠,我最后一个被黑子夹走了。”   “我看你长得像鸭肠。”田喆终于逮着机会说出了这句话,通心舒畅。   宋黑子瞅了瞅自己碟儿里的鸭肠,立马塞进了嘴里。   高个儿显然对三个人的态度非常不满意,敲了敲桌子,直到苏慎非常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他才在三个人周围用手比划了一个圈儿,说:“你成绩比我好有什么用,城里的和乡下教学水平不一样,你们乡下好几年也考不上一个大学生。”   苏慎很给面子地回了话,“咱们乡下。”   田喆这时候刚巧回来,左手里摞了好几个盘子,右手还拿着一块儿芝士蛋糕啃,听见苏慎这句话,说了一句:“你不就是在县城住个宿么,再说他妈个破县城算屁个城啊。”   田喆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嚼着蛋糕,说“屁”这个爆破音的时候喷了矮个儿一脸碎末。   那个书呆子拉着高个儿说:“咱吃饭去吧。”   高个儿不依不饶。   清水乡总共就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一个高中,所以,大部分年龄差不多的学生大都从小就是同学。高个儿名叫南瑞,从小学就和苏慎一个班儿,直到初中都没分开,可是这些年,两个人没培养出什么感情,倒是让南瑞一提起苏慎就牙根儿痒痒。   归根结底是因为苏慎成绩好。   平时苏慎不声不响的,一到考试就一鸣惊人,南瑞正相反,平常咋咋呼呼,一到考试就被苏慎压一头。   直到后来被爸妈送进了县城念书,总算才扬眉吐气了一回。   可惜,苏慎根本不当回事儿。   这次碰见也算是冤家路窄。   矮个儿倒是和苏慎没什么恩怨,不过刚才被田喆喷了一脸蛋糕末儿,脾气也上来了,指着苏慎说:“你不就是一瘸子么,拽什么拽你!”   他这句话提醒了南瑞,他甩开一边的书呆子,说:“对,你不就一瘸子么,连站都站不起来,不管你再怎么有本事,这辈子都得比我们正常人矮一头。”   这话一说出口,宋海林就从位子上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吓得两个人往后踉跄了几步。   苏慎见宋海林要动手,伸手拦了一下。   “坐下继续吃。”苏慎说。   宋海林没动,也没去揍南瑞,也没坐下,就光站在那儿瞪着南瑞,目露凶光。   三个“城里人”都是老老实实的所谓好学生,暂且不说那个书呆子,剩下两个“不是好东西”也只是在嘴皮子上横横,哪儿见过宋海林这黑道儿大哥阵势,立马缩了缩脖子。   书呆子赶紧下了力气拉高矮个儿,他们两个明显也有点害怕宋海林,半推半就跟着走了。   本来他们要是就这么走了,也就罢了,可那南瑞可能是觉得离远了宋海林,心里又有了底气,隔着两张桌子那么院的距离,指着苏慎喊,“你他妈就一辈子站不起来,死瘸子!”   苏慎这时候正两只手合力从锅里捞粉丝,听见这句话也就是略微顿了顿动作,然后继续艰难地往抻长了手臂往小碟儿里弄粉丝。   宋海林本来就憋着一股子火,听见他这一句,谁都没反应过来的,站起来快步跨了几步就拧住了南瑞的胳膊,然后从后边狠踢了他的膝盖一脚,等他跪在地上之后,一脚踩在了他的小腿上。   “信不信一辈子站不起来的是你?”   宋海林冷着声音,听在南瑞耳朵里更是阴森森的。   矮个儿早被宋海林吓了个半死,跑进人群里躲得无影无踪,倒是那个书呆子有点志气,哆嗦着在一边小声劝,连结巴都吓出来了,“这位同学……不,不好意思,这事儿是我们不,不对,我替他道,道歉,但是,暴力是不对的,你这样对你自己……”   “住嘴!”宋海林转头压着声音说。   吓得书呆子一个激灵,硬生生把“也不好”几个字儿吞回了肚子里。   “你你你你你。”南瑞手撑着地,想说话说不完整,只能叠字儿说了一堆“你”,到最后才把话接下去,“你这是犯法。”   “老子他妈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王法。”宋海林脚上用了用劲儿。   苏慎好不容易捞完了那些粉丝,腾出空儿朝这边看了一眼,周围已经聚了一些零零散散的人,一个看着挺面熟的服务员正急急忙忙去楼下叫光哥,苏慎把那个服务员拦下了,“没大事儿,不用劳动光哥。”   他过去喊了一声:“大林。”   这一声儿把宋海林喊懵了,他听过苏慎三字儿齐全地喊他大名儿,也听过他调侃地喊大黑子、黑子、宋黑子,可就是没听过“大林”这个叫法。   从前在学校里的时候,潘世呈爱“大林”“大林”地喊,几个和他关系好的同学偶尔也这么叫,那时候都没觉得别扭,可从苏慎嘴里喊出来,就是别扭,总感觉有那么点亲昵的意味。   “大林,”苏慎又说了一遍,“回去吃饭去。”   宋海林盯着苏慎,苏慎给他做了一个口型“别理那个傻逼”。   他这才松了脚,拎着南瑞的后衣领子把他揪了起来,说:“道歉!”   南瑞刚才被宋海林箍得浑身没法儿动弹,这会儿又被校服勒紧了脖子喘不动气儿,校服拉锁硌得脖子生疼,腿也生疼,这时候他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想赶紧让宋海林这个黑脸大魔王离他远点。   他含含糊糊地小声说:“对不起。”   “冲着他说!”宋海林把他往苏慎那儿一推。   “对不起。”南瑞还是蚊子声儿。   一边的书呆子挺会看眼色,赶紧凑过来拉着南瑞一起冲苏慎鞠了个诚挚恳切的躬,跟着一起说:“不好意思。”   宋海林这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推着苏慎回了座位。   矮个儿这时候才从人群里钻出来,闹了这么一出,三个人也没吃饭,灰溜溜地滚回学校上晚自习去了。   苏慎回去之后看着自己的粉丝坨成了一摊,心疼地又重新放进了锅里一小撮。   宋海林还黑着一张脸,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势。   苏慎笑了一声儿,“你这张脸,比我这粉丝还坨。”   田喆也看了他一眼,和苏慎一唱一和,“沙皮狗。”   还真挺像。   宋沙皮不乐意地塞进嘴里一大束金针菇,咯吱咯吱地嚼,“你就不生气么?”   苏慎抬眼看他,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   “他们说句话,我又掉不了一块儿肉,反过来说,就算他们不说,难道我还能站起来?”苏慎从田喆新拿来的那盘儿蛋糕里挑了一块儿递给宋海林,“不过说实话,看南瑞那怂样儿,我还挺爽的。”   苏慎说完之后就抿着嘴笑了,南瑞那样儿的确挺大快他心的。   笑过之后,苏慎心里略微有点感慨,细想过来,这段时间总是被朐施然给弄得心情不好,但是宋海林也总有意无意地有办法让他开心起来。比起来,宋海林天天都一个劲儿欢实,虽说刚开始总是一脸不爽的熊样儿,可归根到底是个挺可爱的人。   他们一家人都挺……可爱。   苏慎想了想宋家奶奶的大嗓门和宋爷爷的聋耳朵天天上演的大戏。   回到家之后,苏慎自己家的大院儿黑漆漆的,奶奶早按着她自己的作息睡了觉,整个院子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隔壁传来了宋奶奶隐约的大嗓门儿,好像是在埋怨宋海林回家晚。   苏慎叹了口气。   其实不羡慕。   每家都有每家的生活方式,他们家人就是这样的性格。包括他自己也是,极度自我,家人之间总是保持着一点点距离,互相尊敬着,互相关心,但是绝不越界。就像是,苏奶奶永远不会像宋奶奶那样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一样。   亲缘淡泊。   苏慎一直是这么形容。   他奶奶年轻的时候留过洋,和爷爷一见钟情,那时候她家里嫌宋爷爷农村出身,用尽了手段阻挠,可奶奶就是认定了爷爷,一辈子不离不弃。   从爷爷去世之后,奶奶也日益没了精神,苏慎总觉得,要不是因为有自己拖累着,奶奶早该去追着爷爷了。   所以对他的教育,奶奶还奉行着西方那一套,各自照顾好自己,适度关心,保持个人空间。   苏奶奶很少去苏慎的房间,苏慎也不去苏奶奶的房间,互不打扰。   他只记得很久之前,进过苏奶奶的房间一次,里边的整体风格和他们家一致,都还是爷爷在时的装修,一屋子木头家具,虽然样式过了时,但的确都是好料子。   正冲着门口的那面墙上,挂的是爷爷奶奶的合照,桌子上摆着爷爷的遗照,让苏慎印象最深的,是角落里的一个红木小箱子,上边挂着一个精致的小金锁,安安静静地放在角落里。本来是个落灰的位置,但被擦得一尘不染。   苏慎小时候和现在差不多,没什么好奇心,但是那个箱子里装的东西,他还是会忍不住好奇。   躺在床上,他反复想着那个朐施然神神叨叨的每句话,每个字儿里都好像在向他透露什么线索,但又切切实实让人摸不到任何具体的东西,不得不说,这个朐施然玩语言文字玩得挺好。这次见面他或许压根也没想说服苏慎,但总能在他心里埋下颗小种子,就等着过去几天的潜伏期之后,对真相的渴望、这么多年的不甘心一起喷薄而出。   如果他真的是这个想法,那么苏慎现在就可以说,他已经成功了。   他现在就是那个被人蒙了黑布的瞎子,既然知道的有这么个人,不管他的眼睛还能不能回来,都想知道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起了这么恶毒的心思。   如果事情的源头是当年那场矿难,那这么大的事情能被悄无声息地压下来,势必牵扯甚广,想必朐施然也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他非常需要苏家的支持。实际上,他很大的程度上,都可能是在做样子,想让苏慎做先低头的那一个。   可是,离苏家手里的证据最近的一个人,是苏慎,只要找到那份儿证据,他就站在了优势地位。   至于当年的真相,朐施然能查到,他苏慎也不是不能。虽然需要时间。   一方面是当年的矿难,另一方面就是车祸,但凡能从任意一个地方打开突破口,那么里边龌龊阴暗的内容物也都会没了遮挡似的倾泻而出。   关键就是,从哪儿去找这个突破口。   他看着天花板,心里一阵烦躁。   鬼使神差的,竟然连脑子都没过,就曲起手指在墙上敲了三下。   那边立马就回了三下。   苏慎笑了一下。   宋海林这个人,还真的是非常可爱。 第11章 第十一章   宋海林发现,老师们对苏慎都格外宽容,不管什么事情,在苏慎这里好像都能被原谅,但是换成另外一个人,就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比如逃课。   那天和苏慎一起逃课了逃了差不多有一天,回来之后苏慎该怎样怎样,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被问责。贾老师是一个温柔的妇女,虽然肤色黑了点、穿着土了点,但实在是一个非常慈爱的老师,所以她的问责形式也比较柔和,只是把他叫到办公室温声细语地做了做思想工作。   比起贾老师,其他老师就残暴多了。   比如大倪倪,比如美人老师,比如化学老师。   大倪倪嗓门儿大,爱嗷嚎人,指着宋海林训了大半个课间,整段话没听出有什么中心思想,不过耳朵嗡嗡了半天。然后,他被大倪倪罚去充当了一个星期“卡西莫多”,在这一个星期里,没有卡西莫多一号,卡西莫多二号,卡西莫多三号,就只有一个伟大的敲钟人——宋西莫多。   美人老师路数和大倪倪不一样,他不爱咋呼,爱损人,还总是润物无声儿地损。比如,上着上着课呢,突然说:“这个题是这样对吧宋儿,上次逃课的时候早在校外学会了对吧?”   化学老师更绝,直接让他爬了一个周黑板,每节课去黑板上写题的名额都给他留一个。   这么一对比,这个黑脸油头朴实的贾老师是多么可爱啊,原先那个香水味儿能熏死一屋子蟑螂的英语老师根本没法儿和她比嘛。   又一次化学课,早就习惯的宋海林不用老师发令,早早就占领了绝佳的后黑板角落,苏慎做了几道题,抽空儿回头看了一眼宋海林抓耳挠腮写出来的题。   他团了个纸团砸了一下宋海林的后背,宋海林回头一看,苏慎给他递口型,“错了。”   宋海林转头看了看自己的题,然后回头朝苏慎摆了摆手,比口型,“我不会。”   然后苏慎转过了身。   宋海林瞪了眼,这叫什么事儿!管死不管埋?就跟他说一声错了,然后就不管了?   正当他要放弃这道题自己回座位的时候,苏慎趁着老师正在给前边的高小荻讲题,往后边递了一张卷子,宋海林喜出望外,赶紧去接,谁知道这时候美人老师正端着他的茶缸子挨班儿巡视,从三班儿后门路过的时候,正巧看到了这一幕。   “宋儿,上次逃课和慎儿建立了革命情谊吧,瞅你俩在这儿暗度的这个陈仓啊。”   美人老师语调一弹再三叹,尽是调侃,吓得苏慎和宋海林两个人都是一激灵。   化学老师也被这声儿给吸引了主意,看见这个情况,眉头一拧,“来来来苏慎,你不特喜欢助人为乐么,光助一个人算什么助啊,你不得雨露均沾啊,你快去黑板上把这一卷子题都给讲了吧,大点声儿,让大家都听明白了,有一个听不明白你就甭想下去。”   美人老师笑呵呵的。   还好意思笑呢你,这不都你整出来的幺蛾子么!宋海林心想。   苏慎“哦”了一声,从过道儿上慢慢划到了前黑板,第一排的同学递给了他一支粉笔,他还小声说了句谢谢。   不过打算上讲台的时候,他才发现,上不去,只能停在了讲台边上,讲起了第一个题。   天地良心,宋海林到现在为止都攥着苏大神的卷子呢,那大神他老人家在前边是怎么完完整整把题目说上来的啊?   第一个题讲得非常顺利,脉络清晰,苏慎甚至还点评了一下同学写在黑板上的答案,顺便给出了一个更简单的方法。   下一个题就更有意思了,是个选择题。   题目怎么样,苏慎连提都没提,“大家看看底下的四个选项,这个题目要是真的往外算数,非常麻烦,黑板上的解法,从头到尾就没一个地方对,我昨天试着解了解,直到最后把数算出来,用了半个小时,对一个选择题来说,时间太长了。”   宋海林心说,那你的意思是,这要是考试,就干脆放弃呗?   苏慎继续往下说,“但是,这种题一般都有窍门,这四个选项后边带的单位都是不一样的,我们只要能把公式列出来,压根不用挨个算,只用看看这个单位对不对得上就行了。”   听完苏慎的解释,底下的同学们都真心实意地发出了恍然大悟的感喟声。   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化学老师都忍不住扬了扬嘴角,顺带点了点头。   宋海林低头看了一眼苏慎的卷子,刚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满试卷密密麻麻全是字儿,选择题的步骤、做法,涉及的知识点儿,大题里,思路最直接的做法、计算最简单的做法、步骤最少的做法,都分门别类地挤满了试卷。   怪不得他信心满满地上了讲台呢。   论学霸是怎样炼成的。   没有哪个学霸是纯靠天赋和运气就能笑到最后的,看看这满试卷辛酸泪,每个字儿都是一寸熬出来的夜。   苏慎继续往下讲,宋海林在后边看着苏慎,他讲到难理解的地方会轻轻蹙一下眉,问明白了没,讲到抽象的地方会忍不住伸出手比划。总之,他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但他还有本事淡化自己这个本体的存在,让同学们不会过多注意他,而是更在意他讲出来的解题方法。   美人老师挨在宋海林边儿上听了一会儿,临走忍不住拍了拍宋海林的肩膀,说:“宋儿啊,跟着咱大神好好学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宋海林真的入了梦似的,差点醒不过来。   全班里,就只有宋海林一个人,没有把苏慎这个本体给淡化,反而全被他引去了注意力,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心里竟然有种古怪的感觉。   一道题都没有听进去。   苏慎误他。   宋海林心想。   苏慎从前边转移到后黑板的时候经过了宋海林,错身而过的那一刹那,苏慎偷偷朝宋海林狡黠一笑,好像他又捉弄了谁之后露出来的那种笑,带点孩子气。   心,突然停了。   苏慎划了过去,停在宋海林写的那道题前边,手里的粉笔终于派上了用场,在黑板上板书了起来。   心,又跳了。   宋海林突然觉得,这样的苏慎,老师就应该对他宽容。   试问,又有哪个老师能忍心罚这么个又努力又聪明的学霸呢?   宋西莫多掐着时间出去捂着一只耳朵打了下课铃,颇有些英勇就义的牺牲精神,贾老师临进教室,还赞赏地对他点了点头。   这哪儿是他爸爸嘴里的那个不良网瘾少年啊,分明就是个乖乖学生嘛。   宋海林安静如鸡,一脸假笑。   上课之前,贾老师难得管了一下纪律,让大家先安静下来,在外边等着拉上课铃的宋海林都忍不住站在门边上支棱着耳朵听。   班里以苏慎为圆心,聚集了一小撮以小蚊子为首的学习爱好者,人手一道题排着队问,贾老师这么一管纪律,苏慎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实在不喜欢助人为乐。特别是在人多、把他围得热热闹闹的情况下。   “同学们,”贾老师用书脊敲了几下讲台,“下个星期我们就要举行运动会了,你们已经高二了,这次运动会应该就是最后一次了,一会儿找个同学组织一下报名。”   贾老师扫了一圈儿,几个怂货帮成员小声喊了几句“顾燕”。   “行,那就顾燕吧。”贾老师在讲台上挥了挥那张报名表,顾燕一副“我是被强迫的”矜持样儿,慢腾腾地挪到了前边把报名表接了过去。   贾老师继续说:“这次运动会之后,还是积分最高的班级值周升旗,所以大家得努力啊。”   值周升旗?   宋海林看了一眼表,还没听完贾老师说话,就蹿出了教室拉铃。   铃刚拉响,宋海林的肩膀就被拍了一下,大倪倪捂着耳朵笑,大声说:“怎么着,拉铃爽吧?掌握着全校的命脉,是不是痛并快乐着?”   大倪倪好嗓门儿!   头顶那个“耳朵杀手”愣是没盖住他的声音。   “快乐快乐,”铃声停下之后,宋海林说:“不光快乐,还热爱这份工作。”   “宋儿,又逃课呢?”宋海林话刚说完,刚巡视完这个楼层的美人老师也从走廊那头走过来了。   宋海林想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什么叫逃课啊,人家这叫为全校师生献身,是吧?”大倪倪和美人老师是不管任何语境都爱反着干。   美人老师声音不如大倪倪高,但是非常铿锵有力,“这我就得说你几句了大倪,你这教育学生的方法很成问题啊,这不耽误学生学习么,是吧宋儿。”   得亏贾老师这时候到门口把他叫进了教室上课,这才把他解救出来。   贾老师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秋天的雨扰人,从天上倾泻而下的时候整个天地都变成了土黄色,灰乌乌提不起精神,要是赶上一阵瓢泼大雨,那更是能把空气里的氧气都砸干了似的。   大雨从半夜开始下,一直到早晨还不见小,宋海林眯着眼睛没精打采地站在屋檐底下看了一会儿,雨点子到处乱砸,瓦片儿噼里啪啦地响。   等他都收拾完之后一看表,不早了,最近苏慎比以前起得早了些,这么大的雨,不能让他在外边等。   临出门之前,宋奶奶非逼着他穿了一双雨鞋。   宋海林一开始还嫌弃的很,结果一出门口,就踩出来一个大泥坑儿,挣扎了一会儿才把那只脚给救出来。   路上积的水没过了脚面,到处的泥里混着枯草根儿,被人给踩得坑坑洼洼,淹死的家雀儿、老鼠都横七横八地藏在水和泥中间,运气好,这辈子这样儿也就是个头了,运气不好死在柏油路上,等水退后,还得被过路的车轮碾上几次,太阳晒上几天,干了之后就是一团黑乎乎的附着物,和平日里黏在地上的其他垃圾不分你我。   宋海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苏慎家的屋檐底下,刚敲了几下门,大门就自动开了。   乡下一般不爱关着大门。   他扒着门往里看了一眼,结果坐在屋檐底下看雨的苏奶奶正好看见他,冲他招了招手,“大黑啊,来找我们家铁蛋儿吗?”   宋海林不大好意思地进了院儿,点了点头,“奶奶,我来找苏慎一块儿去上学”。   宋奶奶指了指一边的屋子,“那屋里呢,不过可能还没醒。”   宋海林看了一眼屋子,第一个想法是,晚上敲墙的的确是苏慎没错了。   “谢谢奶奶。”   他在门口敲了敲门,没人应,但是,和大门一样,敲门的力道也把原先虚掩着的门给推了一个缝儿。   没锁。   苏慎睡觉浅,刚才外边说话的动静就已经把他吵醒了,宋海林一进门,正看见他从被子里拱出来,眼睛还睁不开。   苏慎的房间挺简单,家具不多,到处被书塞得满满的,贴着墙面的是一个大型书架,窗子前边摆着一个大书桌,样式都挺老,不过一看就是好木头,看在眼里都觉得沉甸甸的。   书桌上的书摆得乱七八糟,最上边摞着一个书包。   屋里一晚上空气都没流通,有一股淡淡的闷,苏慎揉了揉眼睛,哑着声音说:“我今儿不去上课了。”   “生病了?”宋海林问。   苏慎清了清嗓子,“没,下雨天我一般不去上学。”   照外边的路况来看,他一出门就得陷进泥里,轮子不好控制,陷进去就出不来了。   所以,下雨天,苏慎不出门。   宋海林看了他一会儿,回想了一下雨鞋的惨状,显然也明白了苏慎为什么不去上学。   好一会儿,他才说,“要不,我背着你?”   说完之后,就后悔了。   苏慎肯定会拒绝的。   果然,苏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好半天,苏慎才慢腾腾地套上袜子,穿上鞋子,朝宋海林张了张胳膊。   “干嘛?”宋海林问。   “不是去上学吗?”苏慎打了个哈欠。   宋海林“哦”了一声,木呆呆地没动。   “不说背我吗?”苏慎见他一直不动,说了话,“反悔了?”   宋海林赶紧在床边上蹲下了。   苏慎把胳膊环在他的脖子上,拍了拍他,说:“走吧大黑。”   别看苏慎看着好像挺瘦,但其实一点都不轻,宋海林背着他往学校走,本以为走不快,可是原本半个小时的路,竟然还没反应过来的就走完了。   苏慎在后边单手打着伞,另外一只手箍着宋海林的脖子,露着一小截儿手腕,这会儿雨已经不算很大了,只有些小雨丝儿还往脸上飘,宋海林莫名觉得一阵紧张。   他真没想到苏慎会同意。   这一道儿上,苏慎的骨头隐约硌在他的后背上,宋海林僵直着上半身不敢动,一步一步走得像个僵尸。   到了校门口,宋海林才想起来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还没来得及洗脸刷牙?”   苏慎又打了个哈欠,“也没来得及吃饭。”   “哥。”宋海林突然很认真地叫了他一声儿。   苏慎支棱起耳朵来听着。   “你成天不洗脸为什么脸还这么白?”   “我,”苏慎说,“就光今天早上没洗脸。”   “我晚上也洗脸。”他又补充。   “我中午还洗脸呢。”宋海林背着苏慎在门卫大爷的目送礼中雄赳赳气昂昂地迈进了校门,边往里走边怼苏慎。   “你中午不洗脸。”苏慎说。   “好吧,我中午不洗脸。”   苏慎在一楼收了伞,抖落了宋海林一身细水雾。   他们两个人在楼梯口碰见了还啃着馅儿饼的胖子,胖子看见俩人这样儿活见了鬼似的,边哼哧哼哧嚼着饼边“你你你你”,你了半天才把馅儿饼咽下去,“你俩,什么情况?”   苏慎今天早上之所以连脸都没顾得上洗,就是想早来学校一步,甭让同学给看见,这下好,还没到教室呢,就碰见一个。   “关你什么事儿。”宋海林没好气儿地回。   胖子嘿嘿笑了两声,“我知道,你们是一个村儿的。”   你什么都知道!   刚说完这话,顾燕就在拐角的地方朝胖子打了个手势,胖子跟着他往“罪恶滋生地”走了过去,苏慎往那边一看,怂货帮都在那边等着。   平时不见这群人来这么早。   好在,班里的人不算多,宋海林把苏慎背到位子上,用脚勾了一个板凳,然后先把苏慎放到桌子上坐着,把凳子摆正当之后,才比了个“公主端”的架势,给苏铁蛋儿公主给端到了凳子上。   苏慎坐在凳子上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宋海林问。   “你有没有觉着我现在这样儿特别像古代那些裹小脚自己个儿不能走路的公主?”   宋海林白呼了他一眼,“没你这么形容自己个儿的。”   “这个重点是在形容你,”苏慎咧着嘴笑,“伺候公主的……”   “可住嘴吧你,你这就是恩将仇报的典型范例。”   “小黑砸?”苏慎捏着嗓子叫了他一声。   宋海林条件反射,快速回了一声,“嗻。”   苏慎耸着肩膀“鹅鹅”笑了起来,一股子停不下来的架势。   “哥。”宋海林突然严肃认真地喊了他一声。   苏慎鹅鹅的笑声苟延残喘了几下,停了下来,看着宋海林,听他说话。   “说实话,”宋海林眯着眼睛看他,“你是个说相声的吧?咱俩趁早也甭上学了,组个相声组合,出道吧。”   “我是逗哏你是捧哏。”苏慎说,“这样儿你就不能管我叫哥了,得管我叫爸爸。”   “凭什么你。”   “没听过相声么你,捧哏都管逗哏叫爸爸。”   “没听说过!”宋海林说,“你怎么不让我管你叫爷爷呐!”   “那就叫老了,我年轻貌美。”   “不抽死你算好的。”   “诶,儿子诶——”苏慎拖长了音调。   “老子没管你叫爸爸。”   “诶,儿子诶。” 第12章 第十二章   苏慎还沉浸在“儿子爸爸”的话题里自己开心,宋海林突然说:“那你要非得管我叫儿子,你就得负起一个做爸爸的责任,你得养着我。”   “哈?”苏慎还在那儿笑着,“养养养。”   “养我很便宜的。”宋海林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我吃得也不多,一天三顿饭偶尔加个宵夜,不过得顿顿有荤有素有菜有汤,一百块钱差不多,平均一个月买一次衣服,每天还得给点零花钱,考试考好了最好有额外奖励……”   他话还没说完,苏慎就插话,“没你这么个儿子。”   苏慎话刚说完,顾燕就带领着怂货帮成员进了门,一群人坐下之后,顾燕犹犹豫豫地来了宋海林这边,往他桌子上放了一张表。   “那个……”顾燕有点别扭,“运动会你参不参加?”   宋海林往表上看了一眼,怂货帮的成员占了半壁江山,连胖子的大名儿都赫然在列,田赛比较轻松,基本都满了,就剩下了径赛的五千米和一百米,一个拼耐力一个拼爆发力。   顾燕说:“每个人最多只能报两项,我们班人不够了,明天比赛,我上课之前就得把表给交上去,你要不报上这两项吧。”   见宋海林不说话,他继续说:“我,我上次看你打架,觉着你跑个五千肯定没问题,这是为咱班儿争光……”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宋海林压根没仔细听,他往苏慎那边看了一眼。   苏慎发现之后也回看了他一眼。   顾燕赶紧把求助的眼神传达给苏慎,显得可怜巴巴的。   “要是赢了运动会能值周升旗,”苏慎说,“要不你就参加吧,我还挺想当个升旗手的。”苏慎说。   “真的?”宋海林问。   苏慎没回答。   顾燕趁机又把报名表往前一递,“报上吧,指不定到时候你可以当护旗手。”   “还没赢呢。”宋海林没好气儿地说,还没赢呢就分配起角色来了。   再说了,他一点都不想当护旗手,他想当护“升旗手”手。   他随便从桌子上摸了一支笔,在空着的两个格儿里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边女生的报名表拿在胖子手里。   理科班女生本来就不多,基本上得是全员参与,胖子主动承担起了给女生们“分配”项目的任务,挨个座儿问想参加什么。   问到小蚊子那里的时候,小蚊子在跳远那一栏里填了自己的名字,本来填完走就行,但是胖子偏作妖,点了点女子五千米,说:“你把这项也给报了吧,到时候去给你加油。”   “不报。”小蚊子干脆利落地说完,拿起笔又继续做题。   整个人的头顶都散发着学习爱好者的光辉。   “报吧,咱班儿女生那体型,一个比一个像出生才一天的小鸡子,她们跑不了。”胖子这话说的不知死活。   小蚊子一听这话,撂了笔,说:“你的意思是,我威武雄壮?”   “没没没。”胖子赶紧摆手。   小蚊子长得略微高点,但看起来也还是很瘦,顶多就是一个稍微雄壮点的小鸡子。   天地良心,胖子真不是成心想作弄小蚊子,反而,他是挺喜欢小蚊子,才老是往她这边凑。   于是怂货帮给他出了个主意。   主意如下。   “你可以在她参加运动会的时候,跑步累得不行了,边鼓励她边陪她跑,跑完全程之后,再递瓶儿水,保准管用。”   听起来挺好,但是,这个主意在第一个步骤就进行不下去了。   不可能有任何女生自愿跑长跑。   胖子这个死脑筋,一着急,就自己拿笔在上边写了小蚊子的名字,“高小荻”三个字儿写得歪歪扭扭的,“给你报上了,你别有压力,到时候我们一块儿给你加油。”   高小荻拔高声音喊:“周勋你干嘛!”   伸手就去夺那张报名表。   胖子下意识躲开了,迅速跑回了自己的座位,小蚊子也追着他跑,伸长了胳膊隔着桌子去夺,胖子不怎么灵活,往前一闪,愣是把桌子给往前撞歪了好几米。   这时候,宋海林正在写着最后一个“林”字儿。   这张桌子正好顶在了顾燕儿的腰上,顾燕儿一直在旁边弯着腰看宋海林写名字,一个没防备,顺着力道往一边撞了宋海林一下。   本来宋海林站着写字儿就费劲,被这个一撞干脆失去了平衡,朝着苏慎扑了过去。   临往那边扑的时候,他还眼疾手快地两只手撑在了桌子上,生怕把在凳子上坐不稳的苏慎给撞翻。   一门心思保护苏慎的后果就是,宋海林整个人都没了控制,直接扑了苏慎一身。   他的耳朵擦着苏慎的耳朵尖磕了过去,肩膀结结实实地撞上了苏慎,他扒着桌子使劲稳了稳,才停住往前冲的力道。   他大半个身子都紧贴在苏慎身上,刚才擦过的耳朵尖儿热得被煮熟了似的,心脏一下一下砰砰跳,竟然还奇迹般的和苏慎心跳的频率合在了一起。   愣了几秒钟之后,他猛的往后一撑,退了好几步。   苏慎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压根没好意思看苏慎,浑身冒着火踢了一下胖子的桌子。   顾燕儿拿着报名表落荒而逃,小蚊子本来就怕他,也赶紧回了自己的位子。   就只剩下个脑子落家的胖子,还在那儿笑呵呵的,“不好意思啊,撞了你一下。”   伸手不打笑脸人。   宋海林满腔怒火没地儿发。   只能又踢了一下胖子的桌子腿。   这么一下,正好给他把桌子踢正当了,无脑胖儿还笑着感谢了他一番。   在很大程度上,这通火,是宋海林不得已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儿干才发的。   异样。   只是挺正常的接触,没有理由心跳成这样,再跳下去就该送急救了。   刚才撞到苏慎身上的一瞬间,他近乎五感尽失,就只有一点带一小股柠檬味的洗衣粉清清凉凉地往鼻尖儿里钻,满脑子都是洗衣粉真好闻真好闻啊真好闻。   第二天早上,蹲在水池子边儿上洗内裤的宋海林,闻了闻自家的肥皂,也是柠檬味,但就是觉得没那么好闻。   他趁着爷爷奶奶还没起,偷偷搓完了内裤,又悄悄晾在了不显眼的地方,才回了房间。   天已经快大亮了,再让他睡也睡不着了,他坐在床沿儿上,骂了一声,“操。”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他掏出手机给小潘同学发了条消息。   “潘他妈,你好。”   “你好!”小潘同学秒回了两个亮闪闪的心形大字儿。   “你怎么起这么早?”   “你怎么起这么早?”小潘同学反问他。   发完这句话又连着发了好几条,“物理竞赛,我现在每天都得被我妈揪起来做物理题。”“还半个月才赛。”“我这半个月都甭想好过。”   宋海林回他,“看着你也这么倒霉,我心里好受多了。”   “你起这么早,梦见我了吧,是不是想我想得辗转反侧,垂死梦中惊坐起。”潘世呈飞快地打字儿回他。   “梦你大爷!”宋海林发完这条消息之后又连续发了好几个感叹号过去,“不过我真是做梦来着。”   “说说,老子给你潘公解个梦。”   宋海林犹豫了一下,打字儿,“拿你来打个比方啊,你有一天梦见个男的……”想了想,把“男的”俩字儿改成了“女的”。   “拿你来打个比方啊,你有一天梦见个女的,这证明什么?”   点了发送。   刚发过去,他就后悔了,恨不得有个什么功能可以让他把话给收回来。   “你这个负心汉!”“这证明你在外边有别人了!”潘世呈一连发了好几条消息,“你他妈起这么早不会就是做春梦来着吧?”   “滚!”宋海林把消息给他发过去,一扔手机,没再管那边蹭蹭蹭发过来的消息。   宋海林吃完早饭在院子里溜达了几圈儿,看了看邻居家的那堵墙,有点心虚。   他在门槛上坐了一会儿,偷瞄了苏慎家几眼,越想越别扭,又实在觉得没脸见他,干脆没等他,直接拿着书包去了学校。   梦见谁不行非得梦见苏慎。   就算是梦见胖子顾燕儿他都忍了……果然忍不了。   但是,苏慎出现在他梦里,让他很是手足无措。就是不对劲儿!   不过……没有不过,打住!   宋海林还是忍不住回忆了一小下。   他到学校的时候很早,大门才刚打开,正让赶来学校布置运动会开幕式的大倪倪和美人老师看见他。   “宋儿——”美人老师拉长了音调喊他。   “老师,们好。”宋海林没精打采地回。   大倪倪一点都没搭理他的没精打采,鼓着自己那个破锣嗓门儿喊:“来得正好,快来跟我们一起收拾会场。”   清水乡一年一度的全乡中小学生运动会,简称“全运会”,在一个由“宋海林为主美人老师为辅,大倪倪当拉拉队”搭建的破落简易台子上拉开了帷幕。   开幕式上,各个年级的裁判代表、运动员代表都上台致了辞,宋海林一边在台子周围忙活着干苦力,一边想,这破学校弄得还挺正规。   小学生的那个代表,说话还带着小奶音,下来的时候,差点被绕得杂乱无章的话筒线给绊一跤。   宋海林扶了他一下。   小学生立马给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少先队礼,精神抖擞地转身走了。   嘿,这小孩儿。   宋海林顺着那小孩儿走的方向无意间瞥了一眼,三班的那一个纵队里,没看见苏慎。   难道是在教室没下来?   宋海林现在不光因为昨天晚上那个梦心虚,还为今天早上没等苏慎心虚。   他偷摸绕回了学生大部队里,胖子正好站在三班的最后一个,他拍了胖子的肩膀一下,小声问:“苏慎呢?”   胖子还没回答,站在倒数第二个的顾燕儿说话了,“没来学校。”   宋海林皱了皱眉,难道是因为他今天早上没等他?   胖子刚张嘴要说话,宋海林就转身冲着学校大门口跑了出去。   他在后边小声把话给补全了,“苏慎从来不参加运动会啊。”   实际上,苏慎起得不晚,甚至还下了百分之八十的决心要去学校。他就怕宋海林又坐在门槛上等他,听说他从来不参加运动会又是那种玻璃心的表情。   苏慎不参加运动会,纯粹是因为懒得去。   反正不关他事儿,去了还不够添乱的。   谁知道,今天早上没在门口见到宋海林。   他在外边等了一会儿,等着了出来给菜园子浇水的宋奶奶,才知道宋大黑早就去了学校。   苏慎除了微笑想不出来任何表情了。   表情资源匮乏。   宋海林跑进苏家的时候,苏慎正在院子里铺了满桌子试卷做题,桌子边上散了一堆鲜绿色的糖纸。   苏奶奶坐在屋檐底下织毛衣。   风吹了满院子叶子味儿。   苏慎抬眼看了看他,没说话,继续低下头写作业。   宋海林略微捋顺了气儿,说:“我今儿……”想了想,实在是没什么可解释的。   干脆直接说了句,“不好意思。”   苏慎装模作样,“怎么了?”   “今天早上没等你。”宋海林说。   苏慎抬起头看着他,笑了一声,说:“我长这么大就没参加过运动会。”   表情无比真挚。   宋海林拿过一边的小马扎坐在他对面,不管不顾地继续解释,“我今天早上起得早,而且没等你,我也没什么好下场,被大倪倪抓着布置了一早上会场。”   苏慎听了这话果然笑了,说:“活该。”   “我也觉得挺活该,”宋海林拨愣了一下桌子上的试卷,“那你一会儿去不去帮我加油啊,今天上午跑一百,下午五千。”   苏慎没说话。   宋海林继续说,“指不定你去了我还能把纪录给破了呢,多积上几分,给你赚个升旗手。”   苏慎大半天才点了点头。   宋海林刚才那一阵急,倒是把他自己的心虚给磨干净了。   苏慎答应下来之后,他赶紧帮着把他满桌子的书给归置了一下,结果苏慎铺了一满桌子的,不是试卷,而是一摞稿纸。稿纸上的字儿平平整整一笔一划的,乍一看真跟打印的差不多。   一边放着好几本杂志,杂志最上边是一张汇款单。   抬头写着:稿费。   苏慎看宋海林对那一堆稿子感兴趣,瞥了那张单子一眼,不怎么在意地说:“赚点生活费。”   宋海林问:“我能看看吗?”   苏慎把杂志给他递了过去,“这些稿纸上的还没写完,你看杂志里的吧。”   桌子上放着好几样儿杂志,有出名的有不出名的,有季刊有月刊有半月刊,宋海林粗粗翻了一遍。   苏慎在里边用的笔名是“苏铁蛋儿”,他看着目录笑了一声。   这些杂志都看下来,他发现,苏慎发在每个杂志上的文章,风格各有不同,但是莫名的和杂志的整体风格符合。就算苏慎说不是经意的,他都不信。   “没想到你文风挺多变的哈?”宋海林拐弯抹角地问。   苏慎笑了一声儿,“你不都看出来了么,就是赚个钱,我不得往人家那边靠啊?”   “那你挺喜欢写东西吧。”宋海林用了个肯定句。   刚才看着苏慎在矮桌子上一笔一划写字儿的时候,他就有这种感觉。   写稿子的苏慎,周围的风啊声音啊都被模糊成了一团,不经意就被带入了他营造出的心境里边。他舒展着眉毛,但眼睛一刻不放松,紧紧盯着手底下的动作,生怕手底下的动作跟不上脑子似的,把所有的热情都轻微地转成了落笔时的温和笔触。   苏慎没回答他,倒是转了个弯儿,笑,“你不会是打算和我聊梦想吧?”   “我没什么梦想。”苏慎紧接着补充,“也没什么喜欢的东西。”   宋海林叹了口气,没反驳,但是真真切切地不信。   苏慎自己也不信。   有梦想,也有喜欢的东西。   不过不能说而已。   说了,好像就有了那么个希望,有了希望,日后放弃起来,就更加撕心裂肺。还不如打从一开始就没给自己希望来的好。   一切都源于生活环境给他的战战兢兢。   生活环境不可能对人没有影响。   苏慎从记事儿开始,人生最大的问题就是一个字儿,钱。   所以,这也就决定了,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里,这都会是他会最优先考虑的事情。   现在能靠着写点小文章赚点小钱,勉强把生活维持下去,可实际上,他不相信写作真的能养活他和他奶奶。   就像是现在,光是赚点小钱,他就得迎合着各个杂志的风格去专门写小说,可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写那种风格的小说。他想写自己真正喜欢的,但是不行。   一个从小就愿意为了钱去强行改变自己文风的人,你指望他能有什么什么梦想呢?   所以,从根本上来说,苏慎很羡慕宋海林。   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梦想,在父母都反对的情况下,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只是为自己贪玩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的情况下,他还是肆无忌惮地高喊着梦想。   他真心实意地希望宋海林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真心实意地希望一切有勇气去追求自己梦想的人能成功。 第13章 第十三章   清水乡所有中小学生合用的操场,是用黑煤块儿铺成的,中间是一大块儿纯天然草坪,偶尔小学生会以劳动课之名来这儿欢天喜地地除草。好几年前,镇上就提出了翻新塑胶操场的规划,可惜规了这好几年,一直没什么动静儿。   宋海林推着苏慎到操场的时候,运动会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始了,同学们都欢脱地绕着各个比赛场地跑了跑去,有拿着水的,有拿着糖块儿的,也有拿着运动员号码牌的。   经过赛道的时候,宋海林正打眼儿看见一个怂货帮的成员往红线上冲,顾燕儿在终点等着,那表情宛如一个等在产房外边的准爸爸。   没想到这些怂货帮虽然人怂了点,但体能素质还真挺好。   他冲过红线的那一刻,顾燕儿跳了一下,一下子扑了满头汗的运动员一个趔趄。   宋海林过去管顾燕儿要了号码牌,推着苏慎往检录处走。   途径跳远场地,正巧轮到小蚊子。   她助跑了几米,临到沙坑前边,马上要跳了,无脑胖儿在一边突然大喝一声“跳!”,把小蚊子吓了个激灵,不光没跳出去,还差点栽在沙坑里。   她瞪了胖子一眼。   胖子在一边挠挠头,说:“没事儿没事儿,重在参与嘛。”   小蚊子“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还有第二次机会。   苏慎看见这状况在一边笑了,说:“要我说,胖儿想讨好高小荻,不如直接给她买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她不是你死忠粉么,”宋海林说,“还不如直接让胖儿来讨好你。”   苏慎掀着眼皮看了宋海林一眼,说:“高小荻不是我的死忠粉,她是知识的死忠粉。你没看我们两个的交流全是题题题么?”   他说完之后,突然觉得解释的意味有点明显,赶紧闭了嘴,没再说下去。   “听语气怎么感觉你有点失望呢?”宋海林怪腔怪调地说。   “你该检录了。”苏慎说。   “喇叭里还没喊。”   “喊了。”苏慎说,“我听见了。”   “没。”   “喊了。”   苏慎刚说完,喇叭里大倪倪的破锣嗓子就冲了出来,“请参加高中部男子一百米的同学到检录处检录。”   宋海林听了之后,洋洋得意地说:“我就说还没喊吧。”   “现在喊了。”苏慎说。   宋海林站在起跑线上,做了做准备活动,苏慎在跑道边儿上看着,终点那边等着的是顾燕儿。说实话,一想到顾燕儿那一脸期待新生儿似的表情,宋海林就想干脆直接冲出跑道算了。   要是最后冲线儿,顾燕儿敢像之前扑怂货帮似的来扑他,顾燕儿就等死吧。   宋海林爆发力挺好,但是起跑老是慢,之前他参加短跑也就跑个二百,给自己点缓冲时间,说实话,比赛性质的一百米,他是第一次跑。   心里不能说不忐忑。   果然,起跑慢了。   发令枪一响,他几乎是慢了其他人半步。   但是,他马上就冲到了第二名的位置,和第一名几乎是平行着。   跑道两边嗷嗷的加油声都快把天给掀了。   苏慎安安静静地坐在跑道中段的一边,在宋海林经过的时候,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了一句,“加油!”   宋海林最后领先了第二名半个身位,冲线儿。   顾燕儿果然又疯了似的嗷嗷叫着一蹦三尺高,眼瞅着就要往宋海林这儿扑,宋海林赶紧闪了人,让他扑了个空。   苏慎划着轮椅过来,远远地朝他伸出手掌挥了挥。   宋海林缓了一下气儿,走过去,轻轻地在他手掌上拍了一下。   击掌。   “give你一个five。”宋海林说。   苏慎眯着眼睛笑,“那我要是六指儿怎么办?”   “那就给你一个six——啊?你真六指儿啊?”   “假的。”   苏慎伸着手指头比划了比划。   “一,二,三,四……”宋海林像模像样地一根根数了起来。   还没数到五,顾燕儿一下子从后边拍了一下宋海林的肩膀,“我操大林你牛逼啊!你知不知道你跑多少?”   宋海林退后一步,和他保持距离。   这就成“大林”了?   前几天不还水火不容仇人似的么。   “保持距离啊。”宋海林伸出一只手臂隔开了他。   “你破纪录了!”顾燕儿手舞足蹈,“这下咱班一个单项就能加上二十分!这次肯定咱班儿分最高。一班郑佳其实也破了上次的纪录,但是谁让他跑了个第二呢,我操!大快人心!眼看着到手的二十分飞咱班儿来了,哈哈哈哈哈……”   苏慎在一边很给面子地拍了两下手。   顾燕儿就差直接来一曲“咱个儿老百姓真呀真高兴了”,他笑得满脸褶子,说:“这回值周升旗妥妥落咱班儿头上了,到时候苏慎是升旗手,咱俩一人一个护旗手。”   说的好像他说了算似的。   田赛基本上都在上午比完了,最后一场是铅球,宋海林在顾燕儿一路唠唠叨叨的狂轰滥炸下,推着苏慎,混在一群怂货帮里,去了场地,美其名曰:给胖子壮声势。   女生也被忽悠来了一大半,不过估计大部分都是顺便叫来的,主角儿还是小蚊子。   胖子看着小蚊子也在围观人群里不计前嫌地给他加油,一激动,差点直接把球给撂到坑外边儿。   苏慎打了个哈欠,没什么好看的,胖子打小儿扔铅球就年年第一。   参加这个“全运会”,从小学部经历初中部现在打进高中部,就从来没人是胖子的对手。   果然,还是第一。   只不过,他没打破自己之前创下来的记录,只加了十分。   中午的时间,顾燕儿又召开了怂货帮紧急大会,把各个人员一个上午收集到的各班比赛情况一汇总,本来以为他们班儿有了破纪录的那二十分,第一没跑,分析了一下大数据,还是悬。   一班也破了个记录。   破纪录的就是一百米里差点跑过宋海林的那个郑佳。   现在三班暂时领先,但是和一班差距不大,下午要是成绩不好,还是有可能被一班给超过去。   顾燕儿知道这件事情之后,迅速带领怂货帮商量起了战术。   宋海林和苏慎对他们这边的情况一无所知。   他们两个是下午才知道,顾燕儿把宋海林的五千米列为了重点保护对象,作战编号TF3301“保一争破”。   TF3301?   保一争破?   宋海林比赛前知道这个作战编号之后笑了活活一分钟,才问:“你们这个编号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顾燕儿说:“The……The fat?Fat啥来着?”   “The fighting class 3,三班第一,这个意思。”苏慎说,“简称TF3301。”   “你们……还挺有创意。”宋海林竖了竖大拇指。   顾燕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是以前朗诵比赛的时候,苏慎想出来的。”   又没夸你!你害羞个什么劲啊!   宋海林笑了一声儿。   “你还有这么中二的时候呐?”   苏慎耷拉着眼皮,“我要说我以前还当过非主流杀马特你信不信?”   “信。”宋海林笑得更欢实了,一下一下打着嗝笑。   “我不信!”苏慎给那个“我”字儿加了重音。   宋海林在比赛之前被当个珍稀动物个保护了起来。   直到喇叭里喊他去检录,怂货帮才从他周围散开,分散在跑道边缘执行任务去了。   五千米得绕着跑道跑十二圈儿半,拼耐力,宋海林站在起点上手心儿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苏慎在拿着发令枪的美人老师旁边,冲宋海林轻声说:“要是累就稍微把步子放慢点,甭搭理顾燕儿那一腔热血。”   宋海林冲他咧着白牙笑了笑。   发令枪一响,他就冲在了第一个。   十多圈儿的距离,领跑不好当,按照往年经验来看,跑在第一的一般都坚持不到最后。去年的第一——一班韩明,现在就压着步子,不紧不慢跟着宋海林的步子,保持着半米距离缀在宋海林身后。   顾燕儿看见宋海林直接冲在第一个,眼睛都直了,怪自己没提前跟宋海林通个气儿,讨论讨论战术。   其实这也不怪他,关键是,就算他说了,宋海林指定也不听。   宋海林跑完了一圈儿,堪堪弄明白了“TF3301”到底是怎么个作战方针。   就是,怂货帮的人平均分散在跑道周围,每隔那么几十米都有人喊上一句,“大林加油!”复读机似的,烦都烦死了。   相比起来,苏慎还在起点那个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着场上的情况,安安静静。   宋海林心里嘟囔,要是那一圈人都换成苏慎,那他保证听见一句“加油”就跑快一步。   开始跑第五圈的时候,后边一直跟着的韩龙突然开始加速,宋海林没理他,按着自己的节奏,保持着大约匀加速运动,他这么气定神闲,倒是把后边那位的节奏给打乱了,眼看追不上,越着急步子越乱。   最后,只能一咬牙,继续跟在宋海林后边。   这时候,陆续有些人开始在跑道边儿上递水。   宋海林心想,这群傻逼可别在这时候给他拦路来瓶水,不然跑完之后打不死顾燕儿。   得亏,怂货帮虽然人怂了点,但上了这么多年学,总算脑子还好使。   第七圈的时候,宋海林已经超过了后边几个人一圈。在最前边跑着的,只剩下了他和后边那个步子乱成一团麻的“去年冠军”,而且他们两个人的距离也越拉越大。   宋海林估摸着自己的体力,又提了提速度。   还是和后边那个人拉开点距离好,实在是不想听见他那个喘不上来气儿似的声音。   苏慎终于在宋海林再一次经过的时候,轻声喊了一声儿“加油。”   宋海林边跑边乐呵呵地笑。   就在这个时候,一边站着的郑佳迎头给宋海林泼了一脸水,把正迎风喘气儿的宋海林呛了一下。   这个地方,怂货帮正巧没安排人。   离得最近的那人看见这个情况之后,赶紧往这边跑,边跑边秃噜着一溜儿村骂。   跑道上往运动员身上洒点水按说不算犯规,好几个班儿都这么干,可问题是没那么拿着一瓶儿水直接泼的啊!   这头儿郑佳和怂货帮对骂了好几分钟,胖子叉着腰,用他那个三寸不烂之舌直骂得郑佳落荒而逃。那头儿宋海林虽然呛着了,但还得继续跑。   苏慎快划了几下,想跟着宋海林看看情况。他快速用手往前推着轮子,急出了满脑袋汗,手指头尖儿也是被磨得生疼。可是,距离还是越拉越大。   追不上。   划了几步之后,他看见顾燕儿跑到了跑道内侧,跟着宋海林一起跑,然后,他慢慢松了手,轮椅在软软的草坪上直接停了下来。   他没再动,低着头在原地好半天,嘴唇轻轻抿了一下。   最后,他用手朝自己的腿跟前儿伸了一下,最终收了手。   只剩下一声儿叹气。   无能为力。   追不上。   宋海林呛了水,气管儿里一阵火辣辣的疼,本来跑长跑气管就被剌着,这下儿一呛,连眼泪都出来了。   后边的韩龙趁机加快了步子,就算超不过宋海林也要扰乱他,旨在不让他破纪录。   顾燕儿跟上来,在一边使劲喊:“稳住节奏稳住节奏。”   宋海林想骂人。   要是能稳得住他早稳了,哪儿用着你在这喊啊。   算了,拼了。   宋海林一咬牙,干脆不要命地蒙头往前使劲冲了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的步子都浮着,谁也跑不快,只能是保持着不让自己泄气。宋海林步子也乱气息也乱,耳朵边上全是闷着的风声儿,顾燕儿在边上嗷呜嗷呜喊什么,他全听不见。   操场里边,郑佳挑了一块儿没大有人的地方,站着吃巧克力。   苏慎划着轮椅朝他走了过去。   经过的时候,轮子碾过了他的脚面。   苏慎没有直接过去,而是干脆停在了这里,抬头看着还没反应过来的郑佳。   郑佳要把脚挪出去,苏慎摁着扶手,使了使劲儿,郑佳疼得脸皱到了一起,指着苏慎的鼻子骂,“你他妈有病吧?”   苏慎朝他笑了一下,“便宜你了。”   “要是以后你再干这种事儿,可不只是碾你脚面子一下的事儿了。”苏慎收了笑,阴惨惨地说。   郑佳莫名打了一个哆嗦。   他猛的抬了一下轮椅,把自己的脚抽了出去,苏慎晃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稳住。   “你他妈牛逼屁啊!”   郑佳边骂着边要上手,旁边的人拽了他一下,小声说:“别,你忘了他之前捅过人了?”   听了这话,郑佳犹豫了一下。   苏慎没说话,还是嘴角挂着笑。   “他是个疯子。”那人继续小声对郑佳说。   苏慎小声提醒他,“疯子杀人不犯法。”   几乎是话音刚落,郑佳就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边走边骂“傻逼”。   苏慎没什么表情地又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他想起了之前听过的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人养了一只鹦鹉,这只鹦鹉非常聪慧,能懂人言会说人语,和主人相依为命。   后来遇见□□,主人带着鹦鹉流亡到邻国,路上靠着和鹦鹉卖艺为生。   两个人穷困潦倒。   这时候,鹦鹉给主人出主意说:“听说这个国家的王十分喜欢收集珍禽异兽,主人,你把我卖给王,得到钱财之后就回到家乡,我自有办法也随你回去。”   主人点头同意。   果然,到了邻国都城之后,王听说了这只神奇的鹦鹉,随后,王便提出了买下这只鹦鹉的要求。   鹦鹉说:“我值十金。”   王听了这话,更觉得鹦鹉可爱了,于是给了主人十金,主人带着这十金回到了家乡。   鹦鹉跟着王回到了皇城。   王为鹦鹉准备了金笼子、金脚链、金碗。鹦鹉为王表演了许多才艺。   鹦鹉对王说:“我想洗澡。”   于是王打开了笼子,让他到院子的金盆子里洗澡。   鹦鹉浴水之后,飞起来在半空中迎着阳光抖了一下羽毛,王觉得很美。   可是鹦鹉飞了一圈儿之后,说:“王 ,我要走了。”   于是它一扑翅膀,飞出了宫墙。   最后,回到了他的主人身边。   大部分中国人看完这个故事,不会觉出有什么问题,主人和鹦鹉最后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富有的王最后还是没有得到这只鹦鹉,是个好的结局。   这可能就是一个民族的共同思维方式。   后来有一个外国的评论家看了这个故事,他指出,实际上,这个故事里的鹦鹉和主人是错的,王是法制层面的受害者。   这个故事就集中体现了中国的道德叙述。   从道德层面上来看,鹦鹉和主人无疑是站在了制高点上。   所以,大部分的中国人都对他们的结局喜闻乐见。   因为,我们这个民族从最早开始,就惯于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无视法制。   苏慎第一回 看到这个故事,只有一个感觉——那个王,人傻钱多,活该。   他从来不信法制。   不过他也不信道德。   苏慎一向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无视法制。虽然没明确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是他打心眼儿里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个喜欢秩序的人,不想被秩序限制,也不爱用秩序去限制别人。   郑佳这件事儿,正确的处理方法应该是去学校那里举报,但是苏慎偏偏选了自己过来出一口气。   就是因为他不信学校会给出什么让人满意的处理方法。   就在刚才说出“疯子杀人不犯法的时候”,他心惊了一下。   清水乡的人都觉得他是个疯子,他曾经自己在心里嘲笑那些因为这个怕他的人,因为他不是疯子,杀了人也的确要负法律责任。   可是,这一刻,他突然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   疯子是不会知道自己是疯子的。   那么,他,是不是疯子?   回过神儿来,终点那里突然掀起了一阵喊声。   苏慎叹了一口气,慢慢朝着终点划了过去。   宋海林那边还剩下一百多米。这时候他眼前边有一点模糊了,但还是一眼看见了在红线后边的苏慎。   明明那么多人,可是他就是只看见了苏慎。   他吸了一口气,开始冲刺。   这个时候,冲不冲刺其实对结果影响不大,第二名早被他甩了半圈儿在后边,而且他后半段那个加速的跑法儿,破纪录应该也宽裕。   可是,他看见了红线后边的那个黑色的轮椅,忍不住就冲了起来。   喘进去的气儿,像刀子似的顺着气管剌进肺里,有淡淡的血腥味儿往喉咙里钻。   宋海林憋足了一口气,冲了线。   那条红线甚至还挂在他一只胳膊上,他往前缓冲了几步,扑过去抱了一下苏慎。   苏慎原地懵了一下。   满面扑来的都是宋海林身上的汗味儿土味儿衣服上被蒸出来的热热的洗衣液味儿。   他拍了一下宋海林的胳膊,说:“你赢了。”   宋海林后退一步,喘了几口粗气儿缓了几分钟,然后把挂在身上的红线朝后一扔,红线还没落地,在他背后的半空中将落未落。   苏慎抬头看着他,因为正被太阳照着,所以他眯了眯眼睛,阳光把他的睫毛盖出了一片阴影。   他重复,“你赢了。”   “完了,”宋海林笑了一下说:“我完了。” 第14章 第十四章   成绩结算出来,果然,三班的积分排名第一。   顾燕儿宛如一个吹鼓了气儿的蛤|蟆,从计分处横着就走到了三班的集合地点。   这时候宋海林刚刚从五千米里缓过劲儿来,正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一打开,满屏“我操!”   全是小潘同学发过来的。   他还没来得及把锁屏打开,顾燕儿就带领着怂货帮冲了过来,满脸喜气洋洋地往这儿扑。他们本意是想把宋海林抛起来庆祝庆祝,结果,人数太多,朝这儿跑的时候撒丫子没收住步子,前边的人到他跟前儿停下了,可是后边的人不知道。以胖子为主,朝前一推,前边的人也开始往宋海林那边倒。   宋海林被挤了个趔趄。   手机没拿住,给扔了出去。   他虚晃了一下手,打算接住,结果,人群的冲势太猛,眼看苏慎要躲不开了。他只能放弃了去接手机,转身护住了苏慎。   苏慎眼疾手快,一把薅过了落在半空中的手机。   宋海林这么一个动作,让苏慎愣了好半天。   脑子嗡的一下。   直到回了家,也没缓过来。   宋海林这个不管手机护住人的动作,其实是一个本能反应,大多数的人应该都会这么做。可是,当时,抓住手机的那一刻,苏慎脑子里突然冲出了一个画面:   一个巨大的冲力朝着他铺面而来,旁边的人突然抱过了他,他从那个把他楼得紧紧的手臂的缝隙里看到,另外一个人护在他们前边,并且把一块儿手机给塞到了后边,不顾自己,先是保护起来那个手机。   这个画面不清晰,只是一瞬间的感觉,似有若无。   但是,他非常确定,那个搂住他的,是他的妈妈,另外那个男人,是他的爸爸。   如果,这就是他丢失的记忆里的一段儿,那么,这个手机一定非常重要。   他很笃定,这个画面不是他凭空想出来的,也不是听了左邻右舍添油加醋的故事之后自己想象出来的。   事实上,苏慎这些年所接触到的人里边,都对当年那场车祸所知甚少。   唯一可供他们评点谈论的,无非还是在那场车祸里幸运又不幸的苏慎。   苏慎自己,确实经历过了这整场时间的前后,但是说实话,他一丁点都不记得。   而这时候冲进脑子里的看似记忆的东西,也没有谁能保证有多少把握一定对。   苏慎自己个儿在院子里烦了一会儿。   他突然揪了一把身后的葡萄藤。   当年的车祸,被他爸妈保护下来的,有两个。一个是他,另一个是手机。   对那场车祸了解最多的,必定是亲历过的,那么,除了他,最有发言权的,一定就是那一部手机。   苏慎下意识朝他奶奶的房间看了一眼。   这个点儿,奶奶还在村头的刘姨家里帮着织布。   这间房子,苏慎实际上是很陌生的,所有的记忆,都还停留在很久以前。就算近期进去过,也没怎么仔细看过。   门一打开,空气里飘了一层淡灰色的小尘粒儿,正冲着门口的就是爷爷和奶奶的黑白合照。   他在屋里扫了一圈儿,眼睛定在了角落里那个上锁的小红木箱子上。如果他爸妈的遗物确实被奶奶收了起来,那么会被收在了哪儿?   那部手机,会不会就是朐施然口中的证据?   鬼使神差地他就朝那个小红木箱子走了过去,因为上着锁,才更让人想要打开一探究竟。他弯下腰绕着小箱子底下摸了一圈儿,没有摸到钥匙。   正冲着门口的那个高脚红木桌子,最右边的抽屉里一直都放着奶奶的一大串儿钥匙,苏慎知道。可是不知道,那串儿钥匙里有没有能打开这个小箱子的。   他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划到了那个高桌子前边。   抽屉里除了一把子钥匙,还码了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他把钥匙拿在手里,抽屉一下子空了一大半出来,原来压在钥匙底下的一个手机也露在了外边。   那是一个老款的小诺基亚,手机屏幕底下的按键中间都发了白。   在这个智能手机正掀着一股子手机革命的时代了,不多见了。   他左手还拿着钥匙,空出来的手去那那块儿手机的时候 竟然微微发着抖。   他很笃定,这就是那个陪着他经历了一场车祸的手机。   没有为什么,就是笃定。   他小心翼翼地长按着最右边那个红色的按键,打算开机。   摁了半天,屏幕一点动静儿都没有。   看来得把电池抠出来先充会儿电。   宋海林那个倒霉手机,被苏慎救下来之后,奇迹般地又蹦出来一条新消息。   还是潘世呈发来的。   “宋大爷,我怀疑你是在山里憋出毛病了。”   宋海林到家之后给他回,“你他妈才有毛病。”   说是马上要参加物理竞赛的小潘同学显然没在学习,马上回了消息,“你快说说,是被村儿里哪个小芳给迷成这样儿了?”   “花姑娘。”他马上又跟了一条儿。   “你属榨菜的吧,闲死你得了?”宋海林给他回,“你妈给你布置的题不够你做的是吧,信不信我分分钟给阿姨打电话啊。”   潘世呈:“你……畜生!”   宋海林:“没你畜生。”   潘世呈:“你忘了吗,我本来就姓孽畜啊。”   孽畜发完这句话之后没了消息。   老半天才发了一个小熊的表情。   宋海林一看就笑了,这是他们两个的暗号,代号“熊出没”,前方家长出没!   笑过之后,把手机一扔。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第二天上学,贾老师把宋海林叫到了办公室。   顾燕儿探着半个身子可劲儿朝外张望。   贾老师把一个名单儿拿给宋海林,说:“我看了看,这次运动会,光你一个人就给咱班儿拿了四十分,这次拿到值周升旗的机会也不容易,问问你的意见,这次你当个升旗手行吗?”   名单上写的是贾老师拟好的人员安排。   升旗手:宋海林。   护旗手:顾燕,周勋。   主持人:苏慎。   国旗下讲话:高小荻。   宋海林连犹豫都没犹豫,说:“老师,让苏慎来当这个升旗手吧。”   贾老师问:“你想当主持人?”   “不是,”宋海林摇了摇头。   他刚走出办公室,顾燕儿就凑了上来打听消息,“贾老师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说升旗仪式的事儿?”   宋海林摊了摊手,“你猜?”   “你快说说吧。”   “不说。”宋海林快步往教室走,“一会儿贾老师就宣布了。”   “你就跟我说说呗,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啊。”顾燕儿追在后边喊。   “不说。”   直到贾老师站在讲台上准备宣布,顾燕儿都没从宋海林嘴里问出一个字儿。   下个周的升旗仪式,三班会代表全校,站成一个小方阵,当着全乡中小学生的面儿走过主席台,站在里离国旗最近的地方唱国歌。   贾老师念出“升旗手,苏慎”的时候,全班最惊讶的数苏慎自己。   他转头看了宋海林一眼,比口型:“什么情况?”   宋海林冲他抿嘴笑,没说话。   顾燕儿端端正正地坐在位子上,听贾老师念到他的名字时,矜持地露了个不敢当的表情,一点没把开心显在外边。比起来,胖子就乐呵了不少,朝着身边的人一阵挥手致意。   念到最后,都没念宋海林的名字。   顾燕儿装模作样地对自己的“护旗手”不甚在意,课间特意跑来关心宋海林,“要我说你贡献这么大,咱老师不应该不让你当个升旗手护旗手之类的,要不……干脆我这个护旗手让给你好了。”   宋海林一眯眼,爽快地赶紧说:“行啊。”   说完这句话,顾燕儿闭了嘴,结结巴巴半天才说:“就,就是,贾老师都已经决定了,也不,不知道……”   苏慎看着顾燕儿这个样儿,哈哈笑了起来。   看见苏慎笑,宋海林也没忍住,跟着一块儿傻笑了起来,俩人跟比赛似的,笑得顾燕儿落荒而逃。   苏慎好不容易停下了笑,问宋海林,“你让给我的啊?”   宋海林没说话。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当升旗手。”苏慎小声说。   宋海林立马接了话,“那你让给我好了。”   苏慎又想起来顾燕儿刚才那个倒霉样儿,斩钉截铁地快速说:“不让。”   说完,又耸着肩膀笑了起来。   升旗仪式那天,三班的同学们都整整齐齐地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就连怂货帮的一众人等都老老实实把拉链拉到了锁骨的位置。   苏慎扛着旗打头,后边跟着胖子和顾燕儿。   他单手把旗扛在肩膀上,另一只手往前划着轮椅。   从很小的时候,他站在人群里看着升旗手扛着旗走过这一段儿路,他就也想有这么一天,能也走一走,把旗送到旗杆底下,拉着旗绳把国旗给升到旗杆最顶上。   不过想想就罢了,如果他是老师,也不会让一个坐轮椅的学生去当升旗手。   他不知道宋海林是怎么说服的贾老师,但说实话,他真的感谢宋海林。   升旗仪式还没进行到这一环节的时候,他的手心儿就冒了汗,生怕一会儿因为他,拖慢了整个队伍。   他下意识回头在队伍里找了找宋海林。   宋海林站在队尾朝他挥了挥手。   小蚊子站在简易主席台上大大方方地念完了主持词,然后宣布:“我宣布,升旗仪式正式开始,下面进行第一项,出旗!”   因为过于用劲儿,这声“出旗”还给喊破了音。   后边带队的体育委员喊了一声“齐步走”,苏慎直起了腰,把手放上了轮子外沿的扶手上。   刚往前划了一下,他就感觉到有人扶住了他的轮椅。   回头看了一眼,是宋海林。   宋海林推着他,迈着步子,一步一步朝前走,边走边小声说:“我今天是专门来护你的,你护着旗,我护着你。”   “护‘升旗手’手。”宋海林说。   苏慎重新坐直了身子,两只手端端正正扶好了国旗。   小小地扬了一下嘴角。   “下面进行第二项,升国旗,唱国歌,全体肃立,少先队员行队礼!”   宋海林退到了一边,苏慎把钩子挂好,国旗的一角拿在顾燕儿手里,国歌的前奏一响起,顾燕儿高高地把国旗扬了起来,苏慎跟着开始拉动旗绳,把红旗慢慢地升上去。   全体初高中生站在操场上往这里行注目礼,小学生们举着右手挺直了小腰板儿行少先队礼。   升旗仪式上,大家最大的一个乐趣就是计算国旗能不能在国歌响完的时候正好升到最顶上,这几乎成了每个升旗手最大的挑战。   以前总闹出些笑话,例如有那些急躁的,国歌还没唱到一半,国旗就登了顶儿,也有磨叽的,国歌都响完了,国旗还在空中慢慢悠悠地晃悠。   宋海林在一边看着苏慎,他边拉着旗绳嘴里还帮唱着国歌,看起来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一会儿闹笑话。   旁边的顾燕儿和胖子也大声唱着国歌。   长见识。   在宋海林的记忆里,从迈出少先队的那一刻起,身边就再也没人在升旗仪式上唱国歌了,清水乡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不光敢在喇叭里只放伴奏,而且同学们一个比一个给面子,唱国歌的声音还挺威武雄壮。   胖子扯着嗓子,属于乱唱捣乱的那种。   顾燕儿声音也挺大,偶尔还来几个塞擦音,属于自我感觉良好,但听在别人耳朵里和胖子半斤八两的那种。是一本正经地乱唱捣乱。   相比起来,苏慎的声音算是挺小。   但是,嗓音很好听。   宋海林打从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好听,干干净净的脆脆的声音,就算是唱国歌也有味道。   苏慎早算好了,照他这个拉旗的力气,每唱五个字儿,拉一下半,正好能在结束的时候把旗给送到最顶儿上。   事实证明,这个计算还算是准确。   音乐停下的时候,国旗里最顶上就还差一点点,苏慎使劲一拉,正好到了最上边。   让底下看热闹的同学们有些失望。   宋海林悄悄冲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回去的时候,胖子在后边小声问了句,“贾老师呢?”   的确,从一开始到结束,都没看见贾老师。   回教室之后,大家吵吵嚷嚷,各个儿眉飞色舞的。宋海林问苏慎,“你是怎么着正好能把国旗送到顶儿上去的?”   苏慎把脸埋在书里打了一个哈欠,说:“运气。”   “你运气这么好?”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苏慎边说边笑,“挨刀不死运气好。”   “还挺顺溜。”   刚说完这话,胖子就从后门口进来,对苏慎说:“大倪倪在外边,说是找你有点事儿。”   苏慎往门口看了一眼,往外走了出去。   胖子从垃圾桶旁边拉了一个凳子,一屁股坐到了宋海林旁边,悄悄说:“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转学生吗?真让我猜准了,是个女的。”   胖子满脸都洋溢着猪拱白菜的喜悦,“贾老师一直没来,就是接那个女生去了,我偷摸看了一眼,长得还真挺好看。”   宋海林促狭地冲他一笑,“你不是对高小荻不离不弃么?”   “我,”胖子偷偷看了一眼小蚊子,小蚊子显然已经沉浸在了一厚摞物理题里不能自拔,“我那是……那是,来给你们这些人报个信儿,我对那个新来的女生一点儿不感兴趣,费心巴力打听都是为了你啊兄弟。”   “谁跟你兄弟。”宋海林回他。   大倪倪把苏慎给叫到走廊边上,递给了他一张A4纸,说:“这是今年的物理竞赛通知。”   苏慎大体瞄了几眼。   “晚了,”大倪倪嘟囔,“咱知道的晚了,人家都老早就知道了,咱这,还一个星期,县里才把通知给发下来。”   “老师没事儿,反正竞赛嘛,想准备都没法儿下手。”苏慎眼睛还盯在那张通知上看,边看边说。   大倪倪欣慰地点了点头,“这个竞赛出来成绩,高考有加分儿,说实在的,咱学校很多条件就是不如县城里,万事只能靠你自己努力。”   “我知道,老师。”苏慎点了点头。   抬头的时候,正巧看见贾老师带着一个女生往楼上走,边走边说着话。   大倪倪还在那儿嘱咐着一些注意事项。   那个女生看见苏慎,冲他扬了扬眉毛。 第15章 第十五章   上课铃突然欢实地响了起来,宋海林早被练出来了,迅速在刚起音儿的时候捂住了耳朵,没被进入最高峰的铃音给震一下。   铃响完之后,贾老师领着一个穿着长袖毛呢裙子的女生进了教室。   这次,教室里迅速响起了一阵小小的欢呼声,以胖子为首。   宋海林想起自己新来的那一天,满教室的人表现出的对书本的热爱,原来只是表象!那压根不是对书本感兴趣,而是对他这个人没兴趣。   这下来了个女生,倒是没人装了。   都伸长了脖子看着前边,等着她说话。   贾老师说:“你自我介绍一下吧?”   讲台上的那个女生,嘴角抿得平平的,有种要往下弯的架势,眼角稍微往下垂,一副厌世脸。她轻轻扫了一眼全班,然后说,“栾景年。”   然后轻轻扶了一下自己的发箍,说:“良辰美景奈何天,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栾景年。”   苏慎划着轮椅从后门进来。   宋海林托着下巴瞅了栾景年半天,然后转头和苏慎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姑娘,就是那天他们两个逃课的时候,有意无意从贾老师手底下救了他们的那个。   等再回过去往讲台上看的时候,那女生已经自我介绍完了,贾老师领着全班鼓了掌。宋海林也没怎么有兴趣地象征性跟着鼓了两下。   “你自己找空位子坐吧。”   贾老师刚说完这句话,栾景年就哒哒地朝后边走了过去,最后把书包给放到了宋海林前边的桌子上。   她坐下之后,转过了身。   过程中还扫了苏慎一眼。   她敲了敲宋海林的桌子,笑了一下,说:“宋,海,林——”   宋海林抬头看了她一眼,也没问她为什么知道他的名字。   说实话,栾景年笑起来实在是很尴尬,像是谁把刀架在脖子上逼她笑似的。看来,她平时应该不是经常笑。   宋海林低下头唰唰地写了一行字儿,给苏慎扔了过去。   苏慎打开一看,纸条上写着,“中午吃什么?”   果然,午饭吃什么永远都是个世纪难题。   栾景年看宋海林给苏慎扔了一张纸条之后就撑着头专心等苏慎回复,撇撇嘴,回了头。   “你想吃什么?”苏慎回。   “栗子鸡。”   苏慎接过来看了一眼,写,“我不想吃鸡,想吃鱼。”   写完又在后边跟了一句,“要不我们剪刀石头布,我出布。”   宋海林看完之后笑了,给他回,“那我出石头。”   最后,那天中午,他们吃的,还是栗子鸡。   苏慎本人对这个物理竞赛还是挺重视的。   他的成绩,很好,但是不算是冲了天的好,虽然在这清水乡一中里好像横行霸道遇不见敌手,但这只是因为平台在清水乡一中而已。   清水乡一中好几年也出不了几个一本,更别说名校了。   苏慎的成绩在清水乡一中毫无悬念地排第一,可往全县里比,还不算是最好的。按照苏慎自己的估计,他的这个成绩,应该就是属于那种能够的上名校的分儿,但是选好专业的话得拼一拼才行。   在高考里,一分都能差上好几千人,傻子才会不珍惜加分儿的机会。   苏慎这一个星期里,天天晚上到凌晨才能睡觉。先是写完作业,把各类题目都整理好,然后再把大倪倪从县里千辛万苦求来的物理集训题给做几页,做完再给杂志赶稿子,几乎从书桌上一抬头就是凌晨。   往床上躺的时候,骨头都能酥一半。   而且,他小腿平时不着地,为了保持血液循环,每天晚上都得按摩疏通血液,等真正能睡觉,实际也睡不了几个小时。   每次写完所有的作业,脑子昏昏沉沉不听使唤的时候,苏慎就会突然觉得很委屈。   实际上,这种委屈不是临时产生的情绪,而是一直潜伏在他的神经最末端,当他自控能力下降的时候,那些张牙舞爪的怪兽就立马电流似的顺着神经布满全身。就连头发丝儿都恨不得哭出声儿来。   真是太委屈了。   明明已经那么累了,但是永远不能沾枕头就睡。   明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可还是得挣扎着按摩,而且手法、手劲儿上一点不能马虎,不然肌肉萎缩立马能告诉你悔不当初这四个字儿怎么写。   苏慎原先觉得命该如此。   他这人一向不爱和命去争,以前,委屈完也就罢了,毕竟不能把委屈当日子过。   可是,他现在知道了,这些其实不是一开始写好的剧本,而是中途中有人把剧本给改了。   最心底里那点不甘心慢慢冒了头。   那点子委屈就越发控制不住了。   想问问为什么,想问问凭什么,这些都没有一个宣泄口,好像,天下人都逮着了他一个人可劲儿往死里欺负似的。   天天晚上做梦都是委屈。   周六的早晨,醒过来的时候,一摸眼睛,竟然摸了满手泪。   他看了看手边的闹钟,还不到七点。   然后笑了。   哭醒这件事情,也太逗了吧。   边耸着肩膀笑,边骂,“好不容易有个周末,给哭醒了。”   “操!”他闭上眼睛,打算睡个回笼觉,但发现死活睡不着之后又骂了一句。   他打了个哈欠,泪更多了。   睫毛都被沾湿在了一块儿。   刚吃完早饭,把试卷在桌子上铺好,还没来得及落笔,隔壁宋海林就背着他的书包颠儿进了苏家院儿里。   苏慎又接连打了一个哈欠,说:“干嘛?”   “来找你一块儿写作业啊。”宋海林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寻摸了一个小马扎,就在苏慎对面坐了下来。   苏慎正要说话,结果还没说出口,又是一个哈欠。   “诶,今儿周末,又不用早起,你要是困就继续睡呗。”   “我心理上非常希望我能继续睡,”苏慎边打哈欠边说,“但是生理上睡不着了。”   满眼都是打哈欠打出来的泪,看着怪可怜的。   宋海林没忍住,也跟着打了一个哈欠。   然后这俩人比赛似的,你一个我一个打了一上午哈欠。   苏慎边打哈欠边笑,指不定今天早上那些泪,都是昨天晚上做梦打哈欠打出来的。   宋海林翻着作业欲哭有哈欠泪,连声说着不该来苏慎家写作业。   “你化学作业写完了没?”宋海林看苏慎拿着物理竞赛题在做,问。   “自己翻。”苏慎指了指一边的一摞书。   宋海林翻出了一堆写完的试卷,“正常情况下,你不应该劝阻我么,让我自己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没那么闲,”苏慎手底下的笔不停,“再说,我的卷子,你要是在抄的过程里能顺便把我写在一边的各种解题方法总结看一遍,我能保证你高考上一本线儿。”   “这么神?”宋海林抖搂了一下试卷。   苏慎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神。”   宋海林笑了一声儿,“可惜,你是考神,我要拜的神是游戏之神。”   “没关系,我们神都是通用的,”苏慎稍微坐直了身子,“你拜我,我帮你跟游戏神说一声儿就成了。”   他停了笔,直着身子看了宋海林半天,宋海林问:“你干嘛?”   “你不拜我么?我等着呢。”苏慎说。   这人真无聊。   宋海林说:“说认真的啊,我下个周全国联赛,你陪我一块儿去吧。”   “下周?周几?”苏慎问。   “周四。”   “行啊——”苏慎拖着调子用笔尖儿戳试卷。   “不过周三就得走,联赛要去市里参加。”宋海林咧着嘴笑。   “周三?”苏慎摇摇头,“那不行了。”   他说完指了指自己手底下的卷子。   “不是吧?”宋海林说。   “周三物理竞赛。”苏慎点了点头。   “怎么全世界的竞赛都挤在这两天了。”宋海林不满地嘟囔。   苏慎大半天没说话,做完一道物理大题之后,突然说:“加油。”   “哈?”   “加油。”苏慎又重复。   “哦,”宋海林木呆呆的,“你也是……”   他觉得他们两个现在就像中年人之间毫不做作的加油鼓劲儿。   苏慎突然笑了。   “你对游戏真那么深的感情啊?”他问宋海林。   “那肯定的啊,我从小就这么立志来着,我还自己写了很多游戏攻略呢,都发在网上了。”宋海林一提游戏,就有些滔滔不绝了起来,把他从小到大玩游戏的心路历程挨个儿数了一遍。他写的攻略是怎么点击量好几万的,他是怎么和现在的队友认识的,他爸妈是怎么想尽办法整治他的,他是怎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   苏慎撑着脑袋听得很认真。   听着宋海林说这些,像是在听故事。那是一个他从来没接触过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比他想象的要勇敢得多。   梦想啊。   听着宋海林眉飞色舞地说梦想,他都差点要开始信“梦想”这两个字儿了。   “祝你成功。”   苏慎还保持着原先撑着头的姿势,微笑着无比真诚地说。   宋海林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说:“你这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中老年的味道。”   “不然你得叫我爸爸呢。”苏慎说。   “可去你的吧。”   谢谢,宋海林心说。   这是他所说的梦想,第一次被人真心实意地祝福。   没人认可他。   他的亲人也好,朋友也好。   明明他的周围都是些这辈子过得并不算坏的人,但是他们好像都害怕打破这份儿小平静,绝口不敢提任何脱离预想轨道的事情。就连和他鬼混了十好几年的潘世呈对他想做职业电竞这件事儿都只是笑笑,说是你还不成熟。   宋海林自认为挺成熟。   只不过,在自己的人生选择上,他更想天真一点。   他还年轻,才十七岁,难道一个人在十七岁这样的年纪就该看透了未来吗?那也太可怜了。   但现在绝大部分的人的确也是这样的,他们有一个美满富足的家庭,不说大富大贵权势滔天,但起码衣食无忧。从幼儿园一步一步走进初中高中,中间掺杂着七七八八的补习班兴趣班,再往后,努力高考,上一个可能不怎么好的大学,在大学里和一群没什么干劲儿的人一起浑浑噩噩过上四年,毕业之后考个公务员或者进企业,再走爸妈的老路,朝九晚五地干着无聊的工作,之后生一个同样一眼能看到未来的孩子,退休之后遛鸟喝茶等死。   太可怜了。   如果在年轻的时候就预见到了这样的人生,还能麻木地顺着走下去,大概,这也算是顶天的勇气吧。   宋海林盯着苏慎看。   苏慎冲着他笑。   笑得真好看。   人世间的人,只要是活着,就都已经攒了满心的勇气。   写了一整天的作业,苏慎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原先翻出来的那块儿诺基亚,就算是电池充满了电,也还是开不了机,应该是坏了。他试着自己修了一下,结果一丁点起色都没有。   只能趁着周天有空拿着手机去了喆喆肉食店。   田喆抱着猫一派退休老干部的姿态,一人一猫窝在大玻璃门前边晒太阳。   人,一派安然享受,猫,显得不情不愿。   田喆睁了一只眼,把手机拿在手里边掂量,狗蛋儿趁机从他怀里蹿了了出去,钻进了那个写着“宋大忽悠”是快递箱子里边。   “我在你这儿简直成哆啦A梦了,你就说说,你家啥东西坏了不是我给修的?就连你那轮椅都是我给改的,我要是开个万事屋,保准赚大钱。”田喆撇着嘴说。   “你不正愁成天帮你爸妈看店无聊么,照我说,你去给人修手机得了。”苏慎说。   田喆嫌弃地拿着手机左看右看,满脸不情愿,“你这从哪找出来的老古董啊,我不是给了你一块儿智能的么,还修什么修啊。”   苏慎抿了抿嘴,说:“这是车祸那时候留下来的。”   田喆不说话了。   “你还记得朐施然说的那条短信吗?”苏慎说,“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来着……”   他点点头。   苏慎继续说:“这个手机里,信息量绝对比朐施然知道的东西多,所以,修好之后,指不定,能从里边找到不少东西。”   田喆继续点头。   苏慎冲他笑了一下,“知道狗蛋儿为啥不爱往你跟前儿凑吗?你快看看你的脸,冤得跟苏三起解似的。”   田喆心说,老子就算苏三也是为你起的解。   他说:“比起你,狗蛋儿还是更喜欢我谢谢。”   “比起你,狗蛋儿更喜欢大黑。”苏慎打了个响指儿,学着田喆跟了一个,“谢谢。”   “说不过你,”田喆绕到收银台后边,拿出了一个小梅花螺丝刀,边鼓捣手机边说,“你快赶紧去成立个邪教吧苏教主,名儿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嘴炮功。”   “起名有功,就封你个右护法吧。”苏慎说。   “那左护法是谁?”   “狗蛋儿啊。”   田喆叼了一根儿烟,“弄半天我就跟只猫平起平坐啊。”   “你知足吧,放平时,你哪儿有机会和我们高贵的狗蛋儿大人平起平坐啊。”苏慎边说边笑,狗蛋儿还附和似的在箱子里边叫唤了一声儿。   “也是。”   田喆把手机盖子打开,苏慎在一边看着,也没看明白他到底是打算干什么。   “对了,有件事儿,”田喆把叼着烟口齿不清,“我这一阵儿打算去那边修车厂伍师傅那儿跟着当学徒。”   “修车?”苏慎一挑眉毛。   “天天儿跟这儿看店,忒没意思,我现在活得跟个七老八十的人似的。”田喆说,“修车,我本身就会点儿,上手不难,以后还能开个店什么的。”   “挺好。”苏慎很给面子地说,“比修手机靠谱。”   他想了想田喆自己翻新的那辆八手方头小轿车,又说:“你在这方面也的确挺有天赋,修吧,田老板。”   “借您吉言,苏教主。”   田喆把手机全拆开之后,摆弄了一会儿,说是难修,让他过几天再来拿。   苏慎点点头,跟狗蛋儿打了个招呼,“狗蛋儿,我走了。”   狗蛋儿在箱子里拱了拱,没理他。   出了门,他拐进一边的粮油店买了一袋子米,付完钱正要往外走的时候,正好看见宋海林从门口走过去。   他本来想打个招呼,结果跟在宋海林后边的,是那个新来的女生。   好像是叫栾景年。   苏慎皱了皱眉,他们两个怎么在一块儿?   他拎着米,在店里待了一会儿,估摸着两个人走远了,才出了门。 第16章 第十六章   周天,宋海林吃饱了早饭,正要再去隔壁铁蛋儿哥家写作业,刚出门,就在外边看见个熟脸。   厌世脸,死鱼眼。   他本着同学一场的精神,没怎么有诚意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啊。”   栾景年满脸茫然,好一会儿才说:“我专门来找你的。”   宋海林觉得栾景年这个姑娘可能是不大正常。   “不好意思,我得写作业。”宋海林说。   说完,就要往苏慎家门口走。   栾景年跟在他身后,宋海林走一步,她跟一步。   眼看就要迈进苏家院门了,那姑娘还在后边跟着。   “你要干嘛?”宋海林脾气上来了,“咱俩认识也就才一个星期吧?”   “对。”栾景年认认真真地回答。   宋海林一肚子火,踢了一脚门口的石头台阶,回了自己家门口。   别说一个星期了,栾景年来的第一天就自来熟的像是跟他认识了好几年似的。这一个星期里,哪哪儿都有她的影子,又了死缠着不放的架势。   难不成是瞅准了俩人都是转学生,准备来个抱团儿取暖?   可算了吧。   “我请你去喝羊汤吧?”栾景年隔了一会儿突然说。   宋海林差点反应不过来,都快气笑了。   “这才几点啊?”宋海林说。   “九点半。”栾景年说,随后又补充,“那家羊汤很好喝。”   “哦。”宋海林放弃了和她沟通的想法,招了招手,让栾景年跟上。   栾景年什么话也没说,跟在了他身后,不远不近的。   要说这姑娘是对他有什么想法,实在是不像,要说没什么想法,也不像。   宋海林真是纳闷儿了。   他边走边回头问:“你到底是为什么老缠着我?”   栾景年面无表情地说:“你长得帅。”   语气极其不真诚。   哦,真是一点都不做作的理由。   宋海林没说话。   也许,栾景年本身就是一个自带尴尬气质的姑娘,所以,两个人中间流淌着的尴尬氛围反而还显得挺正常,想想,倒也不是那么尴尬了。   不过说实话,那家的羊汤确实挺好喝。   栾景年说是喝羊汤,还真是完完全全地喝羊汤,过程中一句话都不说。   看起来,两个人就像是陌生人无意间拼到了一桌儿。   宋海林喝到一半,特意打包了一大盆,带回家一半,再给苏慎他们家送一半过去。这家烙的饼也挺好吃,宋海林想趁着热乎劲儿给苏慎送回去,回去的路上,步子也加快了不少。   栾景年有点跟不上,一路迈着大步。   她拉了一下宋海林的袖子,叫了他一声儿,“宋海林。”   “干嘛?”宋海林回头看了一眼。   “你……”栾景年说,“你为什么转学来这儿?”   “哈?”宋海林皱着脸,不知道她又要搞什么鬼。   栾景年又重复,“你爸让你转学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宋海林心心念念都是手里拎的羊汤别凉了,也没注意她这两句话其中的关窍,就光是敷衍似的反问,“那你是为什么转学?”   “指不定,和你因为同一件事儿。”栾景年说。   宋海林心说,我是因为玩儿游戏被流放过来的,难不成你也是?   “肯定不是同一件。”他说。   栾景年冷笑一下,冲他摆摆手,拐了另一条道儿转身走了。   宋海林骂了一句神经病,跑着回去给苏慎送羊汤去了。   苏慎刚把米放进厨房没多久,就看见宋海林提着一袋子羊汤进了门,他“啧”了一声,“喝羊汤去了啊?”   “特意给你带回来的。”宋海林隔着塑料袋儿把羊汤给放进了大海碗里。   “自己去的啊?”苏慎说话有点阴阳怪气儿的意味。   “啊。”宋海林随便应了一声,把勺子递给他,“这家羊汤还真挺好喝的,对了,我还给你包了点胡椒面儿,你自己往里加。”   苏慎没说话,自己加了胡椒面儿。   舀了一小勺羊汤,略微吹了一下。   这么一个下午,苏家和宋家的小院儿里都洋溢着羊汤的味道。   栾景年回到学校之后,对宋海林的冷脸缠斗攻势一点都没缓解,一到课间就必定转身盯着宋海林看。   关键是,栾景年她本身不爱说话,又习惯性面无表情,好像宋海林欠她钱似的。   宋海林被她折磨地一个头两个大。   总不能像对胖子顾燕儿那样直接让她滚吧?   事实上,他确实也这么干了,可是我们的栾女侠不为所动,跟听不明白宋海林说话似的,连表情都没变一变。   这么一比,胖子都可爱了不少。   所以,胖子在课间偷偷摸摸拱到这边来的时候,宋海林并不是特别反感。   “大林,”胖子戳了他一下,“你打游戏是不是都打成全国冠军了啊?”   “你听谁说的?”宋海林皱了皱眉毛。   “你就说是不是吧。”胖子两个眉毛一起耸了耸,给了他一个一脸了然的表情。   “是你大爷是。”   胖子笑了笑,还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你就别装了,你今天去办公室跟老师请假我都听见了,你是不是周三就要去比赛?”   “胖儿。”宋海林叫了他一声儿。   “啊?”   “你是不是属咸菜的啊?”宋海林笑眯眯的,“闲死了吧?”   无脑胖儿闻了闻自己的胳膊,嘟囔:“不咸啊,我才刚洗了澡。”   栾女侠对宋海林的胡搅蛮缠,苏慎还是挺喜闻乐见,起码,宋海林被牵制住,就不会每个课间都来他这儿说段儿相声了。这么着一来,他连学习效率都高了不少。   他瞟了一眼那头正说着话的宋海林和胖子,从桌洞里拿出了那个诺基亚。   田喆修好之后,本来不想这么快给他,怕影响他的物理竞赛。但是这个手机在车祸的时候摔得不轻,就算是尽力修了,屏幕也还是有一半的画面不显示,他怕耽误事儿,只能赶紧给了苏慎。要是能确定里边有蛛丝马迹,那就再想办法。   苏慎摁开手机,小小的黑白屏幕竖着从中间分隔成了两半,左半边是黑屏,右半边勉强能看出点东西。   手机上的时间被恢复了出厂设置,从右半边儿一水儿的零来看,大概全被清零了。   他凭借着印象,摁了几下,摁进了通话记录。   里边只能从右半部分看到时间,左边的人名儿号码全被黑屏挡了个严实。   短信里边还好点,总归能看到后边的一小部分字儿。   打头的一条,右半部分的字儿:……矿上遇难……板不救……   一共三行,第三行的字儿不多,全被隐在了黑屏里边。   这条短信和朐施然说的吻合。   应该是矿难发生之后,他父亲发出去的那条短信。但就凭着这么寥寥几个字儿,还是很难拼出时间的全貌。   按朐施然的说法,他父亲和其他矿工在矿里失去联络整整五天,在这五天里,如果全力搜救,应该不存在救不出人的状况。   而且,在上次和朐施然见面之后,苏慎也找了很多当年的报纸,对于那场矿难,知名的那几家报社都没有报道。就只有一个地方小报,在角落里写了一个一百来字儿的小通稿,写得很板正,具备新闻稿的所有要素,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不过也就仅止于此,额外一丁点儿解释都没有。   这不科学。   如果朐施然没有说谎,受害者是一个小队的矿工,无一生还,那么,出现这种情况,一定是有人故意在掩盖。   和他先前的猜测一样,幕后的人物大概不怎么好惹。   这条短信没给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能从这里推断出来的,苏慎之前大多也猜到了。而且,这些也都不难查,当时朐施然对这方面的透露显得挺大方。   第二条短信有点意思,只有一行字儿,后半段露出来的是,“到市长大厦”。   车祸就出在市长大厦旁边的十字路口。   光靠这么几个字儿也很难做出什么其他的联想,但是,不管发短信的人有意还是无意,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因为这个短信,他爸妈才会去了市长大厦。   车祸才会发生。   他突然觉得太阳穴突突跳。   不能确定车祸是不是只是巧合。朐施然言语间隐约透露的意思是,车祸是有人为了要掩盖矿难这个丑事,故意制造出来的,可是在他的认知里,矿难这件事儿,没必要被这么大费周章地遮掩起来,甚至不惜搭上好几条人命。   不排除朐施然只是为了得到所谓掌握在苏家手里的证据而使的诈。   第二条短信看似有用,实际分析完之后,即便是能恢复短信原貌,甚是于,即便能找到发这条短信的人,对于这整个事件也并没有太多的帮助。   苏慎把手机往桌洞里一扔。   本来信誓旦旦地以为这手机里会有什么有用的信息,结果还是失望。   他怀揣着一点希望,又接连翻了电话簿和发件箱,结果都没有发现有用的消息。   倒是手机内置的贪吃蛇游戏还可以玩儿,他控制着黑白像素小蛇在右半边屏幕里转悠了好几圈,津津有味地玩儿了半节课。   直到前边高小荻回过来问题,他才从游戏中挣扎出来。   苏慎自我批评了一下。他的学习劲头的确不怎么足,而且特别容易被外界事物打扰,也就是碰巧打小儿在山里,要是真在城市里长大,到处遍布游戏机电脑,指定无心学习。   手机这条线索就此断了。   如果要继续追究,难道还是应该继续从矿难下手吗?   可是说实话,他非常不想和朐施然打交道。   这个人,看不透。   明明打扮得一副不靠谱的摇滚青年的模样,但这个人精明的很,心里弯弯绕绕过多,行动力高到吓人。他过于成熟。最重要的一点,他和苏慎自己实在是太像了。心里放肆张扬,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往好听里说,还得说个自大,要是往难听里说,就更严重了。   而且苏慎有感觉,这个人比他要大胆的多。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比他也大不了几岁的朐施然,这些年竟然一直在寻找真相。   苏慎其实一直都在处于一种自我欺瞒的状态,骗着自己平平静静地生活下来,不敢去细究,但最心底里他难道不渴求真相吗?   当然也是渴求的。   物理竞赛集中在县里安排了一个考点,因为清水乡全乡也就推选了苏慎这么一个人,所以没安排集体接送。   司机的重任理所当然地落在了田喆的头上。   跟着搭顺风车的宋海林上车之前又和狗蛋儿同学进行了友好而有其乐融融的告别仪式,这让被冷落的田喆一脸不爽,颠着那辆濒临散架的八手小轿车,打架子鼓似的在山路上乒乒乓乓。   苏慎还跟以前一样在车上补觉。   宋海林翻了翻他的包,没看见准考证,愣是把他给摇醒了问“准考证呢”。   苏慎睡迷糊了,又加上这几天一直在想着他爸妈的事儿,这会儿正做梦他爸指着手机里的一个字儿给他看,让他猜这个字儿和正件事儿有什么关联。   这么乍一被宋海林弄醒,他眼睛都没睁开,嘟囔着说:“我不知道,爸。”   宋海林被他一声儿“爸”给喊懵了,拿着手在他眼前边儿晃了晃,说:“诶,问你准考证呢。”   苏慎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什么?”   宋海林笑,“儿子,你这声儿爸叫得挺真诚啊?”   “那你要非得这么说,你以后就养着我吧,”苏慎打了个哈欠,任何时候都绝不在斗嘴方面认输,“标准……就按你上次说的那个来,不过我的花销要稍微高上那么一丁点儿,连带我儿子狗蛋儿也得一起养。”   宋海林撇嘴,“得了,那还是换我叫你爸爸吧。”   “行了俩爸爸,不是说找准考证么,”田喆在前边打断了他们两个,“我这都不敢往前开了,要落家了咱赶紧调头啊。”   “什么准考证?”在进行准考证这个话题的时候,苏慎压根还迷糊着,一清醒就一猛子扎进了“爸爸”的话题里。   “你准考证,”宋海林把包递给他,“我没见你包里有,你自己找找。”   “我准考证?”苏慎皱着脸从外套的内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透明小袋子,“在这儿呢——我怎么可能忘下准考证。”   宋海林看了看那个透明小袋儿里,证件还挺齐全,准考证、学生证、身份证都在。   “没落下就成。”宋海林说。   八手轿车继续在山路上颠哒,苏慎突然说:“坏了,真落东西了。”   正巧走过了一个避不过去大坑,车里的人都齐齐往上一弹。   “什么?是不是涂卡笔?要是到时候能现买的东西就别回去拿了。”宋海林赶紧说。   苏慎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说:“脑子落家了。”   宋海林瞪他一眼没说话。   “不过我就算让他们一个脑子,也能拿奖。”苏大神一脸不知谦虚俩字儿怎么写的嘴脸。   “你还挺自信。”宋海林笑。   “那是。”   田喆先把苏慎送到了实验中学门口,门口熙熙攘攘全是来送考生的人,几个保安在周边维持秩序。   他们的车刚停下,就有人过来赶人。   宋海林边着急边帮着往下搬轮椅,结果外边赶人的保安看见这状况之后,略微愣了一下,然后冲他们挥了挥手,“一会儿赶紧走啊。”说完之后,去别处赶人去了。   宋海林拉了一下脸。   苏慎在学校门口朝他们挥手,叫他们快走。   田喆打着了火,宋海林用手扒着车窗,边起步边嘱咐,“别忘了涂卡,别紧张,先检查试卷儿,别漏一页儿题,做完检查……”   那架势像是高考似的。   田喆补了一句,“最好能把你脑子从家里召唤过来。”   苏慎笑着点头,“快走吧,一会儿赶不上车怎么办。”   “从这儿到汽车站就几分钟的事儿。”田喆边说着边慢慢踩了油门,“我把大林送过去之后马上回来,你这会儿先看看考场,要是在楼上就给我打电话。”方头小轿车恪愣恪愣上了路。   苏慎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考场分布,放了心,他的考场在一楼。   他立马给田喆发了短信,“考场在一楼。”   没一会儿田喆就回了短信,“行,那我就不回去了,绕道去光哥那儿打会儿球,考完试回来接你。”   竞赛考点定在了实验中学,算是全县设施最高档的一个高中,据说还专门建了一个人工湖。苏慎的考场就在那个人工湖边儿上,他看着这个人工湖不胜感慨,县里有这份儿钱,怎么给清乡一中翻新个塑胶操场就拖了那么些年都没动静儿呢。   快入场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顿时,走廊上的学生都往他这边看了过来。   他看了看屏幕,显示的名儿是“胖儿”。   “喂。”他划到拐角小声说。   “喂苏慎,你听我说宋海林现在在哪儿啊,他要是去车站你先别让他过去,坏事儿了乔斌带人堵他去了。”胖子的声音很急,字儿赶字儿,说话还颠三倒四的。   “怎么回事儿,你慢点说。”苏慎说,“乔斌堵谁?”   “宋海林!”胖子喊了一声。   然后就换了人,燕儿把手机夺过去,说:“胖子昨儿在朝天鼻跟前儿装逼,说是今天大林去参加什么冠军赛,让乔斌知道了,原先那事儿……”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那不是大林因为我收拾了乔斌那一伙儿人一顿么,他们一直放在心上呢,我刚从一技校发小儿那儿知道,今儿乔斌去汽车站堵人去了?”   “什么?”苏慎一着急喊了一声,“什么时候,乔斌什么时候来的!”   “估摸着这会儿得到了。”   燕儿刚说完这句话,苏慎就利索地挂了电话。   立马摁了田喆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就赶紧问:“你在哪儿呢?到没到台球室?”   “路上堵着呢。”田喆嘴里叼着一根烟等在车队里边。   “我跟你说,”苏慎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你现在赶紧回去,去汽车站,我得了信儿,乔斌要带人去堵宋海林。”   “啊?什么?”田喆没反应过来,“我这堵着呢,怎么调头。”   “进市里的车就一班,宋海林要是让乔斌堵着了,先不说打过打不过,比赛就来不及时参加了。”苏慎刚说完这话,学校里的广播就响了。   “请考试赶紧入场,考试还有十五分钟正式开始!”   田喆在电话那头儿听见了广播,赶紧催苏慎,“你快进考场,那边的事儿我解决,我立马回去。”   苏慎拧着眉头,朝考场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还堵着吗?”   田喆没回答他,只顾着说:“你赶紧进考场听见没,我跟你说,我这就回去,乔斌那逼崽子不敢跟我叫板,你安心考试知道没。”   “嗯。”苏慎应了一声儿。   他关了手机,慢慢朝着考场门口划过去。   隐约还能记得,宋海林跟他说全国联赛似的,那个得意劲儿。他说,这个联赛就是最能证明他的梦想是正经梦想的一个东西,他要是能就此闯进亚洲联赛,保准他爸妈没话说。他说,梦想从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偶尔也希望自己不是一个人热忱着,也希望他在乎的人能支持他鼓励他,比赛结果出来之后,那些反对的声音总会少一些的。   所以,真的希望能赢。   说这些的时候,宋海林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   苏慎把手机放在考场外边,拿着准考证在门口等着老师拿探测仪往他身上扫。   监考老师看见他划着轮椅进门,不自觉地就露出了一副同情的样子。   说实话,苏慎很不喜欢。   就像不喜欢刚才那个保安看见他之后“宽宏大量放他们一马”的样子一样。 第17章 第十七章   监考老师的探测仪象征性地晃了一下,就放苏慎进了教室。   他往前虚划了一步。   突然转身疯狂地划出了教室。   他用最快的速度划着轮子,朝着校门口走。   脑子里一片空白,就知道快点再快点再快点再快点,快点到车站,去拦住乔斌。   轮子压到路上的石子儿土块儿,飞溅起些小沙粒儿,竟然还挺有力,打在手背上有种尖锐的痛感。   苏慎手忙脚乱地往前划,还不等前一下儿彻底划过去就立马又往前推了另一下,没注意到的,手指就被乱转的轮子给别了一下,他没来得及管,还是继续往前划。   只是从教室到校门口的一段儿路,就好像已经耗尽了力气。   太绝望了。   从实验中学到汽车站,普通人或许不用费什么劲儿,十来分钟就能到,要是用跑的,更快。可是他不行,就算是用尽了力气,想尽了办法,折腾那么久,也只不过才刚刚到校门口而已。   他满头汗,额头上甚至还有一小股顺着侧脸流到了下巴颏,在下巴上转悠了一会儿,滴到了腿上。   浑身都沾着薄薄的一层土。   看起来狼狈不堪。   他使劲喘着气儿,胸口一起一伏,手底下的动作也不停,刚才被夹了一下的手指竟然流出了血,血顺着滴到地上,沾在轮子上来回碾。   快点吧,再快点吧。   为什么不能用跑的?   凭什么不能用跑的?   刚出学校门口,在拐角的地方,苏慎突然听见有人叫了他一声儿。实际上,因为着急,他这时候有点儿耳鸣,也不是很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叫他。   “苏慎?”   那个声音又喊了一声。   然后他看见一辆车停在了他旁边,车窗里露出了一个高度近视的脑袋。   上次和南瑞一起去吃火锅自助的那个书呆子。   “我就看着像你。”书呆子边说边推了推眼镜,腼腆地笑了一下。   苏慎还没反应过来似的,轻轻喘着气儿。   “你急着去哪儿啊?”书呆子继续问。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要不,我稍你一段儿吧?”   苏慎抬了一下眼,“汽车站——谢谢。”   “没事儿,谢什么,开车也就几分钟的事儿。”书呆子把车门打开,帮着苏慎上了车。   前边开车的男人往后视镜里瞟了一眼,问:“然然,你同学吗?”   “嗯,同学。”那个叫然然的书呆子笑着回答。   苏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第一个关节被车轮夹紫了,可能因为当时往外抽手不及时,手指甲给劈下来一小块儿,这会儿流血已经不算多了,基本上都把血流在了路上。   书呆子也不说话,低着头摁手机。   苏慎一路上,心都砰砰跳,生怕赶不上。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离宋海林发车还有十五分钟,就算乔斌已经到了,他现在赶过去也耽误不了宋海林上车。   车速挺快,没几分钟就看见了汽车站的顶上的好几个红字儿。   “在哪儿下?”书呆子抬头看了一眼车窗外边。   苏慎眯着眼睛看四周,突然看见乔斌正打头儿冲这边走过来。   “谢谢了,在这儿停吧。”苏慎松了一口气。   “爸,在这儿停下吧。”书呆子说。   说完之后,帮着苏慎打开车门,又帮他把轮椅给弄下去,才对着苏慎笑了笑。   苏慎坐着弯了弯腰,说:“谢谢。”   书呆子噗嗤笑了,“真不用谢。”   他朝苏慎挥了挥手,临上车之前,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跟他说:“我叫胡宇然。”   “苏慎。”苏慎也回了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书呆子笑了一下。   然后车调了个头,摁了一下喇叭,走了。   苏慎坐在原地,等着乔斌领着人气势汹汹地往这儿走。看来乔斌对宋海林还是存着些忌惮,这次不光带了那几个不怎么成器的手下,顺带着还从县城技校里拉来了一伙儿人。   “乔斌!”   苏慎远远地叫了他一声儿。   乔斌停了一下步子,然后冲苏慎走了过来。   “你他妈怎么在这儿?”乔斌皱着眉头说。   苏慎歪头笑了一下,“我来拦你。”   乔斌被这一笑瘆得不轻,浑身起了一层小白毛汗,“你他妈有病吧,信不信连你一块儿收拾!宋海林就是个外边来的,我教训他几次应该的。”   苏慎没说话。   本来放在口袋里的手慢慢伸了出来,里边攥着一把弹|簧刀。   他耍了个花活,在手里转了几下没弹出来的刀子,刀在几个指头中间来回转悠了几下,最后稳稳地停在了手心儿里。   乔斌被苏慎给捅过一刀子,知道他的厉害,平白就往回缩了一下。   因为苏慎从来不是个光吓唬吓唬就作罢的人。   上次挨了一刀,其实从源头来看,还是他找事儿。   那时候他刚在清水乡站稳脚跟,平时在路上逮谁欺负谁。一开始,苏慎就是个小软柿子,不还口不还手,也不爱多嘴,安安静静人任他们欺负,跟自闭症似的。   后来,他才知道,苏慎那不是怕他们,而是懒得和他们计较。   纯粹的不掺一丁点儿假的懒。   等这种懒得计较转化成懒得和他们继续耗下去的时候,苏慎结结实实给他来了一刀。   乔斌觉得,他这辈子也忘不了苏慎捏着刀柄笑的那个场景。   那时候,苏慎嘴角扬着,慢慢吞吞地用温和的语调说:“乔斌啊,这刀,我要是□□,从咱这儿颠哒一路到县医院里给你治,八成在路上就得失血过多,你说,我拔还是不拔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从头到尾都笑着,语气就想是在问,这块儿糖吃是不吃。   一派斯文在兹。   乔斌当时就坚定了一个想法,这辈子也不要和苏慎站在对立面。   在汽车站门口看到苏慎,乔斌心里其实很纠结,对苏慎手里那把刀的恐惧迅速蹿了上来。   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面子,又实在是不敢和苏慎真的对上。   他拧着眉头不说话。   苏慎边耍着刀子边说:“乔斌啊……”   “乔斌啊”这个三个字儿一出口,乔斌就一哆嗦,上次,摁着刀柄的苏慎,也是用一样的语气,在他的名字后边缀了一个“啊”,像是在教育一个晚辈,语调谆谆。   “乔斌啊,这么着,”苏慎拨愣了一下刀子一边的开关,苏慎一声明脆的弹簧声儿,刀子弹了出来,乔斌一惊,苏慎抬了抬嘴角,把刀子摁进去,然后又弹出来,循环往复,玩儿的挺开心,“往后,在清水乡,我见了你,管你叫声儿哥,宋海林这事儿呢,就过去,成不成?”   他说完这话之后掀了一下眼皮,看着乔斌。   乔斌松了一口气。   他是真没想到苏慎能在这儿给他个面子,让他有个台阶下。   他装模作样地停了很久,像是在考虑似的,但其实心里早把头给点的拨浪鼓似的了,老半天,才端着架子说:“宋海林……不在清水乡长大,但也算是咱清水乡的人。”   苏慎听他说完这句话,就知道,这事儿,算是真了了。   乔斌一边带人往回走,一边说:“今儿就算是请兄弟们来吃顿饭了,吃火锅去。”   苏慎手里的刀子滑了一下,掉在了腿上。   手心儿里,全是黏黏的汗。   人群来来往往,他停在车站广场上,一动不动,脑子里空了,是焦急过后反应不过来的平静。   直到田喆那辆八手小轿车停在他身边,摁了一下喇叭,他才木呆呆地抬起头。   田喆砸了一下方向盘,“你他妈现在不应该在考试吗!”   “啊。”苏慎没听不明白他说什么似的随意应了一声儿。   “真不带脑子啊你!那是分儿啊!高考里能加二十分儿呢!二十分你他妈不要了啊!”田喆朝他吼,被他挡住的车在后边使劲摁喇叭,田喆正烦着,朝后喊了一句,“他妈摁屁啊!”   苏慎说:“不加这二十分儿我也能考上重本。”   “重本和重本能一样儿么!重本第一和重本最末一样么!”   “那加了这二十分儿我还能考到星际第一是怎么的。”苏慎一边打开车门,一边撑着车座挪进车里,田喆正气着,也不说搭把手,光气鼓鼓地在前边坐着。   等苏慎把轮椅拖进去,刚把车门关上,他就一踩油门冲了出去,苏慎没做好准备,往前栽了一下。   苏慎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再说,我不来行吗,你来的倒是巧,刚发车两分钟,干啥都耽误了。”   “我不想赶紧来么,路上车堵得死死的,操,”前边突然冲出来一辆车,田喆猛转了一下方向盘,堪堪避过去,头伸出去就骂,“你他妈开车不带脑子啊!操!”   苏慎在后边轻飘飘地说:“开车可不兴怒驾,我这条命矜贵的很。”   “去你妈的矜贵,矜贵你现在就该坐在考场写题。”田喆说。   苏慎没说话。   田喆晃晃悠悠地往城外开车,到高架桥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感情今儿就专来送宋海林一趟,妈的回去非管他要钱。”   苏慎听见这话,突然说:“今儿这事儿甭跟他说了。”   “你……”   “关键你跟他说了也没用,事儿都过去了,而且,”苏慎咳了一声儿,“我也不指望他感激我。”   “苏慎。”田喆突然开口。   苏慎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对那小子有意思。”田喆沉着语气,脸也耷拉着,问得严肃认真。   苏慎听他说这话,笑了,他耸着肩膀笑了一会儿,说:“我不喜欢那样儿的。”   “那你喜欢哪样儿的?”田喆问。   “你问这个干嘛,”苏慎呲着牙笑,“再说,我喜欢什么样儿的你还不知道么?”   “老子他妈不知道!”   苏慎促狭一笑,“我喜欢你这样儿的。”   “操,滚!”田喆说,“看见外边的电线杆子没,老子比它都直。”   “没看见。”苏慎往把头倚在车门上,“古来圣贤皆寂寞,何况我辈孤且直吗?”   “不好意思,是我辈,和你没关系。”田喆说。   “你好啊,田电线杆子。”   “你好,苏蚊香。”   回学校之后,大倪倪看见苏慎进了教室,立马叫住他,问他答题答得顺不顺利。   苏慎说:“不好意思老师,我迟到了,没考。”   大倪倪愣了一下。   “迟到?”他拔高了声音,得亏现在还没上课,教室里吵吵嚷嚷的,没人注意到。   “嗯。”苏慎应了一声儿。   大倪倪脸色有点难看,挥了挥手,让苏慎回座位。   苏慎没多说什么,慢慢划了回去。   只不过,这一整节课,大倪倪写在黑板上的字儿都比平时下笔重了不少,浑身都散发着我很生气的信号。   苏慎叹了一口气。   应该的,大倪倪生气,应该的。毕竟费了那么大劲儿,抱了那么大的希望,就指着这个学生得个奖,往后高考能一下子考个状元回来。结果,费的劲儿,都打了水漂。   但说实在的,苏慎一点儿不觉得愧疚。要再往重里说,他甚至不领情。   他本身就是这么个人,他自己只顾着自己,也不希望有人对他太好。别人对他的好,他自己给分成两类,一类是同情,一类是闲的。   像大倪倪这种,他都替他觉得累。   自己的事儿操心不过来,非来管一个从来不知道感恩俩字儿怎么写的学生,关键这个学生还是个残疾,他没达到要求,辜负了那么些忙活,还不好批评他。   苏慎自己想想,都觉得糟心。   或许他真的是一个活脱脱的恶人,但不管怎样,他永远都不愿意和人亲近,也不愿意接受不亲近之人对他的善意。   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不配。   不光是不配,也确实打心眼儿里不想。   因为,他本身对这个世界,抱有的,就只是冷漠。从来没有一星半点儿善意。   这几天,宋海林不在,栾女侠一点没消停,闲着没事儿干开始往苏慎这儿凑。   苏慎总算是明白了她那张冷漠脸的厉害,明明耷拉着眼皮一副什么都懒得搭理的模样,但硬是凑上来用她的尴尬感染周边,真是一言难尽。   这么想来,还有点同情宋大黑同学。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车祸的事儿?”栾女侠又凑过来问。   苏慎真一点儿不想搭理她,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真能跟清水乡的大妈们有一拼了。   “不记得。”苏慎说。   “你就不好奇吗?”   “不好奇。”   “你……”栾女侠想继续说,结果小蚊子转过头来,拿着厚厚的一摞题,救了苏慎于水火之中。   宋海林在周五下午回到了清水乡。   他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家都没来得及回,直接冲到了学校门口,朝里边看了几眼,还差一节课才放学。   坐了一整天的车,其实宋海林浑身的骨头都不在原地了,但他还是想把苏慎给推回家,这么一比起来,骨头不在原位也没什么了。   门卫大爷看着他在门口转悠,打开小窗儿问:“你哪个班的?”   宋海林嘿嘿一笑,“没没,我不进去。”   然后赶紧转身去了一边。   正好学校旁边有一个小卖部,他想着能打发打发时间,进去逛了一会儿。   老板坐在收银台后边噼噼啪啪嗑瓜子儿,宋海林进门之后他也没搭理,继续嗑瓜子儿。   宋海林绕着货架转了一圈儿,他拿起来一包零食,正要拿走,定睛一看,包装上写着“粤利粤”,他看着这个包装笑了一会儿,然后挨个仔细看了看包装。   汪仔,雷碧,康师父。   边看边笑。   看到最左边,有一大包土俗土俗的鲜绿色撞进了他的眼睛。   这不是苏慎爱吃的那个山寨整蛊糖么?   他拿了两大包去门口付了钱。   书包里塞不下了,他只能管老板要了一个红色塑料袋儿拎在手里,边往外走着他还边笑,惹得老板白呼了他好几眼。   明天就是周六了,小蚊子趁着苏慎还在学校,把自己手边所有不会的题一股脑都拿了出来。苏慎捏了捏鼻梁,突然觉得栾女侠也不是那么烦了。   给小蚊子讲完题之后,同学们都走得差不多了,苏慎塌着肩膀在座位上休息了一会儿。   可能是以前总被宋海林推着走,懒散惯了,这三天来回自己划轮椅,突然觉得挺累的。   所以说,人啊,这一身臭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他伸了个懒腰,抖擞了一下精神,手扶上了轮子一边的手推圈。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宋海林正满头大汗地冲上楼梯。他大步跑到走廊这边,喘着气儿说:“赶上了。”   苏慎愣了一下。   “你回来了啊。”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苏蚊香! 第18章 第十八章   田喆和苏慎的渊源得从他们都还上小学的时候说起。   乡镇里的学生小时候搭伴儿,不讲究俩人对不对脾气,只讲究咱俩是不是一个村儿的、家近不近、有没有亲戚关系。所以那时候你一帮儿我一帮儿都是同一个村的聚在一起玩儿。   不凑巧的是,田喆那一级学生里,镇上住的就他自己。   小时候的田喆表面上虽然是“老子不爱跟别人玩儿”的拽样儿,但实际上,毕竟还是小孩子,怎么着都希望上下学能有个人和自己一块儿。   在这个紧急时段儿,苏慎出现了。   苏慎虽然是村儿里来的,但是他们村儿离镇上近,光从地界儿来看属于不分你我,而且,田喆偷摸观察了好几天,苏慎这人独来独往,没朋友。   田小爷一开始拉不下脸主动找苏慎做朋友,就只能想了个办法,天天在学校拐角的小卖部门口偶遇苏慎,这么一来二去想混个脸熟。   苏慎从小就懒,这个“懒”字全方位地体现在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懒得和别人打交道,懒得说话,懒得记人。   也就是不看着路就回不了家,不然,他大概连睁眼都懒得睁。   所以,在田喆想和他混脸熟的那一阵儿,他压根儿不知道有这号人。   那时候,几乎每个学校都有个老大,致力于争意气打群架,顺带欺负欺负看着性子比软的同学。   成天见儿不说话而且还坐轮椅的苏慎首当其冲。   对于他们,苏慎一般是能躲就躲,因为懒得和他们交涉。   正巧,某一天,那个老大在小卖部门口把苏慎给拦下了。苏慎坐在轮椅上耷拉着眼皮懒得动弹,硬生生忍住了一个哈欠。   小孩子动手不重,顶多就说点不大好听的话,等他们觉得没意思了,自然就会散开。   他都习惯了。   可这天,赶巧让田喆给看见了。   田喆那天从天而降,大喝一声:“呔!”颇有些古时候的大侠风范。这一声儿大喝把苏慎吓了一跳。   田喆一战成名,凭一己之力把“老大同学”连带他的那些个手下们揍得哭爹喊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有当老大的天赋。自此之后,学校里的老大换了人。   苏慎对此的反应是,坐着端端正正地鞠了一个能力范围内最大幅度的躬,权当感谢。   “诶!”田喆拦了他一下,“你都不觉得我眼熟吗?”   苏慎仔细想了想,说:“不觉得。”   “你原来不是哑巴啊。”田喆说。   “你不觉得……”苏慎这时候还是软软的小奶音,因为换牙,有些音节还说不清楚,“我本来就不能走路,如果连话都不会说,那不是太惨了吗?”   童年时期的田喆被苏慎的嘴炮功唬得一愣一愣的。   果然老天爷都是公平的,短了你的必定会想办法在其他地方补回来,比如说,苏慎的好一张利嘴。   从那以后,田喆成了苏慎的专属保镖。   其实,从他成了学校老大之后,就没人敢欺负苏慎了,可是对于田喆的自来熟苏慎也没说什么,毕竟,身边有个人能让他的多说句话也好,也不辜负老天爷赐他的这张利嘴。   田喆在修车厂挥舞着扳手拧螺丝,想起来小时候的苏慎,忍不住笑了一下。   因为他辍学早,在外边干活好几年了,所以他和苏慎比起来有些大人的意味,可是田喆心里知道,要是论心智,苏慎得比他成熟不少。   因为这一走神,修车厂的伍师傅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把烟捏在手上,喊:“干什么你!快看看你拧半天的是个啥,让你给我卸轮子你又给我装上去了!”   田喆这才回神,一看,那本来要换下来的旧车轮是又被他给按上了,新车轮还在一边儿躺着。   伍师傅脾气一直不大好,犯了错就打着嗓门儿骂,田喆有时候被骂烦了就尥蹶子走人,可第二天还得屁颠屁颠儿拎上烟来笑嘻嘻地赔罪。   因为整个清水乡就伍师傅这一家儿修车厂。   伍师傅这次看着那个车轮若有所思,竟然也没使劲骂,他蹲在地上把烟屁股给抽完,在地上碾了一下,说:“不怪我骂你,咱干的这事儿,是大事儿,你想想,车这玩意儿,上了路就是把命交给它,归根到底,这些命还是在咱的手上。”   伍师傅咳了一口痰,继续说:“我一开始在珠城当学徒的时候,我那师父就是这么教我的。那时候我师父带着我在废车厂做过翻新,那些车祸之后的车见多了,只要和这车扯上关系的,就没有大事儿。我记得挺清楚,有一回,见着一辆奥迪,车头都给撞没了一半儿,人指定是活不成了,有钱买贵车也白搭。”   “您还在珠城当过学徒呐?”田喆边搭话边把车轮子卸下来。   伍师傅随便“嗯”了一声儿,然后指挥他,“用劲儿拧,跟你说,这个轮子不是小事儿,当年见的那辆奥迪我瞅着就是轮子没换好,从市长大厦那边拖过来的时候差点掉在半道儿上。”   田喆心说指不定这轮子是给拖车给拖的。   但是,市长大厦这名儿怎么听着有点儿熟呢?   他突然抬头看了伍师傅一眼,问:“您没记错?是从市长大厦拖过去的?哪一年?”   “这还能记错么,得有十年了吧,那时候车少,好车更少,奥迪我能记错么,听说是在市长大厦那儿被个大车给撞的,我瞅着撞成那样儿,也不像普通小轿车能办得了的。”   苏慎看着腿上的大书包,忍不住回头看了在推着轮椅往家走的宋海林,问:“你觉得我几岁?”   宋海林答得一本正经,“和我同岁吧——我记得你奶奶好像说过,你就比我大几个月。”   苏慎笑,“所以你这些玩具都是给我的吗?”   宋海林书包里,鼓鼓囊囊都是给苏慎带回来的礼物,最上边一层,一入眼,就是满满的卡通玩具。其实底下还有别的东西,不过也都是些糖、巧克力之类的小零食。   “对啊,这可都是限量的,”他伸长了胳膊捞出来一个一拉线儿就张嘴的玩意儿,“得在麦当劳吃儿童套餐才给,你知道我这些天吃了几顿儿童套餐么。”   苏慎看了看那些形形□□的小玩意儿,可见,真吃了不少。   “我小时候,爸妈管我管得严,不让我吃这些东西,那时候同学都在攒玩具,就我自己没有,给我眼馋的哟。”   “所以你就先在可劲儿吃个够来弥补小时候的缺憾?”苏慎阴阳怪气儿地说。   “那倒不是。”宋海林一挥手,“我小时候经常跟着我发小儿一块儿去吃,换了玩具就藏他家。”   说完他还拿着一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摁了一下后边的开关,那兔子立马怪叫了起来,呜啦呜啦喊“我是小可爱,小朋友可爱。”   “这只大耳朵狗可太丑了。”苏慎被那个声音给弄笑了,戳了一下玩具的大嘴巴。   宋海林指着兔子耳朵说:“这明明是只兔子,你看它耳朵,这么长呢。”   “狗。”苏慎说。   “兔子。”   “狗。”   “兔子。”   “狗。”   宋海林转了转眼珠子,苏慎这个“狗”的音儿还没落,他就赶紧接上了,“狗!”   苏慎笑,“对,就是狗。”   宋海林碰了一鼻子灰。偷鸡不成反蚀米,本来想诳他一下,没想到这人反应还挺快。   “大耳朵狗。”苏慎补充。   论伶牙俐齿,还得是不得不服苏慎。   宋海林认栽,换了话题,“你物理竞赛考的怎么着啊?”   苏慎没立马说话,不怎么干脆地沉吟了一声儿,说:“题难,估计拿不了奖。”   “怎么可能,就您老人家这脑子,那不堪比爱因斯坦转世么。”宋海林当他是端着谦虚。   苏慎说:“爱因斯坦他老人家的脑子还被供着求死不能死不瞑目呢,估计没机会转世。”   他笑眯眯地说完之后才正色道:“我是说真的,拿不了奖,我也没那么聪明,平时靠着努力才不至于成绩太差,但真到了拔尖儿考试还真应付不了。”   他说得无比真诚,宋海林还真信了他的邪。   “没事儿……你成绩那么好,就算是不加分儿肯定也能考个重本。”宋海林结结巴巴地安慰。   苏慎觉得还挺好笑。   宋海林一向都是这样,那份儿心倒是好的,就是笨嘴拙舌不会安慰人,还偏硬着头皮说上那么几句。尤其是在这种时候,这块儿短板就显得尤其短,光是让人觉得他手足无措憨傻憨傻的。   苏慎没由来地就想逗他玩玩。   “你也知道,清水乡就这么个教学水平,现在看着我成绩好像挺好,但其实和城市里的学生就是没法儿比。指不定人家倒数第几都比我成绩好,我看着,我够呛能考上大学……”苏慎的语气那叫一个凄哀悲婉,“我这样儿的,连去工地都没人要,往后都不知道能不能吃上饭。”   宋海林根本听不出苏慎是在耍他玩儿,一时间真的手足无措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往后,你吃不饱饭就来找我,我……我,我给你做饭吃。”   苏慎对他的反应非常满意,又长叹了一口气,说:“你现在是这么说,你是个城里人,往后能不能记得有我这么个人还另说呢,再说你就算能记得我,我个残废,难保你不嫌弃我。”   说完这话之后,宋海林突然停下了步子。   他绕到苏慎前边去,伸手摁在他肩膀上,皱着眉头说:“我不会。”   苏慎愣了一下。   宋海林不松手,还是直勾勾地盯着苏慎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   苏慎觉得自己玩儿脱了,只能轻轻点了点头,含糊地“嗯”了一声儿,没敢跟宋海林说这是在闹。   宋海林这才松了手,不再用那怪瘆人的眼神盯着他看。   他一直没说话,推着苏慎往前走了几分钟之后才说:“我说真的,你别不信。”   “你是个挺好的人,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你还优秀的人,”宋海林说,“别说我不信你往后没饭吃,就算真是这样,我肯定不嫌弃你,我还生怕你嫌弃我不够格和你做朋友呢。”   “不嫌弃。”苏慎说。   这种感觉挺奇妙的。   果然,被人夸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   苏慎从几乎就是被夸着长大的,什么懂事儿、成绩好、长得好,大多是客套,还有大妈们秃噜出来的那些“身残志坚”,权当是夸他。但是,不管是哪种说法儿,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这孩子是个残疾”这个先决条件之上。   因为残疾,所以,你能得到和普通孩子一样的成绩,或者是比他们好很多的成绩,这非常不容易,你才能被成为是优秀的。   苏慎个人认为,抛开这一点不说,他不比任何人差。   不光不差,而且,他非常优秀。   不是自负,因为这确实是事实。只不过,大多数人不愿意去看见他的优秀,都喜欢在他残疾这个问题上转悠,不管他多努力,都逃不开这个前提。   宋海林这个夸不一样,说真的,这么多年以来,苏慎第一次被夸得这么舒坦。他的优秀被肯定了,而且是切切实实、不带条件地被肯定,难道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儿吗?   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被人打心眼儿里认为你好还开心呢?   有些时候,自己的优秀,光是自己一个人在那儿说着,时间久了就没意思了,可是这时候如果有个人跳出了突然打心眼儿里肯定了你的优秀,那么,连带着之前的那一份儿开心,全都会聚在心上,绕着,散也散不开。   “还没问你,你比赛顺不顺利。”苏慎刻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绕开了物理竞赛这个话题。   宋海林指了指书包外边那层拉链,苏慎打开,里边明晃晃放着一张证书和一块儿奖牌。   他把证书拿出来,看见上边的“冠军”两个字儿,笑了,说:“恭喜。”   “全国联赛是奖牌,到亚洲联赛的时候就是奖杯了,比这个好看。”宋海林连标点符号都恨不得带笑。   经此一役,他们的战队算是拿到了亚洲联赛的入场券。亚洲联赛三年一届,算起来,下一届正正好好在高考之后,一点儿不耽误。   所有人都说,他是亚洲联赛里年纪最小的选手,前途无量。   宋海林自己倒是没有多么欣喜,更多的是松一口气。因为对于他的梦想,他早就不是那种一头热忱地往里深陷了,因为周围那些反对的声音,他反而是咬着牙,如履薄冰似的战战兢兢。   “亚洲联赛就是高考以后了,到时候你和我一块儿去参赛吧,”宋海林说,“领奖的时候我一定在上边特别感谢一下你。”   “感谢我干嘛?”   “感谢你……”宋海林想了想,“说获奖感言的时候不都得例行感谢么,就随便感谢一下。”   “那为了我的名字能响彻全亚洲,我都不得不祝你能获奖了啊。”苏慎顺手摁了一下大耳朵狗的开关,那狗欢脱地叫了起来,“我是小可爱,小朋友可爱。”   宋海林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说:“能站在这个领奖台上,我要感谢许多人,首先感谢我的祖国,感谢主办方,感谢我的家人,感谢我的队友,感谢CCTV,感谢滚石,感谢移动联通电信,最最重要的,是要感谢我自己的努力付出。”   “说好的感谢我呢?”苏慎说。   “别着急,没说完呢。”宋海林继续说,“当然,还要感谢许多支持我的人等,谢谢大家。”   苏慎刚剥开一块儿糖,问:“完了?”   “完了。”   他把糖纸搓成球往后冲宋海林脑门儿一扔,“感情我就是那个‘大家’啊!”   “不,”宋海林眯着眼睛笑,“你是那个‘等’。”   “大黑,”苏慎突然开口,那个严肃认真劲儿让宋海林一下子停住了笑,“你忘了我是考神么?我和游戏神交情不错的,我现在要代表我们神族取消对你的保佑。”   宋海林停了一下,听他说完之后继续笑,声音越笑越大,从“哈哈哈”里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儿,“对了,还得感谢游戏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感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的铁蛋儿哥。   谢谢你! 第19章 第十九章   瑞雪兆丰年。   今年的第一场雪是场大雪,大瓣儿大瓣儿的雪花慢慢悠悠地往下飘,不注意就把地面盖满了一层,第一层还不等全落完,又一层就叠上来了,不一会儿就在树枝子上堆起一个个雪白的小堆儿。   苏慎醒了之后眯着眼睛往外瞥了一眼,被外边的白光闪了一下,马上又把被子盖过了脑袋,顺便把被子边儿都压在了底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天儿冷了,对于苏慎这个本身就爱睡懒觉的人来说,起床就更困难了,外边的冷气儿就光是往被子里漏个一星半点儿就够起一层鸡皮疙瘩。   反正外边下这么大的雪,从客观条件来看他也没法儿去学校。   于是,苏慎又安安稳稳缩回被窝睡起了懒觉。   迷迷瞪瞪的还没彻底睡着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被子掀了一下,然后脸上铺天盖地的凉气儿。他把眼睁开,宋大黑正用他的凉手,一边一个,捂着他的脸,本来热气腾腾的被窝,一下子把热乎劲儿都给散没了。   苏铁蛋儿同学也彻底清醒了。   宋海林嬉皮笑脸地搓搓手,说:“走,上学去。”   “不去。”苏慎往被子里缩了缩,还带着些鼻音。   “你确定吗?”宋海林用不怀好意的语气问。   苏慎没说话,半天才把头探出来,朝他眨了几下眼睛。   宋海林咧着嘴把手往他脸上伸,苏慎赶紧攥紧了被子,闷在被子里喊:“起起起!”   他把被子团成了球,把自己裹在里边伸了个懒腰,好半天才把脑袋从里边拱出来。   “那你得背着我。”   苏慎边揉了几下头发边打了个哈欠,对宋海林说。   宋海林笑了,“背背背,你快穿衣服。”   他穿了一个浅色的呢子大衣,一边跺着脚一边搓手,苏慎看了他一眼,慢慢在秋裤外边又穿了层毛裤再把校服裤给穿上,穿毛衣的时候,他又瞥了宋海林一眼,欲言又止,然后穿上了校服外套,又在外边套了一层羽绒服。   “你,”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你穿成这样儿估计坚持不过今天上午,这里没有暖气。”   宋海林把手放在口袋里,说:“我长得很像怕冷的吗?”   “不是长得像不像的问题,这种天儿,连狗熊都冬眠了,你知道什么叫路有冻死骨吗?”苏慎打了个哈欠,从柜子里翻了一个黑色的羽绒服给宋海林扔过去。   宋海林抖搂了几下那个羽绒服。   苏慎继续在柜子里翻腾,一会儿又给翻出来了帽子围巾手套,都是毛线的,看起来毛茸茸的挺暖和。   “毛制品就是冬天的福音。”他边说边全副武装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   宋海林的确有点冷,现在看着苏慎穿得这么暖和,对比心作祟,苏慎越暖和他越觉得冷,索性把那个黑色的羽绒服套在了外边。   别说,还真暖和了不少。   就是苏慎比他瘦一点,他穿着这个衣服有点儿小。   “你身上穿得这些重量到最后都是得我背着,摆明了报复我吧你。”宋海林把苏棉球儿背起来,还顺手掂量了一下。   “你剥夺了神睡懒觉的权利,这是你应有的惩罚。”苏慎用围巾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就露出了两个眼睛,声音在厚厚的毛线底下,闷闷的。   田喆往炉子里添了点碳,以前钟情于“宋大忽悠”快递箱的狗蛋儿也因为天儿冷拱来了他的脚边儿上,扑腾了一身灰。   它在炉子边上低低地“冒嗷”的一声儿,不过田喆没搭理它。   往常把它当二大爷供着的田喆正两只手拿着报纸架在炉子上方,边烤手边仔细挨个字儿盯着看。   那张报纸上写着市长大厦的那场车祸。   地点,市长大厦。   车辆,一辆大车,一辆小轿车。   文本里没有提及这辆小轿车的牌子,但是黑白的大图里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出来,那辆小轿车后边的铁表是四个圈儿的标志,奥迪。   虽然同样型号的两辆车在同一个地点相撞的事件出现两次的可能性不大,但田喆还是用手机搜了一下,确定了市长大厦旁边的十字路,这些年以来就出了这么一次类似的事故。   如果真的如伍师傅所说,那这件事儿的确不怎么寻常。   田喆当时追问了几句,伍师傅都答得含含糊糊,说是因为这辆车损害太严重,没法儿翻新,所以也没怎么注意。   可是,对于伍师傅随口说出来的轮胎脱落,田喆还是多注意了一下。   且先不论伍师傅有没有夸大其词,如果真的是出现了这种情况,当时的警察没理由不顺着轮胎往下查,而是直接把这个事故单纯定义为了意外。当时事故过后,判了大车司机全责,但总体事故性质并没有深入挖掘。   田喆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轮胎两个字儿在脑子里滚过来滚过去,碾得脑仁儿疼。   当然,这也不排除是伍师傅随口一说,把当时的情况给夸张了一些。   狗蛋儿被炉子里的火给熏得暖洋洋的,靠着田喆的鞋子闭着眼舒舒服服地睡起了觉。田喆低头看了它一眼,叹了口气。   这事儿,先不能告诉苏慎。   毕竟空穴来风。   他先得把空穴那边的情况查探好了,确定了是不是确实有这么回事儿才说。   冬天里,农村的人们一般都不再干农活了,算是闲了下来,大都没人早起。早晨一片安静,就只有院子里的鸡狗乱叫,剩下的就是早起上学的学生们。   学生们也理所当然成了第一拨踩新雪的人。   苏慎实际上非常喜欢踩新雪时的“咯吱”声儿,只是一直没什么机会踩罢了。宋海林背着他,踩下去的步子比平时重了不少,厚实地压在雪上,随着印出来的脚印还有不轻不重的响声。   穿着羽绒服的宋海林倒是没感觉到很冷,只不过耳朵被风吹得通红,脸颊也被风刮得有点疼。走在半道儿上,苏慎突然把他那个红色的围巾给摘了下来,避开宋海林的眼睛,随便缠了几圈儿。   缠完之后还在他脖子后边打了一个结儿。   “你是要谋杀我吗?”宋海林的声音被堵在了毛线围巾里边。   “毛线?”苏慎说,“是啊,这是毛线的。”   这听力堪比宋爷爷。   “我是说,你快把我憋死了。”宋海林晃着脑袋挣了挣围巾。   他这么一挣,后边那个结松开了,勉强才能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没别的了,我就织了这一条。”苏慎回答他。   宋海林说话能说利索之后本来想立马回他“我不是问别的围巾,是说憋死”,结果听见苏慎的话,注意力全被“织围巾”给吸引了过去,他问:“这围巾是你自己织的?”   “嗯。”   “你会织围巾?”   “嗯。”   苏慎嗯完之后,宋海林还在不可思议里没回过神来,心境突然回到了刚来清水乡的那段儿时间,不断地想:清水乡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苏慎竟然会织围巾。   可见,这个地方的确是非常不可思议了。   “跟我奶奶学的。”苏慎把耷拉下去的围巾边儿给团宋海林脖子后边。   他这么说完,宋海林理所当然地以为苏慎浑身上下的毛线制品都是他自己织的,顿时,心里那股子不可思议更盛了。   可其实,苏慎虽然会,但是他懒得织。他的毛衣毛裤帽子手套都是奶奶给织的,这条围巾,他拖拖拉拉三个冬天才给织完,到最后还是奶奶给收的尾儿。   围巾的毛有点扎脖子,宋海林不大舒服地转了转头,再往前边看的时候,突然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几个字儿,在他脑子里又放大了一倍。   前边从另一条胡同里拐到大路上的,正是我们的厌世脸栾女侠。   她举着一把花花小伞拐出来,往宋海林和苏慎这里看了一眼,还是她一贯的表情,半耷拉没怎么有精气神儿的眼皮,整张脸都洋溢着不想搭理这整个世界的潜台词,和这白茫茫一地雪放在一起倒是挺配的。   就是那把花花伞有点出戏。   不光是花花伞,栾女侠还穿了一个浅粉色的小羽绒服,带着蕾丝花边儿,脚底下白色的毛毛靴子,带着蕾丝花边儿,小毛线裙子,带着蕾丝花边儿。   这一身儿粉粉嫩嫩的装束和栾女侠这张冷脸配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搭调。就像是脑袋安错了地方似的。   栾景年木呆呆地朝他们两个人挥了挥手,当做打招呼。只不过紧紧地皱着眉头,像在思考什么难题似的。   宋海林悄悄对苏慎说:“看面相这位女侠成绩应该非常好,指不定威胁到你第一的地位了。”   苏慎没说话。   经过栾景年旁边的时候,他突然说:“就在这附近,有一只被冻死的可怜家雀儿,埋在雪下边,你要是不小心踩扁了,晚上它可是会去找你的。”   苏慎的语调冷冰冰的,把宋海林都听得一愣。   正要往前迈步的栾景年马上收住了脚,脸上一闪而过惊了一下的表情,然后慢慢挪到了宋海林后边,跟着宋海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宋海林的踩哪里她就踩哪里。   苏慎笑得欢实。   “你这人怎么这么恶趣味。”宋海林说。   “你不觉得她脸上有点表情特好玩儿么?”苏慎边笑边说,“就像是被胶水儿糊了一脸面瘫,但是还硬要做表情。”   “快甭笑了你,”宋海林故意颠了他一下,“再笑你门牙要被冻下来了。”   被他这么一颠,苏慎原本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不经意在他脖子上环了一圈儿,绕在红色的毛线围巾外边。   栾景年在后边皱着脸看他们两个,总觉得他们两个有点过于亲密。   她放在口袋里的手悄悄捏了一下口袋里的小本子。   宋海林来清水乡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接近苏慎是为了什么?   目的和她一样吗?   还是,宋海林是哪一伙儿人里边的?   栾景年心里被疑问压得沉甸甸的,脑子里原本就不怎么清晰的模糊事件缠绕在一起,看似互相之间没有联系,看似大多是偶然,但却择不清楚,乱乱地绕在一块儿。   有时候,她甚至都会怀疑自己想太多。   指不定,有些事儿真的没有缘由。   但,某些事儿,必定是能串联在一起关键。   可惜,她分辨不出来哪些有用哪些没用,不会筛选,所以只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平铺开,慢慢理清。这是世界上最笨的办法,是效率最低的办法,但同时也是最难出疏漏的办法。   栾景年自认为她并不是那种聪明人,所以,执着于某件事情的时候,只能勤勤恳恳地用最原始的笨办法慢慢推敲。   所以,苏慎和宋海林,他们到底是关键线索,还是她没筛出去的偶然事件?   她拧着眉毛想了一路,闷头刚走进校门,迎面就被一个雪球给砸中了。   学校里边欢脱地打着雪仗的同学们突然静止了,一下子连笑声儿都停住了。就只有胖子没刹住车,傻呵呵地漏了几声儿笑,然后迅速捂住了嘴。   栾景年有点茫然地抬头眨了眨眼睛。   刚才扔出雪球的顾燕儿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顾燕儿僵着脸,暗骂自己点儿背。   这一颗超级无敌大雪球本来是要往宋海林那儿砸,本来想着宋海林背着苏慎行动不便,谁知道宋海林行动便得很,轻轻松松给躲了过去,那栾景年也是好巧不巧正好这时候进校门,正撞上了这个雪球。   时空正静止着。   突然传出了一连串没被压抑着的笑声。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了苏慎苏大神。   苏大神正呲着牙耸着肩膀笑,眼睛都笑眯了。   栾景年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刚才冲他扔雪球的顾燕儿,用她独特的有点哑的声音问:“是你砸的吗?”   这个声音在这冰天雪地里,让顾燕儿这个本来打雪仗打得全身热气腾腾冒汗的人顿时蹿了满身的凉意,他赶紧道歉,正要说对不起呢,还没等开口,栾景年突然弯下腰抓了一把雪,在手心儿紧了紧,朝顾燕儿扔了过去。   不过没扔准,只擦着顾燕儿的肩膀飞过去了。   顾燕儿还没摸清楚她这是什么意思,栾景年勉强咧着嘴笑了一下。   这一下,笑得顾燕儿如沐春风。一颗心也总算落了进了肚子里。   栾景年的这个笑,可以说是转学以来的一大突破,往常就算是勉强一笑,都只是弯弯嘴角而已,今天竟然露了牙。   苏慎那边的笑声还没停下来,全世界最不爱看周边情况的胖儿把手里的雪球朝栾景年扔了过去。这次栾景年有准备,躲了一下,这个雪球正好扔在了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小蚊子头上,一时间,她的头发上盖满了白花花的雪。   小蚊子瞪了一眼胖子,抓了一把雪,跑过去追着胖子打。   苏慎还在那儿笑着,接过宋海林手里的雪球,朝栾景年砸了过去。刚才在玩儿着打雪仗的人们重新恢复了活力,都热热闹闹地闹腾了起来,栾景年也顺利融入到了这场雪仗里。   随着进校门的人越来越多,这场雪仗也越打越激烈,慢慢就从小范围闹着玩玩,演变成了各个班级之间的荣誉之战,到最后大倪倪和美人老师也齐齐加入,漫天雪球乱飞,远远地就能听见这里成群的清脆笑声。   小蚊子追着胖子跑,顾燕儿打得不分敌我,苏慎发挥了自己恶趣味的天性,和宋海林配合默契,这里招惹一下那里招惹一下,最后攒了一群“敌人”追着他们打,大倪倪和美人老师还是互相杠着相爱相杀。   栾景年其实不是不爱搭理人,也不是高冷。   她真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相处而已。不是不乐意相处,是不知道怎么相处。   因为孤僻惯了,自己和自己交流不需要什么技巧,但一旦脱出了只有自我的世界,和别人交流的这个技巧就得慢慢学。像是她之前接近宋海林,接近苏慎,那时候,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表达她的好感,但是看在别人眼里就是奇怪。   其实她真的不难相处。   就只是需要一个机会而已。   苏慎和宋海林被“敌人”们众志成城扑倒,在雪地里打了好几个滚儿。   栾景年混在人堆儿里,猝不及防在在雪地里栽了一下,羽绒服上沾了些雪沫沫。她拍拍衣服站起来,这时候,上课铃呜啦呜啦响了起来。   雪地里的学生意犹未尽,不想回去上课,都还磨磨蹭蹭地继续玩儿。   美人老师拍了拍身上沾的雪,大倪倪看了他一眼,然后大吼一声:“都给我回去上课。”   宋海林下意识捂了捂耳朵。   在大倪倪的威吓下,同学们这才都往教学楼的方向走过去。   宋海林撑了一下地,正要爬起来,结果手底下摁到了一个小本子,他看了一眼本子,余光扫了一下周围,不动声色地收进了口袋里。   然后站起来拍拍雪,过去扶起了苏慎。   苏慎脸上红彤彤的,手心儿被雪球弄得冰凉,他眯着眼睛笑,宋海林瞅着,有种蛊惑的意味。   邪门儿。   果不其然,刚把苏慎背起来,他就感觉自己的脖子后边凉了一下。   苏慎拍着他的后背哈哈大笑。   从他后衣领塞进去的那个雪球也冷热交替地哈哈大笑。 第20章 第二十章   同学们都还沉浸在刚才打雪仗的氛围里,即便被老师赶回教室也都无心学习,大倪倪在讲台上管了好几遍纪律,到最后烦了,敲着黑板给建设了半节课的思想道德才开始讲题。   宋海林趴在桌子上,拿出来那个本子偷偷看了几眼。   那本子挺厚,封皮儿包着一层塑料硬皮,看起来质量挺好,但是已经旧了,里边的纸页都卷了边儿。本子上没有署名,打开第一页,正中间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那个问号被重叠了很多笔,颜色有黑的有蓝的有红的,不像是同一次画上去的。   宋海林粗略地翻了一遍,小本子的每一页儿都用黑笔写了字,前边标着小圆圈儿里的一二三四,里边有用红笔蓝笔做的小记号。   乍一看,就跟普通的纠错本一样。   第一页第一行写了标题:1.车祸。   底下贴了一个报纸的剪页儿,没有内文,只有一个大标题:珠城市区大货车私家车相撞,两死两伤。   旁边画了两个简笔画:一个大货车,后边跟着一个火柴人,另一个是小轿车,后边跟着三个火柴人。   三个火柴人那里用红色的笔圈了一个圈儿,划出来一个箭头,写着:苏主编。   后边还有两行字儿,一行写着“市长大厦”,一行写着“警察”。   警察后边儿,连着画了三个问号。   第二页也写了标题:2.酒。   后边几乎写满了“为什么”三个字儿。   在这一页的最后,才又写了“醉驾”“从来不喝酒”这几个字儿。   宋海林往下翻标题。   3.钱   4.官   5.宋   6.通话记录   7.清水乡   8.宋!   9.苏※   再往下翻就没有了。   总共写到第九个。   翻到“8.宋”的时候,宋海林停了一下,留在那一页儿看了很久。   那一页写了“宋海林”三个字儿,然后划了一个箭头,后边跟着“宋局长”,然后这个宋局长上边圈了一个圈儿,用蓝色的笔标着“5.宋”。   宋海林没来得及往下看,直接翻到了前边标着“5”的地方。   那后边的内容跟了好几页,黑色笔的字体密密麻麻的看得人眼晕,宋海林没挨个看,就从里边找了找用红笔划出来的重点。   第一个红笔画的圈儿里是“姓宋的”。后边画了好几个问号。   第二个红笔画的圈儿里是“宋局长”。然后又用蓝笔画了箭头,在一边用小字儿写:宋庆,宋局长。   最后在末尾,用红笔写着:打电话的是谁?为什么三番五次在电话里提宋?   宋海林皱着眉头,心砰砰跳。   突然,他的胳膊被拍了一下,吓得他往前推了一下桌子,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儿。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上课。   全班同学都回头看着他。   刚才拍他胳膊的胖子正站在位子上,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   宋海林茫然地眨眨眼,只听大倪倪使劲拍了一下讲台,扯着嗓子骂:“行啊一个个的都不听课是吧!宋海林你给我站起来!用不用我跟你们再说说还有多长时间期末考试啊!”   大倪倪边说边一巴掌往黑板上拍了一下,“这个题!来!谁跟我说说,谁会!周勋干嘛呢你!题答不上来你还好意思笑!也别笑了,都出去吧,滚出去!你!周勋,宋海林,顾燕!你仨都给我滚出去站着。”   宋海林这才看见,教室里还站着一个倒霉顾燕儿。   他赶紧把那个小本子扔进桌洞里,跟着胖子和顾燕儿一起出了教室门。   胖子还乐呵呵的,“又是我们。”   宋海林不想搭理他,问顾燕儿:“什么情况?”   “不是吧你,你连你为什么出来罚站都不知道?”胖子压着声音在那儿大惊小怪地咋呼。   顾燕儿指了指自己,“我,上课看漫画,叫我起来答题没答上来,”他又指了指胖子,“他,我没答上来题,在那儿笑,被叫起来也没答上来。”   “你,”他又指了指宋海林,“叫你起来答题,你没起来。”   宋海林心想,别说答题了,我那时候连我自己在哪里都没反应过来。   三个人在外边还没站稳当,只见坐在第一排的那个小眼镜也垂头耷脑地从前门出来了。   胖子脸上那个表情登时就跟农奴翻身做主人了似的,笑出了八颗牙,“你不好学生么,怎么也出来罚站了,第一回 吧。”   边说着还边把胳膊给勾搭到了小眼镜的的肩膀上。   小眼镜撇嘴,“我这是连累知道么连累!都是你们害的,那题根本就没人会,指不定一会儿还得再往外撵人。”   他们三个一听,齐齐往教室里看了一眼,琢磨着下一个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是谁。   宋海林随便往教室看了一眼,就看见了弯腰驼背在座位上看小说的苏慎,苏慎用余光看见了这三个人排队似的从后门往教室里张望,悄悄朝他们招了招手。   胖子也乐滋滋地挥手。   正乐呵着呢,顾燕儿眼睛一瞪,立马缩着脖子给苏慎打手势,苏慎还没反应过来的,大倪倪就在讲台上大吼一声儿:“苏慎!”   他吓了一跳,“到!”   “来来来,这题不够难是怎么的,你瞅着教室外边就能会啊!”大倪倪摔了一根粉笔头,“你给我上来讲这个题,讲不出来也出去一块儿站着!愿意看外边就可劲儿看个够!”   苏慎故意磨磨蹭蹭地往过道儿里拐弯,偷偷把手边儿的眼镜戴上,看了一眼黑板上的题号,然后迅速扫了一眼自己试卷上的题目。   看完整个题干之后才装作刚把轮椅方向调过来的样子,迅速划到了讲台边上。   过程中他还扫了一眼黑板上大倪倪写的解题过程。   没忍住笑了一下。   怪不得大倪倪今天脾气这么炸呢,原来是把题给讲乱了。   他清了清嗓子。   大倪倪立马冲他喊:“甭装神弄鬼,行就行不行麻溜儿滚出去!”   苏慎赶紧憋了一脸严肃开始讲题,先讲了一遍常规思路,然后他拿起粉笔打算往黑板上画个图,犹豫了一会儿,跟大倪倪说:“老师,我能不能去后黑板讲?”   大倪倪的思路被苏慎给理顺了,正沉浸在题目里边呢,被他这么一说,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立马点了点头。   同学们早向日葵似的转了头。   苏慎在后黑板画了图,接着用手指着那个模型,继续往下讲。   宋海林在外边盯着反光的后黑板看,对这个题目一下子来了兴趣,竟然跟着把思路给理清楚了。   苏慎说完常规解法之后,轻轻问了一句:“这样讲,明白吗?”   以小蚊子为首,把头点的跟招财猫似的。   苏慎看了一眼大倪倪,说:“老师,还有一种简单做法。”   “讲!”大倪倪站在讲台上豪情万丈一挥手。   刚说完这句话,外边的铃声就拉响了。宋海林一直在里边瞅着苏慎,都没注意什么时候美人老师过去拉了铃儿。   美人老师背着手进来,笑:“看你这架势是打算拖堂啊?”   “拖!”大倪倪又喊,班里登时一片哀嚎。   苏慎敲了一下黑板,说:“那我快点说。”   小眼镜儿在教室外边用衣角擦了擦眼镜,说:“苏大神要是能早点被叫起来就好了,我也不至于来外边挨冻。”   “你咋不祈祷我们仨里有人能答上来呢!”胖子说。   “那,可能么,”小眼镜皱了皱脸,“苏大神那脑子能跟你们凡人相提并论么?”   “你甭一口一个你们凡人,是咱们凡人,”顾燕儿说,“你他妈那么努力,成天见儿追在老师屁股后边问题,你不也出来了?”   “那,努力归努力……”小眼镜被顾燕儿噎了一下,“苏大神那种人根本就是聪明,大倪倪刚才明明是把题给讲乱了,就这样,他都能随手讲出好几种解题思路,这程度,光努力,努上八辈子都没用。”   胖子和顾燕儿深以为然。   宋海林也听了会儿他们的对话,觉得小眼镜儿说的对,苏慎的脑子的确就像是为学习长得似的。   不过,这时候他想起来一件事儿,前些天他问物理竞赛那事儿的时候,苏慎跟他说题难,还说自己不够聪明,当时他没太放在心上,但现在想起来觉得不大对头。   以他对苏慎的了解,他绝对是那种不知道“谦虚”俩字儿怎么写的人。他懒得客套,基本上有一分,他绝对不会说成0.5。   他正要问问胖子关于物理竞赛的事儿,结果大倪倪正好从教室里出来。里边已经下课了,大倪倪逮着他们四个,骂了个痛快,还是最后美人老师出手,他们才被允许进去听课。   这么一耽搁,宋海林就忘了物理竞赛这事儿。   放学回家的时候,他打门口儿经过,看见栾景年正蹲在雪地里找什么东西。   今天一整天都飘着雪花儿,后来虽说下得不大,但还是又在原来的地上盖了厚厚的一层,要是有什么小物件儿落在了地上,估计都被雪盖起来了,难找。   苏慎问了一句:“你找什么呢?”   栾景年抬头一看是他们两个,赶紧站了起来,半天才心虚似的说:“没什么。”   “哦。”苏慎应了一声儿。   走出去很远之后,宋海林又回头看了看,栾景年又重新蹲下了,在雪里翻找。   他一阵心虚。   估计那个本子就是栾景年的。   这么一想,他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栾景年一转学过来就对他表现出了空前的兴趣。这个栾景年在偷偷调查什么?   他回到家之后,又拿出了那个小本子研究。   栾景年的字儿没怎么有特色,就是这个年纪的女生基本上差不多的字体,不难看,但乍一看也分不出来是谁写的。   从她写的分析来看,倒是挺有条理,各处都有框架结构。   不过,估计脑子里不大清晰,分析写得颠三倒四,到处画满了问号。   宋海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没把这整个本子凑出一个大概的完整事件。各个小事件被栾景年概括的挺好,只不过看起来没怎么有联系,都是单独的。   宋海林又重新翻到“8.宋”的那一部分。   这里的笔迹还很新,黑笔简述了“班里前不久也转来一个学生,叫宋海林”这么一件事儿。然后又用蓝色的笔在后边跟了一句:可能与宋庆有关。   后来又用红笔把“可能”两个字儿给划掉了。   红笔还写了一句:他为什么来清水乡?   跟了一个大括号,1.和我一样2.宋局长那伙儿   宋海林更懵了,什么叫宋局长那伙儿?和我一样又是什么意思?   她处在一个什么角色上边?   他看着“清水乡”这三个字儿老半天,又把本子翻到了“7.清水乡”那个部分。这个有三句话被重点框了个框儿,一句是“我们家为什么突然来清水乡?”“他们想干什么?”“苏主编,清水乡。”   宋海林觉得自己脑子不够使了。   又翻到了“9.苏※”那部分。   只有这部分加了一个星号,来表示是重点。   底下写的是关于苏慎和苏主编的关系。   可以说,栾景年的文笔很差劲,写的简述都颠三倒四,要是她改行去写侦探小说指不定会直接饿死。   但是宋海林勉强从她用红笔划的重点里找出了点儿线索,她在一边用红笔写了一句“苏家手里有什么?”“他们是为了这个东西吗?”,这里加了好几个重点符号。   宋海林又翻到一开始的第一页儿,确定了一下那个车祸的标题,旁边的火柴人那里的确写着“苏主编”。   如果他没猜错,这就是当年苏慎经历的那场车祸。   找栾景年的本子给勾勒出的框架,应该是,事情由这个车祸为开端,“他们”这个群体辗转来到清水乡要从苏家手里找“手里的某件东西”,而且,“宋局长”与“他们”这个群体联系密切,这导致了栾景年以为宋海林知道“他们”的□□,所以刻意接近。   那么栾景年是什么身份?   她能探听到这么多东西,必定和“他们”关系不远。   栾景年什么身份?   她猜测他转学的目的,那么,她是为了什么转学?她又为什么要调查这件事?   “他们”是谁?   栾景年或许认为他是“他们”这个群体派来的?   但其实,宋海林自己知道,在今天之前,栾景年查出的这些东西,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栾景年想多了。   可问题是,由车祸起头的事儿,怎么扯上了他爸呢?   他看着第一页好半天,突然在画着三个问号的“警察”两个字儿上看了半天,然后合上本子,给潘世呈打了个电话。   第二天早上,为了找本子差点儿急哭的栾景年栾女侠,早早来了学校,想趁着化雪再找一找,结果,路过门卫室,正看见窗台上端端正正放着她的小本子。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栾景年非常消停。   倒是宋海林,一到上课就忍不住盯着栾景年的后背愣个神儿,撑着脑袋的时候,不小心瞥见苏慎,再愣一会儿,好不容易强制自己做会儿题,写上名字之后,看着名字也能愣上半天。   潘世呈那边也一直没消息,宋海林也没去问他。   心里的感觉很微妙,迫切地想知道这件事儿的原委,但又不敢知道。   再说,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估计潘世呈一时半会儿也没空查。   原先在他们那个学校里,很难感受到期末考试的氛围,要非得说有什么氛围,基本上也都是在课外班里紧锣密鼓,在班级里大多谁都看不出谁努力学习 。   但在这里,没有课外班,在这个关键时刻,大家把教室直接当做了战场,桌子上摞着来不及收拾的试卷,试卷上黑笔红笔蓝笔划得花花绿绿的,要是还哪个老师不小心在课余时间迈进了教室,必定被一群拿着试卷的“小蚊子之属”缠上无法脱身。   所以,近期,就连美人老师这个不闲逛不欢的人都不大出来巡视各班了。   苏慎也敛了敛自己的随意劲儿,平时也不再看他那些杂七杂八的小说了,基本上天天趴在试卷上整理题目。   宋海林近水楼台,获得了“苏大神亲自加持的重本入场券儿”,每张试卷,只要是对比着苏慎的各类解题步骤来一遍,基本上相似的题目就再也不会错。   顺着苏慎的试卷连看了两个星期,宋海林突然觉得自己浑身冒起了金光,这一个学期学的知识点居然清晰了起来。   要说班里唯一不知所谓的,当属胖子无疑。   人家还是成天乐乐呵呵,笑得跟大慈大悲弥勒佛似的。   就连顾燕儿都时不时拿着纠错本儿去找小眼镜儿问个题,胖子的淡然处事让人不禁感叹,这不愧是一个真正的猛士。   宋奶奶新得了一麻袋鲜韭菜,据说是哪个亲戚大棚里种出来的,刚送到手里,她老人家就左邻右舍挨家送了个遍。   苏奶奶也得了一把子,干脆趁着天儿好,在门口择起了韭菜,正好能赶上中午烙韭菜饼吃。   难得有个清闲周末,苏慎可劲儿睡得够够的才起床,刚到院子里,就看见他奶奶正搬个小马扎在门口择韭菜,奇的是,一边坐个小马扎和她说着话的,是栾景年。   栾景年怎么来这儿了?   苏奶奶手底下动作不停下,正和栾景年说着,“梅梅啊,你孩子多大了啊?会走路了吧?”   “会了。”栾景年回答。   “你家婆婆还壮实吧?我也不大爱出门儿,好几年不见我那个老姐姐了。”   梅梅是邻村的一个亲戚,宋奶奶这些年脑子也不大清楚了,认错了人,栾景年也不驳,顺着和奶奶一问一答竟然还挺其乐融融的。   “壮实。”栾景年说。   她抬头看见苏慎出来,对他笑了一下。   苏慎也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伍师傅给田喆打了一个电话,田喆放下电话之后抱着狗蛋儿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分钟,最后才下定了决心,穿上外套出了门。   溜达到苏慎家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门口有一个不认识的女生,正坐在小马扎上和奶奶一起择韭菜。   苏慎在一边,看起来非常无奈。   他喊了一声,“阿慎!”   门口的三个人一起抬了头。   苏奶奶先说话:“是不是来叫你回去吃饭?辉儿瘦了不少啊。”   这话是对着“梅梅”说的。   苏慎说:“奶奶,那是田喆。”   “喆啊——”奶奶点点头,随后又跟栾景年说,“跟辉儿过得好好的,咋离了呢?这个喆儿是谁家的来着?”   栾景年睁眼说瞎话,摆了一副长吁短叹的模样,说:“过得不好,婆婆家里不待见我,现在也不兴过日子安不安稳了,关键是没感情,过得再安稳也白搭。”   “也对,你们那时候结婚也不管感情不感情,现在过得好才最重要。”奶奶安慰“梅梅”。   苏慎经过的时候,听得目瞪口呆。   栾景年还真是一个神奇的人。角色代入挺深刻,和奶奶这么着不着调地瞎扯都能面不改色。   田喆朝他招招手,把他叫到一边去吞吞吐吐突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你干嘛?”苏慎问,“想说什么?这么艰难?”   “我这不还没想好怎么说么——你别打岔,让我想想。”   “不知道怎么说?不会是来跟我告白的吧?”苏慎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那你不用说了,我拒绝。”   “你知道么苏慎,你就毁在这张嘴上。”田喆递给他一个纸袋儿。   宿舍接过来看了看,是一套衣服。   “至于么你,不就套衣服……我从小到大穿你旧衣服还少么,就这,你组织语言干嘛。”苏慎拿出衣服抖了抖,结果,那个黑色的线衣还挂着吊牌。   田喆用手拨愣了一下那个吊牌儿,“前几天我妈去县城进货,赶巧儿买一送一,咱俩一人一套,我妈还说这是名牌儿呢。”   说完之后还有扯着吊牌给苏慎看,“你看,不诳你,上边儿还贴着买一送一的标呢。”   “我也没说你诳我,”苏慎把衣服夺过去,“替我谢谢姨。对了,正好一会儿烙韭菜饼,你带回去点儿。”   “我替你姨不用你谢了。”   田喆刚说完,奶奶就叫了苏慎一声儿,苏慎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栾景年已经走了。   苏慎说:“一块儿帮着烙饼去,一会儿趁热带回去。”   田喆点点头,很自觉地推着苏慎往家走。   奶奶和面,苏慎调馅儿。   其实苏慎在做饭这方面,一丁点儿天赋都没有,油盐酱醋根本摸不清楚放多少才合适。平常他都是问着奶奶,严格按照奶奶说的量往里添。   这次赶巧田喆在这儿,指挥的大权就交给了他。   他拦住了苏慎要往里放盐的手,自己拿起袋子往里边估摸着撒了点,边撒边说:“最近那什么流星雨的电视剧又开始播了,我妈成天在那儿嗷嚎什么端木上官,就这个衣服,据她说就是电视剧里出来的大牌子,叫什么……威?”   “端木带我去了美斯特邦威,挑了很多衣服和鞋子,照镜子的时候,我都不知道里边那个女孩儿是谁。”苏慎面无表情地说。   “不是吧?没看出来你有这种爱好啊?”   田喆把苏慎手里的酱油抢过去,苏慎撇了一下嘴,说:“这电视剧刚播那段时间,你不跑到县城打工去了么,我成天陪着你妈看,信不信里边的台词儿我倒背如流?”   “信信信信信,你可千万别背。”田喆拦他,“那这衣服还真该着给你,指不定,你这身儿是买一,我那个是送一。”   “田喆。”苏慎抱着胳膊看他。   田喆被他突然的严肃惊了一下,犹豫着“啊”了一声。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苏慎问。   “啊?”   “你今儿过来可不能是想和我讨论电视剧吧?”苏慎直勾勾地盯着田喆,给他盯得浑身不得劲儿,“再说,照你平常你也不可能和我啰哩吧嗦说这么些。”   “真的吗?”   苏慎没顺着他的话往下答,思路一点儿不受干扰,问:“你想说什么?”   “你……”田喆叹了口气,“你等我组织组织语言。”   说完之后拿着筷子拌起了小铁盆儿里的馅儿。   苏慎一直在一边不急不躁地等着。   拌了好几轮儿,田喆才说:“车祸那事儿……我知道了一点儿。”   苏慎放在扶手上的手紧了紧,然后把声音压得很平静,说:“说说吧。”   “就,伍师傅,修车厂那个,”田喆用筷子敲了几下盆沿儿,把上边的韭菜抖下去,“他以前在珠城做过学徒,正好知道点儿事儿——”   田喆拖着音调,拖了一会儿,期间,苏慎就只垂了垂眼皮,没说话,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你爸妈那辆车的车轮被人动过手脚。”田喆说。   说完这句话,他才舒了一大口气。   苏慎的反应很平静,他“哦”了一声儿。   田喆偷偷观察着他的脸色,半天,苏慎才皱着眉头,语调冷静地说:“这,不能说明什么。这起事故是大货车司机全责,醉驾。”   “这事儿我托了伍师傅去问,”田喆点了点头,“他知道的不是很多,这事儿他那个师父当年还挺在意,过年伍师傅去珠城的时候就能问明白了。”   “车祸,不是出在我们那辆车自己身上,是那辆大车。”苏慎说。   “可,万一是那辆大车……”   “田喆!”苏慎急躁地喊了他一声儿,打断了他,差点喊破了音,尾音还带着点哑。   田喆住了口,看他。   苏慎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他知道田喆想说什么。车祸如果不是单纯的车祸,如果的确和当年的矿难有关,那就不能排除那个货车司机蓄意的可能性。   害怕。   当年的事情一点一点浮出水面,知道的越多,他心里被自己压制多年的阴暗面就越蠢蠢欲动,只能希望当年真的只是意外。   但说实话,也就是自己安慰自己罢了。   这能不说明什么那不能说明什么,那到底,什么才能说明呢?难道,非得到了最后,铁铮铮的真相淋漓地铺在眼前,才愿意相信吗?   只怕,就算是那时候,也不愿意相信。   因为这个不愿意是扎根在最主观方面的意识,不是说客观条件的证据有多么难以撼动。   只怕,他永远不能面对那个所谓事实。   事实?   是什么,不一定。   只能这个想。   权做安慰。   这,不能说明什么。   “田喆,”苏慎抬头盯着田喆看,“那个货车司机,我们能找到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有一点点短小。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苏慎有一个毛病,不爱在屋里写作业,不管屋里亮堂不亮堂,他都觉得暗,所以,在冰天雪地里,我们很容易能看到一个奇观——苏大神裹着一身球一样的棉衣,坐在院子里已经只剩枯叶杆儿的葡萄藤底下拧着眉头一脸认真地写作业。   宋奶奶和宋爷爷今天下午要骑着小电动小三轮儿去县医院里看顾一个怀孕的亲戚,临走的时候宋海林还在睡觉,正好苏慎来送韭菜饼,他们干脆也没做午饭,给宋海林留了些韭菜饼。   宋海林趴在桌子上凭着记忆写了一晚上栾景年本子上的各种线索,睡觉的时候天都有了亮光。也得亏是周末,他睡到下午才迷迷糊糊起床。   起床之后吃饱了韭菜饼,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儿。   看了看苏家和他们家中间儿的墙头,又打了一个嗝。   苏慎看着面前的物理题,觉得有点难解,再加上脑子里缠着的全是“醉驾”“车轮”“司机”这些词儿来回倒腾,一时间更心烦意乱了。   他使劲儿定了定神,随手往一边的玻璃杯里丢了一个冰块儿。   冰块儿撞击玻璃杯壁发出钝钝的脆生声儿,然后闷着声音落进水里,水珠溅起几滴再重新落回水面,还有些干脆附在杯壁上,慢慢顺着下滑。   前一拨声音还没完全落下,苏慎又掌控着节奏似的,又拿起一个冰块儿,把手移到杯口上方,轻轻一松手,另一个冰块又重新掀起了清凌凌的声音。   格外静心。   苏慎爱听冰块儿落水的声音,清脆但不刺耳,莫名能把他活蹦乱跳的心思给安抚下来。可是今天好像不怎么管用,声音随着冰块儿的数量不断增加,也慢慢没了一开始入水时纯净的“恪愣”声儿。至于苏慎,烦躁还是原先那么些。   他摔了笔,往轮椅靠背上一倚,盯着桌子上的木头纹路定了会儿神。   这个桌子是用枣木做的,木质偏软但是结实。这桌子的岁数比他还要大上不少,是他爸妈结婚的时候,砍了院子里的那颗枣树做出来的,寓意早生贵子。   听他奶奶说,各家习惯都不一样,有的人家结婚栽枣树,有的人家就砍树做家具。照苏慎来看,还是栽树更好一些,还能世世代代留着吃点儿枣子。   这么想着,他随意往原本应该栽着枣树的那地方看了一眼。   他们院子里只剩下了一个的光秃秃粗壮树干,但是,邻居院子里的枣树还茂盛着,甚至还往他们家伸了一大束枝子。秋天的时候缀满了满树红透的枣子,还能称得上一句“满树红枣出墙来”。   苏慎想到这儿,笑了一声。   笑完之后,余光瞥到了墙头上的一个小黑影儿。   他抬头一看,正是宋大黑子骑在墙头上,这会儿正咧着白牙笑着。   看见苏慎抬头之后,他挥了挥手,嘿嘿一笑:“我还在想着你啥时候能发现我呢。”   “你什么时候坐那儿的?”   “有一会儿了,”宋海林搓了搓手,“从你扔冰块儿开始。”   苏慎眨巴眨巴眼睛,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好听吧?”   宋海林反应半天才知道他那是在问冰块儿的声音,立马捧场,“好听好听。”   苏慎扬了扬嘴角。   有些心情差,只有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才会盘桓滞连,只要有人打破了这种奇怪的安静,原先被提到明面儿上的东西就会立马钻进最深的那个栖身之穴,静等着往外爬的时机。   宋海林骑在墙头上挥了挥手里的东西,对苏慎说:“哥,我来问你个数学题。”   苏慎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张数学卷子。   “你骑在墙头上可没法儿问。”   “我这就下去。”宋海林边说着边调整姿势准备往下跳。   苏慎估摸了一下,这个墙不算高,跳下来应该不是很难,不过……宋海林那个位置底下正好放着他们家的水缸,宋海林在上边正好看不见。他立马喊了一声,“等等。”   宋海林听话地等了等。   可他原先打算往下跳的姿势不大好控制,而且墙头上还有些没化干净的冰,动作一停,脚底下就站不住溜了一下,苏慎还没来得及说下边有水缸,他就在半空中挥了几下,直吼吼跌了下来。   苏慎先是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之后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宋海林那边屁股冲下,摔进了水缸里,水缸顶上那点儿薄冰一下子被他砸碎了,他就摆着原先那个四肢朝上自救不能的姿势陷进了水缸里。   苏慎笑得气儿都喘不匀了,笑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过去帮帮宋海林。   宋海林这个姿势实在是非常尴尬,要是形容的话,可以称得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的手脚都朝着天,屁股连着上半身陷进了缸里,正巧卡住,自己用不上劲儿。   苏慎过去比划了比划,发现更尴尬的是,这水缸对他来说有点高。   要是能站起来,往上拉着宋海林的手一用劲儿,一拨就能拨|出来,可是现在水缸的口儿差不多和他平齐,甚至比他还高出来一小块儿,他绕着水缸转了一圈儿,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着力点。   宋海林在里边急得乱叫,“干嘛呢你,这时候不用画个图儿研究用几牛的力吧!”   “是不用画图,”苏慎慢条斯理地说,“就是看着情形,我得来场司马慎砸缸。”   “砸缸?”宋海林喊了一声儿。   苏慎耸着肩膀又笑了一会儿,对着宋海林比划了一下,说:“我这也没法儿把你拉出来啊。”   宋海林蔫儿着声音喊:“救命。”   “要不,就砸缸吧。”苏慎转身划了几下,从地上捡了一块儿大砖头。   宋海林在缸里挣扎几下,想制止他,结果那缸本来就是底下窄上边宽,不稳当,被他一带,立马又往下倒的趋势。   他赶紧往回歪,结果晚了,硕大的水缸一下子倒了地,流了满院子水,顺带把宋海林也给撂在了地上,滚了一身泥泥水水。   值得赞扬的是,这水缸不愧是老物件儿,就这,还只是撞了有回音的嗡鸣声儿,然后一点儿漆都没掉的,安稳躺在地上。   苏慎暗暗想,估计就算想砸,还真不一定能砸开。   可怜了宋大黑子,刚才他伸直了胳膊拼命救下来的数学卷子,和他本人都滚进了泥里,捞上来的时候,上边一个字儿都看不清了。   苏慎过去把宋海林扶起来,边笑着边建议,“你要不赶紧回家洗个澡吧,别再感冒了。”   宋海林没摔的不严重,主要就是丢人,还有弄了一身水。   苏慎刚说完,他就给面子地迎风打了一个喷嚏。   “不成,我得在你家洗澡。”宋海林揉了揉鼻子,说,“我爷爷奶奶都出门了,门锁着呢。”   “把你锁家了?”   “他们走的时候我还睡着觉呢,就直接锁了,不过我自己留着钥匙——”宋海林说完之后立马指了指自己,“你看我这样儿,肯定没随身带着。”   “我家没热水器。”苏慎皱着眉头。   “那你平时怎么洗澡?”   苏慎心说,我平常都用凉水,就怕你不信。   他怕冷,但又不怕冷。   怕的是冷这种直观感受,但是寒冷的确没让他生过病,可能是从小习惯了冬天用凉水洗澡,反正,从生理角度来看,“寒冷”他老人家虽然直观感受不大好,但是对苏慎的确是颇多照拂。   “要不,我去给你看看暖壶里有多少热水,你凑合着在浴桶里洗?”苏慎问。   “行行行都行。”宋海林原地跺脚。   苏慎给他倒完水之后,又从屋里翻了几件儿衣服,冲屋里喊:“你先穿我几件儿衣服吧,给你放门口了。”   宋海林在里边答应了一声。   趁着宋海林去洗澡的工夫,苏慎把他的数学试卷捡起来抖了抖上边的水,看了几眼之后果断扔进了垃圾桶。   甭说宋海林自己的字儿了,就连题目都糊得看不出来了。   他在试卷儿堆里翻了一张他打算剪题目贴在纠错本上的数学试卷,放在一边,顺便瞟了一眼原先摊着的物理卷子。   谁知道,这么一眼,他茅塞顿开,思路立马通畅了。   被宋海林这儿一搅和,他原来绕着乱麻的心突然轻松了下来,干脆坐下顺着思路写起了物理题。等这一个大题写完,宋海林正好洗完澡。   宋海林刚把门打开,苏慎就拿着找出来的数学卷子冲他挥了挥,“我这儿多出来一张卷子,给你了。”   “原先那张呢?”   “扔了。”苏慎眼都没眨一下。   “扔了?”宋海林跑过去,“我多少还写了几个选择题呢。”   “反正上边的字儿一个都看不出来了。”苏慎看了他一眼,古怪地笑了一下。   宋海林穿了一件儿黑底儿的毛衣,上边印着一只趴在荷叶上的蛤|蟆,看起来表情又委屈又无奈,和宋海林这时候的表情一模一样。   苏慎盯着那只蛤|蟆看了半天,宋海林也跟着低头看了一眼。   操……   “你这是件儿什么衣服啊,”宋海林揪了揪上边的印花,“这也太丑了。”   苏慎还是古怪一笑。   “你这件儿衣服自己个儿就是一首诗,知道是什么吗?”宋海林问完之后紧接着自己说:“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上有荷花,荷叶上边有蛤|蟆……”   他还没说完,苏慎就接:“一戳一蹦跶。”   宋海林一挑眼角,“你自己不也知道么,这衣服也太搞笑了,你怎么想的就买了它?”   苏慎还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隔了一会儿,说:“这衣服,是你的。”   宋海林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苏慎继续说:“前几年你奶奶拿过来的,拿了你挺多衣服过来,说都是新的,你不穿了。”   宋海林脸上的表情异常精彩。   怪不得他觉得这个丑东西还挺眼熟。   这么着一说,他才想起来,这是他和潘世呈去旅游的时候临时买的,他俩一人一件儿,还挺贵,不过买回来之后他就后悔了,越看越觉得丑,再也没穿过。倒是小潘同学穿着成天晃悠,还挺欢实。   后来,他就把这衣服给忘了。   原来是被他妈给送到奶奶家了。   “我当时看见这衣服,还在心里质疑你的品味来着,不过没好意思跟你奶奶说,”苏慎又看了那个绿绿的图案几眼,“其他衣服还行,没这么丑。”   宋海林巴不得这件儿紧巴巴的毛衣从来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到了晚上,苏奶奶又就着中午剩下的面团儿烙了些油饼,顺带在碗里撒了香油葱末,最后在上边打进了一个鸡蛋,蒸了一碗虾酱。   奶奶调着虾酱,苏慎在一边看着饼,时不时翻上一翻。   厨房里开着黄色的暖光,热气腾腾往外边冒着热气儿,热气儿刚蹿出门,和外边的冷气儿迎面撞上,便直接化成了可见的白雾,看在眼里,更觉得周身暖和。   宋海林在灶台边上看着火,周遭全是烟火气儿。   奶奶留了宋海林吃饭,吃完之后又客套着留他在这儿住一晚上。   谁知道宋海林没推辞,欢实地对奶奶说:“谢谢奶奶!正巧我爷爷奶奶刚打了电话说今天还得在县医院陪床回不来。”   “县医院?”苏奶奶自己个儿想了一会儿,“是不是慧儿生孩子啊,你爷爷奶奶过去了?”   宋海林哪知道什么慧儿啊梅儿的是谁,不过估计差不离,就答应着说:“是啊,我爷爷奶奶老早就去医院了,刚才打回电话来说是两家争剖腹还是顺产,现在在医院里闹呢。”   “啊,我以前就听着说,她婆家那个嫂子就是让他们治着顺产的,说是顺产的孩子聪明。”苏奶奶说。   “但孕妇身体不好,人家医院里说是要剖,婆家死活不同意,两家人到现在都没扯清楚,”宋海林说,“我奶奶到现在都在那儿跟着吵呢。”   苏慎想了想宋奶奶的嗓门儿,估计那婆家在吵架方面真没什么胜算。   宋海林和苏奶奶从这事儿谈论到现在农村生孩子的现状,还谈了不少新农村新气象新想法,听得苏慎一愣一愣的。   宋海林和栾景年这两个外边来的,都是好样儿的。   单从拉家常这个方面就能顺利融入乡村消息传播以及人际关系维持的主干道里。   凭这俩人的本事,要是不来村里调查点儿什么,还真对不起这铮铮天赋。   苏慎不知道怎么就这么想了一下。   他自己边收拾着碗筷边胡思乱想,都怪他最近老是揪着车祸的事情想阴谋论想得入迷,随便想点事情都能扯到这方面来。   他们两个高中生,还能调查什么?   又不是传奇小说。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苏慎平时不大爱说话。   苏奶奶本来也是个不爱多说话的性格,可架不住老了,寂寞的时候长了,总会话多些。因为宋海林的侃侃而谈,苏奶奶精神气儿也格外好,多说了不少话,等觉得累了,才发现时针已经爬过了九。   苏慎开着床头的一个小台灯,正捧着一本旧书在看。   书皮儿是自己封上的,是厚实的硬牛皮纸,上边用钢笔写着遒劲的字体,“海上花列传”。   这个字体,应该是练过的。   宋海林小时候勉强还练过几天硬笔书法,多了说不上来,但这个字儿,比他当年的老师写得好看多了。要是当年他的老师能写这么一手字,估计他也不能学到一半儿就觉得没意思给撒了手。   苏慎合上书,说:“要不你再翻回去好了,我们家也没有多出来的屋子。”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友好呢,”宋海林坐在床沿儿上,“懂不懂什么叫雪中送炭啊你。”   “不懂。”苏慎诚恳地说。   “信不信我现在就把奶奶叫出来,当她面儿翻过去?”   “我们家没梯子,而且那块儿地刚撒了一缸水,都是泥,”苏慎抬了抬眼皮,“你翻不过去。”   “那听你这意思,我住你家不行,走又走不了……不给活路了呗?”宋海林一脸不依不饶地笑。   “我可没说不让你住。”苏慎说完之后绕到衣柜那边,打开翻了翻,没找着被子。   他抬头看了看顶儿上,犹豫了一会儿,跟宋海林说:“上边的柜子里应该有被子,你自己拿行吗?”   “哪一个柜子?”宋海林踩在床沿儿上,抬手正好能够到。   “正中间。”   苏慎指挥着他往外拿被子,微微抬头看着的时候,宋海林身上那个绿色的蛤|蟆更显眼了。   把被子拿下来之后,苏慎没推脱,把后续的收拾都交给了宋海林自己,他挪到床上去,挽起裤腿跟忙着铺床的宋海林说:“你收拾完先睡就行。”   估计宋海林也没听清楚他说什么,胡乱应了一声,手一扬,原本团着的被子在空中伸平了,再落回床上,又皱成了一团。宋海林抓耳挠腮闹不明白,铺床有这么难么?   他来回倒腾了好几遍,才终于大功告成。   再抬头一看,才发现苏慎正在那儿蹙着眉头按摩小腿。   屋顶上的大灯不算亮,床头的小灯此刻从侧脸那边照过来,显得比大灯要亮不少。苏慎半低着头,嘴角稍稍抿着,手底下的动作看起来很熟练,他的眼睛也不盯着腿看,宋海林仔细看了看,他在床上摊开着一本书,正一心多用着。   宋海林在那儿看了他好一会儿。   苏慎临翻书页的时候才停了动作,看见宋海林收拾完之后,冲他说,“你关灯先睡就行。”   宋海林没动弹,还盯着他看。   苏慎把裤腿放下去,心平气和地把书给合上,轻轻出声儿笑了一下,“你想说什么?”   宋海林摇摇头。   “你想问我这腿是怎么回事儿。”苏慎用了个肯定句。   宋海林没动静儿,不说话。   他叹口气,继续说:“车祸——诶,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吧,咱村儿里这信息传播速度……”苏慎嘿嘿了两声儿,“伤了脊柱,膝以下肌肉瘫痪。”   “……”宋海林犹豫了一下,开口,“应该能治吧。”   苏慎觉得他这样儿很好玩儿,但认识这么长时间,也知道他不禁逗,就收了装可怜恶作剧的心思。不过他最喜欢在这种古怪的氛围里说玩笑话活跃气氛,直接开了口,“你这样儿下去理综要不及格了,生物学的多明白,脊髓的事儿肯定没法儿治啊。”   “复健……”宋海林不懂这个,但是从路人视角隐约也能知道点相关,只能提了一提。   “没用,对我来说没用。”苏慎说。   一是错过了时机,二是对他来说,没那个条件儿复健。   现在的他,虽然不良与行,但是在这个特殊情况当中,他仍然是家里最能担事儿的壮劳力,要是他也沦为了需要被人照顾的那个角色,那谁还能撑得起来?   虽然一遍遍说,但别人听来肯定不信,苏慎是真的对自己的现状全盘接受的。   没觉得自己哪儿不好,没觉得哪儿倒霉。   虽说心里有些不甘愿的小苗头,但人生在世,谁还没这么个小嫩尖儿呢?   往后怎样不好说,特别是在车祸脉络慢慢的清晰情况下,苏慎实在也不好说以后怎样怎样,但是从前的那些日子,他真就是骄傲地活过来的。完全的自我认同。   “其实我每天都按摩,不是指望能走路,”苏慎说,“我好歹也知道点儿这方面的知识,哪能傻到以为这么着还能治……其实,我想法还真是挺单纯的,就是怕不好看。”   “哈?”宋海林一眨眼,“那你这想法是挺单纯。”   “小时候不知道,后来偶然看了一本书,《活动变人形》你知道吧?”   宋海林摇头。   “就……《活动变人形》。”苏慎也不知道该怎么具体解释,“书里的主角儿长得英俊潇洒,但偏偏有一双麻杆腿,看起来很违和。我那时候就想,要是小腿肌肉萎缩了,看起来多不得劲儿啊,我长这么好看不都废了么。”   宋海林真心实意地忽略了苏慎这句本来想要行使活跃气氛功能的话,问:“活动变人形……哪几个字儿?怎么想的,叫这个名儿?”   苏慎见宋海林又开启了老毛病,指摘别人的破名儿,说:“就是活动变人形啊……算了把书给你找出来。”   他到书架旁边翻了起来,结果翻了半天,那边尘土飞扬,愣是没找着。   “你就告诉我怎么写就行。”宋海林喊。   但苏慎那个倔劲儿上来了,非得找到书不可。得翻了有十来分钟,才终于从最底下给抽出来一本同样包着封皮儿的书。   他拍了拍上边的土,边往回划边说:“我不大爱看这种类型的书,给压在最底下了。”   宋海林接过去看了看,和刚才那本书的封皮一样,上边的钢笔字体也一样。   “就是这几个字儿。”苏慎把书找出来之后,心满意足。   “那你给我写下来不就行了,非得翻腾这么长时间。”宋海林自己嘴里嘟囔了一下,“你不爱看这种书,那你喜欢看什么?”   “狭邪小说。”苏慎摆了一脸高深莫测。   宋海林正在翻书页的手停了,无奈了笑出了声儿,“可行了吧大神,您就别再用听不懂的词儿来吊打我智商了,本来就是被您碾压的命,你这就叫……”   “就是倡优题材的小说。”苏慎说。   “吊书袋。”宋海林好不容易想出来那个词儿叫什么,接上了自己前边说的话。   苏慎眯着眼睛笑,“这个词儿高考可是要考的,会不会写?哪个掉?”   “就,吊打我智商的那个吊。”宋海林不大确定地边说边赖自己非得提这一嘴。   “掉书袋,往下掉的那个掉。”苏慎果然一脸洋洋得意地给他纠正。   宋海林巴不得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赶紧干笑两声转移话题,“看不出来你喜欢看这样儿的小说啊哈哈。”   他突然想起来转学第一天,苏慎捧着的那本书。   想到这儿就自然而然想到了他在“古代之男色”那一个章节做的批注,宋海林突然有点想问问他。直接问不大好,总不能直说“我转学第一天就偷瞄你的批注所以想请教一下你的批注真实意思是什么”吧?但实在又找不到什么话头能把话题给往哪儿顺……   宋海林灵机一动,他手底下这不正拿着本书么,里边肯定有苏慎的批注,到时候,顺着批注往下说,就没那么突兀了。   他这么想着,翻开了第一页。   还没来得及往下翻,在开头夹着的照片就明晃晃地占了他的视网膜。   那张照片里的两个男人很年轻,站得板板正正,其中一个背着手,另一个随意把手放在口袋里,背景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枣树。   看起来不像是宋家的院子,倒像是苏慎他们家的院子。   宋海林盯着那张照片看得走了神。   苏慎伸脖子过去看了一眼,说:“这是我爸爸年轻时候的照片。”   然后又指了指书内页里那个用钢笔写的名字,“我家里的旧书都是我爸留下的,封面也都是他自己制的。”   宋海林看了一眼内页写着的“苏敬霖”三个字儿。   再次把眼光盯在了照片上。   苏慎的爸爸应该是左边那个把手放在口袋里,笑得温和的人,看起来和苏慎长得不像。   但他还是确定,那位肯定就是“苏敬霖苏主编”,因为右边背着手故装老成严肃的那个,即便是皱纹少了点儿,即便还有些少年气,但那分明就是年轻时候的他爸爸宋庆无疑。   “诶。”苏慎拍了他肩膀一下,“怎么了你。”   他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指着“苏敬霖”三个字儿故作掩饰,“你看你爸的字儿,写得多好,你怎么就能把字儿写成小学生字体呢?”   苏慎说:“我那是工整,给杂志写稿子方便。”   宋海林压根没听苏慎的回答,满脑子都是,“我操,他俩认识,我操,他俩认识。”   而且他们那个年代,照相还不普及,这张照片竟然是张彩照,那么两个人必定关系还挺密切。   其实,两家本来就是邻居,认识不奇怪。   两家是邻居,看起来两个人年纪又差不多,是朋友就更不奇怪了。   奇怪的是,他不知道。   看这个样子,苏慎也不知道。   家里的老人为什么提都不提这件事儿?这不对头。   宋海林原本以为,栾景年本子里的线索条条指向他爸爸和苏主编之间不对付,他甚至还有一瞬间以为当年车祸那事儿和他爸爸有什么瓜葛,一度不敢面对苏慎。   可这么看来……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也许,之前是他疑神疑鬼了,也许栾景年写下来的那些根本就是她的臆测,也可能是他对本子上的内容分析出了偏差。   如果宋局长和苏主编认识,那么在这个事件儿里,他当初可能真的是想岔了。   指不定,他爸爸当初是站在苏主编那边儿的。   总之,这么看来,不大可能是敌对关系。   想到这儿,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也没再深究为什么家里的老人只字不提两家的儿子是朋友这事儿。   不过也不难解释,老人家闲着没事儿跟孙子说这个干嘛。   宋海林偷瞄了苏慎一眼,最后还是决定不把照片里的另一个人是他爸爸这件事儿告诉他。   苏慎把那张照片拿出来,说:“我说怎么找不到这张照片儿了,原来是夹这本书里了,这本书我得有好些年没拿出来过了。”   他边说着边把照片拿出来放在了床头上。   潘世呈从小的志向就是奔着福尔摩斯去的,是以,他打小儿最崇拜的人就是冲在刑侦第一线的宋庆宋局长。   可惜了宋庆一门心思想让宋海林考个警官学校,到头来他儿子对这个一点儿兴趣没有,倒是潘世呈这个发小儿天天跟在他屁股后边成天喊:宋叔叔宋叔叔我要当警察。   宋海林一向对此嗤之以鼻。   所以,这次宋海林能严肃地在电话里拜托他查一件旧事儿,潘世呈很是不明白。   但这层不明白里,还搀着些许感动。   毕竟从小那个他说一回梦想就打击他一回的宋海林找他帮忙,就是认可他能力的表现。   所以,潘世呈也没管现在正是期末考试的重要时期,紧锣密鼓地去图书馆翻了旧报纸,还找了他那个在交警大队的表舅调了内部资料。   小潘同学平日里的作风不是非常严谨,但是调查取证是他从小的志趣所在,所以这几天很是正经了一番。   图书馆的旧报纸很少有人来看。   大多数是一些警察学校里写论文的学生,不过这个时候正是考研、实习的关键时候,没大有人赶在这个时间段写论文,所以,位子上还算是空。   潘世呈在这儿翻了好几天,天天都能见到同一个人。   那人在这大冷的天儿上半身穿羽绒服,下半身穿露膝盖的肥破洞裤,脖子上还露着一小截儿纹身,一身不良青年气息。   可他偏偏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端正地蹙着眉头安安稳稳翻看旧报纸,左手里一直拿着一支笔,大多数时间里都在本子上勾勾画画。   这个样子在图书馆不被注意都难。   潘世呈坐在他不远处,总忍不住看他几眼。   宋海林当时跟他说车祸那条新闻的时候说得含含糊糊,时间不确定就增加了找的难度,他是在第四天的时候才大致摸到了可能的架子。   正挨个儿往外抽报纸翻看的时候,那个纹身青年拖拉着步子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站在了他旁边,然后眼睛都没睁似的,准确地抽出了一份儿报纸,可能是常来拿,所以连看都没看,直接拿到了一边的桌子上。   潘世呈5.0的眼一眯缝,准确看到了他拿走的那份报纸头条位置写着的硕大的标题:珠城市区大货车私家车相撞,两死两伤。   不良青年走之后,潘世呈才拿到那份儿报纸。   那份儿报纸明面儿上的信息不算多,他看完一遍,拍了个照,就蹦跶着去别处找亲戚打听这事儿去了。   没再去过图书馆。   也没再见过那个奇怪的不良青年。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期末考试结束那天,班里进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松散得仿佛是高考完一样。   大概是备考期间憋闷太久。   因为要等着各科老师来布置寒假作业,所以人都没走,只不过明显都坐不住了。   怂货帮聚在教室后边嗷呜嗷呜地闹,小眼镜从厕所回来之后,竟然走了后门,顺当地加入了嗷呜乱叫的阵营。   宋海林坐在位子,顿觉长见识。   放眼全班,就只有小蚊子还拧巴着眉毛在原地做题。   大倪倪过来发物理试卷的时候,顺脚在讲台上来了一脚,教室立马出现了落针可闻的安静,愣着安静了那么几秒钟之后,又响起了一小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后面闹的,都猫着腰往位子上挪,原本就坐在位子上的,赶紧从抽屉里拿出了题,还装模作样地赶紧在手里攥了一根儿笔,低头看着题发呆。   大倪倪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进行例行教育。   什么高三离高考就一百来天了你们马上就是准高三了,什么过年回来用不了几天就得把所有的课程结束了立马就得一轮儿复习,什么这假期一个月就占了学习时间的几分之几。   中间还夹着几声“周勋坐直”的怒吼。   骂周勋的第二声儿,宋海林被吓了一跳,上边大倪倪的余音儿还没完全收回去,他的手机就在书包里震了一下。   他瞄了一眼大倪倪,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   是潘世呈的短信。   “快打开你的智能机,我给你发个图儿。”   宋海林琢磨了一下,从书包内侧的小兜儿里拿出了潘世呈寄过来的那个旧智能机。   等开机的时间,他右手拿着一支笔装样子。   大倪倪还在讲台上吼,他捏了捏自己的耳廓,来这儿几个月,别的不敢说,这耳朵是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耳。   屏幕亮了一下然后又暗了下去,随后又亮了。   宋海林瞥了一眼,潘世呈发来了好几条消息。   先是一个图片。   他没点开大图看。   “这事儿资料不多”   “就找着了一份儿报纸”   “你自己看看”   “挺普通的一件事儿”   潘世呈发消息不爱带标点符号,老是一个断句一条消息,唰唰唰地往外发,宋海林没立马给他回。   果然,他又“唰”过来好几条。   “我交警大队那个表舅”   “我也问了”   “和新闻上说的差不离儿”   “就普通一车祸”   宋海林给他回了一个“OK”的表情,然后点开了那个图。   照片照的挺清楚,大标题的确就是栾景年贴在本子上的剪页,他放大了图片,仔仔细细看了会儿内文。确实,和普通车祸一样。   他看了一眼时间,十年前。   那时候,他……才刚上小学吧?或者没上小学?   其实看到这份儿报纸之后,宋海林就像是有了依托似的,对整个事件不再像原先那样只有个轮廓,也能静下心来自己考虑问题。   没想多久,他就嘲笑了自己一声儿,是他之前想岔了。因为栾景年在本子上给“宋”分了两大个版块儿,篇幅还不短,再加上他当时脑子乱,所以注意到第一页跟着仨问号的“警察”之后,就一门心思觉得他爸跟车祸有什么关系。   但是静下来一想,这不可能。   那个警察说的肯定不是他爸。   这种性质的车祸都是交警管,十年前,他爸虽然没现在官儿大,但也一直是从刑警大队最底层一点点爬上去的,和交警从来没有过牵扯。   他往一边移了移图片,把上边的大头证件照给移到正中间,盯着看。   苏敬霖。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长得和苏慎家的那张照片上差别不大,因为是证件照,表情端得一丝不苟。照片不算很清晰,但是这么打眼儿看上去,就能觉出来这是浑身书生气的一个斯文人。   苏……宋……   一张黑白的模糊证件照,一张彩色日常照。   两张照片慢慢往中间挤,紧挨在一起。   彩照里边枣树底下随意轻笑的青年人和黑白照里边那个斯文端方的中年人,之间可能差了十多年,但是那张脸,明明白白没有什么变化。   潘世呈左手拿着报纸的复印件,右手捏着那张彩色合照,手轻轻地颤着,连带两张照片上的人脸也一皱一皱的。   合照上的另一个人,分明就是他的宋叔叔。   这时候他,他手边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宋海林回了一个“OK”的手势之后。   他盯着宋海林的头像看了很久。   那个头像是宋海林特意从他的游戏里截下来的角色图,旁边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带了一个橙红色的等级标志,虽然没露出数字,但是光看颜色就够装逼用了。   他当时还白呼了宋海林一眼,明明白白骂了他一句“装逼”。   就因为这个,宋海林逼着他把头像也给换上了,是他角色库里,据说花大价钱买的女角色。   凑到一块儿挺像个像模像样的情侣头像。   时下正流行着这些什么“情侣网名”“情侣头像”,不过主要阵地在小学初中,他们高中生弄这个的还不算太多。   所以换下来之后,因为这个头像,他被班里的同学笑话了一整个学期。   回神之后,他又盯着那张合照看了半天。   他查出来的事情,没法儿跟宋海林说,不知道怎么开口。   就连他自己,现在都是满脑子懵。   唯一清清楚楚知道的一点就是,这事儿他不能告诉宋海林。   把两张照片都塞进了文件袋儿里之后,他把文件袋放进了抽屉里,顺手把锁给转上了。转上锁之后,他想了想,又把文件袋拿了出来,从床底下把他的玩具箱子拖了出来,用玩具把文件袋埋在了最底下。   大倪倪的喋喋不休终止于美人老师进教室的那一刻。   全班同学都松了一口气。   等贾老师进来布置完语文作业然后做完了一个简单的总结,寒假正式宣告开始。   宋海林推着苏慎往家走,周围聚集了一堆同学。   小蚊子走两步问一句,“苏慎你第一个选择题选的什么?”“第二个呢?”“……第三个?”“第四个我也不大确定。”   宋海林被她嗡嗡地头大,说:“考完试不对答案,你们老师没说过啊?”   小蚊子扁了扁嘴,但是碍于宋海林转学过来那天在她心里留下的心理阴影,没敢反驳。   倒是跟在一边的胖子说了,“那是考完一科不能对答案,现在全都考完了。”   “全考完了就更不用对答案了。”宋海林瞥了胖子一眼。   “对了,也没用,都考完了。”一直在旁边当隐形人的栾景年突然说了话。   苏慎浅浅地笑着剥了一块儿糖塞嘴里,不说话。   他拿着装糖的大袋子挨个递了一圈儿,大家都缩着脖子退避三舍,胖子一蹦三尺远,皱着脸好像已经吃进了嘴里似的。   最后递到了栾景年跟前儿。   她疑惑地看了看周围,宋海林看着那袋子糖不明所以地笑,从刚才开始一直没说话的顾燕儿偷偷朝他摆了摆手。   她皱着眉头不知道大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是看苏慎的表情挺真诚的,甚至在大家不要他的糖的时候,好像还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她试探着从里边拿出了一块儿糖。   “谢谢。”   艳绿色的糖纸,不怎么高级的花纹儿。难道大家是嫌这糖外包装不好看才不要的吗?   看起来应该也不是多难吃。   然后,她剥开糖纸,把糖放进了嘴里。   周围一起走的人都盯着她看,直到她如预期所想,把脸皱成了一团,刚才憋着气儿的一群人才都笑了起来。   其中,属苏慎笑得欢实。   胖子一下下拍着顾燕的肩膀,腮上的肉一颤一颤的,他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边说:“哈哈哈咱班就差你还没被苏慎整过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吃了吧哈哈哈。”   栾景年突然有了种很异样的感觉。   那是一种“自己人”的感觉。   像是以前这个班集体里一直有一个属于大家的小秘密,现在她被这个群体给真正接纳了,大家用把这个小秘密告诉她的方式,让她成了自己人。这种感觉,莫名的,挺受用。   就连那颗糖,都甜滋滋的。   虽然包装难看,但是,真的不难吃。   宋海林驴叫般的笑,一道儿上就没停下来,边笑还边说:“怪不得你整我的时候笑成那样,可真是太搞笑了那脸皱的。”   苏慎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你是皱的最难看的一个。”   宋海林一下子停了笑,因为停得太猛,还噎了一下。   “你看看看看,我这张脸,能难看得了么!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皱成花卷儿都好看。”   “花卷,”苏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是挺好看。”   还没等宋海林翘尾巴嘚瑟,他又继续说:“可问题是,你是狗不理包子,皮儿薄馅儿大十八个褶儿,十八个。”   “好歹我还赚个皮儿薄馅儿大呢……”宋海林梗着脖子非得在嘴上赢苏慎一回,结果话还没说完,耳朵边就猛的来了一声儿车喇叭。   得亏他这耳朵被教室门口那破铃儿给练出来了,不然他肯定跳起来就骂。   苏慎朝那辆车眯缝了一下眼睛。   看见了后边四个圈儿的铁标。   最先冲进脑子里的就是“醉驾醉驾醉驾”。   照理说,发展了这么些年,手机都从小灵通进化成了智能机,奥迪这车型早该变了八百变了,可他看见这辆车,还是先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在报纸上看过无数次的那辆。   他甩甩头,想把醉驾给踢出去,结果醉是踢出去了,脑子转不动了似的循环播放“驾驾驾驾驾”。   车在他们前边转了个弯儿,横在他们面前之后,停了。   得亏不是在大道上。   宋海林打从刚才听见车喇叭就没再往前走。   苏慎回头看了他一眼。   宋海林冲着车门的方向盯着看,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车门打开,迈出来一双黑色的高跟鞋。   宋海林远远地喊了一句,“妈。”   妈?   苏慎对这个词儿太陌生了,在宋海林喊出来的时候足足愣了四分之一分钟,才反应过来,他喊的不是“马”不是“麻”也不是“嘛”,而是“妈”。   爸妈的那个,妈。   “海林啊。”   “妈”说。   “妈”穿了一件浅色的风衣,苏慎叫不上来是什么颜色,没关车门,直接迈着大步往这儿走了过了。   宋海林绕到苏慎前边去,似乎是挡了他一下,跟他妈说:“您怎么来这儿了?”   “怎么着,在这儿乐不思蜀了啊?接你回去。”   宋海林听见“回去”这个词儿之后,突然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么着……就回去了?这么快?不让他继续在这儿过过没网的日子了?   这么一回想,一开始他想象的那种度日如年的感觉竟然一点儿都没有,临到要走的时候了,竟然还有点舍不得。   这几个月,他所经历的,都真实地触手可及,但又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从一开始的嫌弃,到后来的融入,这里的每一个人,竟然在他的认知里,都是鲜活的,有血有肉的,班里的同学,老师,道儿上的大妈大爷,门口懒洋洋的保安,各种小店儿里的老板,那个爱在田喆面前耀武扬威粘着他的二嘎子。   对这个山沟沟,他更多的是,甘之如饴。   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好,但是……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苏慎。   不得不说,他喜欢这里。   非常,喜欢。   没等他说话,宋妈妈扯了扯他身上的黑色羽绒服,嫌弃地说:“这是个什么,我给你带上的那几件大衣呢?”说完又揪揪他的头发,戳戳他的脸,“你看你头发都什么样儿了,给你拿的面霜也没抹吧,你看看起的皮儿……”   宋海林赶紧“妈”了一声,给她打断了。   宋妈不说话了,但还是揪着那件儿羽绒服,用行动诉说着嫌弃。   宋海林现在身上穿着的,是苏慎给他的那件儿羽绒服。因为暖和,他就一直穿在身上,没还。被他妈这么一说,其实,他挺不乐意的。   这羽绒服怎么了,挺好的,禁脏,还暖和。   可他妈就这么个性格,穷讲究。   回回到了他奶奶家,就嫌这儿不摆她上次买的花瓶,嫌那儿的茶具混着摆,他奶奶就光在一边撇着嘴看她瞎收拾。   宋海林扯扯他妈的袖子,说:“这我同学。”   苏慎立马喊了一声,“阿姨好!”   宋妈妈这才发现还有苏慎这么个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把视线从轮椅上收回来,笑着说:“同学啊?你好,我是宋海林的妈妈。”   “您先回去,我们一块儿走回去。”宋海林说,“反正前边拐弯儿就到了。”   苏慎总觉得宋海林的妈妈不好相处。   这种不好相处来源于陌生人之间的盛气凌人,苏慎的感觉很强烈,虽然宋妈妈笑得可以算得上是和蔼,但她对他高高在上的凌驾,就像是对他那件羽绒服的嫌弃,不用刻意都表露无遗。   心里不舒服。   很奇怪。   以往遇见这种情况,他都完全不会在意,顶多在心里骂对方一句“傻逼”,或者说一句“关我屁事儿。”   但说实在的,宋妈妈的态度,让他很在意。   他辗转反侧半天都没睡着觉。   不过,也习惯了。他睡眠质量一向差劲得很。入睡困难惊醒易,好不容易睡着了,还总是做些乱七八糟的梦,回回起床都是肩膀与脖子齐疼,脑子共眼睛一晕。   他从心理上来说,是一个很喜欢睡觉的人,奈何生理条件注定了他浅眠。   这么算起来,最近,睡得最好的一觉,竟然是宋海林在他家住着的那晚上。   他从记事儿开始,就是自己一个人睡觉,而且他入睡困难,有亮光睡不着,有声音也睡不着,本来,那天宋海林留在这里,他都做好了一晚上睡不着的准备,可没想到,关着灯说了会儿话,他没注意的,竟然就踏踏实实睡了过去。   一晚上都没做梦,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色大亮。   这可以说是非常神奇了。   他自个儿感叹了会儿神奇,搓搓脸,干脆坐起来半靠着枕头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写了还没一半的长篇小说,等看完之后抬头看了看床头上的闹钟,才发现已经凌晨两点了。   他揉了揉眼睛,越看越精神了。   这时候,原本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嗡”着移了一下,苏慎探手过去把手机拿过来,手机在他手里又震了一下,接连来了两条短信。   打头的是一张图。   图还没加载出来,他先看了一眼第二条短信。   “货车司机,出狱。”   这个简洁的风格,非常符合朐施然的作风。   等那边的图加载出来之后,苏慎点开看了一眼,是一个男人的正脸,拍得挺模糊,黑白地印在纸上,一边有一列竖着砍成半边儿的字儿。   苏慎放大了图,愣是没看出来那一列字儿大概是什么。   不过能确定是,那些都是手写字体。   他猜测,可能是朐施然自己调查时的笔记。   那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把照片给发过来?他沉不住气了?   朐施然和苏慎自从上次见面之后,都憋着一股子劲儿默默等着对方先低头,以换取更多的主动权。朐施然知道的比他多得多,手里筹码更多,所以,按苏慎的估计,朐施然应该没这么快妥协。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朐施然在凌晨给他发这条消息呢?   不过但看这条消息,朐施然似乎诚意不够。   右边的那些字儿,原本写的应该是货车司机的个人信息,他故意没拍进去。   苏慎把手机扔在了一边。   既然这样,就不回消息好了。   他看着头顶乌漆嘛黑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突然抬手在墙上敲了三下。   敲完之后他自己笑了。   敲什么敲,宋海林,今天走了。   而且,宋海林以前好像说过,在这个学校顶多就待完这一个学期,也是,马上就准高三了,哪能继续在这个破学校荒废下去啊。   这么一想,他突然有点后悔,今天他们到了门口各自回家,还是像往常一样,挥挥手,他自己划进自家院子,宋海林走进他们家院子。   应该说点什么的。   他以后,也不会回来了吧。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亲爱的……”   “敬爱的……”   “尊敬的?”   “友爱的……!”   宋海林把划着红杠杠的纸揉巴揉巴,扔了满桌子。   烦!   回家已经一个星期了,他这种烦躁的心情一点都没缓解,就算是电脑手机游戏机都在旁边都白搭。   这种心情,他不陌生。   正是刚被扔到清水乡那会儿的心情,一样一样的。   回家之后,他和潘世呈七天里吃了两顿火锅三顿烤肉,回回见他,小潘都得叨叨两句哥们儿在乡下受苦了哥们儿瘦了。   宋海林自己倒没觉得。   大多数人都跟潘世呈一个想法,觉得他在清水乡是受苦,没这没哪没网没钱没暖气,可他自己真不觉得,但这种不觉得又没法儿说,说了也没人信,指不定还得扣他顶装逼的帽子。   他以前一向懒得处理人际关系,看在别人眼里就是牛气冲天的拽,所以,也没几个朋友。之前在珠城这边生活久了,觉得挺没意思的。整天就是上学放学,课余时间上个课外班兴趣班,同学们拉扯着一块儿出去玩,他都是能不去就不去。虽然珠城这个地方不是什么物质娱乐匮乏的地方,但生活在这里的宋海林同学,在精神生活方面,非常单调。   顶多就是和潘世呈或者他爸妈出去吃几顿饭。   连电影都没看过几部。   唯一有印象的是他妈带他去看过一个爱情片儿,他妈哭了全程,他睡了全程。   从那以后,他妈再拉着他出去看电影,他死活不跟着了。   所以,珠城这个地方,给他的印象是冷漠。   冷漠又冷静的一个城市。   他被扔去清水乡的那种烦躁,根源上不是离开了珠城,也不是去了一个条件差的地方,更多的是因为他爸强硬的态度,直接把他游戏的梦想打入无间地狱似的。   抛开这点不说,清水乡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地方。   打头儿的就是人情味儿足。   虽然在胡同口论人是非的大妈偶尔很烦,但是架不住这才是人间啊。人间哪能一片安乐?人也是这样。珠城那些人表面上都端着高素质,大家千篇一律一张冷眼看世界的皮,内里什么样儿,可能自己都不大知道了。这才不是人呢。人都是有热气儿的,鲜活的,有血有肉的,像清水乡里的人那样儿的。   前一秒,你还对他恨得牙痒痒,但下一秒,他就有办法给你点儿温暖。   人都是立体的。   好的坏的小心思,谁还能没有点儿呢。   宋海林一进清水乡,这里能进他眼的东西,没有不被他烦过的,但时间久了,被他烦过了,最后都变成了舍不得。   要非得说,有什么没被他烦过。   大概……   是他的铁蛋儿哥吧。   以后,都不会再回去了吧?   想到清水乡只是一段儿小插曲,只占了人生当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小点儿时间,他就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   这种感觉,在他想给苏慎打个电话,但是发现没有号码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操!   他又把一张新的信纸搓成圆球,随便扔在了桌子角上。   写封破信,这都磨磨唧唧写了一晚上了,直接给挡在了开头。   给苏慎写信这个主意,是在他冥思苦想很久之后才想出来的主意。他也给奶奶家的座机打过电话,想着能不能委婉地打听出苏慎家的号码,结果失败。   至于为什么到最后想出来这么个馊主意,宋海林自己也很纳闷儿。   怕不是个傻的。   为什么非得要联系苏慎呢?他自己也没想明白。就觉得现在没苏慎这么个贫嘴王和他说几句话,不适应。   从前天天待在一块儿,数他俩待一起时间长,这么乍一分开,不适应也是应该的。   他把台灯拧亮了些,在桌子上重新铺了一张新的信纸,他没再在开头写那些定语,直接写了,“苏慎:”。   苏慎:   你好!   寒假里,苏慎的生活节奏和之前没什么太大区别,唯一不一样的一点是,以前是去学校整理题,现在把这个地点该在了家里。   田喆闲着没事儿转悠到他家来,回回都得感叹上一句“状元是怎样炼成的”。   “你天天儿说我是状元,到时候要是考不了状元就赖你。”苏慎说。   田喆抱着不情不愿的狗蛋儿,一脸慈母般的微笑,“你这人忒不是东西了,凭什么就赖上我了啊?”   “你天天在我耳朵边儿上叨叨状元俩字儿,万一到时候给我叨烦了,我不就不愿意考了么,”苏慎掀了掀眼皮,“这叫逆反心理懂么。”   “你他妈都高三了,还逆反呐?”   “我三十三逆反你也管不着。”   他们两个人加一只猫都围在火炉边儿上取暖,狗蛋儿也就这时候还听话点儿,趴在火炉边上也不冲着田喆摆二大爷的谱儿了。   田喆烤了会儿手,又给炉子里添了点儿碳。   “诶?”他突然喊了一声,然后把放在凳子上的那条还连着毛线团儿的红围巾拎了起来。   苏慎拍了他的手一下,他一松手,毛线哆嗦回了原本的小纸盒子里。   “明儿就是世界末日了吧,还能得见您织围巾?”田喆啧嘴。   “今儿是末日。”把乱了的毛线团儿归置了一下,“你赶紧把炉子盖儿给盖好。”   田喆边拿钩子勾盖子边说:“你上回织的那条,我可是第二年才看见有半截儿胳膊这么长,你这回什么情况?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没见着呢,才这么几天就成型儿了?”   苏慎没说话。   “不会是要送我吧?”田喆眯着眼边笑边伸手去够那团红毛线,“咱俩还瞎客气啥啊。”   “住手啊。”苏慎扬了一下音调。   田喆把嘴角都撇到马里亚纳大海沟里去了,一脸老大不愿意地收了手,边收还边顺着狗蛋儿的毛,一脸期期艾艾,“陈世美,丧天良,停妻再娶,新人做嫁裳。”   苏慎笑了一声,“旧人,你不是说要去赶年集么,去不去了?”   “关键时候还是我这个旧人陪你赶集买年货。”   “新人不如故,行了吧?”苏慎往前划了一下,“快走走走,再晚点儿人就多了。”   “年集就没人少的时候。”田喆转到后边扶住扶手推着他往前走。   田喆这么一往前推他,苏慎后背像是蹿了一溜小电流似的,略微觉得有点别扭,猛然就想起了宋海林。   他瞪着眼,愣了好大一会儿。   寒假已经过半了。   这些日子里,他每天都像是之前上学的时候那么忙,从早到晚,写完作业赶稿子,赶完稿子看书,间或织几针围巾。   很少有机会能想起宋海林。   但是这种久违的感觉一出现,苏慎突然发现,他之前半个月的“没机会想起”不是真的没机会,而是他经意憋着的。   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长这么大以来,从来没试过让一个人这么全方位地渗入他的生活,所以他从来也不知道,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现在看到了。   晚了。   因为已经习惯了。   而且,宋海林不会再回来了。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堵在胃靠上的地方,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就光堵在那里,憋闷着,时不时还让人恶心一下。   不是心理上的那种恶心,就是感觉失去了什么但无能为力的那种生理上的不掺假的恶心。   这种感觉让苏慎很是手足无措了些时候。   其实想想,织那条围巾的时候,他告诉自己织着玩儿织着玩儿,真的就光织着玩儿吗?对,真的,就是玩玩儿,不然还能怎样呢?难道还想着送给谁吗?他倒是想送,有地儿送去么。   清水乡的年集排在年二十六,也是一年里最后一次开市,过去这一天,街上的门市部就都关门歇业,专心准备过年,所以,这一天的清水乡主干道格外热闹。   大家都赶着这天来了除了卖各种菜肉春联鞭炮的,还有些手艺人拿着方形的笔头在路边而摆摊儿画花鸟字,前边围着一群小孩儿叽叽喳喳报名字。   苏慎嫌吵,不想往里走,就光在最头上买了挂鞭,挑了家最清净的摊子买了点儿肉丸子和冻带鱼。   春联和福字儿是田喆从他们家带过来的,上边还印着银行的标志,光是这家银行的春联,在田喆家就堆了好几挂。   从腊八泡蒜那天开始,苏奶奶就没闲着,一直准备年货准备到二十九。   田喆拿着春联来他们家帮忙贴的时候,苏奶奶正在厨房里炸鸡块儿,院子里还晾着前两天炸好的带鱼、草鱼、藕,满院子面芡儿味儿。   田喆一进门,宋奶奶顺手夹了一筷子刚炸好的鸡塞进他的嘴里,烫的他直跺脚。   苏慎也塞了一嘴肉,边嚼边指挥着田喆贴春联。   “不对不对,你手里拿的那不是上联儿,上联最后一个字儿得是仄声,换过来换过来。”   “仄仄仄,跟谁没学过中国话似的,”田喆边换了一联边说,“平平仄仄平平仄,好聪明的中国人,好优美的中国话。”   “你再跳两下就能,”苏慎站在风口呛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出道了。”   田喆没说话,直接把粘着一块儿胶带的福字拍在了苏慎脑门儿上,“大过年的,给你这张嘴积点福。”   “大过年的。”苏慎眯着眼睛笑。   “你不说话,就算积福积德。”田喆说。   让苏慎不说话,那不可能。在影壁墙上贴福字儿的时候,他老人家又开口指挥了,“你往左边点儿,诶,你那是左么,越来越偏了。”   “这样儿呢?”田喆举着胳膊调整了一下位置。   “低了。”   “这样?”   “偏右了。”   “行了吗,这样?”   “高了。”   “操!”田喆把交代往墙上一拍,一下子跳下了椅子,那年久的老迈木头咯吱了几声儿不堪重负的哀鸣,“他妈就这样儿了,爱正当不正当,以后谁再来给你贴对联谁就是傻缺。”   “傻缺,你去年也是这么说的。”苏慎提醒他。   苏慎看着奶奶忙忙活活的样子,挺心疼的。   因为,过年,他们家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不热闹,没人,所以其实根本用不着准备这么多东西。   在他印象里,他那个小叔就没回来过过年。   他奶奶是是从城里跟着爷爷嫁过来的,所以从爷爷去世之后,其他亲戚也一年一年地不大来了。   但奶奶每年都忙活,就好像爷爷还在的时候那样,营造出来一种热闹的假象。   骨子里的荒凉,假象盖不过去。   所以,越营造越寂寞。   人老了可能更容易怀念之前一大家子人的日子,有些事情就记得越清楚。   苏慎的妈妈正好是腊月三十生日,小年儿。以前每年这个时候,奶奶下水饺的时候都会包进去一个带铜钱儿的水饺,次次都偷偷捞进苏妈妈碗里。往后这些年里,苏慎每到小年儿,都能吃到一个带铜钱的水饺。   吃到了就吃到了。   他不说什么,奶奶也不说什么,假装没发生过。但其实,对于奶奶来说,在把铜钱儿包进去的那个时候,就已经看到了昔日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笑着唱生日歌的样子。   这个年也是一样。   奶奶的年不在三十初一,而在准备这些年货的氛围里。   她炸着东西的时候,就好像爷爷还在旁边帮她生着火。   所以,苏慎家的三十实际上并不像个过年的样子。   大多数家里,三十这天都会起一个大早,但苏慎习惯性地赖床。有些事儿,不对比就不会失落,平时不觉得孤独寂寞,但过年这个契机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把人最深处的眷恋给勾出来,这个时候就会想念家人。   三十早上,苏慎迷迷糊糊地梦着他妈妈吃带铜钱儿的饺子,但那一碗饺子见了底儿,都没把铜钱儿吃出来。问奶奶怎么回事儿,奶奶也不说话。   他正着急呢,突然被迎头泼了脸冰水。   然后,醒了。   睁开眼,正有一张笑得喜气洋洋的大脸凑了过来,那人的凉手还捂在他的腮上。   “过年好啊。”宋海林说。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过,年好。”苏慎结巴了一句。   宋海林穿着一件儿呢子大衣,里边儿的毛衣领子不算高,虽然露着个衬衫领子,但扣子没扣上,耷拉下来正好把脖子露出来。   苏慎光是瞅着就觉得冷。   下意识紧了紧被子。   宋海林的耳朵冻得通红,在屋里直跺脚,边跺还边看着苏慎嘿嘿笑,活像村头那个二傻子。   “你,”苏慎看他这个样子实在也不大忍心,把被子角往上一拽,冲宋海林比划了一下,“要不要暖和一下?”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的牙齿不小心碰到了前些天长在舌尖儿上的溃疡,心里一顿。   宋海林瞪了眼。   苏慎哂笑了一声儿,拍拍床沿儿让他坐下,从一边把那个黑色的羽绒服拽出来扔在了他身上,“给你这个丑东西。”   “哪儿丑了?”宋海林脱口而出,之后才反应过来苏慎这个“丑东西”是说羽绒服。   “你都为了美冻成这样了,好意思说你丑么我。”苏慎笑了。   宋海林边往身上穿羽绒服边说:“还有你不好意思的事儿呢。”   “没办法,面皮儿薄。”苏慎直起身子来,也顺手拿了件儿羽绒服裹起来,“我这种人,要是当饺子卖,一准儿是最贵的那种。”   “瞅你脸大的。”   “皮儿薄馅儿大呢,脸不大也兜不住馅儿啊。”   宋海林没回嘴,边搓着手边傻笑。久违了,苏嘴炮。   苏慎磨叽了几下,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从被子里往外钻,一件儿一件儿往身上裹衣服。穿好衣服之后,他才下去往炉子里边添碳。   他拨愣着小火苗,犹豫了一会儿,问“你怎么……回来了?”   “过年啊,不得过年啊?”宋海林笑。   哦,对,还过年呢。   苏慎一边想着以后他还回来过年,一边又想,那过几天,不就又走了?   刚放进炉子里的碳里边掺了一小块儿石子儿,在里边爆了一声响,顺带溅了点亮闪闪的小火星。苏慎在嘴里咂摸了一会儿,没好意思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哥。”不知道宋海林什么时候也凑到了炉子边上,叫了他一声,他这才回神,“你收着信了吗?”   “什么信?”   “你没收着?”宋海林不注意就提高了声音。   苏慎摇头。   “我说怎么一直没动静儿。”宋海林自己嘟囔。   忒不靠谱了,早知道不往邮筒里扔了,快递多省事儿。   “什么?”苏慎问。   “没什么没什么。”宋海林赶紧摆手,“当我没问。”   这也太丢人了,宋海林心想,这要是过几天才收到,那,太丢人了。   “诶。”他四处转头看了看,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床头柜上的一个手机上,拿在手里冲苏慎走过去,“留你个号码。”   谁知道苏慎劈手把手机夺了过去,眼睛瞪在上边,把宋海林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问。   苏慎抢过去之后就愣了,干笑了两声儿,“不好意思啊,刚才走神儿来着。”   “不知道的以为我拿了你家传家宝呢。”宋海林拍拍心口。   苏慎把那个诺基亚放在腿上,促狭一笑,“那你还真说对了,传家宝,看着了吗?这手机已经停产了,一代代传下去,到时候有价无市。”   “那我着老年机到时候也成宝。”宋海林从口袋儿里拿出老年机晃了晃。   “那不一样,我这诺基亚是品牌……你怎么还用老年机?”苏慎看着他那个红彤彤的老年机愣了。   “你又不是没见过。”   “那是在学校,”苏慎咧开嘴,露出了后边的一颗带尖儿的牙,“谁知道你假期里也用老年机啊。”   “你假期和上学还用不一样儿的啊苏大神?”宋海林抛上抛下玩儿着自个儿的手机。   “我上学一般不带手机。”苏慎满含同情地看了宋海林一眼,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递给了他。   “你用智能机?”   说完之后,他还特意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这破地方还有智能机?”   “大黑子同学,这里是乡下,不是地下。”   “连根儿网线儿都没有还不是地下呢?”   “修个操场都费劲还扯网线?这不能赖人民群众,得赖公仆们。”苏慎点点他的手机,“不说存号么。”   “哦,存号。”   在苏慎家待了一上午,宋海林回家之后就发烧了。   宋妈妈嫌宋奶奶不舍得添碳弄得屋里生冷,宋奶奶嫌他妈给宋海林穿个薄风衣晃荡。各有各的理儿。他懒得搭理,自己迷迷瞪瞪地吃了药在床上躺着,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个发烧来得快去的也快,一觉睡醒之后,就觉得浑身都轻了不少。   年三十下午,是祭祖的时候。农村里一家子人多,这时候照例一个家族的男人们都聚起来,一块儿去上坟,女人也都聚在一起收拾纸钱,包水饺。   因为宋海林发烧,这次去上坟没带着他。   其实他也不大乐意去,在人群里听那些人叽叽喳喳说话,挺闹心的,而且还得假笑着跟一群不认识的人挨个打招呼,更闹心了。   他坐在床上愣了会儿神,好一会儿才趿拉着拖鞋出了屋门想找点东西吃。   院子里没人,屋子的玻璃都糊着一层水汽儿,看不清楚里边。不过光听声儿就能知道,厨房里往外冒着热气儿,宋妈和奶奶正坐在里边一起边包着水饺边你来我往拌嘴,他姑姑家的那个小表弟在另一个屋里哇啦乌拉跟着电视的里动画片儿喊,犹豫了一下,哪个屋都不想进。   但是院子里太冷,正要回自己屋的时候,不经意一瞥,正看见宋庆晃过了大门口。   这个时候,他爸不应该和其他人一块儿去上坟了吗?   没怎么多想,他跑到门口儿看了一眼。   那声儿“爸”还在嗓子眼儿里没喊出来,他就看见宋庆的衣角消失在了邻居家门口。   苏慎家?他去苏慎家干什么?   他跟出去进了苏慎家的院子。   院子里很静,苏慎应该没在家,就只有奶奶那屋有动静,他偷摸顺着厨房那屋儿走到屋檐底下,往屋里看。   他这一过去,正看见宋庆刚进门的地方重重一跪,屋里有点儿暗,苏奶奶坐在客厅的一把红木椅子上伸着脖子往屋门口看。   宋庆冲她磕了三个头。   宋海林赶紧捂住了嘴,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出声儿。   乡下有串着门子给长辈磕头的习惯,宋海林在他奶奶家见多了,不算稀奇。只不过,他们这儿大家都是集中在初一早上那段儿时间一块儿出去磕头,没见过有谁三十下午该上坟的时间段儿出来。   而且,这个习俗发展到现在,大都是走个形式,磕头也就是意思意思稍微往地上点三次头。宋庆磕的这个不一样,可以说是宋海林见过的最实诚的磕头。磕得情真意切,跟演古装片儿似的。   苏奶奶也没像往常长辈一样说句让话,坐在椅子上硬受了这三个头。   宋庆磕完之后还跪在地上。   地上湿气重,又是浸了一个冬天的凉,冷气儿顺着骨头缝儿往腿上钻,好一会儿,宋庆晃了晃,苏奶奶好像才看见有他这么个人似的,慢悠悠地问:“这是谁家的啊?”   宋海林心里一惊。   苏奶奶平时经常脑子不清楚,有时候不记人有时候记错人,但是不管什么时候说话都端着斯文架子,温温和和的,就算是嘴里说话不着调,但总是一片慈意。   今天他对着宋庆说的话,根本不像是认不出来人,倒像是故意挑刺儿似的,字缝儿里都往外冒着寒意。   宋庆刚要开口说话,苏奶奶抢在了他前边,慢吞吞地说:“想起来了,是不是老海家的?都长这么大了?结婚了没?”   “我,是宋庆。”宋庆的声音压的很低,像是浮在地表似的。   宋海林皱紧了眉头,这还是那个吼他一句使不得在地上砸个坑儿出来的老爸吗?   “哦,宋庆。”苏奶奶边说着边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抬头问,“你来干什么?”   “我……”   没等宋庆说完,苏奶奶继续说:“有用吗?你每次来,不也就是那么个说辞么?这么些年了,你烦不烦?”   奶奶说的很慢,字与字之间有不大不小的间隔,明明是尖锐的一段儿话,从奶奶嘴里说出来,意外的平静。   “我……”宋庆又我了一句,剩下的话也没说出来,直接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苏奶奶瞥了一眼,强硬地说:“拿回去。”   宋庆摇头。   苏奶奶又重复,“拿回去。”   “您总不能让我什么都不管吧?”宋庆拔高了声音,“不闻不问?我能不管么我,你以为我想管么,我巴不得巴不得巴不得……”   这个巴不得说了好几遍,都没把接下去的话给说出来。   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好像惊着了苏奶奶,她一把抄起了那个信封扔在了宋庆脸上。宋庆没偏头,硬生生挨了这一下,信封被一扔,里边散出了几张钱。   “我巴不得他能回来问问我为什么不照应着他的老母亲不照看他的儿子呢!”   宋庆迎着打在脸上的信封喊,声音里隐约带着哭腔。   “阿霖……”苏奶奶和宋庆比赛似的,也把声音提高了。   宋海林瞪着眼睛看里边,连嘴都忘了捂。   本来以为苏奶奶会继续说什么,阿霖怎样?谁知道,不是,她就只是喊了一下这两个字儿,然后喃喃自语似的又嘟囔了两遍,“阿霖阿霖。”   半天又回过神儿来,和她往常脑子不清楚的时候那样,语调软着问宋庆:“你是哪家的来着。”   宋庆呼噜了一把脸,喊了一声儿,“妈!”   喊完这声儿之后,宋海林倒退了两步。   苏奶奶眨巴着眼睛,问:“阿霖?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宋庆说。   “不走了?”苏奶奶不敢相信似的继续问。   宋庆犹豫了一会儿,说:“走……”   这个音才发出来没一半儿,苏奶奶压根没理会,自顾自地说:“不走了吧?”   说完之后期待地望着宋庆。   宋庆抿着嘴,好一会儿,说:“走。”   “不走了吧?”苏奶奶没听见似的继续追问。   “走……但是还会回来的。”宋庆说。   “回来?”   “对啊,回来,我这不是每年都回来么?”   “那你,”苏奶奶哆嗦着声音,“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明年。”宋庆的声音轻轻的,是哄小孩儿特有的音调。   宋海林想大喊。   他转身跑到了墙根儿底下,坐在一摞砖上喘了几口气儿。寒假之前他成了翻这堵墙的常客,这摞砖还是苏慎特意放在这儿给他垫脚用的。   气儿还没喘匀,他猛的站了起来,踩着砖扒着翻过了苏家和他们家中间的那堵墙。   得亏他们家现在没人在院子里。   他跑回自己屋,直接蹲在了地上。   浑身都打着颤儿。   怎么回事儿。   他爸为什么在这个避开所有人的时候偷偷去了苏家给苏奶奶磕头?   为什么说那些话?   他爸爸和苏慎的爸爸,到底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喊了一声儿“妈”?   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如果只是普通发小儿,为什么接济一下家里的老人都得弄出这么大阵仗,双方剑拔弩张。   宋海林觉得自己心跳有点过速。   原先被栾景年的笔记本误导,以为他爸在这件事儿上和苏主编是敌对关系。慢慢到最后疑虑打消,最后发现他们是朋友的时候,宋海林很欣喜。   只要不是敌对关系,什么都好。他当时想。   本来以为事态很左,没想到慢慢好转,甚至还有点往右多挪了一寸的趋势,那时候,他很放心。   可是现在事情好像划得太右了。   右到不受掌控了。   苏慎向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在三十下午上坟。   坟地在一片不怎么繁盛的棉花地里,中间簇着结伴的坟头。其实这里睡着的,他大半不认识,顶多认识他爸妈和爷爷,就这,还是家里照片儿上看来的。   要严格来说,他一个都不认识。   他爸妈的坟在最边上,虽说有十来年了,但在周围的衬托之下,还称得上是新坟。原先不兴刻碑,都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土包儿,放眼望去,他们苏家的坟地里,就只有爸妈这里立着块儿碑,上边是两个人的合照。   他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半天。   最后才叹口气,在前边点火烧纸钱。   每年来,他都能在这个碑前边看见一支笔。苏慎没想起来他们家还有谁会来看看这片坟地,次次都当做看不见。   这里的笔,年年把旧的拿走换新的,都是钢笔。   苏慎曾经捡起来看过,是他爸常用的那种钢笔。   人死了,还能有人牵挂着,其实受罪的都是活人。   苏慎想。   但是今年,他没看见新笔。原来那只旧的经过一年的雨打风吹之后底下都洇出了锈迹,苏慎弯下腰试着拿了一下,那些锈把笔黏在地上,使了使劲儿才拔开。   他看了几眼钢笔,慢慢放回了原处。   “要是我死了……最好还是不要有人这么惦记我吧。”他迎着被风吹大的火势自言自语。   等纸钱都烧成了灰,他才慢慢转弯离开。   没再回头。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轮椅在棉花地里划不快,苏慎挪腾了一段时间,好不容易过了田塍,正要往大道上拐的时候,没注意旁边的一小块儿雪,轮子压在了上边。   也是巧了,这一溜儿上,就只有这里的雪底下盖的不是实地,正好是一个结了冰的小泥洼,轮子经过这儿往前转的时候,出溜了一下。苏慎本来就没注意脚底下的路,滑了这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但是已经晚了,轮椅作势往一边歪。   在这往下倒的一秒钟之内,苏大神英明神武的大脑给出了两个选择。   一是往反方向歪身子,力求把轮椅稳住。   二是调整好角度顺着倒下去,争取摔个比较优美的姿势。   苏慎睿智的神经系统迅速下达了大脑的指令,并且最先把神经递质输送到了嘴巴,可惜,到嘴之后,就陷入了卡壳状态。   所以,在那一瞬间里,他没有选一也没有选二,而是选了,大喊一声。   伴随着这一声喊,他一动没来得及动,直接摔坐在了地上。   以一个不优美的姿势。   要是在人多的地方,他可能挨到地的那一瞬间就会快速扶着轮椅让自己坐起来。   但是,在这荒郊野外的大冷天,他突然觉得本来就有些被冻僵的手脚都进入了冬眠状态,懒得动。   保持着摔在地上的那个姿势就地躺了一会儿。   干脆往边上一展胳膊,直接仰面躺在了带着些枯草根的薄雪地里。   天上的太阳拼尽全力都发不出最亮的光,地表的风不大,苏慎还特意伸手试了试,但是云却移动地很快,像是看走马灯似的,没一会儿,凸出来的云彩就盖住了可怜兮兮的太阳,再没一会儿,太阳又重新从缺一块儿的云里露了头。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声笑了起来。   太蠢了吧。   “诸君——”他大声说。   下边的话还没接上,他打断了自己,“猪君。”   “猫君狗君蚂蚁君,你们好啊。”   苏慎眯了眯眼睛。   冬天的味道还挺好闻。   他的轮椅还歪在一边,人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虽然他在这里笑得很开心,但从远处看过来,其实是很诡异的。   尤其,这还是在坟地里。   没等他把眼睛睁开,眼前突然暗了一下,接着他就被半扶了起来,还摇了两下。   “醒醒醒醒,你怎么了?”   苏慎猛的睁开了眼睛。   那个把他扶起来的男人愣了一下,然后问:“你没事儿吧?”   他没说话。   这个时候,总不能让他承认自己懒得起来,顺道儿躺在这儿玩会儿吧?太蠢了,而且大冬天的,还是大过年的。   于是,在这个尴尬的时刻,苏大神脱口而出,“过年好。”   绝了。他自己说完之后就在心里骂了一句。   那个男人还保持着扶他后背的姿势,听他来了这么一句也一愣,然后干巴巴地回了一句,“过,年好。”   说完之后他也沉默了,伸手把一边的轮椅正了起来,然后扶着苏慎坐了上去。   全程没话。   坐好之后,苏慎低声说:“谢谢您了。”   “不用谢。”那个男人推着他走出了这片儿棉花地,一直把他推到大路上才松手。   苏慎又说:“谢谢您。”   他这次没说话,转身又往刚才的棉花地里走回去,边走边朝后挥了挥手。   苏慎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眼,他的腿有些瘸,走路不大稳当,发现这件事儿之后,苏慎心里有种很奇异的感觉。就像是找到了同类似的。   人类自古就是群体性动物。   最孤独的人尚且活在人这个类里边,何谈孤独?   所以,在这个大类里,每个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去寻找自己的小类,就算有些人不愿意承认,或者不愿意去找,但总归会往某一个群体里靠拢。遇见相近的人,总会打心底升起一种不同于其他人的情感。   所谓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物伤其类,大抵如此。   苏慎没仔细看他的脸,但总归算是打过照面儿,回想起来总觉得有些眼熟。   他自然而然把这种眼熟归入了群体效应引起的反应。   那人挥手之后,苏慎没再盯着他看,转身顺着大路走了下去。   其实很多时候,所谓靠拢,大都是人们的错觉。   比如说那个瘸腿男人,其实,并不是残疾。   他盘腿坐在刚才苏慎烧过纸的墓碑前边,揉了揉还发着麻的膝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替换了原先生锈的那只支。把生锈的旧笔放进了口袋里。   苏慎没好意思当着刚才那人的面儿扑棱身上的土,这会儿走上大路,都是刚上完坟回家的人,他看了看自己袖子上沾的雪和土,的确有点不像话。跟遇上了抢劫似的。   他赶紧靠边儿拍了拍身上的土。   关键是他这去上坟,坟地里谁抢他?   鬼吗?   而且这片棉花地不大,总共就他们苏家一家的坟。   慢着。   就他们苏家一家坟,那,刚才那人去干嘛?   苏慎想了想,他记忆里也没这么个亲戚。   想到这儿他下意识就要往回转,结果,轮椅被人给拉了一下,加上他自己刚才的力道,三百六十度转了个圈儿,最后还是停在了刚才的方向上。   “哥。”拉着他轮椅的宋海林凑在他跟前儿冲他笑。   “你,跳舞呐?”苏慎瞪着他。   “这不应该我问你么,一上来就转了个圈儿。”倚在扶手上,“圆圈舞吗?”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苏慎回他。   “诶?”宋海林突然看着他笑了一声儿,然后指着他的头顶说,“哥,大过年的,你这是要卖身吗?”   “大过年的,能不能积点嘴德。”苏慎说着话,宋海林朝他头顶把手伸了过去。   他刚要抬手挡,还没抬起来,宋海林就收了手,手指头捏着一根小枯草晃着笑,“你这在头上插根儿草,真要卖啊?”   赖他,刚才没注意头上。   苏慎劈手去夺,“不买就还回来。”   “买,谁说不买了。”宋海林把草给背到身后,“我能让你落到别人手里么,肯定哭着喊着把你买回来供着啊。”   “还真是只能供着。”苏慎深以为然地点头,“你看我这样也不指望能给你干活儿。”   宋海林两根指头搓着枯草转圈儿,绕到后边推起了轮椅,“那我可就带你回家了。”   “供着?”   “哪舍得让你干活,必须供着。”宋海林单手推着他往前走,另一只拿着草的手顺手在他的头上揉了几下,把原本就乱的头发弄得更乱了。   苏慎刚要眨下去的眼停在了半路。   他一动没动,就光是耳朵稍微有点泛红。   “大过年的。”过了一会儿,他说。   大过年的,年三十儿。   几家户户吃饺子。   苏慎杵在厨房门口往杆子上绑鞭炮,顺便看着奶奶一个个往锅里下饺子。   天儿还没黑,外边已经响起了不少鞭炮声,应该是有些着急的人家提前把饺子下了出来。   他把打火机抛上抛下玩儿着,奶奶拿着漏勺捞了一个水饺上来递给他,“尝尝熟了没。”   “@#¥%###”苏慎把饺子吃进去之后,扇着嘴里热气含糊不清地说。   “熟了就行,出锅儿。”奶奶也不知道是怎么听懂的,那了个盘子往外盛饺子,“放鞭去吧。”   “行。”   苏慎挑着一大挂鞭到了门口儿,刚把杆儿插|进门口的雪堆里,宋海林也赶在这个时候出了门,在身边还围了个小不点儿一圈圈儿地跑着转。   两个人都拿着一挂鞭炮,只不过宋海林的没往杆子上栓,他寻摸了门口的一棵歪脖子枯树,直接把鞭扔了上去,然后冲苏慎招手,“哥,我喊三二一咱一块儿点火。”   没等苏慎回话,他就在那边喊了起来,“一!”   刚喊完这个一,苏慎就凑过去点了引信。   点完火之后猛的推着轮子往后一闪。   “诶。”宋海林看见苏慎不按他的口令来,也急忙慌也跟着点了引信。   结果苏慎那边的鞭根本还没响,他这边就霹雳啪啦地炸开了红纸花。   平地炸雷声。   他捂着耳朵朝苏慎那边喊,“你怎么回事儿!”   “我家的………”   苏慎后边的话被淹在了他那边突然也炸开的鞭炮声中。   被炸开的红色的小纸片儿飞到了轮椅底下,一阵阵的烟往鼻尖儿送着特有的硝石味儿,也是整个村儿里都漫着的过年的味道。   鞭炮的声音慢慢弱了下来。   苏奶奶在院儿里端着饺子喊:“快进来吃饺子吧。”   收尾的声音是从宋海林那挂在歪脖子树上的鞭传来的,那个跟出来的缺牙小孩儿围着跑。   苏慎把手罩在嘴边上,朝他喊:“我这引信被我加长了的。”   喊完之后就挥挥手直接进了门。   “那你不提前说!”宋海林朝他的背影喊。   那原先围在歪脖子树底下的小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蹲在地上一会儿,然后捡起来一小个哑鞭,抬起头咧着嘴喊:“哥哥。”   宋海林看了一眼,刚要让他放下,一个声音抢在了他前边,大喝一声:“扔了!”   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吓得小孩儿立马脱手扔了出去,扁着嘴怯生生地看着。   宋海林看着刚从外边回来的宋庆,还是说一不二的气势,一脸能把小孩儿当场吓哭的表情,家里的小孩儿,就算是再皮,也都怕他。怎么想怎么和刚刚在苏家见到的那个人对不上号。   宋海林一直偷偷瞄着宋庆,宋庆一如往常,除了进门的时候走路略微有点慢。   其实想想也是,他年年趁着大家都出去上坟的空儿去苏家,这么些年了都瞒得好好的,肯定不会轻易让人看出端倪。   只是今年巧了。正让他给看见。   苏家祖孙俩没有守岁的习惯,照例是放完鞭炮吃完饺子之后,这个三十就算过完。   奶奶把筷子一放,拿出来一个红包,塞进苏慎的手里。   红包的外皮儿是奶奶自己拿纸做的,不是全红的,而是白底儿带着梅花印的,梅花印像是年岁久了,落了颜色,整张纸看起来连成一片粉色,像是信笺。中间还有镂空的剪花儿,剪的是每年的生肖,正好能从镂空的地方露出红艳艳的钱。   这样的红包,年年都有一个。   红包纸上的梅花印儿是用毛笔点上去的,看起来像是奶奶年轻时候留下来的纸。   苏慎接过来,轻拍了几下奶奶的手背,说:“奶奶,过年好。”   奶奶没应他,伸手摩挲了一下他的头顶,嘴里念叨:“子孙平安,多福多寿。”   苏慎的眼睛有点酸。   平常梗足了脖子觉得自己成熟,把自己当成是一个顶梁柱,但是他奶奶却一直拿他当个小孩儿来看,一年到了头儿,像是摸着脑袋跟他说,明天就有糖吃似的。   “睡觉的时候,别忘了把压岁钱放在枕头底下,”奶奶嘱咐他,“你爷爷啊,护着你。”   “嗯。”   苏慎答应着。   奶奶再顺着他的头发摸了两下,慢慢走回了屋里。   苏慎坐在桌子前边,叹了一口气。   年年都说一句,你爷爷护着你。   他把盘子里最后一个饺子塞进嘴里,边嚼着边收拾碗筷。收拾完之后在院子里看了会儿天。这会儿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陆陆续续就有些人家开始放烟花,有些事直接在天上砸出来的大烟花,还有些是在院子里逗小孩儿完的小烟花,照得夜空都亮了不少。   到处都有小孩子的笑声喊叫声。   他手里拿着两根烟火棒,是去买那挂鞭的时候,摊主顺手往他的袋子里放的,还说了句“过年好”。   他先点了一根。   那根烟火棒立马呲呲地冒了黄绿色的火星儿。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然后在空气里晃了几下,顺便画了一个心形,画完之后又觉得傻,就停下来没再动。   光亮映着他的脸,他的嘴角稍稍弯着,眉毛还端着一个拧着的样子,好像是觉得好玩儿但又觉得自己这样很蠢,来回纠结。   宋海林趴在墙头上看呆了。   等烟火棒燃尽之后,他拿手电筒照了苏慎一下,吹了一个口哨。   苏慎往墙那边看的时候,他已经利索地翻了过来,踩了一脚墙根儿底下垫的砖头,落了地。   走近之后,苏慎才看清楚,他怀里抱着一堆小孩儿们玩的小烟花。   宋海林过去把东西往苏慎腿上一撒,弯着腰凑近了说:“咱们一起放烟花玩儿吧?”   苏慎没说话,从那一堆里边挑了一个大的扔给他,顺道儿把打火机也给了他,使了个眼色让他点火。   宋海林抱着研究了一下,然后把它墩在院子正中间,点了引信。   本来以为这是个没什么花样儿的小烟花,他也没走远,结果刚开始就噼噼啪啪四散着往边上发射火星儿,他赶紧跳了几下,跑到了苏慎旁边。   刚到了苏慎旁边,那个小烟花就预热完毕,开始正常呲呲往上冒火花,半人高的火花照得满院子透亮。   “这烟花专门针对我吧?”   苏慎看着前边不断变着花样的烟花笑,听见宋海林这么说之后,抬手把手里剩下的那个烟火棒递给了他。   宋海林低头看他。   他抬着头,梨涡深深地刻在嘴边儿,看着宋海林笑,眼睛里边一亮一暗,像是有小星星,宋海林没去接那个烟火棒,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戳了一下他的梨涡。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几乎是那一瞬间,苏慎往后一躲,然后一偏头,咬了他的手指头一口。   这是一个下意识动作,因为懒得动手,或者是说,嘴最先接到了大脑的指令。   牙齿在手指上停留了一秒钟不到,苏慎立马松开了嘴,顺便往后退了一步。正巧,这时候烟花最后一束火星灭了下去,整个院子在刚才亮光的映衬下,更暗了。眼球不适应,一时半会儿什么也看不见。   苏慎正好咬在了连接着指甲的那层薄薄的皮上,有点疼。宋海林下意识用大拇指搓了一下,然后想起了什么时候,快速收了大拇指,原先半握拳的姿势改成了食指在外,把大拇指给收到了手心儿里。   手指头发着烫,想被电了一下儿似的,从指头尖儿开始,带动地全身都不得劲儿了起来。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是心里不安分,想干点儿什么。   两个人都没说话。   苏家小院儿里落针可闻,隔壁小孩儿的笑声显得清晰了起来,里边还夹着宋奶奶让他小心点儿的大嗓门儿。   宋海林觉得能听清楚自己心跳的声音,不同寻常地快,不同寻常地响亮,在夜幕里越发显得突兀。   他眨巴了两下儿眼睛。   慢慢适应过来之后,能勉强看清楚了苏慎的脸。   苏慎还僵着原先那个姿势,抬着头,看着他,手里还朝上伸着烟火棒,保持着递给他的姿势。   没一会儿,苏慎的视线往下一斜,快速拿起打火机点亮了烟火棒。   他们两个中间马上亮了起来。   苏慎想砍掉自己拿打火机的那只手。   怎么想的!这时候亮灯才最尴尬好吗!   和宋海林的视线对上之后,他没敢转开,怕显得很刻意,更尴尬。   整个人都弥漫着一种我是谁我在哪的气息。   大概以前他真的应该谦虚一点,老是吹嘘自己的脑子多厉害多厉害,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这两天连着给他来了好几场下马威,总让他的大脑指挥着在面前无数的场景里快速选到最尴尬的一种。   宋海林看着他的眼睛,里边有小星星在闪。   后来想了想,这是废话,面前那么大根儿焰火呢,当是摆设不存在啊,没有星星才可怕。他眼睛里估计也是一闪一闪亮晶晶。   他盯着苏慎的眼睛愣了一会儿。   苏慎打从刚才开始,因为仰着头,嘴微微地张着。烟火棒蹦出了一个大火星儿,这么一下,好像吓了他一跳,下意识闭了一下嘴。   宋海林看着他的脸,突然凑过去,左手扶在了轮椅扶手上,右手抬起了他的下巴,吻了过去。   嘴唇挨上的那一刻,宋海林脑子里只剩下了一片乌黑还转着圈儿的混沌,周遭什么都感觉不到。苏慎瞪着眼睛,眨了一下。   苏慎没往后躲。   烟火棒突然灭了。两个人又重新陷入了黑暗当中。   这个黑暗来的及时来的巧,宋海林刚刚退缩回去的一鼓作气慢慢回了温。   他的嘴唇软软的,上边有一小层剌人的小皮儿,宋海林贴在上边没敢动,使劲憋了一口气,然后猛松了半抬着他下巴的手,摁在他的后脑勺上,往前又凑近了些,撬开了他的牙齿。   轮椅被他的动作带得后退了一步。   如果说之前他脑子里的一片混沌中还有一丁点儿的理智,那么在碰到舌尖儿的那一刻就什么都不不剩了。   一片空白,连混沌都没有。   苏慎不见反抗,甚至还试探性地迎合了上来。   牙齿磕到了满布着神经的嘴唇内壁,不算疼,但带着些挑衅意味,在本来的一塌糊涂中尖锐着宣示着存在感,给本来就慌乱的人又凭空加了不少的暴戾。   宋海林觉得自己疯了。   正在这个时候,隔壁院儿里传来了喊声:“大黑子,回家看春晚!”   惊醒。   宋海林猛的往后直起了腰。   他的手没来得及放开,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两个人距离很近,都喘着气儿,胸口起起伏伏,互相的气息都能感觉到似的。   宋海林这才发现,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那只手好巧不巧正压在苏慎的手上边,明明是大冷的天儿,手心里有了一层薄薄的汗。   苏慎半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奶奶见他没答应,又喊:“黑砸!春晚!”   有个小孩儿的声音跟在后边,用孩子独有的尖利嗓音学着喊“黑砸!”   宋海林拧着眉头看了苏慎几眼,突然转了身,跑了两步之后,踩在墙根的砖上垫了一下,一下翻上了墙,用手一撑墙头消失在了视线里。   从跑开到翻过去,只迈了三步。   堪称是最溜的一次翻墙。   苏慎抬手用食指的关节在嘴唇上挨了一小下。   然后听见墙头那边传来一声,“谁让你去翻人家墙的!”   后边还跟了小孩儿的声音,重复,“翻墙哒!”   宋海林回去之后,先是被奶奶在院子里教育了一顿,然后被拎进了屋子里和一大家子人守在一块儿看春晚。他姑姑看见他通红的脸,立马把自己的披肩给他拿了过去,“在外边冻得呀。”   屋里边很暖和,窗户上都罩了一层厚厚的水蒸气。   宋海林本来脸就不是冻红的,到了屋里被热气儿一熏,耳朵都烧了起来,他姑姑还又三伏天送碳地给他披了块儿呢子料儿的披肩。   他的手指头尖儿还有点抖,刚才手上的冷汗被风吹干之后更凉了不少。   和他耳朵上滚烫的温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把手给捏在了耳朵上,慢慢给烧得快着的耳朵降温。   电视上播着歌舞类节目,大家围在茶几边上嗑瓜子儿吃梅干儿。他的小表弟来回蹦跶,跟着电视机里边唱。   宋海林到现在脑子都是一片空白,眼睛盯着电视,只有一个念头。   疯了。   疯了吧。   他竟然亲了苏慎一口。   不是一口。   他竟然吻了苏慎。   不是在梦里自己个儿乱想,而是切切实实地和苏慎这个人面对面,吻了他。   他喜欢苏慎!   这件事儿从很早开始,他就知道了。不过他从来没以为是这么燎原之势的喜欢。他早知道自己不喜欢女生,也必须承认,苏慎这个人本身,很吸引人。他平常对着陌生人端出来的斯文架子,他实际上蔫儿坏的各种小算计,偶尔对身边所有事物的不耐烦,怼得人无话可说的牙尖嘴利,在和秃噜嘴大妈斗智斗勇里的小刻薄,一本正经谈不正经话题时候装模作样的严肃。都很吸引人。   但是在他之前长达一个学期的自我认知里,也只是吸引人而已。   所以他喜欢苏慎。   就像是小时候大眼儿看上了麦当劳里的一个小玩具。一见中意。   然后回家辗转反侧地一直想着,明知道爸妈不让他吃麦当劳,但还是回家自己偷偷攒钱去买儿童套餐,最后把小玩具藏在小箱子里,不让别人知道。   的这种喜欢。   他一直以为的那种苏慎对他的吸引力,在他心里是不影响到他,可以小心翼翼藏起来不让人知道的。   因为不强烈,所以他可以安安稳稳控制在自己的心里。   维持在朋友这道线上,彼此脾气相投,可以逗逗乐,互相有话题可聊。   的那种喜欢。   不是现在想要霸占,能在心里刮起狂风暴雨的这种。   即便抛开这些暂且不论,他还不知道苏慎的想法。他是同性恋不代表苏慎也是,他喜欢苏慎,不代表苏慎也喜欢他。在什么都还处于朦胧状态的时候,事实上,他这种不管不顾的行为让他很诧异。   这件事儿的后果,怎么样都有可能。苏慎可能会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可能会看见他就躲,但依照他的性格,最有可能的应该是装什么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种有无数可能的后果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所以,在做出了这件事情之后,他很慌。   不受控制了,他的喜欢变了味儿。   正想拧着眉头想得入神,他妈妈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快把手机拿出来,给你老师们阿姨们同学们发条新年快乐,你好几个阿姨的孩子都给我发祝福了,别让人家说你没礼貌。”   “快点啊。”见他还在愣着,他妈又晃了他一下。   他这才反应过来,磨磨蹭蹭拿出了手机。   刚把手机摁开,就看见屏幕上蹭蹭蹭全是潘他妈的消息。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贺林林新年好。”还林林,去死吧!   “圣诞过了有新年,新年过了有春节,春节过了有三八,三八过了有五一…你以为我要一次性把所有节日都说完吗?我只想应节说句:新年快乐!”前边说屁废话!   “你在新年夜被通缉了,你的罪行是:对朋友太好,又够义气;青春的面孔,灿烂的笑容。本庭现判决如下:罚你终身做我的朋友,不得上诉!”罚你妈!   “快过年了,买辆奔驰送你,太贵;请你出国旅游,浪费;约你大吃一顿,伤胃;送你一枝玫瑰,误会;给你一个热吻,不对!只好短信祝你新年快乐最实惠!”有本事真送奔驰啊妈的,实惠你大爷!   “祝你新年财源滚滚,发得像肥猪;身体壮得像狗熊;爱情甜得像蜜蜂;好运多得像牛毛;事业蒸蒸像大鹏。”你他妈才像动物!   宋海林看完这些乱七八糟的短信之后,给潘他妈回:“潘他妈,你要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看我妈收到的奇葩短信!”   “我本人对你诚挚的祝福。”   潘他妈回了两条。   宋海林看着潘他妈这三个字儿在他屏幕中间,就仿佛看到了他那张贱笑的脸,叹了口气之后,把手指头从小键盘上拿了下来。   算了,这事儿要是和潘他妈说了,不够他笑的。   估计得他妈笑到高考完大学毕业。   他从发件箱里退出来,抬头看了一眼电视。上边正在演相声儿,两个演员穿着暗红色的袍子,意气洋洋的。他们一家子人都爱看相声,这会儿没人低头摁手机了,都抬起头来边看着电视边笑。属他奶奶笑得声音大。   电视里的逗哏说:“以前听没听过相声!捧哏都得管逗哏叫爸爸。”   “没听说过!”   “您没听老先生都这么说么?”   “敢问是哪位老先生说的啊?”   “就……反正……反正他们都这么说!”说完这句之后,一家人哈哈地笑。   “去!”捧哏打了逗哏一下,“相声里老话,三分逗七分捧——”   “甭管几分,反正逗哏,你就得管我叫爸爸!”   宋海林听见这个之后就走了神。   想起了苏慎说的那句“管我叫爸爸。”   绕来绕去到最后还是绕到了苏慎身上。   他妈妈突然又推了他一下儿,“让你发的短信发了没?”   “啊。”他含糊了一声。   “啊什么啊,发了没?没发吧?”宋妈妈把手机拿出来,“人家发给我不少好的,我给你挑一条,你复制一下。”   宋海林一抬头,发现相声已经演完了。   接下来的节目又是歌舞类,他们家除了宋奶奶和他表弟没人待见。一时间,大家又开始捧着手机茶杯酒杯瓜子儿各干各的。   “春节到,祝福到,一祝家祥和,二祝身健康,三祝事成功,四祝心如愿,五祝父母壮,六祝钱财旺,七祝友情长,八祝好运来,九祝爱情甜,十祝万事顺。”   宋妈妈给宋海林发过去了这么一条短信。   宋海林叹了一口气,这都叫个什么破短信啊。   他妈妈一直凑在他旁边儿,等着他把短信发出去,他也实在是不想让他妈在发短信这件事儿上纠结一晚上,只能懒洋洋地点了复制粘贴,在通讯录里直接选了全选,摁了发送。   发送完之后,他妈妈才心满意足地重新凑到了茶几边上和姑姑奶奶一起说话嗑瓜子儿。   这种短信,发了不如不发,一看就是网上复制粘贴过来群发的,发过去怪闹心,这些中年人怎么就不懂这个理儿呢?他群发给同学们,估计大家都在偷偷骂他呢?   当然也有光明正大骂的。   比如潘他妈。   “你死了,别说了,你疯了吧,你还好意思骂我!”   宋海林看见潘他妈回过来的短信哭笑不得,差点忘了,点了全选。忘记把潘他妈给去掉了,刚刚才骂过他发中年人祝福短信,现在自己倒送上门儿去给他发了一条效果比肩的。   刚这么想完,他的手机又响了一声儿,新消息。   本来以为又是潘世呈发来的,他打开之后,看了一眼消息。   “另祝百事亨通,千事吉祥,万事如意。”   发件人,铁蛋儿哥。   操!   操|你妈逼的全选!   刚把苏慎的手机号给存进来就摁了全选!   他又把那条短信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从短信里看不出苏慎是什么态度,他仰了仰脖子,脑袋疼!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怎么睡着的,宋海林不知道,怎么醒的,却是一清二楚。   做了一整个晚上的梦,梦见他站在台上说相声,被逗哏欺负了一晚上,不光被骗着喊了一晚上爸爸,斗嘴也斗不过,差点在舞台上急哭了,一着急,逮着逗哏的胳膊啃了一口。   这一口,模模糊糊有一股熟肉味儿。   一睁眼,他嘴里正叼着一大块儿煮熟的肉,宋奶奶拿着筷子和酱油碟儿站在他头顶上,冲着他念叨:“平平安安,大吉大利。”   表弟嘴里已经被塞了一块儿,正坐在他旁边鼓着腮嚼,嘴里也跟着念叨“大吉大利”。   这个说不上来出处的习俗挺有意思,但也挺烦人,年年这样,初一早晨煮一大锅肉,不放佐料,出锅之后在酱油里一蘸,立马塞在小辈嘴里,必定要跟着说句吉祥话才行。宋海林当年语文课学《阿长与山海经》的时候,看到阿长塞桔子那块儿,对鲁迅描写的不耐烦可谓是深有体会,可太他妈对了。   宋奶奶还在那里盯着他看,宋海林赶紧嚼了几下,伸舌头舔了舔嘴边的酱油,跟着说了一句“平平安安,大吉大利”,奶奶才把筷子碗放下,毫不留情地给他掀了被子,说:“快赶快起床,马上就有人来家磕头了。”   他迷瞪着想再睡会儿,还没躺倒,奶奶就抽了他的枕头,顺便把刚才掀起来的被子一卷,利索地收拾了起来。   “我怎么在客厅里睡的?”宋海林从沙发上坐起来之后看了看四周。   客厅大敞着门,院儿里的小冷风嗖嗖往里钻,一进门的地上铺着一层毯子,专门给来磕头的小辈儿备下的。他抬头看了看表,才七点。按平常寒假的作息来说,算早,但是在初一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算晚。他爸妈这时候应该早就出门给长辈挨家磕头去了。   宋海林伸了伸懒腰,在地上站稳当之后,立马提溜着他表弟的后衣领子往毯子那里走。   “爷爷奶奶过年好。”宋海林冲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头。   宋爷爷坐在正冲着门口的椅子上,奶奶还在茶几边上来回给他收拾着早饭,看见孙子磕头之后,笑眯了眼,连声说:“过年好过年好。”   爷爷朝他招了招手,塞了一个大红包。   旁边一直不愿意磕头的表弟看见他手里的红包,立马也跟着磕了三个头,喊:“爷爷奶奶红包好!”   宋海林鹅鹅地笑,过去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儿,“满脑子就光想着红包了是吧?”   “过年好过年好,过年好!”   俩孩子没在那儿闹腾很久,没多会儿外边就来了人,一进来就磕头,“大爷大娘过年好”一阵乱喊。   爷爷在椅子上坐得挺端正,奶奶满屋子蹿着去迎他们,没人手里给塞点瓜子儿糖,念叨着不让磕头,用方言一遍遍地说“齁阔了,来到就是头啊。”   宋海林见年都能见着这个场面,有点兴味索然,坐在一边看着春晚重播打哈欠。碰上个留在这儿玩儿一会儿的亲戚,还要应付着答几个问题。   “这就是林林吧,还认识我不?”   他看向奶奶。   奶奶救场,“这是你表姨。”   他说:“表姨好!”   “吃饭了没?”   “嗯”   “考试考得好不好啊?”   “嗯。”   “上大学了吧?”   “嗯”   “啥时候往家领女朋友啊?”   “嗯。”   年年都是这么一个套路,从来也不见翻新过。   眼看着一上午过去了一半,这个时候,基本上该磕头的也磕完了,下一拨来吃午饭的亲戚还没到,正好是一个中间空闲地带。宋爷爷趁着现在出去溜达一圈儿,表弟也早就跑到门口去和村里其他小孩儿放鞭去了,客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就光剩下宋海林在那儿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忙活了一上午的宋奶奶也终于坐了下来,在茶几边儿上边喝茶边休息。   这时候,突然进来了一个人。   一进门就扑在地上一跪,重重地磕三个头。   看这个架势,情真意切的劲儿,和早晨那一帮赶集走过场的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宋海林先是愣着瞪了会儿眼,这……从小到大没见过谁认真磕头,结果今年一撞就让他撞上两个。看这个架势,不输他爸在苏家的那惊天一磕了。   他赶紧转头看他奶奶。   没想到,一早上都站在一边扶小辈儿的奶奶,这时候坐得无比坚实,受了这一磕不说,连“齁阔了”的套话都没说。   “嫂子过年好!”   磕头的那人说。   这句话一说出来,宋奶奶就流了满脸的泪,走过去在他肩膀上一拍,“这么些年了,你还认我是你嫂子啊,你还知道给我磕头啊。”   “长,”那人边哭着边说,“嫂如母。”   然后宋海林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人哭成了一团。   那个人,宋海林依稀有那么点儿浅浅的印象,是他的小爷爷,他爷爷的亲兄弟。   这个磕头的礼,本来应该是小辈儿给长辈行的,平辈之间没这个说法。但是眼下这个状况,宋海林多少能从往年无数亲戚的瞎扯里边捋出个大概。   他爷爷是家里的老大,曾祖父母去世的早,那时候小爷爷还小,全靠着他奶奶给拉扯大,给置办了房子,连老婆都是他奶奶帮着娶回来的。这句长嫂如母,真是一点儿不掺假地当得上。   但是后来家里因为这个祖宅,闹了矛盾,小爷爷有好几年和他们家都不来往了,今年这是不知道怎么想明白了,这么乍一来磕头,行的是“如母”的礼。   也正该哭上一哭。   宋海林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不合适,悄悄出了门。   他在院子里的枣树底下转悠了一会儿,编短信把刚才的事儿给他爸发了过去。   看完自己写好的短信之后,他啧了一声,要认真说,他在刑侦这条路上倒是挺有天赋,完完全全得了他爸基因的真传,光凭着这些年东拼西凑的拉呱,他都能给整理地这么脉络清晰。可惜,没兴趣。   摁了发送之后,他踮脚往屋里看了一眼,两个人从地上转移到了茶几旁边的小马扎上,这会儿共叙六零年大饥|荒那段儿艰难岁月正起劲儿。   他爸还没回短信。指不定这会儿正在路上走路,没看手机。   这一家人里边,数他爸对这个小爷爷意见大,大过年的,打起来也不好看,再说人家诚心诚意来磕个头,再打,就更不好看了。   亲戚之间的事儿难掰扯,特别是遇见过年,就更麻烦了。   宋海林想了想之后叹了口气,还是觉得去路口拦一下他爸爸,就算这一场闹腾避免不了,但有点儿心理准备总归还能缓冲一下。   大过年的。   刚出门,就听见街上传来了些骂骂咧咧的声音。   顺着看过去,有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正在苏慎家门口指着里边念念叨叨骂着,苏慎坐在他对面抱着胳膊一句话不说。   那人看着挺斯文,但说话尖酸刻薄。让人听了难受。   他的指头尖儿恨不得戳到苏慎的鼻子,“你,疯子,都是疯子,你怎么没跟着一起死啊。两个疯子,你倒是护得起劲儿,从小到大你就光知道护着疯子!早晚一块儿疯!”   他指完苏慎再往旁边指,来回倒腾了好几遍。   宋海林不知道该不该过去,想过去,但又觉得昨天的事儿太尴尬,不好意思,只能稍稍走近了一步,才看见,苏奶奶也站在门口,正巧被凸出来的墙给挡住。   这会儿道儿人不少,都是刚磕完头往回走的,那人骂声也不大,看起来没什么阵势。   苏慎门口往后护了一下奶奶,把奶奶挡回了门槛儿里边,轻声说:“小叔,大过年的,你要是诚意来给奶奶磕头,我们欢迎,其他的,没门儿。”   那个小叔往前凑了一下,“没你说话的份儿,就算是老太太撒手了,这房子也轮不到你!”   苏慎眼神一凛,往前划了一下轮椅,硬逼着那个小叔往后推了好几步,差点从门口的斜坡上摔下去。   “有本事你再说一句,”苏慎压着声音,“再说一句,我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真疯子。”   “你!”那个小叔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   然后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好像也来了勇气,推了推眼镜,继续说:“疯子!瘸子!你个残废还想霸着这房子!”   他这话还没说完,宋海林就一个健步冲过去揪起了他的前襟,恶狠狠地说:“你再说一遍。”   这人够厉害,句句话能戳到宋海林的逆鳞,也顾不上去想什么尴尬不尴尬了,就光想着让这人闭嘴。   宋海林面相本来就凶,这会儿心情不好更是凶相毕露,那个小叔边骂着他“松开”边打着哆嗦。   “我再说一遍怎么了!残废还不让说了啊,不说也是残废!”   那个小叔梗着脖子不服输地骂。   就“倔”这一点儿还有点儿苏家人的风范。这人真是姓苏吗?同一套基因,怎么变异出来这么个东西?都歪到比萨斜塔底下去了。基因真神奇。   外边挺冷的,苏慎本来一直在屋子凑在火炉旁边,没想到他小叔突然来这么一出儿,出来也只穿了一件儿暗青色的毛衣。前边的图案是一个小熊的正面,有鼻子有眼睛,后边的图案是同一只熊的后面,缀着一个小尾巴。这件儿毛衣是很多年前奶奶给织的,好看是挺好看,就是漏风,不暖和。   宋海林正冲着小叔挥拳头,他猝不及防打了一个喷嚏。   这个喷嚏挺响,就好像是剑拔弩张里边,突然有人在绷紧的弓弦上弹了个乐音,一时间连带看热闹的人都往他这儿看了过来,宋海林抬起来的拳头也停在了半空。   “大……”他正要说话,然后没憋住,吸了口气儿,又打了一个喷嚏。   他捏了捏冻得通红的鼻子,伸手往下拉了一下宋海林的拳头,说:“大过年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宋海林拧了眉头。就怕这句话,“大过年的”,就跟个强制降怒药似的。   与此同时,苏慎也拧了眉头。   然后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他揉了揉鼻尖,表情有点委屈,说话间带了浓浓的鼻音,“大过年的,打死算了。”   宋海林一听这话,笑了。   “真打死啊?”他眯着眼笑,苏慎果然还是那个苏慎,“大过年的,到时候咱俩就在监狱里互相喂饭好了,你一口我一口。”   “我进监狱干嘛啊?人是你打死的,我顶多算个目击者。”苏慎拍了拍他的手腕儿,“你放心,我一定常去看你,给你送饭。”   宋海林的手腕露在外边,被苏慎的凉手一碰,跟烧着了似的,一下子走了神儿,都忘了另一只手里还拎着那个小叔的衣领子。   周围已经有几个街坊凑过来劝开了。   “行了,这样吧,这么多人,不够丢人的。”苏慎低声说。   他这话是跟宋海林说的,结果那小叔又看着打算开口。苏慎冲他冷笑的一下,冷冷地说:“我是不怕丢人,反正这么些年街坊了,这事儿大家都明镜儿,你?”   这个“你”的尾音往上扬了一下,那个小叔一下子闭了嘴。   他知道苏慎什么意思。苏慎和奶奶一老一小是不怕说,可他还在县城里当老师,本来这些年在村里名声就不好,这要再闹大了闹回城里,他工作上就悬了。   宋海林往后一扬手,那个小叔后退一步,没稳住,直接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他站起来好像还打算说什么,宋海林沉着脸作势往他那儿走了一步,吓得他赶紧爬起来钻进了一边的车里。   苏慎转身跟苏奶奶说了句什么,奶奶才呆呆地点点头,进了屋。   周围的人见完了事儿,也都散开了。没什么好看的,也没什么好问的,苏家这事儿,见年都要上演一遍。只不过,这是头一年在过年的时候闹起来。   苏奶奶进了屋之后,苏慎抬头冲着宋海林笑,“谢谢了今天,没你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宋海林打心眼儿里觉得苏慎这是在睁眼说瞎话。看他刚才一脸平静的样儿就知道他早不是第一次处理这事儿了,保不齐每年都闹上这么一闹。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这么谦虚了,你不天下第一牛逼么。”   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   这时机也太不对头了,他们两个现在是能开玩笑的时候吗!   苏慎笑出了声儿,“那我总不能说你多管闲事吧,虽然从事实层面来看确实是这样。”   宋海林看了他一眼。   没接他的贫嘴。   “不好意思啊,昨天。”他说。   “啊。”苏慎不大自在地应了一声儿,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话,“你,冷吗?”   刚说完,就打了一个喷嚏。   打完之后没等宋海林说话,就冲他招了招手,“不成了我,我要进屋了,你进不进去?”   虽然是这么说着,他也没等宋海林,直接自己划进了院儿里。   直到他都要进屋了,宋海林才咬咬牙,抬脚跟了进去。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他想把苏慎的脸掰过来,硬气地说上一句,老子就是亲你了,怎么着吧!   结果真见了苏慎,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慎划进屋里直冲炉子过去,进门的时候被门口地上铺的席子给绊了一下。   他们家没什么来磕头的亲戚,但他奶奶年年年年都在这儿铺个席子,端端正正地坐在红木椅子上,面前摆着花生瓜子儿。   年年这个席子也就只有他跪一跪。   每次他都得庆幸一下,得亏他跪一下不难,这要是下半身彻底瘫痪,他奶奶这一年年的就更没盼头了。   他知道奶奶是等着谁来磕头。   可惜了,今年好不容易来了,跪没跪一个,还闹腾了起来。   被绊了这一下儿之后,苏慎无奈地跟奶奶说:“奶奶,大冬天的您在地上儿铺个凉席儿,一气儿都给凉个够了。”   “凉席儿……”奶奶嘟囔,“屋里炉子多热啊。”   “成吧,”苏慎过去了那个席子凸出来的坎儿,顺利到了炉子边儿上,把手放在上边烤火,“反正凉也就凉我一个。”   刚说完宋海林就搓着手跟进了门。   他也出来的急,打从刚才开始就光穿着个毛衣在外边嘚瑟。   他一进门儿,看见地上的凉席,立马给苏奶奶磕了头,说:“奶奶,过年好啊。”   苏奶奶笑眯了眼,“过年好过年好。”   边说着边给他抓了一把瓜子儿。宋海林接到了手里,苏奶奶一本正经冲苏慎说:“不凉你一个。”   苏慎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这是谁家的来着?”苏奶奶看着宋海林问。   奶奶这是又脑子不清楚了,“奶奶,我是……”   没等宋海林说完,苏奶奶突然想起来的表情,说,“想起来了,你是老海家的吧?”   宋海林心里咯噔一下,奶奶那天和他爸也是这么说的,一时间还真琢磨不透这是真的脑子不清楚还是装的。   “奶奶,我是大黑子,”宋海林故作镇定地说,反正奶奶肯定不知道他那天在外边偷听,“铁蛋儿哥的同学。”   “铁蛋儿?”奶奶问,“是谁?”   “奶奶,您孙子我。”苏慎在一边插嘴。   说完之后朝宋海林招了招手,“快过来暖和暖和,让我奶奶自己缓一会儿她就能想明白了。”   宋海林凑到了炉子边上。   苏慎给他扔过去一个小马扎。   坐下之后,两个人真的就专心开始烤火,一句话都不说。   略微有点尴尬。   “哦,铁蛋儿,我孙子。”奶奶突然出了声儿,吓了两个人一大跳。   “我说吧,一会儿就能想过来。”苏慎小小地笑了一下。   宋海林听见苏慎说话,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正好撞上他的笑,一下子就想起了昨天晚上迎着烟火眼里的小星星,顿时有点不知所措。   脱口而出,“不好意思。”   “真不好意思啊?”苏慎等了一会儿说,“真不好意思就让我还回来好了。”   说完之后他就一脸敛手以待地看着宋海林。   宋海林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一下子又被堵得无话可说。   “既然你道了歉,那我就默认这就是个意外是吧?”苏慎问。   宋海林没反应过来的,顺着他的思路点了点头。   “既然是个意外,那就是你本来没什么想法是吧?”苏慎继续问。   宋海林觉得好像有点不对,但现在脑子乱得很,苏慎的逻辑又霸道的很,只能又顺着“啊”应了一声儿。   “那就行了,”苏洗脑继续,“那你的道歉我接受了,没事儿了。”   “啊……”宋海林觉得非常不对,但又实在说不上来哪里不对,而且,顺着他的逻辑这么下来,想了一会儿,好像又都很对了。   “大黑子啊!”苏奶奶突然大声说,“我想起来了,这是大黑子。”   宋海林吓了一跳。   “啊……”还照着刚才呆呆傻傻的样子应了一下。   苏慎用肩膀撞了宋海林一下,“喝不喝茶?姜茶,预防感冒。”   “啊……”宋海林还是这一声含含糊糊的应声儿。   “你卡带了啊?”   “啊……”宋海林说完之后立马反应了过来,“没,没,没……”   “真卡了啊?”   “没卡!没听我从‘啊’换到‘没’了么,那能叫卡带么。”   “‘啊’上卡一会儿,‘没’再卡一会儿呗,卡带也不能光逮着一个地儿卡啊。”   苏慎从一边捞了一个大保温壶,盖子一打开里边就冲出了一股子浓浓的姜味儿。他倒了一满杯子,递给宋海林。   宋海林闻了刚才那一下就已经捂了鼻子,看苏慎给他往脸前边递,立马一伸腿,蹬着桌子腿儿把自己给往后送了好几米,连摆着手,“不喝不喝不喝。”   “成,又卡了。”苏慎低头喝了一口。   “我,我这没卡带,”宋海林理直气壮地结巴了一下,接着更加理直气壮地说:“我饿了。”   “没吃饭啊你?”苏慎问。   “吃了,刚才给你当打手当饿了。”宋海林见他把姜汤喝下去大半杯子,才从重新屈腿挪回了炉子边儿。   “又不是我请你来的,不管饭。”   苏慎虽然是这么说着,但还是放下了保温壶,划到一边往里间看了一眼,回头说:“还有点儿饺子,早上剩下的,吃不吃?”   “你不说不管饭么?”   “你再贫一句,就真不管了。”   “得得得,不说了。”宋海林赶紧说,“什么馅儿的,我不吃白菜不吃茄子。”   “还挺挑,”苏慎撇嘴,“巧了,茴香的,吃不吃。”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宋海林说。   “你要敢说你也不吃回茴香,信不信我现在就回去把姜汤给糊你一脸啊。”苏慎把腰扭了个四十五度,冲他挥了挥拳头。   “吃吃吃,”宋海林先又卡了会儿带,才又慢悠悠地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就好吃茴香。”   苏慎这才心满意足地划进了里间端出了一盘儿饺子。   宋海林赶紧去接,马上就要碰到盘子边儿了,苏慎一巴掌拍掉了他的手,“饿死鬼啊?都凉了,我给你热热。”   宋海林悻悻地缩了手,“你还会热饺子呐?”   “看着点儿,煎也会,一会儿给你表演个煎饺子。”苏慎仿佛要飘到天边儿似的。   宋海林刚想说句就煎个饺子还好意思飘呐,结果苏奶奶就抢在前边拆了台,“铁蛋儿虽然是控制不住怎么放调料,但是回回都能把饭给弄熟。”   “奶奶!大过年的,能不能给点面子!”苏慎边架着锅边喊。   “大过年的。”宋海林也跟着笑。   锅里的油“滋滋”地想,苏慎看着差不多了,用筷子夹着往下放了一个饺子,估摸着一面儿差不多了之后再翻面,翻过来之后一看刚才那面儿还没煎出来颜色,只能又翻了回去,来回好几次,才把一个饺子捞出来。   宋海林站在他背后往锅里瞅。   看着这架势,的确对做饭没什么数儿,看来调料不会控制还真不是说假的。   苏慎一个饺子挨一个饺子往里边放着,煎个饺子跟绣花儿似的。不过估计多了他也顾不过来。   宋海林觉得等他这花绣完,自己就该成真的饿死鬼了。   等苏慎第三个饺子下了油锅,他拿起了之前煎好的饺子塞进了嘴里。   还真挺好吃。   苏慎慢条斯理地煎饺子,宋海林在一边等着,出锅一个吃一个。   吃到第五个的时候,宋海林犹豫了一下,问:“哥,问你个事儿呗。”   “问。”苏慎正观察着锅里的饺子有没有变成金黄色。   “就,我转学那天,”宋海林搓搓手,“不是吃了你一个茴香包子么?”   “怎么着,一饭之恩啊?”苏慎笑。   “不是……诶,你别打岔。”   “行,不打岔你继续。”苏慎给饺子翻了个面儿,金黄色,挺满意。   “那什么,就当是你看得那本儿书,你还记得吗?”宋海林说。   “你这逻辑,扯得挺溜啊,”苏慎笑,“你怎么不往饭盒上扯呢,问问我记不记得饭盒上几朵小花儿。”   “你饭盒上有花?”   “有……”苏慎正要说,宋海林立马给他打断了,“不说别打岔了么,还想不想让我问了啊。”   “诶你,你问我,不求着我就算了,怎么还跟个二大爷似的。”苏慎把锅里煎好的饺子捞出来放在盘子里,顺道提醒眼冲着饺子放光的宋海林,“烫,等会儿。”   “那你听不听到底。”宋海林还是盯着金黄色的饺子。   苏慎也跟着看那个饺子。从刚才到现在,这是最令人满意的一个,色泽满分,饺子褶儿满分,饱满度满分。   “问,你。”苏慎说。   “你能不能不用倒装啊,差点儿没反应过来。”宋海林眼疾手快把那个饺子塞进了嘴里。   苏慎又往锅里放了一个,“你,问。”   “嘿。”宋海林笑了一声儿,“就当时你的批注啊,我瞄了一眼,你那批注什么意思?”   “哪句?”苏慎说,“我一整本儿书上少说几十条批注呢。”   “就那句……”宋海林咳了一下,“就……‘废话’。”   “啊?”苏慎反应了一下,才知道这句废话不说冲他说,是说批注,“中国古代之,男色?”   宋海林没看他,认真盯着锅里的饺子,“嗯”了一声儿。   苏慎停了很久,也没给饺子翻面。宋海林不知道他一直在想什么,偷偷看了他一眼。   看了这一眼,才发现苏慎一直笑眯眯地在盯着他看。   “我还想,你什么时候才能看我一眼呢。”苏慎说。   “我。”宋海林被噎了一下。   苏慎朝他往下招了招手,他弯一下腰,“干嘛?”   “你凑过来,我偷偷告诉你。”苏慎扬着嘴角笑,笑得活像是在荒郊野外勾引赶考书生的狐狸精。   宋海林收了蛊惑似的,不受控制地弯腰朝他凑了过去,把耳朵往他最边上凑。   苏慎的笑越扯越大,突然伸手捏住了他的耳垂。   大过年的。   宋海林一脑子空白,突然蹿出来这么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大半夜的,反应过来就已经七千多字儿了。   总觉得总有一天会猝死(闭嘴!)   没关系,我有枸杞。 第30章 第三十章   宋海林猛地站了起来,后退的过程中撞倒了一个小马扎,绊到了一个盆子边儿,顺带蹭地茶几晃了晃,上边盛着姜汤的保温壶左右歪了两下,堪堪没倒,不过旁边托盘里的小茶杯没这么好运,叮铃哐啷倒了一溜儿。   苏慎看着他们家那些命不该绝的小玩意儿们,叹了口气。   宋海林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看样子还没缓过来,这里本来就地处狭小,退无可退,他站在半米远的地方轻轻喘着气儿,不敢看苏慎。   苏慎转身给锅里的饺子翻了个面儿,然后托着腮看着饺子周围溅起来的细小油花,过了一会儿说:“诶,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这么不禁逗。”   宋海林瞪着他的后背,心说你他妈这不叫逗。   “喂,不搭理我了啊?”苏慎转过身来,筷子里夹着一个刚煎好的饺子,另一只手在下边接着,筷子朝上伸着。   苏慎对着他朝饺子扬了扬下巴。   宋海林还一动不动。   “你……”   苏慎正要说话,结果他们家的门被推开了,灌了一大股冷风。   屋里所有的人都扭头朝门口看过去。   进来的是宋奶奶,她先是笑眯眯地跟苏奶奶问了句过年好,然后冲宋海林说:“快该走了,你爸妈都在车上等着你呢。”   “啊……”宋海林应了一声,总算是从莫名其妙尴尬起来的气氛里解脱了出来。   “快,快点。”宋奶奶招招手。   宋海林抬步要走,掠了一眼还在原地举着饺子的苏慎。   苏慎本来愣了一会儿,感觉的宋海林在那儿看他之后,勉强抬着嘴角笑了笑,然后把饺子塞进了自己嘴里,边嚼边说:“你要走了啊?”   “啊。”宋海林说。   “那你……”苏慎顿了一下。   “什么?”   “没什么,”苏慎笑了一下,“路上慢点儿。”   “嗯。”   说完之后,宋海林可能自己也觉得有点干,只能又补了一句,“这话跟我说了也没用,开车的也不是我。”   他本意是想贫一嘴,结果不光没达到预期效果,还让苏慎又没法儿接话了,不如不说。   宋奶奶又在门口催,他只能扔了一句,“我走了啊。”   闷头就往外跑。   苏慎看着盘子里剩下的两个凉饺子,把它们都扔进了锅里,筷子尖儿还摁在其中一个白白胖胖的肚子上,他发着愣,忘了拿开。   苏奶奶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你出去送送人家吧,我腿脚不利索,就不出去了。”   到底是谁腿脚更不利索啊,苏慎心想。   不过他被奶奶这一提醒,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一抬头,然后把筷子直接撂在了锅里,手忙脚乱地跟了出去。   地上放着的马扎又倒了一遍。   苏奶奶在他身后喊:“锅!”   他快速往外划,装没听见。   到了门口,正好刚看见宋海林钻进了车里,衣角在外边晃了一下,砰一下关了车门。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话。   那辆车和田喆那辆散架八手不一样,没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所以苏慎还没反应过来,它就悄无声息地发动了起来,慢慢起步,轮子带起了些小冰碴子,顺着这条土路开远了。   苏慎盯着越来越远的车,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   就这么,走了?   又是什么话都没说。   直到那辆车拐了个弯儿,走上了大路,苏慎才迟钝地活动了一下脖子。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依次落下,挨个敲着,风顺着毛衣的孔往里钻,到底是什么时候呢?苏慎蹙着眉毛想。   “狗蛋儿他爸!”   田喆在苏慎后边喊了声儿,苏慎的思路被打断了,扭过头去看田喆。   刚回头,就看见田喆冲他扔过来了一个东西,他下意识伸手去接,接到之后,摊开手,才发现手心儿里躺着一块儿巧克力。   灵光一闪。   巧克力。   总算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个场面看着似曾相识了。   那一段儿记忆,几乎算的上是他最开始的记忆。   原来他小的时候和宋海林是见过的,苏慎眯着眼睛看不远处的那棵歪脖子树,就是在树底下,也是冬天,过年。   宋海林用一块儿墙根儿底下捡的花石头骗走了他一块儿巧克力。   那个年是他出车祸之后的第一个年。   在医院醒过来之后,脑子里变成了一团空,什么都不记得,谁也不认识,只知道眼前那个人,让他管她叫奶奶。   小孩子都活泼爱动,苏慎也一样,那时候虽然身体弱,但看着别人能走来走去,也自然而然想跟着走走跑跑。站不起来就跪在地上走。   奶奶不让。   所以这种“走走”在苏慎心里,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禁忌。就像是换牙的时候不能吃糖,晚上不洗脚不能睡觉一样,都是要偷偷在避开家长的情况下才能干的。   过年那天,奶奶早起去给她的一个老姐姐拜年,苏慎窝在被子里装睡。听到大铁门磕上的声音之后,才偷偷摸摸爬了起来。   因为没有奶奶帮着,他的衣服一律穿得歪歪扭扭的,因为胳膊短,穿上厚棉衣之后弯不下腰,使劲了好几下也没够到脚,最后只能光着脚,也没穿鞋子,也没穿袜子。膝盖落地的时候,地上的凉气儿顺着骨头往上钻,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但是这种感觉太真实了。   踏踏实实接触到地面的感觉。   他试着在屋里膝行了一圈儿,兴奋得脸红彤彤的,这么来回几圈儿之后,他严严实实裹上了小围巾戴上了小帽子,把自己包得只露出了两只眨巴着的大眼睛。裹暖和之后小心翼翼地出了家门。   街上很新奇,走路更新奇。   对没了小时候记忆的他来说,这是头一遭。似乎是凭着人类的本能在行事,就像是一个小婴儿本能想走路一样,心里的热切一点不少,实现之后,兴奋也完全不打折扣。   他像是一个初学走路的幼儿,慢慢地在落着薄雪的土地里往前挪,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左看右看。他没敢走远,只在家门口那段儿小小的直道儿上来回走了几圈儿,额头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   等彻底累了之后,他才转身往家走。   刚走过邻居家的大门,顺着那颗歪脖子小树跳下来一个小孩儿,在他后边喊:“你是个小女孩儿吗?”   苏慎停下愣了愣,不知道该不该和他说话。   没等他考虑清楚,他小孩儿就颠颠儿地蹿到了他面前,把手撑在大腿上弯腰低头看着他,然后咧着嘴笑了起来,“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比我们家楼下那个成天见儿哭的小姑娘好看多了。”   苏慎眨了眨眼睛,低声说:“我是小男孩儿。”   “你说什么?”那个小孩儿早直起了腰,拿着手里的一小块儿石头抛上抛下地玩儿。   苏慎盯着那块儿石头看傻了眼,眼珠子也跟着那石头一上一下来回转。   “嘿,”那个小孩儿笑了,拿着石头在他眼前晃,问:“你想要吗?”   他轻轻点了点头。   头顶上红色的毛线球跟着来回晃了几下。   那个小男孩儿揪着那个小球儿晃了几下,说:“你怎么浑身都是土啊,小矮子。”   苏慎抬头看着那个小男孩儿,声音脆生生的,“我不矮。”   只不过跪着,所以好像矮了一头。   为了表示他的确不矮,他还伸长了胳膊就够男孩儿的头,结果才刚一伸手,手心儿里就掉出来一个东西。他赶紧伸手去捡,结果被那男孩儿抢了先。   他跟刚才扔石子儿一样,扔了几下手里的东西,然后放在眼前一看,说:“哟,巧克力?”   苏慎点点头。   是刚才在路上碰见的一个大娘给他塞手里的。   “这样,”那个男孩儿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儿,“你不是想要我这个宝石么,我本来不舍得给你,但看你实在想要,要不就用这个巧克力换吧。”   苏慎犹豫了一下,顺便舔了舔嘴唇。   他也想吃巧克力。   小男孩儿见他犹豫,又赶紧说:“那我不给你宝石了,我的宝石可厉害了,不给了不给了。”   边摇着头边攥紧了“宝石”往背后藏。   苏慎咽了咽口水,有点急了,只能赶紧说:“那好吧。”   那个男孩儿把石子儿塞进了他的手里,边剥着巧克力边摇头晃脑地往后边走,边走还边故意大声嘟囔着,“亏了亏了,我的宝石。”   苏慎把宝石捧在手心儿里小心翼翼盯着笑了好一会儿,生怕这珍贵的石头磕了碰了坏了没了。   他回过神儿来,盯着手心儿里田喆扔过来的巧克力,嘴角不动声色地抽了一下。   这么一段儿往事,忘了就忘了吧,偏偏现在给想起来了,真是太蠢了。   拿到宝石的小苏慎,乐滋滋了一整天。   第二天再偷偷跑出去玩儿的时候,也不舍得放下,结果那天刚出门,他就看见给他宝石的小男孩儿从邻居家蹦了出来,刚要往外边的一辆车上边冲,看见他之后迈上去的一只脚收了回来,然后走到他旁边,咧嘴笑:“巧克力真好吃。”   苏慎呆呆傻傻地不知道他是想说什么。   “诶?”他看见苏慎手里的石子儿叫了一声儿,然后笑得更欢了,“你还拿着这宝贝石头那呐?”   苏慎点点头。   男孩儿猛的揪了一下帽子上的小毛线球,“你是不是一个傻子啊?我骗你的,那根本不是宝石,就是树底下随便捡的,一抓一大把,破石子儿。”   苏慎还盯着自己手里的宝石,听见他说这句话之后愣了。   男孩儿一把把石子儿夺过来,往墙根儿底下一扔,拍拍手,说:“行了。”   苏慎瞪着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墙根,再抬头看了看他,眼睛眨巴着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这时候车上有人在喊他。   男孩儿立马转身跑了,边跑还边喊了一句:“破石子儿!”   然后跳上了车,砰一下关了车门。   苏慎愣在原地,看着车沿着土路拐上了大道,半天都没动弹。   那小男孩儿,就是邻居家的宋海林。   田喆抬手在苏慎脸前边晃了一下,大喊:“回神!”   苏慎抬头瞥了他一眼,说:“要是耳朵被你喊聋了,下半辈子就赖上你。”   田喆抱着狗蛋儿嘿嘿笑,“早赖上我了你,你儿子现在都是我替你养着。”   说完还捋了捋它后背上的毛。   “你这是去你舅舅家啊?”苏慎问。   “今年去我姥家。”田喆说。   “诶。”刚说完他就喊了一声,苏慎一看,狗蛋儿正从田喆的胳膊弯儿里挣扎着往他这边扑,田喆赶紧往回拢了拢,说“什么情况,你儿子今儿是怎么了,见你跟见了他大林亲爸爸似的。”   苏慎听见大林之后,又忍不住看了看手心儿里的巧克力。   小时候真是太蠢了。他想。   “宋海林刚走,”苏慎对田喆说,“我出来送他来着。”   说完朝狗蛋儿做了一个鬼脸儿。   “感情我来之前你一直在这儿闻着尾气目送来着啊?”田喆边摇着头边难以置信。   “没,刚走。”苏慎说。   “你他妈蒙鬼呐,”田喆撇嘴,“我还在最那边儿头上的时候就看见你在这愣着了。”   苏慎眨了一下眼睛,“我那是在这儿追忆往昔来着。”   “您还有往昔呐?”   “甭烦我,我刚想起来小时候一事儿,有点不能接受。”苏慎剥开巧克力放进了嘴里。   甜得齁嗓子。   “想起来你小时候尿床的事儿了?”   “去,那是你,”苏慎说,“尿了裤子就哭,哭得全校都知道。”   说完之后田喆刚想反驳,苏慎立马就补,“你妈跟我说的。”   田喆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儿,小石块儿咕噜咕噜滚了几圈儿,“你才是我妈亲儿子。”   苏慎看着地上的小石子儿咕噜了几圈儿,叹了口气。   狗蛋儿“冒嗷”叫了一声,又凑过来往他这里伸爪子。   难不成他身上还真沾了宋海林的味儿不成?平时不见狗蛋儿这么热情。   “阿慎,”田喆稍稍严肃地喊了他一声,“过去初六,伍师傅应该就回珠城了。”   “啊。”苏慎没反应过来似的应了一声。   “到时候他应该能问出点儿事儿。”田喆说。   “啊。”   伍师傅……   苏慎按了按太阳穴,乱七八糟的各种事儿绕了一团,脑子都不够用了。   初一上午过完之后,苏家的年就算彻底过完了。   苏慎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儿,过去今天,又要开始忙了。写作业,整理题,写稿子,还要抽空写写自己那很久没动过笔的长篇小说。现在想想,就觉得累。特别是借着过年的契机刚休息了好几天的时候,浑身的骨头都懒了。   锅里还盛着煎饺子时候的油,他出门的时候留在里边的两个倒霉饺子早被他奶奶煎了两下盛了出来。他拿着筷子戳了两下,一个接一个塞进了嘴里。   凉透了都。   不过挺好吃。   家里除了门口贴的红艳艳的春联再也看不出什么过节的气氛,虽说他们家在三十初一这两个最该热闹的时间段儿都没热闹起来,但苏慎还是跟着感受了一场盛宴过后的落寞。   心里不得劲儿,就觉得一下子坠了下去,感觉不好。   他在床上滚了两下,抄起床头柜上放着的红围巾举在头顶看了一眼,然后扬手一扔,扔到了床尾。他这持续了一整天直到晚上都没缓解一点点的郁结,和宋海林有脱不开的关系。   这几天,他们家的确也比往年热闹了不少。全是宋海林的功劳。   苏慎有时候觉着他挺闹腾,但是莫名的这种闹腾还蛮受用。   现在只要一想到他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上学就是一阵烦躁。这次的烦躁和刚放寒假那时候不一样,更严重了些,因为在完全没准备的情况下突然之间见了一面,再后来的分开才会更加躁动不安。   到底是怎么了?   他下意识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宋海林的脸在闪烁不定的烟花底下忽明忽暗的模样突然闪过了他的脑子。   疯了。   他想。   因为需要想的东西太多,他总是习惯性地把自己不愿意想的事情推后,可这么一下子,那天晚上的事情突然从畏畏缩缩的最末尾一个大迈步冲到了最前边,而且是顶着他的鼻子让他不得不去考虑。   宋海林。   他不排斥。   可能是疯了,他想。   疯不疯的,反正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人都回去了,你自己在这儿想疯不疯的,有什么劲?他想。   他一下子坐起来,把围巾抓在手里,突然就有了些委屈。   这阵委屈来的奇怪,带了八成的小孩儿求糖而不得的那种心性。苏慎撇撇嘴,可能是白天想起来小时候的那个怂样儿,一时间没别过来。   他抓着那条围巾,鼓了鼓腮。   还是没来得及送出去。   明明都见着了,还没送出去,真是太蠢了。   又蠢又怂。   怂啦吧唧的苏小慎自己扁了扁嘴,泄愤赌气似的抬手在墙上敲了三下。   用了比平时大很多的劲儿,收回手的时候,关节都敲红了。   敲完之后,他舒了一口气。好像是有那么一丁点用。   这么想着,他又抬起了手,心想着多敲几下有助于心情纾解,结果还没敲下去,那边就穿来了一声响动。   他心跳猛的停了一下。   幻听吧。   虽然是有这么个念头,但他其实还是期待着那边能再有点什么动静儿。   他屏气凝神好一会儿,响声再也没响起来。   想想也是,宋海林已经回家了,这时候要是有人敲墙回应他,多半是鬼。那还活不活了!   他叹了一口气。   果然是幻听。   作者有话要说:   傻兮兮的小奶慎!我死了。   昨天的“齁阔了,来到就是头啊。”   翻译:别磕了,来到就是头啊。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苏慎屏着呼吸看着墙好一段儿时间,最后干脆给等睡着了。   第二天醒过来,浑身的骨头都疼。   他揉了揉脖子,瞥了一眼窗户外边,雾蒙蒙的,还看不见太阳。   冬天的早晨空气都清凌凌的,虽然透着扑面的干冷,但是很好闻。他在院子里深呼吸几口气儿,顺带着伸展了一下没有一块儿舒坦的骨头。不知道谁家的鸡叫了一声,激起了满村鸡的群情唱和,声音刚一层一层浪花儿似的掀起来,各家的狗也不甘示弱地出了声儿,还牵扯着铁链子的声音。   一整个村子这才像醒过来似的。   苏慎眯眼笑着打开了大门。   刚出了门槛儿,他就看见了一个不该看见的人。   宋大黑子同学正站在他们家门口的歪脖子树底下伸懒腰,看见他出来,伸懒腰的动作还定在半空中,他愣了会儿,然后收了手,朝他打了一个招呼。   苏慎看见那颗歪脖子树,脸不动声色地抽了一下。   之后才反应过来,瞪着眼睛“你你你”了好半天,都没说出句完整的话。   “怎么着,你也卡带了?”宋海林往他这里走了几步。   那个架势颇有些慷慨赴死的悲壮感。   一来是因为昨天被苏慎戏弄的那个尴尬劲儿还没过去,二来还是因为昨天被戏弄的那个尴尬劲儿没过去。   “你,”苏慎没理他,继续往下“你”,“你不是走了么?”   “你这,咒我呐还是就这么问啊?”宋海林缩了缩肩膀。   “你昨天不是回家了吗?”苏慎把歧义给拿掉。   宋海林笑了,“你这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我还以为你咒我呢。”   苏慎不说话,等着他回答。   “谁说我回家了啊?我又没说我回家。”   苏慎想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儿。他确实也没说过是回家。   “诶,”宋海林低下头一脸好奇地去瞅苏慎的表情,“你以为我回家了啊?”   苏慎觉得过年这几天都挺没脑子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想起来小时候那段儿又蠢又傻的日子,他现在的想法也总是幼稚得很,比如现在,他别别扭扭地觉得丢人就想闹点儿小脾气。   然后他转身就走。   没等宋海林反应过来的,他就一下子进了自家院儿里,砰一下关了大门。   宋海林在外边拍了几下门,喊:“诶你什么毛病,怎么突然这样儿了?”   苏慎在门里边也很不能理解自己的举动。明明这件事儿打个哈哈就能过去,他怎么甩上脸子了?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于是,为了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借口,苏聪明隔着门不冷不热地说:“昨天剩下俩饺子。”   “不是吧你……”宋海林嘟囔,“这么小气?”   “茴香的。”苏慎又补充。   宋海林想了想,也是,毕竟是茴香馅儿的,那么好吃。换位思考,他肯定也生气。   “那我昨天不是急着去亲戚家吃饭么,我道歉成吗?”   他说完这几句话,门就开了一个缝儿。   苏慎的眼睛从缝儿里眨巴,说:“你去亲戚家吃饭了昨天?”   原来昨天那个“走”是这个意思。   宋海林点头。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苏慎问。   “回家?哪个家?我家吗?”宋海林问了一沓儿问题,然后自己给了答案,“等暑假放假啊,我爸妈早走了。”   苏慎愣着没说话。   宋海林突然笑了,“你以为我回去了?不回来上学了?”   说完之后他推了推门,“咱能不这么说话吗?跟探监似的。”   苏慎没再说话,往后退了退,好让宋海林能把门给打开,心里想,你自己说的,顶多在这儿待一个学期。   宋海林也像是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似的,进了门之后开始说:“我没跟你说我这次期末考试考多少分儿吧?说出来吓死你。”   “吓不死。”   “诶你这人忒不给面子了。”他这回的成绩可是破天荒高一遭,就为这,他爸在肯定了自己英明神武的决定之后,决定让延长他的流放时长。   对此,宋海林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似乎是挺高兴的。   而且他估计,就算他爸不提这事儿,他大概也会自己主动提。   为什么?这还用说吗?   这么几天,他净琢磨这事儿了。对清水乡的好感,其实得亏了苏慎,说什么乡风质朴景儿美人好之类的,就是瞎他妈扯,要是没苏慎这么个人,就算再让他待上一年两年他都体会不到乡间的好处。   先不论成天嚎着嗓子论人是非的大妈,光是教室门口那个破铃就够他膈应完整个高中生涯。   再说,要没苏慎,他客观条件上也留不下来。   不得不承认,他期末考试那个破天荒的成绩十成十都是苏慎那些号称重本入场券儿的试卷的功劳。   他边跟苏慎吹嘘着自己得高分儿的心路历程边跟着他往里走,半路上还熟门熟路地从外边拿了一个晾在台子上的红枣。   什么从前没觉得学习这么容易,什么这次的分儿过了线儿啊,照着他这么再往下说,估计再说一会儿他就能考个状元回来了。   苏慎在炉子边儿上收拾着锅,在他冲出宇宙和爱因斯坦比肩之前打断了他,边热着锅底边问:“吃饭了没?你。”   “嘿嘿没。”宋海林说,“还煎饺子吗?”   “想的美你。”苏慎说,“下面条,吃不吃?”   宋海林正要说吃,苏慎又补充,“就清水挂面,旁的我也不会。”   苏奶奶拿着一碟儿咸菜和一捆挂面进了屋,边往这儿走边说:“这挂面是自己轧的。”   苏慎往锅里倒了点儿热水,接过面下了进去。   宋海林叹了口气,推着他的轮子往一边挪了一下。苏慎手里还拿着筷子,正要放进水里搅和,被挪开之后喊了一声儿:“诶干嘛呢你,没看做饭呢嘛。”   “看见了看见了。”宋海林说,“早晨就吃个清水挂面吃得下去么你。”   “吃不下去你倒是做一个啊。”苏慎抱着胳膊一脸你行你上的架势,等着宋海林灰溜溜地跟着吃清水挂面。   宋海林嘿嘿一笑,“你大概不知道我的诨号吧?”   “敢问大侠名号几何呀?”   他搬着马扎往炉子前边一坐,利索地掀开锅盖用筷子试了试面条的软硬,然后盖上锅盖说:“人称中华小厨神。”   他话音刚落,苏慎就耸着肩膀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儿,“你还好意思老嫌别人的名儿破,就你这破名儿小学生都嫌土。”   “名儿……”   宋海林嘟囔了一声儿,拿开盖子,把面条捞进了碗里,然后从一边的架子上拿了油盐酱醋豆瓣儿酱,像模像样热了锅放了油。   油热之后,他扔进去了两个小花椒。   苏奶奶走过来看了看,说:“大黑还会做饭呢?”   “会一点儿,我爸妈没空给我做饭的时候我就自己做。”宋海林把豆瓣酱儿倒下去用铲子翻了几下,“我有点儿挑食,外边买的吃不惯,就自己学了学。”   苏奶奶一听他说小时候的事儿,立马来了兴趣,拿着苏慎小时候的事儿也出来说,和宋海林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苏慎听着他奶奶把他小时候睡觉往床底下滚的事儿也给抖搂了出来,捏了捏鼻梁骨。   两个人越说越开心,从饭出锅到开始吃都一停没停,苏慎被彻底晾在了一边,他把面绊了绊,中华小厨神不算说虚的,的确还挺好吃。   宋海林听苏奶奶说苏慎的光荣事迹听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直到苏慎忍无可忍喊了停,对话才终止。   他觉得挺可惜的。   挺想知道苏慎小学是怎么往老师家门缝儿里塞毛毛虫的。   宋海林刚进家门口儿,就来了电话。   他接起来懒洋洋“喂”了一声,晃悠着往屋里走,潘他妈在那边嗷嚎了一通,他赶紧把听筒给离远了耳朵,等听筒里的声音没了,才又凑回去。   “潘他妈,耳朵要聋了。”   “你怎么回事儿,刑期怎么还延长了?”   “啊……”他在枣树底下一圈儿圈儿转悠,“可能是因为表现太好了,让你的宋局长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潘世呈又在那边呜啦呜啦说了一通。   宋海林没大注意听,潘世呈那边还没说完,他突然“咦”了一声儿。   “怎么了?”他这么一声儿,潘世呈那边也停了下来。   宋海林蹲下看了一眼硌着脚那个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只钢笔,“没事儿,你继续。”他边说着边用肩膀夹着手机,两只手拧开了钢笔。   怪了,这支笔,是支新的。里边没有灌过墨水的痕迹。   但是从外边来看,笔盖一边的金属环儿上边锈迹斑斑,整支笔的颜色也有些旧。   不过模样看着挺好。   他在手里抛了抛那支钢笔,灵光乍现。   刚才在和奶奶说话的时候,知道了苏慎的生日,本来还没想好送他个什么礼物好,这下正好。   他赶紧打断了那边不知道在唠叨什么潘世呈,“呈儿。”   潘世呈那边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事儿说事儿,甭恶心我。”   “嘿嘿,帮个忙儿呗,一会儿我给你发个图片,你照着给我买只钢笔去。”   “钢笔?”潘世呈那边警铃大盛,转了个眼珠劈头盖脸问,“送谁?说说说,是不是上回那个做梦的,你这他妈根本不是服刑,乐不思归了吧?”   宋海林还在手里端详着那支钢笔,琢磨着可能不便宜,正算计着压岁钱够不够呢,听了潘世呈一溜的问号,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钢笔,我自己怎么就不能用了?”   “可去你的吧你还钢笔?给你一根儿中性笔芯你一个学期都用不完。”潘世呈冷嘲热讽。   “你比我好哪儿去?”宋海林说,“我就算用中性笔字儿都好看,你个鬼画符还好意思说。”   “鬼画符就鬼画符,我们家这字体祖传的——别转移话题,说说说,那小钢笔什么情况?”   宋海林没搭理他,拍了个钢笔照片儿发了过去。   潘世呈点开图片看了看,问:“你确定是要送这个吗?”   “怎么了,我看着挺好看啊。”   “这就一普通钢笔,还是老款,”潘世呈说完又补,“送人不合适吧。”   “你什么时候对钢笔这么有研究了?”宋海林转着那支钢笔看,看着挺好看的,不普通。   “我爷爷就有这么一支,都好几十年了。”潘世呈说,“你从哪儿找着的这么支笔?”   宋海林没回答他。   这支钢笔他自己也觉得蹊跷。   枣树底下他成天转悠,从来没见过这么支笔。肯定不是他爷爷的,应该新近刚掉在这里。可是这么旧的一支笔,一看就风吹雨打有一段儿时间了,怎么可能有人随身带着?   潘世呈在那边叫了他好几声儿,追问礼物要送给谁。   他倚着树干蹲了下来,犹豫了一会儿,把事儿说了个大概。   “我□□让我缓缓。”潘世呈在那边低声说了一句。   宋海林没说话。脑子里挺乱的。   他一向不爱仔细想难想的事儿,什么事儿顶多就能坚持想一次的份儿,再多就脑子乱,干脆装失忆。这么着乍一跟潘世呈提,他除了平铺直叙一下事实也不知道该多说点儿什么好。不是他不愿意说自己的想法。实在是,没想法。   他就怕潘世呈回味过来之后问他一句,你怎么想的。   我什么都没想。他心说。   好在这么些年了,潘世呈还算是挺了解他,在电话那头儿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喊了一声,“大林?”   “嗯。”   “我觉着吧,”潘世呈说,“你这不一定就是对他有什么想法。你是觉得碰上了一个和你性向一致的人,正好他本是也是一个挺有魅力的人……你知不知道群体效应?遇见同一类人下意识往上凑,那种归属感,是人都有。”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宋海林抠着半埋在土里的石子儿,“不然也能少一半儿纠结。”   潘世呈那边轻笑了一声。   “你骗鬼呐?”潘世呈说,“他是不是我不知道,但是你心里觉得他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宋海林正要说话,潘世呈立马打断了他。   “你打从第一天看见他,当时看见那个批注,你自己就有这么个想法了,你就算当时不大确定,但肯定有这么个念头。再往后,你根本就是一直在心里暗示你自己他也是。”潘世呈头头是道地分析,“你自己跟你自己说,是不是心里早就有暗示了。”   他趁着宋海林还在懵着,下结论,“你根本不是真喜欢他。”   宋海林觉得自己顺着潘世呈地话想下来,好像挺有道理。   这个逻辑他自己也绕不出来。   如潘世呈所说,他对苏慎就只是一种同一类人的归拢吗?他不是真喜欢苏慎,只是在自己暗示之下的一种归属?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莫名奇妙就到了正月十一。   苏慎甚至是到厨房里看见奶奶正在做长寿面才反应过来今儿是他生日。他一向觉得过生日没什么意思,这一天也没什么庆祝的必要。顶多,算是个标志着又长大一年的时间节点。   到了年关,是大一岁。   到了生日,也是大一岁。   当这两个日子紧挨着的时候,生日就显得更不重要了,连时间节点这个功能都被过年给冲淡了八成。   苏慎过生日这天,顶多就是早晨吃一碗长寿面。   可他们家一年里又一半以上的早晨都是吃面条,所以,这好像和平常也没什么不一样。   这么细细一想,正月十一这天实在是很普通的一天。   苏慎挑着碗里的面条慢慢地嚼,边嚼边翻着手边的一份儿杂志,里边都是所谓中年人的乡土怀念文学,他咂摸了一会儿,又翻开了另一本花花绿绿的青春伤痛文学。对比了好一会儿,一根儿面条耷拉在嘴边,忘了咬断。   他咬断面条,合上了那本乡土怀念,然后一篇一篇仔细看起了青春伤痛。   相比较而言,还是青春伤痛这种类型的比较容易模仿。在稿费相当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应该去选那种更不费时间的去写,这是苏慎从一开始写稿就想明白的道理。   什么热爱不热爱的,对他来说早没这回事儿了。   中午没到,田喆抱着狗蛋儿来了苏慎家。   苏慎还捧着那本青春伤痛皱着眉头研究,感觉满屋子都酸不拉几了起来。他朝狗蛋儿伸了伸手,“在这满布细小太阳碎屑的时间流浪里,我早就闭了眼睛,但是你来到了我面前,于是,我不得不睁开眼睛再看看这世界。为的不是嗅嗅阳光,不是用睫毛去接住霜雪,只为了再为你哭一场——我的狗蛋儿。”   田喆抱着狗蛋儿赶紧退后了一步。   边顺着狗蛋儿背后的毛边小声给他压惊,“蛋儿别怕,你苏爸爸正走火入魔着呢。”   “你在他怀里一步步远离我,但我还是想向你靠近,即便你浑身都是别人的气息。”苏慎继续发疯不停歇。   田喆咳了一声儿,捞起桌子上粉红封面儿的杂志,狗蛋儿“冒嗷”了一声儿。   他把一小袋儿熟肉放在桌子上,“传我妈的口谕。”   苏慎赶紧转了身,端端正正对着田喆一弯腰,“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田喆停了一下,继续说,“不对,太后,奉天承运太后诏曰:祝你生日快乐。”   “同乐同乐,普天同乐。”苏慎笑眯眯地去翻那袋儿肉,“是不是孜然味儿的?”   “能不是么,你是亲儿子。”   按照惯例,田喆送上祝福之后,这个生日,最后一个环节也完成了。   田喆抱着狗蛋儿在炉子边儿上暖和了一会儿,边嚼着炸肉边说:“我把车给开来了,今儿去县医院复查去吧。”   “不去。”苏慎连想都没想,答得非常干脆。   “你,”田喆沉了一下脸,“不去不行,人家都几个月去检查一次,你这给拖到一年一次还不想去?”   苏慎抽搭了一下鼻子,“我今儿过生日没蛋糕没生日歌就已经够可怜啊,还去医院,那也太惨了吧。”   田喆抬了抬眼皮。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饿,祝你生日快乐!”田喆面无表情地快速唱完,狗蛋儿喵喵地伴奏,“行了,不可怜了你已经。”   “还有蛋……”   苏慎没说完,田喆就插嘴,“你不爱吃甜的,这些肉就代表着你的蛋糕。”   “诶二吉,”苏慎撇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现在这熊样儿越来越像狗蛋儿了。”   “医院!”田喆一派铁面无私。   “有没有人性了,谁家过生日在医院过啊!”   田喆叹了口气,“我也不是非找事儿,可问题是今年不跟以前一样,伍师傅明天回来,我明天就得去车厂,这不没空了么。”   “今年不查……”   “没门儿。”他没等说完田喆就打断了他,“那些个并发症随便挑一个各个儿都能要你命,你就光这么不放在心上吧,今夏天的时候疼得死去活来忘了啊还敢不去医院!”   苏慎叹了一口气,“阿喆,真的,过了今天吧。”   田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说:“行吧,等我过几天休假。”   “谢谢你,田喆。”   “哼。”田喆没理他一本正经的道谢。   这么些年了,要真道谢,道得过来么。   说实话,有点儿心疼。不赖苏慎不想去医院,因为这不光是个花钱的事儿,太痛苦了,他年年见识,年年觉得撑不住,那么粗的针头不忘他骨头里穿他都觉得受不了地疼。   可不查不行。   脊椎上没小事儿,平时稍微有点儿小动静儿就可能要了命。平常人感个冒咳嗽两声儿都没事儿,可苏慎不一样。所以每年必查。   叹气。   谁都不想受罪,可有些罪,不得不受。   苏慎从没在过生日这天去看过他爸妈。   因为乡下讲究上坟不能频繁,过年刚去过,过生日再去不合适。可是今年这个生日,他突然很想去看看那块儿碑上的照片,说说自己这段儿时间的辗转反侧,问问他们那场车祸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想知道知道他们想不想让这件事儿给个结果。   可能是因为提起来去医院这事儿,他心里压抑不住了那种诘问。   凭什么?凭什么是他?   吃过午饭,他自己去了苏家的祖坟。   两手空空,没拿东西,不是去祭奠,只是单纯地看一眼。   墓碑底下的那支笔又换了一支新的。   苏慎远远地盯着它看,和往常那些旧笔一模一样,通体黑色,笔盖上缀着一个金色的金属环儿,环儿上刻着一串英文字母。他爸爸以前爱用钢笔,每本书上的字连同批注都是用钢笔写出来的,但他不知道他爸爸以前用的是哪种钢笔。   如果是墓碑前边躺的这支,那这个年年放钢笔的人必定很了解他爸爸,甚至比苏慎都了解。那么,他是为什么要在这里放一只笔呢?单纯的追思吗?   还是,和那场车祸有关?   他猝不及防地想到了三十那天扶他起来的陌生男人。   但仔细想来,那人的面貌些模糊,心里越觉得熟悉就越是想不起来。人的记忆啊,真玄乎。   他用手指头尖儿摩挲了一下黑白照片,“儿的生日娘的苦日,都这么说……可是我记忆里都没有你们俩。”   “我要说你们对我来说就是张照片上的陌生人你们会不会伤心啊?”   “死人伤的什么心。”   “这事儿你们想不想让我追下去?想不想知道背后是谁在搞鬼?”   “你们想不想的,有什么用呢,横竖我也不会听你们的,就算我听,你们也没法儿说话了。”   “我啊,说实话,也不是为了你们。说实在的,就是为了我自己个儿,为你们也为不着了,人都没了还说什么为不为的……我就是想知道我这腿是不是就活该这样,我这辈子本来是不是不该这样儿。虽然不大敢,但说实话,这么些年了,我时时刻刻都想知道。”   “太疼了。”   “妈……”   他哆嗦着声音喊了出来。   随着风,这声儿喊被吹得四散而逃。   可能是看了一上午青春伤痛毒鸡汤的缘故吧。随便一点小心情都会被无限放大而且必定是向着瞎矫情的方向狂奔一去不返。   害人不浅。   苏慎揉了揉眼睛,决定还是写中年乡土怀念。   他这么想着,在坟地里发呆,一直到天边儿铺了一层粉艳艳的霞光,太阳坠了下去,他才慢慢往家走。   拐进自己那条街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在门口蹦跶。大冷的天儿。   那人影看着苏慎走过来,也跑着迎了过去,苏慎笑了一下。   宋海林这人不比小时候了,越长大越傻。   走近了,宋海林才呲着牙冲他笑,“你去哪儿了?”   边问着边自然而然地到后边推起了轮椅。   “溜达溜达。”苏慎说。   “诶?”宋海林刚扶上后边的推手,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打在了手背上,拿起来一看,是他送给苏慎的大耳朵狗挂件儿,系在推手上打了个死扣儿。他拿起来摁了一下,里边立马响起了怪异的“我是小可爱,小朋友可爱”的声音,苏慎听见这个声音之后回了头,宋海林拿着那个小玩具晃了两下,“你还留着这东西呐?”   “我还能立马转手扔了啊?”苏慎反问他,“你觉没觉得这狗长得特像你。”   “兔子。”宋海林说。   他说完话之后苏慎才发现他经过他家门口没停下来,推着他继续往前走,而且没有要停的趋势。   “喂喂喂超了。”苏慎赶紧说。   宋海林还是一停不停,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苏慎没反应过来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带你去个地方儿给你过生日。”宋海林说,“难不成还能把你绑架了啊?绑架你替我写作业?”   “过生日啊。”苏慎嘟囔。   没反应过来。   好像没人特意说过要给他过生日,他也从来没当回事儿。但这话从宋海林嘴里说出来,他突然觉得,人们都喜欢过生日不是没有道理。他从前不当回事儿,也不是真的就不想过,而是没过过,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儿。   也确实,如果每个人的生日都跟他似的,早晨吃完面还得边翻着杂志边琢磨怎么挣钱,吃个炸肉还是讨价还价个日子去医院受罪,要都这样,估计也没什么人觉得这一天又什么意义。   宋海林推着苏慎往挨着小麦地的河边走,剩下的路两个人都心事重重地不说话。   从那天和潘世呈打完电话,宋海林就没再去过苏慎家。这几天在家里闲得无聊,就光打打游戏和奶奶唠唠嗑,日子就嗖一下没了影,直到潘世呈把钢笔寄过来,他才从那种脑子停工的状态里脱离了出来。   钢笔的外包装挺好看,深蓝色的盒子,更深的蓝色的丝带。   对于这件事儿,潘世呈也没再发表什么看法。他也实在懒得去想,干脆扔在了一边,先把生日给过开心了才最重要。   他单手推着苏慎,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那个包装盒。   到了紧挨着麦子地的河边,他才停下来,笑眯眯地绕了一圈儿,把藏在草堆里的礼炮和烟花给拖了出来。   苏慎看见那一堆东西,笑了,说:“你要是再拉一个横幅写上今日开业,就能办个开业典礼了。”   “去!”宋海林说,“知道弄这些东西多不容易么。”   他搓了搓手,“看着点儿,今儿给你过一个堪比开业的生日。”   苏慎给面子地鼓了两下掌。   宋海林把东西给摆好,凑过去点了火。   引信一着,他立马蹦回了苏慎旁边,一脸洋洋得意地倚着轮椅等烟花炮仗齐响。   其实,苏慎也有一点儿期待。   引信呲呲冒着火,没一会儿儿就烧尽了,宋海林还眼疾手快地捂了耳朵,苏慎一动不动地盯着黑暗里的烟花影子看。   五秒钟。   十秒钟。   一分钟。   没动静儿。   宋海林伸了伸脖子往前边看,嘟囔:“怎么回事儿。”   苏慎一脸严肃地低声“嘘——指不定……”   这个指不定刚说出来,那边有有了动静儿,烟花“嗤”了一声,两个人立马把目光都聚到了那里。   宋海林瞪大了眼睛,从牙缝儿里挤出来一个,“操……”   苏慎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冒了半米高一撮小火星儿就灭下去的烟花,和完全没响儿的礼炮,半天才“噗嗤”笑了一声儿。   然后越笑声音越大。   宋海林一脸吃了死苍蝇的表情。   这是!什么情况!   苏慎还在那儿使劲笑,“说好的开业呢哈哈哈,哑炮哈哈哈谁家开业这样儿该立马倒闭了吧,倒闭典礼哈哈哈哈哈哈。”   “别笑了!”宋海林拍了他肩膀一下。   “哈哈哈哈哈哈——”   宋海林骂了一声儿,往前走了几步,打算去看看什么情况儿。   刚迈出去两步,就被苏慎拽住了衣角,苏慎边笑着边说:“别过去别过去,别一会儿炸着你。”   “炸什么炸,你看着像能炸的样儿么!”   苏慎继续笑。   笑够了又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把他们搬过来的?”   “昨天晚上啊。”   “你,”苏慎被噎了一下,“这引信能点着都算你谢天谢地,你昨儿晚上就给塞草丛里,现在早给潮得透透儿的了。”   “我……”   宋海林耷拉着眼睛,不说话了。   “诶,起码,”苏慎住了口,隔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不行不行,没法儿安慰你,真是太丢人了你哈哈哈哈哈。”   “你这人!”   “太丢人了,要是我我就把脑袋给埋进麦子地里。”   “够了啊。”   “哑炮开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海林被他笑得没了脾气,也跟着笑了两声儿,太尴尬了。   “诶诶诶,笑够了没,笑够了给你礼物。”   “哑炮,不是啊?”苏慎笑得打嗝,“还有礼物啊?”   “爱要不要!”宋海林把钢笔塞给他,“练练那破字儿吧你!”   苏慎接着盒子继续打嗝,停了笑,举着那个盒子来回看,问:“我能不能嗝,打开?”   宋海林说:“打打打。”   他又嗝了一声儿。   “让你打开礼物没让你打嗝。”   “嗝。”   “没完了啊。”   “那我嗝,打嗝,又不是自己能,”苏慎说,“嗝能控制住的。”   “快打!”   “嗝打嗝还是……”   “拆礼物!”   “那你就说嗝,说拆嘛,打打打的,我不就打嗝嗝,打起来没完了么。”苏慎边嗝边开礼物。   “钢笔啊……”他边拿出来边说了一声儿,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楚长什么样儿,刚要让宋海林开个手电筒,结果那边河边上突然又“嗤”一声响。   宋海林和苏慎一起看了过去,烟花冒了一个火星儿,然后把一束全送上了天,在上边炸出了一朵大烟花。   苏慎抬头看天,笑了笑。   那嘲烟花回光返照,只往天上喷了一朵烟花,剩下的都在控制在了半米高,一束束往外喷火星儿。   把周围照得亮堂堂的。   钢笔被亮光一照,苏慎看清楚了它的样子,然后嘴边的笑一滞。他把钢笔凑到眼前边,仔细盯着笔盖上的花纹看,和每年出现在墓碑底下的钢笔一个模样。   后边的烟花又蹿了一束更亮的光。   宋海林也冲他看了过来,说:“就一普通钢笔,让我发小儿从我们家那边儿买的。”   苏慎也跟着亮光看清楚了,上边的金属环儿是银的,和那支年年出现的笔不一样。   也是,这种钢笔到处都有吧,一个牌子模样花纹儿都差不多。   “生日快乐。”宋海林有点别别扭扭地说。   苏慎握着钢笔,仰脸冲宋海林笑了笑。   宋海林脑子嗡地一下,不听使唤了。   苏慎的正脸正好被后边歪打正着正自燃着的烟花映地亮堂堂的,嘴角往上扬着,两边有陷下去的小坑儿。   地上的烟花好像在他脑子里炸了。   看着苏慎笑脸的这一刻,他突然坚定了,潘世呈说的都是屁!   说什么心理暗示,什么只是归属感,什么不是真喜欢,都是屁!   他就是喜欢苏慎!   苏慎我他妈就是喜欢你!   不是假的!   比针尖儿还真地喜欢你!   根本不是有什么理由,什么都不是,就是喜欢你!   老子就是喜欢你!你咬我啊!   苏慎仰着脸的笑,慢慢降了下来。   后边自燃的烟花也气数殆尽,不清不情不愿地灭了下去。   宋海林这才反应过来,天,心里的想法,不小心说出来了。   周围没什么声音,因为是冬天,连小虫子聒噪的响声都没有,周围一片空,宋海林觉得脑子里也有点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村儿里传来了几声狗叫。   宋海林突然觉得胳膊被拽了一下。   下一秒,苏慎突然凑过来,在他胳膊上啃了一口。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宋海林觉得自己疯了。   不,是这个世界疯了。   他冲口而出:“为什么咬我!”   苏慎退后几步,眨眨眼,“因为……你有急支糖浆?”   宋海林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才好。难道在这种情况下,要接住这个梗吗?这个话怎么接,也太蠢了吧。不接不接,不能接。   “这话,我没法儿接。”宋海林说。   “不是你说的么,咬你。”苏慎嘿嘿一笑。   宋海林不动声色地把胳膊稍微背到了背后。被苏慎咬的那个地方,火辣辣地发烫。   苏慎看着他往回收手的动作,正要说话,结果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苏慎朝宋海林打手势指了指口袋儿,宋海林点了点头。他刚从口袋儿里摸到手机,右眼皮突然尖锐地跳了一下,他皱了皱眉毛,一只手继续往外拿手机,另一只手用食指和拇指一起捋着眼皮。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田喆。   苏慎提起来的心稍微定了定,接起来说:“二狗砸,怎么着,再给我唱一遍生日歌吗?”   田喆在那边没马上说话,他吸了一口气,说:“你现在回家。”   “啊?”苏慎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没在家。”   这句话不经过大脑冲出来之后,他的脑子立马嗡了一下,耳朵里也跟着耳鸣了起来,好一会儿才能听清楚田喆在那边说什么。   “你,回家。”田喆说,“八点,珠城那个老师傅准时往你家座机打电话。”   苏慎眼睛不聚焦,“嗯”了一声。   “还有……这事儿有点严重,那个老师傅这些年好像一直在被人暗中监视着,就因为当年他对那辆车有关注,估计真的牵扯不少,你有点心理准备。”   “嗯。”苏慎放弃了思考能力,随便应了一声儿。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他外壳的动作,从田喆在电话里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就已经和他的思想维脱轨了,大脑一直在放空着,身体上的动作不过就是高级神经元做出的应激反应。   比如,他还跟宋海林好好地解释、打了招呼之后才走。   用的理由他自己都没印象。   宋海林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儿,要说有什么不对劲儿,他觉得自己才是最不对劲儿的那一个。   苏慎,咬了他一口!   咬了,他一口。   咬了他,一口。   这几个字儿翻来倒去在他脑子里乱滚,他把胳膊举起来放在眼前看,上边的牙印儿浅浅的,没一会儿就消了下去,好像刚才就只是做了个梦。   他在梦里,跟苏慎说了我喜欢你。   苏慎在梦里什么都没说,什么表情都没做,只是咬了他一口。   然后,在梦里,苏慎接了电话,转身就走。   这算什么?太阳再升起来的时候,苏慎还会像以前一样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吗?还是,往后连相安无事的朋友都做不成了?   这个想法冒出来之后,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没有苏慎——太可怕了。   光是让这个想法在脑子里转一圈儿,他就已经开始毁天灭地式地想念起了苏慎。   早晨倚在轮椅背上眯着眼睛打哈欠的苏慎,耷拉着眼皮把羽绒服扔到他脸上的苏慎,托着脑袋用笔尖儿轻敲着桌子想题的苏慎,皱着眉头在试卷上画辅助线问他懂没懂的苏慎,说着相声把人堵得无话可说的苏慎,吃着酸糖坏笑得一脸洋洋得意的苏慎,一脸嫌弃地把手套扔给他的苏慎,在讲台上讲题有睥睨之势的苏慎,转学第一天在门口逆光轻笑说“姓苏”的苏慎,装模作样斯文安静的苏慎。   仰着脸在亮光里抿着嘴浅浅笑的苏慎。   笑得梨涡深深。   只看着他一个人的苏慎。   眼里映着烟花和他的苏慎。   可是好像没法儿挽回了。   他慢慢蹲在地上,深深地吸气,重重地叹了气。   慢慢的,冷风就吹透了,衣服罩着冷冷的水汽,一层层往里钻,直冻到骨头里。天边上的毛毛月亮被带黑边儿的云彩挡了又露出来,一会儿啃一半儿,一会儿攥一块儿,一会儿全松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口袋儿里的手机都冻得哆嗦了起来。   哆嗦了快半分钟,他才反应过来手机是在震动。   拿出手机的时候,他的手指头都不大受使唤,划了好几下才把屏幕给划开。   屏幕上是一串号码,他单手凑到耳边,另一只手抓了抓有些潮湿的头发,“喂?”   “宋海林,我是田喆。”   宋海林听见田喆的声音之后腾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因为蹲得时间太久,差点儿没站稳摔一跤。   田喆的声音有点急,“你现在在家吗?你能不能去隔壁看看苏慎,我给他打电话打不通了,他今天晚上情绪可能不大对,我在外边回不去,你帮我去看看行吗?”   说完这一长串话,他才喘了喘气儿。   宋海林早跑了起来,边跑边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耳朵边上全是风声。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你去看看他,别让他自己待着,我明天就回去。”   宋海林也不管田喆在电话里说什么了,用冲刺的速度迈着腿往前使劲跑,花了平常一半儿的时间就到了苏慎家门口,停下来之后才发现,大冷的天儿,他的后背上全是汗。   门已经锁了,没推开。   他四处看了看,抓着外墙一块儿凸起的砖头,在墙上蹬一下,利索地翻进了苏慎家的院子里。   整个院子里出奇的安静。就只有风吹过窄道儿的呜呜声和他喘气的声音。   苏慎的屋子里亮着灯,暖黄色的灯在院子里映出了一小块儿光。   门没关严,他轻轻走到门口,不小心往里瞥了一眼,这一眼,把他钉在了原地。遍体生寒。   苏慎正高高举着一样东西,憋着气儿浑身颤抖,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肌肉绷起来,像是有什么要冲破束缚一样,最后狠狠往下一掷。   但是那件儿东西却没脱手。   他还是紧紧地攥着。扔东西的动作做全之后,他还是浑身紧绷着,一松手,那东西落到了床上,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然后他又从床头柜上劈手捞过了另一样东西,好像是要扔出去撒气的架势,但他还是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只是让那东西顺手滑到了床上。   整张床上都是零零散散被扔上去的各种东西,乱得好像经历了一场浩劫。   苏慎的眼睛里全是血丝,想发泄和不能弄出声音相互矛盾着在心里冲撞,憋气憋得连汗毛都轻轻地战栗着。   宋海林一把推开了门。   突然灌进去的冷风让苏慎一愣。本来极度安静的屋子里突然闯进了门打开的咯吱声儿,让他猛地朝门口转了头。   宋海林被他的眼神吓得一激灵。   这不是他印象里的苏慎。   他急急忙忙往屋里走,边走边小声问:“你怎么了?”   这个声音让书很本来就一片阴鸷的眼睛里尖锐的疯狂更盛了,他的瞳孔猛的缩了一下,然后突然伸手捏住了宋海林的肩膀,顺势把他往床上一甩。他把膝盖顶在床沿儿上,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为什么?”   他死死地盯着宋海林,眼睛里的痛恨像是能滴出来似的。嘴巴一张一合,但是发不出声音,只用口型一遍遍地重复着。   他不是不想发出声音。只是习惯了无声的环境,憋了一晚上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这时候,不受想法的控制,发不出来了。明明这么伤心这么想发泄,但却只能被禁锢在这么小的空间里,不想让人知道,就只能封闭起来,不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手指尖儿颤抖着发力,掐在宋海林的脖子上。   凭什么!为什么!   凭什么不把人当人看,凭什么为了他们的私益去毁了别人的一生!   老师傅的话一遍遍地在他的脑子里绕,他感觉自己被困在正中间,周围魔咒似的一遍遍循环“你活该你活该”,把他围的严严实实逃不出来。冲破耳膜,刺进脑子。他不是他了。他是疯子,是魔鬼。他被魔咒控制了,心里最见不得光的那块儿小苗儿疯了似的蔓延滋长,冲破了喉咙,在每一寸血液里生根,从每一处有热度的地方往外冒。满了全身。   当年的那辆车不光轮胎被人动了手脚,刹车线也被动了手脚。   两保障,人在上车的那一刻就必死无疑。   大货车一般不走市区,就算走,也绝对不会去市长大厦这个人流量最大的市中心。那个司机有问题。   多重保障,让车里的人活不下去。   处理这件事儿的警察,不可能看不出来车被动了手脚,也不可能看不出来大货车冲出来的路线不对劲儿,但是他急急忙忙让废车场处理了车。警察有问题。   越来越多的安排,让车里的人死后无处伸冤。   只有车里的人最无辜。   凭什么!   原先虽然也想到过这种可能,但是心里总是有一点隐约的期待和不想相信。今天的一通电话,把他一棍子打下了地狱,一点儿幻想的余地都没了。永无翻身之地。   猜想和真正确定下来的感觉,竟然这么不一样。   瞎子知道了自己不是天生瞎,而是被人玩弄,竟然这么可怕。   潜藏了这么些年的魔鬼嗅到了地狱的味道,终于狞笑着破土而出。   疯了。   疯了。   疯了。   苏慎掐着面前那些不断绕着他无孔不入骂他疯子的声音,眼睛血红。   宋海林被掐得喉咙生疼。   他伸出手扭住苏慎的手腕把他往床上一摔,顺势单腿跪在床上,另一只胳膊肘把他的肩膀给摁在了原地。他捏着苏慎的胳膊,用着劲儿,轻声说:“苏慎,我是宋海林。”   苏慎剧烈地挣扎了两下,没挣开。   宋海林叹了口气,说:“哥。”   苏慎的眼皮颤了一下,随后猛的张开了手掌,使劲挣了几下,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张着嘴浑身抽搐着大口呼吸。感觉不到呼吸。没有呼吸。他的手无力地在空气里挥了几下,仍然是急促地呼吸着。   为什么,感觉得不到呼吸。   呼吸。   苏慎抽搐着疯了似的使劲吸气。   “哥!”宋海林喊了一声儿。   随后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哥,憋气!别再呼吸了!”   过度呼吸。   宋海林使劲往下压着手。   苏慎的力气大得吓人,使劲翻了个身,甩开了宋海林。呼吸,呼吸,要呼吸,感觉不到呼吸。   宋海林顺着他甩开的动作重新扑了过去,用胳膊把他箍在了床上,凑过去用嘴堵住了他神志不清下胡乱大张着吸气的嘴。   宋海林还带着外边凉气儿的呼吸撒了他满脸,混着些冬夜里的枯草味儿和烟花的硝石味儿。好像还置身在烟花火星儿映照下的河边。   苏慎心跳停了一下。   好一会儿才从刚才喘不动气儿的状态里挣脱了出来。   “哥。”宋海林松开他往后离了一段儿距离。   “我是宋海林。”   苏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绷着劲儿的手撒了劲儿,整个人都瘫在了床上,慢慢顺着节奏一下一下吸气呼气。后背上各种乱扔的东西硌的一阵生疼。   有痛觉了。   他回来了。   苏慎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看着屋顶的灯,声音在喉咙里冲不出来,只能虚虚地用气音说:“我知道。”   他慢慢吸气呼气,胸口一起一伏。   “黑子,”他还是虚着声音,周遭的空气都被他的声音带得有些抖,“带我出去。”   宋海林推着苏慎往外走,脚踩在地上,偶尔会因为遇上些枯草垃圾塑料袋发出奇怪的声音,苏慎从才刚才开始就没了动静儿,眼睛空空茫茫一片,不知道在看哪里。   黑灯瞎火,宋海林对清水乡的路本来也不怎么熟,一通乱走之下,竟然又回到了刚才放烟花的河边儿上。   他停在那里的时候,苏慎几乎微不可闻地吐了一口气。   没人说话。   周围就只有风不厌其烦地一茬茬吹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海林突然听到了低低的抽搭声。   低头一看,苏慎的肩膀轻轻地发着抖。   他两只手捂在眼睛上,低低地哭了起来。   眼泪顺着指缝儿流出来,轻声地在喉咙里呜咽,好像是什么小动物的哀鸣。   宋海林绕到他面前,蹲下来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苏慎松了捂着脸的手,身子往前一倾,额头顶在宋海林的肩膀上,放声大哭了起来。一声比一声高。   他的声音乱乱地喊出来,带着偶尔的几声哽咽,好像要把这辈子的委屈都喊出来似的。   太痛苦了,真的。   苏慎把手环在宋海林的后背上,抓住了一根儿稻草似的肆无忌惮地抽搭着喊,尖尖细细的喘气都带着细小的哭腔经过喉咙,直到哭哑了嗓子,不规则的一声声往外夹杂着有些粗粝的哭声急促或者慢慢细细密密地顺着绕满了空气,他也不停,眼泪顺着下巴往下滴。   宋海林一下一下轻轻在他后背上拍着。   哭声听得他的心一抽一抽的。   苏慎的声音低了下来,抽搭了几声之后,继续颤着肩膀塌着眉毛抽噎。   宋海林左手从背后换过去,搭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伸到了他的后脑勺上,一下一下轻轻慢慢地捋。   苏慎狠狠地吐了一口气出来,浑身被抽光了力气似的,把整个人都倚在了宋海林身上。   他抽了几下鼻子。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说:“我知道狗蛋儿为何什么那么喜欢你了。”   带着浓浓的鼻音,有点哑,从气管里带出来了哭腔。明明是这么玩笑的话,却还是带着浓到融不了化不开的委屈。   宋海林停了手,愣了一下。   苏慎往后挪了一下,把后脑勺又送进了他的手里,眼睫毛沾着没吹化的眼泪跟着轻轻颤了颤。   “很舒服。”   他勾了勾嘴角。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支脉河原先叫支脉沟,是十来年前在清水乡领导班子的带领下刚挖出来的,暂时还没被污染透彻,除了飘在河面上的麦壳儿和杂草,还算是赏心悦目。   冬天结了冰之后,比原先还好看了不少。   苏慎坐在河沿儿上,湿漉漉的冰顺着河水直漫到脚底下,薄薄的一踩就碎。脸被风刮得发涩,他揪了一根韧性不减的枯草,手心儿勒出了红印。   宋海林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用行动无比忠诚地宣告着他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过了今天就忘。   苏慎苦苦一笑。真要遇上要追问的,他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幸亏,是宋海林。   “你是不是问过我之前的批注是什么意思?”他偏着头看了一眼旁边伸长了腿坐着的宋海林。   他的声音还有些哑,鼻音很浅,但莫名好听,让宋海林心颤了一下。   “啊。”宋海林答。   他笑了一下,说:“废话。”   音调平平,两个字儿没有重音也没有轻音。   “的意思是,没必要单拎出来添这么一句,”他仰起脑袋,把手指头顶在下巴颏上,“看见就烦。”   “烦?”宋海林问。   苏慎嘿嘿一笑,“写那个批注的时候年轻,那时候比较……嗯,愤青。”   “你现在才多大年纪啊,还年轻。”   “愤青。”   “顶多是个愤童。”宋海林说。   “能不能行了,还听不听了你。”   宋海林立马在嘴边做了一个关拉锁的动作。   苏慎继续往下说:“你想一下,会不会有一本书在打头专门写一句‘女色嗜好是人类天生的’?为什么到了男色这里就专门写上一句?虽然那个动笔者口口声声说着天生,但他还是把这个当做可以用来特意提一句的不正常现象。看着烦。”   宋海林撑着腿换了个姿势。   “不过我现在倒不这么想了,小时候有点儿激进。”苏慎说,“现在无所谓,别人的想法和我没关系。”   宋海林咂摸了一会儿他的话,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那你……你……”   怎么问?   直接问?拐弯问?拐弯怎么拐?   他正寻摸着合适的词儿的时候,苏慎突然说:“是。”   宋海林猛的一扭脖子。   苏慎弯着嘴角,脸上像是有些无奈,说:“我是。”   “我,”宋海林绷着的那股子劲儿一下子散开了,“猜到了。”   “那你呢?”苏慎问的自然而然,好像是说我今天晚上吃了猪肘子,那你呢。   宋海林没说话。苏慎转头盯着他看,黑暗里只能看清楚一个模糊的轮廓,好半天,那个轮廓才晃了晃。   “我才开始意识到这件事儿的时候,很排斥,说实话,一直都挺排斥,”宋海林说,“但没办法。”   他两只手一起搓了搓脸。   “那你还……”   还什么,苏慎没说出来,立马截住了话。他自己在脑子里打了自己一巴掌,哪壶把儿坏了没法儿提偏开哪壶!都赖他平时嘴欠惯了,关键时候就秃噜,看来这毛病平时得注意着点。   宋海林愣了愣。   苏慎把干咳压在了嗓子眼儿里,“那,那个,我吧……倒是没排斥。”   “你平时说话不是挺顺溜么,不天下嘴炮尽在你家吗,怎么结巴上了。”宋海林说。   “干嘛,正要给你讲人生鸡汤大道理呢,打岔!”   “不打不打了,我等着喝汤儿。”   “我不早跟你说了么,我这人一直处于对自我的极度肯定里,我就是范本,我最正常,和我不一样才不正常。”苏慎说,“说到底正常不正常这个定义下给谁的?其实就是自己,所以,管什么别人认知里的正常标准?存在即是合理。”   “有点儿咸了。”宋海林说。   “什么?”   “你这汤。”宋海林翘着眉毛,“咸了。”   苏慎突然觉得自己的嘴炮生涯遇到了最大的绊脚石。   “不过挺好喝的,”宋海林手撑在地上突然往苏慎那里凑了一下,苏慎吓了一跳,正要说话,宋海林抢在前边开了口,“谁让我喜欢你呢。”   “啊?”苏慎不动声色往后倚了倚。   “哥,”宋海林盯着苏慎说,“之前说的有点仓促,现在我再严肃认真郑重地说一次,我喜欢你。”   “啊。”苏慎被拔了电似的,应的这声儿像个机器人。   脑子里有点嗡嗡。   这生日过的。   他想。   对宋海林,说实话,在截至年三十儿那天晚上之前,他真没什么想法。   是,宋海林这人脾气挺对他,平时和他在一块儿也挺开心,但一码归一码,对他没有非分之想。不是因为宋海林这人本身没魅力。   而是因为在苏慎的认知里,他们两个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类似于物种不同一上来就不会有非分之想一样。就像是田喆再喜欢和狗蛋儿在一块儿腻歪,他都不会对狗蛋儿有什么别的想法,一个道理。   看起来他们两个坐在河边上,紧挨着,但实际上,他们中间被隔得没法儿接近。   宋海林是要朝着很远的地方不顾一切跑的人。   他,是永远被困在方寸之地的人。   两个人的路没有交点,而且,没有必要为了能挨近一点去歪曲了自己原本的路。   再喜欢,也只能止于比同学稍微亲近点的朋友。   他以前的确是这么想的。   过年这几天再想想,他也不知道自己自己的心路历程是怎么把它原来挺完美的逻辑思维给打散重组的,总之,他心里有一束小小的火苗钻了出来。   发现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这不是心血来潮的火苗,自己心里明白,早就有了,之前没露头是因为被他强大的自欺欺人的逻辑给挤压地没了生命力,被三十儿晚上那个吻一催化,就挣脱了原先的控制。   特别是在误以为宋海林离开了清水乡之后。   那时候浑身都是缺了点儿什么的烦躁。一想到以后没人在他后边推着他上学,没人和他说相声似的斗嘴,就觉得往后会少一大块东西。   宋海林宋大黑子啊。   苏慎叹了一口气。   他舔了舔嘴唇,对宋海林说:“我要说不呢?”   “你没有说不的权利。”宋海林说。   苏慎刚要瞪眼,宋海林就接下去继续说:“因为我根本没在问你的意见,我只是让你知道知道,我喜欢你。”   “那你还,挺无私的哈?”苏慎说。   “受你的影响熏陶。”   “承让承让。”   刚才还满脑子委屈,满心狂躁,浑身阴郁,莫名其妙就好了。   有点神奇。宋海林真是个神奇的人。   只要和他待在一块儿,好像就全是开心。不管有什么糟心事儿,只要和他说上几句话,一律都能忘。   人这一辈子,要的不就是个开心么。   “试试吧。”苏慎突然说。   “什么?”宋海林没反应过来。   “我说,”苏慎打了个哈欠,“我也挺喜欢你的。”   “你打什么哈欠啊,显得闹我玩儿似的。”宋海林愣了一会儿之后张口就说。   “你说的也没多严肃认真。”苏慎清了清嗓子,学着他说,“你咬我啊。”   “你……我刚才那不说了一遍郑重的吗!”   “那不成,我刚才那句是回你之前‘咬我’那句,要是严肃认真我不就亏了么。”   “那你还差我一回呢。”宋海林不依不饶。   苏慎正了正身子,一只手搭上宋海林的肩膀,说:“大黑同学,我挺喜欢你的。”   宋海林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竟然老脸一红。得亏是晚上。   苏慎说:“你脸红了。”   “我操!”宋海林往后蹦了一下,“你怎么看见的!猫啊你。”   “猜的。”苏慎眯着眼睛笑。   他耸着肩膀越笑声音越大,干脆在草地上打起了滚儿,“哈哈哈你脸红了,脸红哈哈哈。”   宋海林斜眼看他,“真应该让你的铁粉儿高小荻来看看她敬爱的班长大人满地打滚儿的样儿。”   苏慎又笑了一会儿,然后张着手臂平躺在地上得意,“你吃醋了。”   “没有。”   “你肯定吃醋了。”   “没有。”   “你承认,我以后就不给她讲题了。”   “那你别讲了,往后就给我一人儿讲吧。”宋海林看了看反着月光的冰面,“说话算话。”   “不。”苏慎说。   这个字儿刚冲出来,宋海林突然把手臂撑在了他的耳朵边,随后就俯在了他面前。   呼吸一滞。   宋海林盯着看了他一会儿,在这期间,苏慎慢吞吞地眨了两次眼。   他往下凑了凑。   苏慎偷偷扬了扬嘴角。   然后……   “砰!”   惊天的响声响在了耳朵边。苏慎的第一反应是,怕不是从前抗战时候埋的地|雷被他们给压中了,太背了也。   宋海林听见这个响声儿之后,下意识松手扑了过去,用手把苏慎的脑袋给护在了怀里。   苏慎的耳朵贴着他的胸口,能听见逐渐加快的心跳声儿。   一声响过后,隔了一会儿,又响了一声儿。   宋海林反应过来之后抬头看了一眼。   然后松开苏慎翻了个身,也躺在了地上,低低地笑了起来。   气笑了。   是刚才死活没动静儿的哑炮。   祸害遗千年啊。   那边的炮又响了一声儿。   这时候苏慎也反应过来了,跟着笑了起来,笑得中气十足。和宋海林待在一起根本不似莫名其妙会开心,而是他这个人自带出状况属性,干点什么都能出乐子。   “半夜,开业了。”苏慎边笑边磕磕绊绊地说。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这生日过的,真是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   “你笑吧,一会儿又打嗝。”   “打,打嗝我也乐意。”苏慎在地上滚了一会儿,坐起来继续笑。   那边回魂的哑炮矍铄地一下下响着。   “你这买的多少响的啊,还没完呢?”苏慎捂了捂耳朵。   “21响,最高标准,”宋海林说:“给你按领导人的排场过生日。”   苏慎还捂着耳朵,“你是想按聋子的排场给我过生日。”   “一会儿村里该有人拿着铁锹出来揍我了。”宋海林嘿嘿笑了一声,声音有一半都埋在了蹦跶的炮声里。   “到时候我就跑。”   “有没有人性了你,我这是为了给你过生日!”   “没有。”   “再问一遍,有没有人性!”礼炮像是要给宋海林壮声势似的,跟在他后边响了一声儿。   “有。”苏慎快速回答。   他张开胳膊,说:“到时候我就这么着挡在你前边,喊,我后边这人是祖国的花朵,你们不能把叶子给打掉,我是他男朋友,要打就打我吧!”   说这话的时候,最后一响炮声刚落下来,突然就陷入了安静。   “男朋友”三个字儿不带一点儿杂音地直冲进了宋海林的耳朵里,他懵了一下。   苏慎还保持着那个张着手臂的姿势。   宋海林也张开手臂,凑过去抱住了他。   “生日快乐。”   他顺势在苏慎的脑门儿上轻轻吻了一下。   苏慎的手臂在空中愣着懵了一下,随后收回来也回抱住了宋海林。   他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着,说:“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猜我会不会又猝不及防结局啊?/闭嘴   不会!   说实话,这次节奏慢了,这才一半儿没有呢。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天亮的很早,但宋海林不大愿意起床,迷迷糊糊听见奶奶在院子里喊了他一声儿,他翻了个身,把头蒙进被子里,继续睡。   正做着梦呢。   梦见自杀的烟花,哑炮的复活,还有,肯定是在梦里才会有的,抱了他一下说挺喜欢他的苏慎。   巴不得这梦再长一点。   不知道再过了多久,宋奶奶又喊了他一嗓子,他装没听见。但宋奶奶那一嗓子喊完,过后的话没来得及收住声音,照样还是用愣高的声音不知道跟谁在扯着闲,“昨天晚上那声儿,我还以为是鬼子进村儿哩!”   “屁!鬼子那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宋爷爷也跟着喊。   宋海林一个激灵,掀被子坐了起来。   鬼子进村儿了!   哦,不,不是,昨天晚上真有炮声儿?不是做梦?   他搓了搓脸,胳膊被凉气儿一撞才回过神来。心情,很复杂。开心又带着那么点儿尴尬,还带着满脑子疑问,又害怕又打心眼儿里高兴。当然,这种打心眼儿里的高兴是最多的,占据着主导主体核心重点首要地位,轻易不可撼动。   “估计是谁家开业的哑炮昨天晚上回过神儿来了。”   正愣着神儿,外边又传来了一段儿清凌凌的声音,在明明就四处裹着碎冰的冬日早晨莫名的不突兀,这么凉苦的声音,却奇迹般的暖和得发腻。   苏慎!   宋海林抓起一边的衬衫就往身上套。   想了想,又重新囫囵扒了下来,跳下床在衣柜里翻了件儿白毛衣,穿上之后,觉得显得很肿,又扒下来拿了件线衣,看了看前边的图案,怪傻的,连穿都没穿就扔回了衣柜。又找了一个灰色的高领毛衣比划了一下,正要放回去找别的,他奶奶又在外边喊了他一声儿。   “诶——”他答应着,急天忙慌把灰色的高领毛衣套上,边跳着边穿裤子袜子鞋子,捞了一件儿外套,单脚跳着边提鞋边到了门口。   门一开,嚯的铺面来了一阵冷气儿,宋海林赶紧披上了外套。   大门口儿,苏慎正坐在轮椅上,和宋爷爷面对面,讨论着大半夜的炮声儿。   今天降温,比平时冷了不少。苏慎裹得严严实实的,穿了件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塌塌地盖了半截儿腿,脖子上的红围巾绕了好几圈儿,头上带着一个深蓝色的毛线小帽儿,绒球是杂色,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一晃一晃的,手上还盖着一块儿红色的毛线手焐子,在一片白的羽绒服上突兀着。   这配色,让从小被他那个讲究妈多少耳濡目染到一点儿的宋海林很难受。   恨不得把那个煞风景的帽子给揪下来。   “这也不是过年,大半夜的不能是谁家孩子在外边玩儿炮仗吧?”宋爷爷嘟囔。   “指不定是人家开业剩下的炮,让咱村头那个大三傻儿给捡着了。”苏慎晃荡着头顶上的杂色毛线球说。   “诶不是,你们这说的,就不兴是谁家过生日什么的啊!”宋海林出了声儿,边用手指梳着头发边往院儿门口走。   门口聚堆儿聊天儿的三个人齐齐回头瞥了他一眼,六眼饱含嫌弃。   “谁家用礼炮过生日,又不傻。”宋奶奶说。   几乎是同时,宋爷爷也说:“谁家大半夜放炮过生日,又不傻。”   宋海林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嘴角。   苏慎也朝他挥挥手,跟着补,“又不傻。”   宋海林快步过去推着苏慎转了个圈儿,让他朝外冲着大门口,一副赶人出去的样儿,低声说:“快赶紧闭嘴吧你。”   苏慎笑眯眯的,扭头朝爷爷奶奶说:“爷爷奶奶那我和大黑出去玩儿去了。”   宋爷爷摸了摸自己的脸,“爷爷黑?不黑啊,白着呢。”   “说这话自己不臊得慌,你瞅瞅你跟个老树皮似的还白呢。”宋奶奶贴在他耳朵边儿上吼。   “半斤八两你一绿豆还嫌王八眼小。”   “老不死的,骂谁王八呐!”   “……骂的是我自个儿。”   宋海林推着苏慎走远了,还能听见爷爷奶奶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   这么一直到老不容易啊,苏慎勾了勾嘴角。   “诶。”快拐弯儿往大道上走的时候,苏慎叫了宋海林一声儿。   “怎么了?”宋海林问。   “你先停下,过来。”   苏慎朝他招招手,“蹲下。”   “干嘛?”他乖乖绕到了苏慎面前,蹲下来看着他。   “这么听话啊?”苏慎呲着牙笑。   宋海林作势要站起来,苏慎赶紧摁住了他的肩膀,顺手把一直在手上盖着的手焐子抬手搭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这才发现,那是一条毛线围巾。   围巾一直被苏慎绕手缠着,所以带着温度,挨上脖子的时候,触感温温的,上边的小细绒毛软软地扎在皮肤上,隐约有一股子甜味儿。   苏慎给他绕了两圈儿,最后打了一个结儿,拍拍手,说:“好了。”   宋海林低头看了一眼,“你这是在绑我吗还打个结。”   “拴你。”苏慎拎起了围巾耷拉着的边儿。   “拴吧拴吧,就算不拴我也不舍得跑。”宋海林揪着围巾晃了两下,“诶,送我了啊?”   “借你的。”苏慎说。   宋海林撇撇嘴,“定情信物啊?”   “这话没法儿接。”苏慎说。   宋海林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凑近了苏慎,把苏慎吓得猛的往后一倚,“这是你织的?”   眼睛里面有挑逗糖味儿的小星星。   苏慎被晃了一下眼,没说话。   “你织的啊?”宋海林笑得脸颊轻轻鼓了出来。   “我织的我织的,”苏慎往外推了他一下,“去去去,回你工作岗位去。”   “诶哥。”宋海林喊了苏慎一声,苏慎一愣,抬头应了一下。   宋海林拽着他一直推着他保持距离的手往后一拉,搭到了他的肩膀上,凑过去轻轻抱了他一下,在他耳朵边上小声说:“喂,谢谢你啊。”   苏慎僵了一下,手里还拽着那一小截儿围巾,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想扭头亲他一下。这个想法甫一冒头,他就蹭一下脸红了。脸红什么,又不犯法,男未娶男未娶的,再说这是他男朋友!   这么想了想,他快速偏了一下头。   谁知道,宋海林正巧这时候直起了腰,看到苏慎这个动作之后,顺着他偏头的方向看了过去,“看见什么了?”   苏慎:“……”   “怎么了你?不就抱一下么怎么脸红了。”宋海林说。   “快别说话了你,听了烦!”苏慎耷拉着脸,拎着围巾往后一扯。   宋海林绕到后边推着他继续往前走,苏慎还是扯着围巾不撒手,走了一会儿,宋海林突然问:“你这围巾是不是早就打算送我了?”   “没。”苏慎说。   “不信,你又不可能是昨天晚上一晚上给织好的。”   “闭嘴。”   “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对我有意思了……”   “做梦呢。”   “一直憋着等着我先说。”   “死远点儿。”   两个人边说着话边在大道上到处绕,来这儿一个学期了,宋海林还是头一回顺着清水乡不往学校通的那条道儿溜达。拐进这个胡同有一家子没人要的院子,门少了半截,院子里的草能没人,拐进那个胡同能看见正中间杵着一棵百年老树,挤得胡同里没法儿过人,但是没人舍得砍。   宋海林远远的看见老树就想往胡同里挤。   树枝子上挂了不少红色的带子,有几处还乱挂了些玉葫芦长命锁,甚至还有些塑料制的工作证,飘来飘去,看着还算挺繁盛。   他回头看了一眼苏慎,苏慎指着树说:“万能树,据说来这儿求什么的都有,村儿里人自己求着玩玩儿。”   宋海林“嘿”一下弹了弹褪了色的工作证,“这里完全可以发展成个景点啊,你们这儿就成旅游胜地了,就叫……胡同老神树。”   “得了吧还发展,县里连个塑胶跑道拖好几年都不修,别的还指望什么。”苏慎说。   “这树不一样儿,咱中华民族传统,不就信鬼神么。”宋海林跳起来够了够树枝子。   “诶,这些红布条都自家带来的啊?以后这里要是发展了,摆个摊儿专卖红布条也能赚一笔。”他没够着最好看的那个枝子,悻悻地跺了跺脚,问苏慎。   “你想要啊?”   宋海林刚想摇头说不想,苏慎就摘了轮椅上缠的红领巾递给他,“给,送你个愿望。”   “哎呦,少先队员啊?”   “先前儿没告诉你吧,我去年还上六年级呢,刚跳级给安排到高中了。”   宋海林笑眯眯地把红领巾接过去,“那不成了,你一小学生儿童,咱俩这算早恋。”   “高中也是早恋。”苏慎说。   说完之后就闭了嘴。   宋海林使劲瞅着他抿嘴笑,咂摸咂摸,还挺甜的。早恋。   谈恋爱。   他在和苏慎谈恋爱。现在。   想想还怪不习惯的。竟然这就是谈恋爱。   也没什么不一样吧。   除了闻着空气有点儿甜。齁甜。齁嗓子,齁鼻子,但还是忍不住不闻,闻了还想再闻,不闻不舒坦。跟吸|毒似的,上瘾。   妙不可言啊神奇。   他选了个高枝子,惦着脚把红领巾系了上去,然后松手闭眼双手合十嘴里嘟囔了一分多钟。   “早恋也挺好的,”苏慎突然说,“过去明年,往后一辈子想早恋都没得机会了,多可惜。”   “早恋的末班车呗,我们。”宋海林笑。   苏慎也跟着笑。   两个人走出去了两条街,宋海林突然想起来,问,“你说那树管不管高考啊?”   “我管。”苏慎说。   “啊?”宋海林没反应过来。   “那树不如我灵,”苏慎一本正经地说,“高考这事儿。”   “你……”宋海林没接着往下说。他在口袋里摸了摸,什么东西都没摸着,然后停下来脱了外套,把里边那条挂衣服用的小绳给扽了下来。   苏慎见他停下来,扭头往后看了看。   宋海林捞过他的手腕,把那条小绳儿绕了一圈儿,系了了一个难看的蝴蝶结,然后双手合十,说:“考神啊考神,保佑我高考有个好成绩,最好能和我男朋友考上同一个学校,最差也得是同一个城市。”   苏慎的手腕挺细,白白的凸着一小块儿骨头,衬着浅棕色的小细丝绸绳儿,清清凌凌的像是雕出来的,显得更精致了。就是那个丑蝴蝶结有点不和谐。   他盯着手腕上的丑蝴蝶结看了很久,然后呲着牙笑得脸上全是皱起来的纹路,“考神听见了,愿望能实现。”   他说。   屋檐上有没来得及化的薄雪,这时候突然来了一阵风,卷起一片儿,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明明是那么小那么单薄的小玩意儿,竟然有力压万钧之势的,惊到了一坐一站的两个人。那片小雪花儿经过阳光的时候,挡了一下苏慎的脸,小米粒儿那么大的阴影一闪而过,不甚分明,甚至还不如嘴边的梨涡来的深。   宋海林突然凑了过去,嘴唇轻轻印在了他的嘴角。   浅触即分。   那片小雪花儿受了惊似的,捂着嘴倒吸一口气,急速坠了下去。   苏慎眨了眨眼睛。   在宋海林离开之前,快速偏了一下脑袋,嘴唇贴合在一起,凉凉的。   苏慎忍不住悄悄抬了抬嘴角,带得嘴唇一动,上边的小皮儿磨过去,有些痒。   风都慢了。   甜甜的卷着空气,小声儿贴着耳朵虚着声音传来传去,“嘘,嘘,不要出声,别打扰了他们。”   偏有人沉不住气,明明捂着嘴,也还是忍不住惊呼出了声儿。   刚才都屏住了气儿的风雪都重新动了起来,扭头往那边看,宋海林和苏慎也停下来,下意识转了头看过去。   迎面停下了脚步的那个人,穿着粉色带白花边的羽绒服,毛绒绒的手套正捂着嘴。   栾景年。   宋海林和苏慎对看了一眼。   怎么办?灭口吗?宋海林的眼睛说。   随便你啊,我无所谓。苏慎的眼睛说。   我也无所谓。宋海林的眼睛说。   那就绕她一命。苏慎的眼睛说。   在这两个人眼神案暗自交流的时候,栾景年走近了。   没看出来表情有什么变化,还是死鱼眼,厌世脸,实在不像是刚刚目睹了准高三的同班同学早恋还倒吸一口气惊呼了一声被抓到险些灭口的样子。   栾景年走到他们跟前儿停了一下,用她那一贯尴尬而且不怎么礼貌的态度打了声友好的招呼——“寒假作业写完没啊?”   宋海林:“……”   苏慎:“……”   “还有四天就开学了,老师说写不完就在教室外边写完为止。”   宋海林:“……”   苏慎打圆场,问栾景年:“你写完没啊?”   栾景年:“我年前就写完了。”   宋海林:“!”   苏慎笑了两声,“作业也不算多,写完就行写完就行。”   宋海林原先就没以为下个学期还能继续在这儿上学,哪儿还能写作业啊。这一整个寒假,唯一拿笔的那次就是给苏慎写信,而且那该死的邮政平邮到现在一丁点信儿都没有,肉包子打了狗。   栾景年临走,皱了皱眉头,想再说点儿什么,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尤其,她这人不大会跟人相处,直说吧,怕别人不愿意听,拐弯儿说吧,她又不会拐。   回家之后愁了一晚上,最后摁开台灯,在小本本上重新开了一个大标题:苏和宋。   “宋海林接近苏慎!”   “他是为了那个吗?和谁一伙?”   “和我一样想自己查?还是,帮他们?”   写完之后,她躺在床上捋思路,一晚上没睡觉。   那边宋海林,也一晚上没睡觉。   补作业。   接下来的四天,他的书桌上铺满了自己的空白卷子和苏慎密密麻麻的“重本入场券儿”,抄的手都酸。苏慎坐在一边捧着本中年乡土怀念看,看得直打哈欠。什么怀念那时的麦田,怀念家门口的土垛,怀念乞巧节,怀念一分钱的冰棍儿,怀念榆钱儿饭。   他看了一眼埋在试卷里半死不活跟着他打哈欠的宋海林,笑了笑,这要是他们这辈儿人到了中年,写的肯定都是,怀念那些年补过的寒暑假作业。   在宋海林的不懈努力和苏慎的勉强帮忙以及正月十五都没顾得上过的忙碌碾压中,他的寒假作业终于在开学之前的那天晚上写完了。   第二天开学,两个人手指上的骨头都嘎嘣儿脆。   其他的老师看作业看得粗,只看对错不爱分析字体,但美人老师不一样,一个人带着几乎全校的班儿忙成这样儿还有闲情逸致对比了宋海林卷子上的字体,笑眯眯地把宋海林请出了教室。   苏慎算从犯,被揪出来给全班儿讲了一整节课的数学题。   宋海林临出去罚站之前还老大不愿意,嘟囔:“你刚说了往后只给我一个人讲题。”   “那我这给别人讲题不也是因为你么。”苏慎悄摸推了他一下,把他推出了教室。   栾景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   苏慎总觉得有点心虚。   下课之后美人老师叫住了苏慎,嘀嘀咕咕在后门口说着数学竞赛的事儿。   宋海林贴着墙竖着耳朵偷听。   胖子突然冒出来拍了他一下,他给吓的喊了一声儿。美人老师回头看了一眼,说:“还好意思叫唤呢宋儿,要不高考的时候带着慎儿一块儿去得了,让他给你考试。”   宋海林缩了缩脖子。   美人老师继续说着这次数学竞赛,什么不如上次的物理竞赛分量高,上次物理竞赛可惜了,物理竞赛加分儿多,物理竞赛是全国的。   绕来绕去数学竞赛没说几句,全在哀叹之前的物理竞赛。   胖子也在一边支棱着耳朵,低声说了一句,“班长物理竞赛还真是可惜了。”   燕儿拍了他一巴掌,拉着他往一边退了好几步,“当着苏慎面儿呢。”   “二十分儿呢。”胖子躲了一下,说。   宋海林看了顾燕儿一眼,问:“怎么回事儿?”   “就,可惜啊,物理竞赛没考。”顾燕儿看着距离差不多了,也小声说,“毕竟二十分儿呢,他要是考肯定能拿奖,甭让他听见,不然肯定不好受。”   “没考?”宋海林瞪了瞪眼。   “啊……”胖子说,“不就是因为你……”   说到这儿,他突然住了嘴,和顾燕儿齐齐看着他,二脸懵逼,“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宋海林差点喊起来。   他揪着胖子,“怎么回事儿!说!”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宋海林逃课了。   美人老师絮絮叨叨嘱咐了苏慎半个多小时,有了上回物理竞赛的经验,更是不敢放松他的思想工作,翻过来倒过去说这次竞赛的重要性,顺便把往年竞赛的情况都顺了一遍,放过他的时候,下一节课已经上了一半。他在英语老师锥子一样的眼神里灰溜溜地从后门进了教室。   进去之后才发现宋海林的位子空着。   一直到下课都没见回来。   苏慎拿手机给他发了个短信,没回应。   他看着窗户外边,总觉得不踏实,偏这个时候英语老师开始检查寒假里的背诵作业,前边叫起来几个同学都没背过,气得老师摔了书,大家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   照小蚊子这个用功程度,实际上早背的滚瓜烂熟了,可惜她胆子太小,老师见一个接一个都背不过,脸色沉了沉,叫她起来的时候音量没控制住,吓得她愣是连第一个单词儿都没背出来。   这个时候苏慎也压根儿没把心思放在这里,猝不及防被老师点了名字,脑子里也空白了一下。   大家见苏慎也没背出来,顿时松了口气。   这可是苏慎诶,连苏慎都没背出来,那肯定就是作业有难度。   这就是所谓,天塌下来个儿高的人顶着。   英语老师的怒气值当时就达到了顶峰,把刚才摔在讲台上的书用了更大的力气摔到了地上,为了显示她的气愤。然后亮着嗓子在班里发起了火,偶尔夹着几句方言偶尔也有土味儿英文。   首当其冲的就是苏慎这个“高个儿”。   苏慎叹了口气。这真不能怪他,他只不过就是愣了一下,老师连个反应的余地都没给,再想起来要背的时候发火就已经开始了。他现在倒是能背出来,可惜没那个胆量打断盛怒状态的老师。   剩下的半节课,就在老师的教训里度过了。从寒假作业说到上回期末考试再说到高考,从英语这一科说到全部的科目又再回到英语,英语老师是个玻璃心,到最后就差声泪俱下控诉这群理科生都不把英语放在眼里了。   天地良心,理科生拉分就在英语上边,谁敢不放在心头尖儿上?   从玻璃心那段儿开始的时候就到放学的点儿了,但老师浑然不觉,还不依不饶拖拉着声情并茂地往下控诉,急得苏慎几秒钟看一下表。   好不容易熬到老师说完惩罚措施,同学们才都疯了似的往外冲。   眨眼间教室就没了人,只剩下了他自己踟蹰着不知道往哪儿走。   不能走的时候心都巴不得飞到外边去,现在能出去了,却突然发现,根本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这时候,他突然被一阵巨大的惶恐砸得不能动弹。   他根本不了解宋海林这个人。   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不知道他讨厌什么,不知道他的过去,所以现在连他有可能会去哪里都不知道。   就这样,毫无理由地就敢说喜欢。   苏慎觉得自己的脑袋从过年开始就没利索过。   那么宋海林又喜欢他什么呢?他到底喜欢宋海林什么呢?   想不明白。   真是无理。   他垂着脑袋,往椅背上重重一靠。   几乎是同时。   “哥!”   听见这个声音,苏慎猛的抬了头,宋海林裹着潮潮的凉味儿从后门冲了进来,跑到他面前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哥,我来晚了。”   不知道为什么,苏慎突然鼻子一酸。   宋海林蹿着回来,浑身是汗,没敢靠近苏慎,远远地在自己的位子上缓着气儿。   苏慎往前划了一下,冲宋海林低了一下头。   宋海林没看明白怎么回事儿,瞪着眼睛使劲看,“怎么了,磕着脑袋了?”   苏慎叹了口气,没说话。   他抓住了宋海林的手,稍微低了低头,把他的手放在了头顶上。   宋海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笑了一声,笑声带着鼻音虚虚地浮在空气里,他捋着苏慎的头发,轻声说:“对不起,来晚了。”   因为迎着风跑了一段儿不算近的路,他说完话之后就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太冷了这天儿真是。   苏慎喉咙里发出了狗蛋儿那样的“咕噜”声儿,眯着眼睛抬头说:“原谅你了。”   宋海林乱乱地揉了几下他头顶的头发,把书包放在他膝盖上让他揽着,推着他往外走。   路上苏慎犹豫了一下,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宋海林笑了,“这还有为什么啊?”   “怎么没有。”   “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宋海林问回去,还单手托着脑袋做了个安静聆听的动作。   “我先问你的,”苏慎说,“而且是你先说喜欢我的,得你先说。”   “说一见钟情信么你?”   苏慎摇头。   宋海林突然就想起了转学第一天苏慎在门口儿那声儿轻飘飘的“姓苏”,直扎进了心坎儿里,像初春的最后一块儿冰融进水底,深秋的最后一片枯叶碎进风里。   不是一见钟情,实际上是一听钟情。   “信吧。”宋海林说。   他突然往前探着身子低下头,倒着脑袋和苏慎脸对了脸。   苏慎吓了一跳,边骂着他边伸手支着他的下巴把他往回推,袖子缩了一下,正好露出了一截手腕。   宋海林愣了一下,突然笑眯眯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提溜着笑,“喂,你还戴着这个玩意儿啊?”   苏慎抬头一看,宋海林说的是他系上的那个褐色的小绳子。   蝴蝶结还是原先那样儿,丑得没特色。   苏慎的耳朵尖儿不动声色地红了一下。   他用了用劲儿,把手给挣了下来,端着音调面无表情地说:“给忘了。”   “戴着呗。”宋海林说着又把那个丑蝴蝶结给紧了紧,“要不直接系个死扣儿得了。”   苏慎立马抽了手,“戴着这东西权当考神保佑你到高考,过了就摘,做梦呢你还想系死扣儿!”   虽然是这么说着,但是到了家,他还是偷偷又紧了紧蝴蝶结。   打结的那个地方给勒得细伶伶的,看着怪可怜。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结实的蝴蝶结了吧。   苏慎在家喝了杯水,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儿,最后把书包里的作业都摊在桌子上,没往上凑,连内容都没瞥一眼,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裹了围巾帽子出了门。   他想知道宋海林逃课去干了什么。   现在正好能出去证实一下。   宋海林早晨去学校的时候穿了外套,他记得是一件浅色的,但他急急忙忙跑回学校的时候,没有外套。   他穿着白色的毛衣,红色的围巾,围巾挺宽,层层叠叠地遮在脖子上,耷拉下来的边儿连胸前一并挡了。   跑过来的时候,身上有淡淡的烟味儿。   他抽烟,偶尔。宋海林不抽。   他没问宋海林去了哪里,但是琢磨了一道儿。其实没琢磨出个什么,大体有那么个猜测,但总觉得没由头。   乔斌近来和他们没什么接触,而且他们俩这事儿大致也调停了,宋海林没理由这个时候又重新和他杠上。   苏慎想不通,但还是绕去了乔斌那帮子人常聚着的那条小胡同。这帮人成天闲着没事儿干就爱在周边瞎晃荡,就算和他们没关系,多少也能打听打听。   还没拐弯的时候,墙角捡垃圾的大三傻儿乐呵呵呜啦乱叫着冲他打了个招呼,苏慎扭头冲他笑了一下,正要回一句,看见他的时候一下子呆住了。大三傻儿蹲在墙角边上,身上披了一件儿大衣,袖子裂了条口子,衣服颜色浅,上边斑斑驳驳全是些土印子。   大三傻儿穿着这样的衣服本身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件衣服,分明是宋海林的。   苏慎往那边靠了几步,问:“哥,这衣服哪儿来的?”   大三傻儿嘴里呜啦呜啦说不清楚,手舞足蹈地还揪着衣服领子给苏慎看。   苏慎叹口气,指了指衣服,问:“哪来的?”   大三傻儿往前边的胡同口指了指,然后又自顾自乐呵了起来。   问他也问不出什么。   苏慎朝那个胡同口看了一眼,大衣,应该是宋海林随手扔了,被大三傻儿顺手捡回来的。看衣服那个破烂样儿,至少是打了一架。   他拧着眉头快划了几步,进了乔斌的大本营。   人不多。   有两个叫不上名字的熟脸正靠在墙角上抽烟,烟味儿浓的使不得从这儿过一回就满身散不了的味儿。苏慎憋了憋气,二手烟的确不怎么好闻。。   正对着胡同口的小黄毛看见他之后,立马抬腿拨愣了一下背对着的那个,那人回头一看,手一抖,扔了烟,吓了一跳似的顺口小声秃噜,“操|他妈的还来?”   声音越来越小,生怕苏慎听见似的。   那个原先正对着的人看起来胆子大点,敞开了架势耍狠,“干嘛!指挥那个新来的小跟班儿没打够自己又来了啊!这可是我们的地盘儿,甭当我们好欺负!”   可惜胆儿好像没充够,也就才开始声音大点,往后也是越来越小。   苏慎脸上还是原先冷冷淡淡的笑模样,慢慢冲着他们划了过去。   轮子碾在地上的碎石块儿上,在安安静静有回音的胡同里,越迫近越有些吓人。   那个胆子大的下意识退了一步,随后又喊,“操!你他妈找不痛快啊,找事儿啊!上回说以后服我们老大的不是你啊!你个疯子!”   苏慎叹了口气。   闹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这么怕他。他也没拿着刀,脸上表情也不吓人,也不逞凶斗狠,这些人大部分也是没真见过他打架的,光听着原先那些不算好听的名声,竟然能给吓成这样儿,也挺难得。   “我就是想来问个事儿。”   他特意放缓了声音,但这非但没起到安抚作用,对面的筷子腿小混混心里更打鼓了,越是觉得苏慎这人的确不简单,是个不声不响的真疯子。   “我就是来问问刚才怎么回事儿。”苏慎重复。   “问什么你,我们老大现在还搁卫生院躺着呢!你还来看看胜利成果啊。”那个胆子小的突然摔了刚拿出来点上的新烟,大声喊,到最后还小声嘟囔了一句,“疯子非来我们黑道掺和屁啊。”   苏慎心里好笑,还黑道呢。   这些人怕他,大概也就是这样,差距,打心眼儿里觉得他和他们不一个量级,他们平时混着玩玩欺负欺负人和苏慎这种动不动就动刀见血的,按理说不应该同台竞技,给面子点是疯子和混子的区别,说白了就是世界锦标赛重量级和小区儿童联谊赛的区别。   他忍着没笑出来。   既然是在卫生院没往县医院送,就证明伤得不重,他稍微松了口气,问:“骨头没事儿吧?”   那两个人都不说话,摸索了几下,像是打算往外拿电话。   苏慎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拿出来弹|簧刀,猛的划了一下轮子,把那个胆小的摁在了墙边上,刀子贴着他的腰。他比划了两下,攥着刀子快速破了空气往下一扎,那个胆小的还没反应过来,傻在了原地。   刀子堪堪收住,定在了空中。   苏慎用刀面拍了拍他的腰,慢吞吞地说:“老实点儿吧,我真就是问问什么事儿,跟我说了,我就走。”   “说说说。”那个胆子大的撂挑子似的,“本来好好的,不就那姓宋的今天突然发疯冲过来逮着我们老大就打么,连话都不让说一句,就打,当时我们人也不多,打他他也不挡,就一个劲儿盯我们老大用拳头楔,拉拉不开,打打不服的。”   苏慎心里笑,就这么着,宋海林不挡还活蹦乱跳呢,脸也没见伤。   “他就光对着老大说,‘一分儿十拳,二十分儿还不起’什么的,打够了才松手。”那胆子小的也说,“是他挑事儿,我们老大压根儿也没找他事儿……”   他后来再说什么,苏慎也没听。听到二十分那个地方他就愣了。这事儿他都快忘了。   这样的话,那他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临走的时候,他往那个胆大的手里塞了点钱,那两个人都跟见了大街上有三条腿的蛤|蟆直立着走似的,甚至有点害怕的不敢接。   苏慎看了看自己,刀子还没收回去。   他摁着边上的小暗扣,把刀子折了回去。   “赔你们老大的医药费,顺道儿帮我道个歉,让他别放在心上,有空提溜水果看他去。”   不过,这事儿不放在心上,估计不可能。往后该闹腾了。   少不得乔斌得从外边找人出这口气。   苏慎本来是打算去宋海林家跟他谈谈这事儿,一是小心着乔斌,二是让他别因为这个有什么心理负担。   当时不跟他说就是不想让他觉得好像欠了他二十分儿似的,本来能不能拿奖就是个未知数。虽说他本来还真的挺有信心。   还没到家门口,他拿出了手机打算给宋海林打电话。   刚摁开屏幕,就蹦出了一条短信。   很短,简洁明了。   “明天,Q Q奶茶,司机。”   鲜明的朐施然风格。   苏慎盯着屏幕看了会儿,朐施然怪能沉得住气的,距离上次半夜那条的短信没得到回复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他竟然能等到现在才约见面。   他点开消息,回了一个“好”。   朐施然先沉不住气,就证明他有了更大的筹码,能从朐施然那里知道更多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请假。断在这里不好意思,最近有一个还算是挺重要的考试,要开始准备了,11月5号准时回来。   回来的时候开个新文。   等我。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正巧田喆有空,去县城见朐施然一面,顺便还能去趟医院。   见朐施然还是去医院,这两件事儿对苏慎来说只是坏和更坏的区别,在恨不得蹦起来散架的八手车上,他有些蔫儿地打不起精神。田喆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问:“大林怎么没跟着?”   “他还欠着我们数学老师好几节课的罚站呢。”苏慎说。   “哟恋爱都敢谈了还怕罚站呐?”   苏慎笑了一声儿,“阴阳怪气儿的你。”   “我就不明白我那天晚上给他打个什么劲的电话,就不应该让他掺和这事儿,”车胎正好硌在了一块儿大石头上,两个人都跟着往上蹦了蹦,田喆停了那么一下,继续说:“就这么一晚上你们就搞上了,真造化他妈弄人。”   “什么叫搞上了啊,能不能文明点儿,未成年呢。”苏慎往前靠了靠,抓着前边儿的椅背凑近了说,“不过真不应该让他掺和这事儿。”   田喆回头看了他一眼。   苏慎一指头戳在他后脑勺上,把他脑袋给掰正当了,“看道儿。”   “你不想让他知道?”田喆专心看着路。   “无所谓,”苏慎往后靠了靠,“指不定下回检查我就让他陪我去。”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田喆单手把车窗摇下来点了一根儿烟,“要不是朐施然你能主动找我带你去县城?去医院你就当成个顺道儿的事儿。”   “嘿,”苏慎干脆一笑,然后保持笑着的状态好一会儿,才慢慢垮下了嘴角,说:“不想。”   田喆没再说话。   美人老师花样儿百出,罚站也不让好好罚,让宋海林在座位上坐板正了之后,把凳子给抽了,保持着这个高度扎马步。   体罚!   变相体罚!犯法!   宋海林悲愤地捧着书在心里嘟囔着学生是祖国的花朵,他半蹲着扎马步,看了一眼苏慎那边空着的座位,一不小心走了神。   有很多事情他不问,但不代表不关心。比如那天晚上能让苏慎咬牙切齿地疯狂恨着的、能完全不压抑着放声大哭的,到底是什么?苏慎这样的人,对待生活向来都云淡风清,像是极端认命,对什么都不在意。就连自己的残疾,他都看得开,从来不因为这个觉得的自己比别人差点什么,不会觉得世界对他不公平。   甚至有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想那么一下,苏慎这么优秀的人,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他该是多么少年意气。可苏慎自己,从来都乐呵呵的,得过且过。   这样的一个人,能让他不甘心成这样的事情,到底能是什么?   不问,只是他觉得苏慎不想说。   每次但凡是想到苏慎,宋海林都会顺着一个小线头跑下去,思维专注地亦步亦趋跟在苏慎两个字儿后边打转,轻易就能把时间给抛在脑袋后边。等到下课铃半死不活地打响了,他才猛然反应过来。   扎了一节课的马步,两条腿保持着那个姿势打颤,一时间连伸直都成了问题。下课之后美人老师急着去给初中那几个班上体育课,奇迹般地没有逮着他再拐弯教育几句,他稍稍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在凳子上坐下把腿给抻直了,他弯腰一下下慢慢捶着。可能是动作有点大,桌子被弄的晃了好几下,碰到了趴在桌子上不知道在写什么的栾景年。   栾景年回头看了他一眼,马上又转了过去。   宋海林停了停动作,往后移了一下,又重新开始捶腿。   胖子捧着一桶泡面嗤嗤地吸溜,从热气儿后边抬着眼睛看他捶腿,边看边笑,“美人儿还有更绝的,我之前被他治着绕操场小花园儿走鸭子步,腿疼了大一星期。”   宋海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过你也挺牛逼,”胖子喝了口泡面汤儿,“能请的动苏大神给你写作业,绝了,我以前光抄他都不给。”   宋海林心说你他妈能跟我比么。   胖子继续说:“你俩关系挺好吧?”   “诶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宋海林来了兴趣,扭了扭身子。   “就因为他给我写作业?”他笑了一声儿,“指不定我花钱雇他的呢?”   “NONONO,”胖子竖着食指摆了摆,学着英语老师的土味儿口音来了句英语,然后把泡面往一边一放,拉着凳子往前边凑了凑,“跟你说,我打小儿就跟苏慎一个班儿,看不出来吧?压根看不出来有这么些年头的交情吧?你别看他平常看着跟谁都笑呵呵的,但实际上不好接近的很。”   宋海林还没说话,栾景年就又回了头。   她好像没特意在看什么,就是听见这句话之后下意识往音源看,愣了有一会儿才又转过身去。   胖子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候 老师已经拉铃儿进了教室,他只能收拾好没吃完的泡面,坐回了位子。   宋海林弓着腰把下巴撑在桌面儿上,慢腾腾地算着题。   课上到一半儿,栾景年把手背在后边,给宋海林塞了一张小纸条。   他皱着眉头把纸条打开,字体他很熟悉,普通的大部分女生都能写出来的娟秀漂亮的字儿,漂亮得很普通,和雪地里小本子上的字体一样。   “放学别走,有事。”   苏慎到奶茶店的时候,朐施然早坐在了那里,旁边盛奶茶的玻璃杯已经空了,不知道他坐了多久。   他裹着一件儿又肥又大的军绿色羽绒服,裤子上叮呤咣啷缀满了金属链子,非常有野生杀马特的范儿。   看见苏慎进门,他把耷拉在鼻梁上的眼镜往上一推,冲他招了招手。   苏慎还没等在桌子前边调整好位置,他就迫不及待地说:“这阵儿写论文,翻到了些资料,我觉得我以前太自大了。”   虽然语气里是自责,但显然隐隐透着些兴奋,被堵了很久的堤坝找到了一直近在眼前的突破口的那种兴奋。这些年一直对面前的突破口视而不见,这么乍一找到,又懊恼自责,不过兴奋劲儿是怎么也压不住的。   显然,不管是他的心情还是他话里的意思,苏慎都体会不到。   苏慎不紧不慢地笑了笑,等着他说话。   “这么说吧,”朐施然组织了一下语言,“我一直在调查的事情……原本以为这场车祸只是一个小插曲,对你可能重要,但对我对整体来说只不过是一个销毁证据的环节,说实话,我一直没放在心上,要不是为了拿到你手上的那份儿证据,我根本不会来找你。”   “你发现了什么?”苏慎问。   朐施然呲了呲牙,“之前那个车祸典型案例的论文,被我导师打回重写……”   “你不用介绍来龙去脉,直接说结果。”苏慎单手摁了一下太阳穴。   如果可能,有关这个的事情,他一点都不想听。非得要听的话,就能少听一点儿算一点儿。是真的不想,打从内心深处排斥。   朐施然撇了撇嘴,“你都把我思路给打断了。”   “不需要思路,直接说结论就行。”苏慎招手要了杯奶茶,渴了。   “我也要,草莓的,多加点珍珠。”朐施然朝着收银台后边百无聊赖的店员大声说。   苏慎忍不住又盯着朐施然看了好几眼,突然开始对这个人好奇了起来。外表、举止看起来怎么看怎么像是个不靠谱的不良青年,但行事又稳妥成熟,很沉得住气,极其矛盾的一个人。   “你在上学吗?”苏慎问他。   “大四,”朐施然说,根本也不遮掩,“警察学院。”   苏慎笑了一声儿,语气有些咂摸的意味,“警察啊——”他拉长了音。   朐施然懂他的笑的意思似的,也跟着笑了,说:“警察。”   警察。   是苏慎最不信任的一个群体。在他们背后的法律,也是他最看轻的东西。约定着社会看似一直的规范化公众秩序,但其实,真的看透了,就宛如一个笑话。   朐施然和他的想法是一样的,苏慎知道。   可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明明在心里轻视甚至是谩骂着,却还要选择让自己融入这个群体。这个时候的苏慎自以为自己比朐施然洒脱拎得清。但实际上,后来在面临对未来的选择时,他才真正了解了朐施然的心思。那时候再想,只觉得朐施然的确比他成熟不少,而他自以为的成熟底下,最深处,其实有着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孩子才会有的。   为了生活,不管他承担了多少,剥开外皮来看,他真的只是一个才十七岁的孩子而已。   苏慎愣着出神的时候,三块钱一杯的劣质速冲奶茶端上了桌。   杯底在桌面上清脆地响了一声儿,里边的奶茶大幅度晃了晃,洒在了杯子外边。   “参与这场车祸的人员很复杂,以前我以为这只是单纯一场买凶销毁证据的事件,但我最近发现了疑点,他们的内部人员肯定参与了。”   朐施然喝了一口粉色的奶茶,奶茶粉在水里没有完全化开,还带着些细细的小颗粒。   “他们?”苏慎看了一眼奶茶,没喝。   “矿难,我跟你说过吧,我在调查的事情,”朐施然说,“这件事情牵扯到一个高官和背后的一系列人,他们背后的利益链很广,凭我现在掌握的东西动不了他们,所以我才抛出了当年车祸的事情想把从你手里的证据骗过来。”   苏慎不动声色的一挑眉毛。   朐施然看见了他的小动作,失笑,“我承认,一开始就是把你当个好骗的小孩儿,其实车祸的信息我掌握的不多,只是看到当年的报纸,连猜带编了点儿故事。”   “那你这个编挺有含量。”苏慎说,朐施然这也算是歪打正着。   “也不能说是没有根据的编,毕竟还倚着些蛛丝马迹。”   “警察之光。”苏慎揶揄他。   他现在略微有些放松了,不怎么害怕朐施然会说出什么让他不能接受的东西,估计现在他手里掌握的东西未必有他多。   不过朐释然毕竟在警校,资源多,查东西方便,他转身在后边棕色的麻布袋子里拿出了一沓儿纸,推到苏慎眼前,说:“货车司机。”   纸上是手写体的司机详细资料,字不好看,但是很工整,右边的照片就是之前朐施然发给他的那张。司机的面相不凶,看着文文弱弱的,有些瘦,但是五官看起来很柔和。   所谓人不可貌相。   苏慎原本以为自己看到他的名字,看到他详细的资料,会难受会发抖,结果没有。他面对着这冷冰冰的白纸黑字,出奇地冷静,好像这就是一个不相关的人,甚至还可以慢慢地琢磨一下他的样貌。   右边的字,打头写着:栾盛臣。   教室里挂着的表节奏间隔不变,机械地在落针可闻的空间里慢慢地走,打扰着一片宁静。放学之后的教室很安静,没有学生没有老师,杵着一堆木头桌子,气氛诡异得吓人。   栾景年和宋海林面对面坐着,中间只隔了一张桌子。宋海林下意识地往后倚,想远离她。她的表情还是原先那样,冷冷静静的厌世脸,正因为这样,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更显得不近人情。   那个宋海林来回翻看了很多遍的小本子平躺在桌子上,栾景年用没什么起伏的音调说着里边那些没被写出来的,印在她脑子里的事情发展和推测。   宋海林中间有无数次想打断她。受不了了似的。   不光是因为震惊于栾景年眼里看到的本相,更是为这个才上高中的女孩儿没有来对本相背后隐藏真想的偏执而不可思议。   很难想象,会有人只为了自己发觉的一点点不对劲儿一直仔仔细细地追查到现在,而且这个不对劲儿可以说与她无关。难以理解。可是,的的确确就有这样的人存在。坐在他面前。   栾景年的思路非常不清晰,仔细归纳之后写在纸上的尚且如此,直接口述就更是不清楚了。她指着“宋”那一页说了一会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用手指搓着纸页儿,有些粗鲁地使劲往前翻了几页。   宋海林的嘴唇在哆嗦。   栾景年正要再说什么,他突然大喊一声:“你别说了!”   栾景年抬头看了他一眼,把手底下那页儿纸给捋顺之后,没理他,继续说。   “我说,”宋海林继续把声音压在喉咙里,歇斯底里,“让你别说了。这都是你的推测,你凭什么这么猜!”   栾景年扯了扯嘴角,说:“所以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你,不是苏慎。”   “因为这只是我根据一些表象的推测,所以我才没有告诉苏慎。”栾景年的语调一成不变地残忍,“所以,我只是来警告你,离苏慎远点,以及,来确定一下,你来清水乡到底干什么。”   他盯着栾景年,没说话。   栾景年见他不再打断,低头看了一眼本子,继续指着上边的简笔画,说:“对了,我爸爸,叫栾盛臣。”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昨天真的累惨了,结结实实睡了十二个小时,下午脑子也不大清楚,所以晚了点嘿。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宋海林给潘世呈打了一个电话,彩铃刚响起来,他就下意识想挂断。打电话,干嘛呢?潘世呈和他一样,高中生,小孩儿,之前把那件事儿交给他查就已经算是强人所难了,之前从交警大队得来的资料肯定就是他力所能及的全部,不可能查到了什么而有所隐瞒。挖到那么深的东西,说到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还没来得及后悔,潘世呈那边儿立马就接了起来。   宋海林搓了搓脸,直到潘世呈在那边“喂”了好几声,他才好像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似的,说了句:“潘他妈。”   “半天不说话,老子还以为你被绑架了呢!”潘世呈在电话里喊。   “有什么可绑的啊,挖我肾吗?”   宋海林原本想说的话一点不剩地被他给咽了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和潘世呈瞎扯,感叹感叹现代工业文明对城市的破坏,感叹感叹人生,感叹感叹万恶的应试教育。最后说到快无话可说了,潘世呈才沉着声音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你了不行啊?”宋海林说。   “得了吧,天字第一号大冷血说的就是你,”潘世呈说,“天翻地覆了你也想不起来我是谁,快说你怎么了。”   宋海林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潘世呈没由来一阵紧张,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床底下那个玩具箱子,自己摇了摇头。不可能,这事儿凭宋海林自己,查不到。   宋海林又叹了口气,说:“潘他妈,老子谈恋爱了。”   “我……你……”潘世呈磕磕绊绊了半天,憋出来俩字儿。   “谈,恋爱?男的女的,恋爱,听错了吧我,断句断错了吧,是碳链,唉吧,你是不是问我化学题呢,碳链是吧。我操,男的女的。”潘世呈语速极快地嘟囔,像是把大脑运转的过程给口述了出来之后,宋海林总觉得自己耳朵边儿上全是他的念经,怎么赶都赶不走。   “谈恋爱,我,男的。”宋海林说。   “我……”潘世呈刚开口,宋海林及时打断了他,“你再感叹一句,老子就挂电话信不信。”   “男的……”   宋海林挂了电话。   他在手机上乱摁了几下,栾景年的话还在他脑子里一遍遍翻滚着,真真假假的句子,乱成一团的推测,还有周围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都在提醒着他,他现在是多么的孤立无援。   也是第一次,他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除了天真地想要一往无前地追逐他那所谓的梦想,一无是处。   无能为力。   他想。   也许宋海林自己也没意识到,但是,很多年之后再想起来,他手里攥着手机,看着卷着黑乌乌颜色的风从眼前掠过的这个傍晚,是他未来在一条和自己设想完全不同的一条道路上蒙头前进的开端。   从县城回来之后,苏慎没怎么有精神,田喆见怪不怪,医院那一套检查下来,是个人都会难受上那么几天不愿意动弹。   苏慎仰躺在床上,心里笑,见朐施然,是心理折磨,去医院检查,是生理折磨,一样一样来的时候,尚且难受,何况是一块儿。   宋海林端着茴香馅儿的大包子来了屋里,裹着一身阳光的味道。   天儿慢慢暖和起来了,宋海林早早地把厚衣服给换了下来,苏慎有时候眯眼笑着看他,忍不住总会愣神儿。   校服一直没发给宋海林,他就成天穿着自己的衣服混在一堆蓝哇哇的同学里边,格格不入。苏慎原本想用类似帅气腿长一类的词儿来形容他,但是最直观最让他在意的一个词儿就是格格不入。不管过了多久,他也总是打心眼儿里觉得宋海林不属于这里。但是他,注定了,一辈子和这里挂钩,一辈子跑不出去。   这种感觉很折磨人。   明知道两个人牵着手注定会直冲进黑暗,但还是不舍得放开,的感觉。   慢慢地等着,某一天到来。   那一天,在路上,会来,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希望慢一点。   苏慎有事儿不想让宋海林知道,宋海林也有。两个人各自遮掩着,两相冲撞,撞出了个暂时的相安无事。   县医院办事儿挺拖拉,检查结果好几个星期都没出来,苏慎这阵儿忙着准备数学竞赛,没在意。   他眯着眼睛打哈欠,一口一口呼着白气儿,打得眼睛里全是泪。   宋海林推着他往学校走,边走边说:“你是不是又熬夜了?”   “没熬夜也打哈欠。”苏慎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带出来的泪。   “那不还是熬夜了,容易猝死的知道么。”   “嘿,我这么年轻力壮的。”苏慎紧了紧校服袖子,“再说,我这不是得准备竞赛么。”   刚说到竞赛,他就住了嘴,没再继续往下说。   这次数学竞赛也好,上次物理竞赛也好,他都很放在心上,非常非常放在心上。但他莫名地不想让宋海林体会到他这种心情。不光是体谅着不让他为了上回物理竞赛内疚,更深层次的那个原因,或许他自己打心眼儿里都不想承认。   他不想让宋海林窥见他那种没有退路的挣扎,为了高考里的一点分数去拼命。   他自卑。   真的,自卑。   或许他的表面,甚至内心深处都好像不知道这俩字儿怎么写似的骄傲着,但他知道,越是内心深处标榜着的,在最隐蔽的地方,越是稀缺。类似于蛤|蟆装腔作势地鼓起肚子,他内心里无限涨大的自傲自负实际上都是为了他的自卑遮掩。   越求而不得越是虚构得完美无缺憾。   特别是在宋海林面前。   在一个看起来拥有他妄求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所有的人面前。   但是对那个人,他没法儿嫉妒,没法儿抱有任何不好的心思。因为,他喜欢那个人。   很喜欢。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宋海林。   “哥,这次数学竞赛我陪你去吧。”宋海林没头没脑地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弄得他一愣。   他皱了皱眉头,说:“这次考点在市里。”   “我知道,”宋海林说,“我就是想陪着你去,在考场外边等着你。”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苏慎有些了然,他搓着手腕上那条小细绳儿,说:“那次物理竞赛,你别放在心上。”   宋海林没说话。   “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有些事儿,早就注定了的。结果就放在那儿,冥冥之中总有些力量会指引着人往终点走,过程是偶然性的,是由头,可本来注定的事儿,改不了。”苏慎垂了垂眼皮,他不光是在宽慰宋海林,更是在提醒自己,“所以,就算不是因为乔斌,也会有其他意外,让我拿不到奖。”   宋海林突然停下了步子。   不知道哪儿来的怒火,一下子冲到了天灵盖,连带着原先的,这几天心里压着的,泛滥出了一股子不可收拾的架势。   “苏慎!”他喊了一声,把苏慎给吓了一跳,“你能不能不这样!你认什么命!说什么注定!你知不知道你本来应该过得多好,你为什么都不怨,你为什么还能安安稳稳乐乐呵呵的,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他差点说出来的是什么?   宋海林一个激灵,脑子里轰的一声,警铃大盛。   他的声音突然弱了下来,将要冲口而出的话被他残存的理智给困在了喉咙中间,缓缓给捋进了肚子里。   宋海林单手捂住了眼睛。   深吸了几口气之后,转身大步走开了。   苏慎自己在路上愣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的。   知道自己很优秀,知道自己能更优秀,知道命运对自己不公平,知道老天哪怕对他有那么一成的怜惜,他就能比现在好他妈一百一千一万倍。可是知道有什么用呢?宁愿是个傻子,什么都想不明白。   知道了这些,要是再自怨自艾,成天想着怨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不就更惨了么。   本来就够惨了。   哎……   他冻得抽了几下鼻子,慢慢转起了轮椅。   果然啊,被别人推着走惯了,现在根本不想自己动手。都是惯的。   他猛的吸了一口气,觉得周围好像浑浊了不少。有些闷。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越来越严重,甚至还剌得气管儿有点疼。把他吓了一跳。   他的肺一直不好。   是车祸的后遗症。后遗症其实有很多,要非得挨个数,一时半会儿真还数不上来。最凶险的那次,是瘫痪的并发症,夏天褥疮感染,发烧到四十多度他还吃着治中暑的药待在教室里考试,要不是田喆及时把他送到了医院,估计他都没机会能活到现在。   他的肺在车祸里受了损,不严重,但是他这些年消极治疗,前几年犯过一次,慢慢好起来之后,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了。他担着的病多了,你算老几。   实际上,前几天出现过呼吸症状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注意,但是因为周围一堆事儿绕着打转,一直没空细想,现在感觉到难受了,回想起来,他才突然觉得凶险。   人生真他妈,艰难。   他捂着眼睛重重地叹气。   叹气,叹气叹气。   叹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成了他每天的常态。   老天爷啊,真是不公平。   怕是这么优秀的人,惹了老天爷的嫉妒吧。   苏慎翻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拨了宋海林的号码。   “喂,你快来校门口找我吧,我生病了。”苏慎的声音带着些委屈,因为呼吸不畅,掺杂着些细微的喘息。   他听不见宋海林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就光知道意识越来越混沌,肺越来越疼,他捂着鼻子想要让冲进气管里的空气暖和起来。   这叫什么事儿啊,他不怎么清晰的意识自己嘲笑自己,显得好像是吵架之后用生病装可怜似的。   也不叫吵架吧,他们这样儿。他甚至都不知道宋海林为什么突然那么大反应。   为什么呢?   他觉得脑子有些重,没力气再想了。   连视线都要模糊起来的前一秒,他看见宋海林保持着把手机贴在耳朵边上的姿势朝他大步跑过来,像是运动会的时候朝他冲刺似的,背后顶着阳光,脚下踩着云。   苏慎笑了一下。不过不确定笑出来没有,没劲儿。   原来不是他没听见宋海林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而是,宋海林压根什么都没说。   对啊,这可是宋海林啊,就算是生气,他哪儿舍得真的转身就走呢,肯定一直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啊。   “你来了啊。”苏慎说。   实际上,苏慎什么也没说。   连笑的动作都没做出来,直接闭着眼睛摔在了宋海林的怀里。   宋海林手指头尖儿都发着抖,如果,如果,他不敢想,如果他没跟在后边,苏慎这么倒下去,直接摔在地上,他怕是一辈子没法儿原谅自己。   苏慎醒过来的时候,鼻子尖儿围着的是他从小到大都无比熟悉又无比厌恶的味道。   闷闷的,混着尿味儿臭脚味儿饭味儿消毒液味儿的空气。   真他妈难闻,病房里。   他动了动手指头,宋海林立马抓住了他的手,说:“哥。”   苏慎习惯性地笑了一下,说:“这回又没死。”   因为刚醒过来,嗓子还哑得厉害,前几个字儿甚至都没发出来声音。   说完这句话,他明显感觉到宋海林的手收紧了。他对着宋海林转了转眼珠,宋海林的嘴唇上都是小干皮儿,脸色差得吓人,只坐在病床边上不管不顾抓着他的手。   他扯着嘴角想笑。   宋海林突然站起来,朝他扑了满怀,因为刚做完手术,宋海林不敢用劲儿,只虚虚地撑着身子拢在他胸口上,用脑袋轻轻蹭了蹭,低声说:“对不起,哥。”   苏慎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生病的是我吧,怎么看着你脸色比我还差啊?”   “那是你没看见你自己什个么熊样儿!”   田喆的声音猝不及防地炸在了病房里。   虽然刻意压着声音,但在本来安静的房间里还是稍显突兀,登时,周围的病人家属都朝他看了过来。   他压着火,把水杯使劲在床头柜上一放,说:“喝水!”   宋海林赶紧直起身子,拿过来水杯,用手背试了试温度,不放心,又自己尝了一口,才把吸管递到苏慎嘴边。   田喆在一边哼了一声。   “你甭耷拉着脸了啊,人家看了还觉得你跟我多大仇呢,看见我捡了条命回来气成这样儿。”苏慎边说着还笑了几声,笑着笑着突然咳了几下,带动地肺又疼了起来。   他往枕头上倚了倚,真疼啊。   “叫你早来检查你不来,非得这样再往医院送,老子他妈……老子回回站在手术室外边准备着给你送终,你他妈多少次了,回回这样我受得了么我。”   田喆把声音压在声带下边,憋着气息恶狠狠地说。   宋海林手里拿着苏慎喝完的水,坐在床边看不清楚表情。   苏慎本来想再贫几句嘴,但是实在是疼得难受,疼得没劲儿,疼得喘不上气儿。   真疼啊。   不是不能忍受疼痛,可前提是,这种疼痛能有一个确切的持续时间,他能知道什么时候能看见光,能知道需要坚持多久,而不是想现在这样没有出口地淹没在深海里,没有入眼的希望。   太疼了。   这种疼,不只是在这几天里会持续地伴随着他。在往后的不知道多少年里,随时会有,来了就轻易不走。   凭什么啊。   苏慎把下巴往被子里缩了缩,偷偷扁了扁嘴。   他闭着眼睛声音闷闷的,说:“没事儿,我没事儿。”   宋海林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很久之后,轻轻揽了揽他的肩膀,在他耳朵边上轻声说:“哥,疼就说,我在呢。”   苏慎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这一瞬间,他的委屈一下子忍不住了。像是憋闷了亿万年的浪潮开了闸,冰封了一辈子的雪山被岩浆冲破。   他朝着宋海林扁了扁嘴,说:“我很疼。”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田喆几乎是摔门而出。   病房的门被弹了一下,随后裂开了一个门缝儿,楼道里的带着回音的脚步声清清楚楚地在屋里荡了两下。   他冲进厕所往脸上泼了好几捧凉水,再往镜子里看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通红。   苏慎啊。   这不是他认识的苏慎。   他认识的那个苏慎,永远都在逞能,在人前永远都是贫嘴耍赖不示弱。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苏慎,那么……脆弱。   好像把所有的壳儿都剥干净了,只留下了软软的一团,云似的。   从小到大,从苏慎还懒洋洋地不愿意搭理欺负他的小朋友开始,他就是无坚不摧的样子,别人觉得这小孩儿实在是太受难了,他自己也应和,也跟着说太惨了太惨了我真的太惨了,但说出来,都是用着贫嘴调笑的语调,显得没心没肺。   这次的并发症不是最严重的一次,也不是最疼的一次。田喆知道。从还上学的时候把苏慎背进医务室开始,他实在是陪着苏慎度过了太多太多次类似这样的情况,他见过苏慎疼白了脸还笑着说冷笑话的样子,见过他自己个儿在夜里突然低声呜咽几声然后马上自我嘲笑般地压在喉咙里哈哈大笑的样子,见过他为了不来医院一本正经装可怜的样子。都是装的。   他知道。   最疼的时候,就连医生都不敢相信那个躺在床上给邻床讲恐怖故事的人刚做完手术。   这次,苏慎竟然轻易示弱了。   在那个叫宋海林的人面前。   他找到了一个自己愿意交付的人,多么幸运,那个人也愿意来包容他,愿意做他的依仗,所以,只有在这个人面前,他才会委屈。   委屈铺天盖地。   在这个人面前,也不需要坚强。   田喆捂着脸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鞋底蹭着地面,拖拖拉拉回了病房。   他从门缝里往里看了一眼,苏慎窝在床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宋海林坐在一边盯着他的脸看,抓着他的手一下一下捋着他的手背。   田喆突然有一个不合时宜又有点古怪的想法。   怪不得狗蛋儿喜欢宋海林呢,被这么捋毛应该没猫不喜欢吧。   这个想法一冒头,他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正好看见宋海林回头朝他看过来。   他朝宋海林勾了勾手。   宋海林回头看了一眼苏慎,又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放慢了捋手背的动作,持续了一分钟,才慢慢松开。确定苏慎真的睡着了,才朝门口走过来。   田喆头也不回地在前边快步走,走到这层的楼梯拐角的时候,宋海林突然拉住了他,他转头看着宋海林,宋海林说:“有什么话在这儿说吧,不能走远。”   边说着还回头朝病房看了一眼。   田喆笑了一声,有点无奈。心想,苏慎在他心里一直是独立惯了的人,过去那些年,苏慎经常自己待在病房里没人照顾,或者说,苏慎不怎么希望有人一直在他跟前儿转悠。这下来了个宋海林。苏慎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或者说是,因为某种原因,有了某种底气。   这个某,大概就是受人爱惜的底气吧。   “我这个兄弟啊,”田喆这么开了头,“我这个兄弟啊,是真的对你好。”   “我知道。”宋海林说。   “我就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他一直都是以自己为重,不爱考虑别人,但对你,是真不一样,”田喆没管他,自顾自往下说,“他这人,说实在的,挺冷漠,捂不热养不熟的,你知道我们俩多少年交情么,要不是我上赶着,他现在指定一个朋友都没有。就这,他还不愿意在我跟前儿喊疼呢。”   “他这人,不爱喊疼。要是喊了,那就是真的疼。”田喆拍了拍宋海林的肩膀。   宋海林没说话,下意识瞟了一下田喆的手。   “他有啥事儿都爱憋着,要是……”田喆顿了顿,“有些事儿他不告诉你,你别怪他,不是他经意不跟你说,他从来就这样,多担待。”   田喆脑子一团乱。原来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一句都说不上来了,这么这乱说了一通,竟然有了点儿托孤的架势。他暗自苦笑了一下。   自家白菜引来了猪。   关键是这猪情深意切的,不好意思往外撵。   自家白菜还就认准了这头猪。   宋海林点了点头,奇迹般地从田喆这一通莫名其妙的话里边提炼出了中心重点,他往墙上倚了倚,说:“放心吧,我会照顾他。”   以后,会的,只要疼了,他就会无所顾忌地说出来,不会让他憋着。   以后,会的,只要想哭,他就会肆无忌惮地哭出来,给他一个肩膀。   以后,会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会照顾他。   “会开车吧?”田喆把车钥匙扔给宋海林。   宋海林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没驾照。”   “我也没有,”田喆说,“没事儿,我们这小地方不查。”   说完之后摆摆手,下了楼,脚步在楼梯间里撞出了空旷的混音。   “你怎么回去?”宋海林冲他喊。   “我得回去上班儿了,没闲工夫在这儿陪床。”田喆答非所问。   宋海林转了转钥匙圈。苏慎,的确是对他很好。的确是,把他看得很重。   比他自己个儿重。   叹气。   唉……   因为心疼,所以叹气。   再叹一次。   不多,再叹一次,就回病房,还他的铁蛋儿哥一个开开心心的黑子。   不能是一个叹气黑。   住院的日子里,苏慎还是天天儿给邻床讲故事,把旁边来给他爸爸陪床的小男孩儿吓得晚上睡不着觉。赖不得他不讨小孩儿喜欢。   喊疼,就那么一回。   再往后,苏慎总是避重就轻,只要护士一来给他扎针,就哼哼,先是嫌扎针疼,再是嫌药里头的阿奇霉素让人犯恶心,不然就嫌点滴一打好几个小时,手臂酸。绝口不提他真该疼的地方。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受罪成了惯性,真想要装个可怜的时候,反倒总觉得没必要。只能趁着这几天儿腻歪腻歪宋海林,端茶倒水捏腰捶腿,趁着没人偷亲一口摸几下,还挺滋儿。   苏慎本来就挺幼稚的一个人,平常自己个儿端着,偶尔只在恶趣味里体现体现,现在生病了,又有宋海林在身边,可能自制力下降了不少,就更幼稚了,比邻床那个五年级小男孩儿还小孩儿。   白天他铺开试卷辅导宋海林做题,那个叫阳阳的小男孩儿见了也跟着把自己的作业拿出来,装模作样地学习。宋海林正在那儿被道解析几何给弄得抓耳挠腮,苏慎打着点滴单手指导他画辅助线,这里没把尺子,也没个正经桌子,画出来的线都歪歪扭扭的。   完美主义者苏大神怎么看怎么觉得心里不舒服,干脆单手板板正正重新画了一条。   阳阳逮着空儿喊了声儿:“哥哥,你会不会数学题?”   宋海林往那边看了一眼。   “来,我教教你。”   五年级的题,刚开始学分数,宋海林打眼儿就会,比起刚才那道连题目都得看好几遍才懂的解析几何有成就感的多。   苏慎瞟了一眼,故意捏着嗓子撇着嘴:“哥哥,你会不会解析几何?”   宋海林放下笔,笑了一声。   然后回头朝苏慎扑了一下。   “扎着针呢!”苏慎赶紧喊了一句。   “来,你教教我。”宋海林边眯眼笑边在苏慎嘴角亲了一口。   苏慎一连给宋海林讲了三种解题方法,一直讲到点滴打完还不停。   宋海林听完之后还要再算数,自己解,脑袋都大了一圈儿。幼稚的苏小慎折磨完宋海林不算,又冲阳阳小朋友招了招手。   结果,阳阳又是被恐怖故事吓得一晚上缩在被子里不敢睡觉。   晚上的病房静了下来,同屋的病人也都早吃了药睡觉。苏慎这几天的打的针里头助眠的药物比平时分量重,白天早睡够了,晚上也睡不着。   他把的腿搭在宋海林的膝盖上,宋海林边给他按摩,边笑话他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我那是怕你教坏祖国的花朵。”苏慎把手枕在脑袋后边。   “他那朵花顶多算个祖国的,坏了也不心疼,”宋海林手有点酸,甩了甩腕子,继续,“你这朵花才金贵呢,我的。”   “我说最近糖醋排骨到我这儿就光剩个醋了呢。”苏慎说。   “啊?”   “糖都给你用来抹嘴了。”   “那……”宋海林笑了,“甜不甜啊?”   “光给我剩的醋,我从哪儿知道甜不甜。”   宋海林四周看了看,突然凑近了,稳稳地在苏慎的嘴唇上印了一下,好半天才离开,问:“现在呢?”   苏慎盯着他笑,笑得肩膀都抖了起来,摇头,说:“没尝出来。”   宋海林又重新凑近了。   苏慎笑得一脸灿烂。   “尝不出来算了。”宋海林凑到他耳朵边上小声说。   苏慎凝住了笑,装腔作势咬了一口空气,牙齿碰撞出了脆响。   宋海林缩回去继续给他按摩小腿。   按摩这个程序其实是挺累人的,苏慎自己按了这么多年,最清楚不过。   住院这几天,他自己没心思去管,也累得想不起来,倒是宋海林记得,什么都没说,从第一天一直给他按到现在。   宋海林按完之后把他的裤腿给放下来,摸了摸苏慎的额头,说:“哥,睡觉吧。”   “嗯。”苏慎迷迷糊糊地答应着。   “我以后一辈子都帮你按腿吧。”宋海林说。   “一辈子啊——”苏慎的音调有些模糊,“一辈子可长。”   “一辈子。”宋海林说,“拉钩。”   “拉钩。”苏慎伸了小拇指。   拉钩上吊一辈子不许变。   太幼稚了。   “晚安,哥。”   “晚安,大黑。”   苏慎一直睡得浅,再加上病房里不怎么让人舒坦的味道,迷糊着睡到半夜,他就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被床头柜上的亮光晃了一眼,清醒了一会儿,才发现是手机。   宋海林这几天累惨了,正趴在一边的小折叠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还没来得及把电话接起来,那头就挂断了。他拿起来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可能是打错了,他心想。   除了这个电话,屏幕上还显示了一条短信。田喆发来的。   “栾盛臣可能来了清水乡,我刚想起来件事儿,明天打电话细说。”   时间是二十分钟前。   苏慎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多。   他皱着眉头来回看了栾盛臣三个字儿一分多钟,果断拽过了一边的轮椅,蹑手蹑脚地出了病房,到楼梯口给田喆回了电话。   田喆接起来的时候骂了一声,“你怎么还没睡觉?”   “白天睡多了。”   “哦——”   “哦什么哦,说事儿。”苏慎的声音在楼梯间里有回声,听着怪瘆人,他降低了音量。   “我刚想起来,前几天看见栾盛臣那张照片儿我就一直觉得熟,”田喆打了个哈欠,“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除了朐施然还有人打听你们家?”   “是有这么回事儿。”苏慎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扶手。   “就是栾盛臣,他来过清水乡,打听你。”   “栾盛臣……”苏慎想了想,说:“现在最关键的,就是所谓掌握在苏家的证据是不是?”   田喆没说话。   苏慎也不是说给他听,更多的是自己捋捋思路,他继续说:“现在至少有两伙人惦记着那个证据,一个朐施然,一个就是……‘他们’。如果朐施然说的没错,那么现在栾盛臣出现,应该就是代表当年那股势力来找到证据。恐怕在他们看来,最占优势的,应该是我才对。”   “可惜了,那个证据,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苏慎沉着声音条分缕析。现在,最重要的,还是那个只存在于话语里边的证据。   谁都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么份儿证据。   但是牵动了各方人马,要是不存在这么份儿证据,实在也说不过去。再严重点儿说,要是没有这份儿证据,那么当年那场车祸,他爸妈的死,就都成了笑话。   田喆琢磨了一会儿,越琢磨越乱。   “你什么时候出院?”他问。   “这两天。”苏慎心不在焉地答,“明天再检查一次,没事儿就行了。”   “行,你别担心家里边,奶奶有我帮你照看着。”   苏慎“嗯”了一声儿。   正要挂电话,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刚要回头,他的耳朵边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凉凉的声音,在空空的医院走廊里莫名得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哥哥——你也是从太平间跑出来透气的吗?”   苏慎僵了一下。   他咽了一口唾沫,僵硬了似的一点点扭着脖子,直到把脖子扭到了最大程度,他才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古怪尖利的笑声,压着音调用阴惨到往下渗的声音说:“我四百年前就跑出来了——”   说完之后,他立马转身,眼疾手快捂住了身后那人的嘴,堪堪没让他尖叫出来。   被他捂住嘴的阳阳白了脸,他呲着牙笑了一声儿,“怎么着,吓着了吧?”   阳阳傻呆呆地点了点头。   “以后还敢不敢吓唬我了?”   阳阳摇摇头。   嘿,这小孩儿,本来以为他挺胆小的,竟然还敢大晚上出来吓唬人。   苏慎从轮椅旁边的小袋儿里摸出来一块糖递给阳阳,说:“给你块儿糖,当是补上万圣节了。”   “万圣节我知道,”阳阳小朋友非常激动,“不给糖就捣蛋,外国的。”   苏慎被他逗笑了,问:“你怎么不睡觉啊?”   阳阳没回答他,在手里搓了搓糖块儿,小声问:“哥哥,你疼吗?”   苏慎愣了愣,没说话。   阳阳继续说:“你和我爸爸是不是一样的病啊?我爸爸疼吗?”   苏慎这才明白过来,他摸了摸阳阳的脑袋,说:“不疼。”   “真的吗?”阳阳眼睛亮了一下,随后又暗了下去,扁了扁嘴,说:“你肯定是骗我,我知道,肯定很疼。”   苏慎叹了口气,是,骗人的,真的很疼。   “不骗你,真的不疼。”他说。   “哥哥,”阳阳半天没说话,然后惦着脚凑在苏慎耳朵边上小声说:“是不是因为那个哥哥亲亲你,你才不疼的。”   苏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随后才无奈地笑了笑,怕是,这小孩儿之前的好几个晚上也都没睡觉。   这下,可真的是把祖国的花骨朵给教坏了。   苏慎说:“你亲亲你爸爸,他也会不疼的。”   阳阳像模像样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不对,我亲不管用,得妈妈亲才可以。”   苏慎:……   “对吧?那个哥哥就是妈妈……”阳阳说到这儿突然停下来,然后神秘兮兮地又凑到了他的耳朵边上,小声说:“那个哥哥是你女朋友对不对?我不会到处乱说的,就偷偷说,不能让老师知道。”   苏慎笑出了声儿。   严格来说,他们还真不能让老师知道。毕竟早恋呢。   “也不对啊,我同桌的女朋友是女生啊?那个哥哥是男生,那……”阳阳嘟囔,“哥哥,女朋友必须是女生吗?”   “你同桌还有女朋友呐?你才几岁啊?”   “我都五年级了,我同桌这都是第二个女朋友了。”   现在的小孩儿嘿?   苏慎“嘘”了一声,说:“那我偷偷告诉你,不准跟别人说啊。”   阳阳认真点点头。   “那个哥哥啊,是我男朋友。” 第40章 第四十章   阳阳小朋友蹦跶回去睡觉之后,宋海林才从拐角走出来。   苏慎在原地没动,等他走近了,才在走廊暗暗的几盏夜灯底下仰脸冲他抿嘴轻轻笑了一下。   宋海林停住了步子,在原地愣了一下。   因为身高差的原因,苏慎最经常朝他仰脸笑,眼睛弯弯,眼角往上稍稍翘着一截小细纹路,嘴巴翘得很薄,浅浅的梨涡只能看出来一个。   眼睛里面,有光。   亮闪闪的光。   每当苏慎仰脸笑的时候,宋海林都打心眼儿里觉着,这个世界上,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苏慎眼睛里,只剩下了他。   那是一种眼中的人光芒四射,再无法容纳多一点点空间的独占。   如果非得给爱一个实体,那可能就是苏慎的笑了吧。   “还说我教坏小孩儿呢,你这程度比我严重多了吧?”宋海林冲他笑。   “数学题是客观非对即错的,我这,”苏慎说,“是主观上的,弯的捋不直,直的掰不弯。”   “等这小孩儿长大之后再想起来,肯定……这性向启蒙啊。”   “你是怎么启蒙的?”苏慎突然问。   宋海林愣了一下,支支吾吾不说话了。   苏慎嘿嘿笑了两声儿,“不会也是被个跟我这样儿的变态哥哥教坏的吧?”   “变态!”宋海林笑着骂。   “那你就是变态他男朋友。”苏慎说。   宋海林推着苏慎转了个弯儿,“回去睡觉去,困死了。”   走到半道儿了,宋海林突然低头在苏慎耳朵边上说:“我小时候也认识个变态哥哥,给我放片儿看来着。”   “片儿……”苏慎眨了眨眼睛,“什么片儿?”   宋海林不说。   “男的和,男的?片儿?”苏慎啧了一声。   宋海林推着轮椅故意前后晃了两下,“你没看过啊!”   “没。”苏慎回答。   宋海林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没看过?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他突然有点脸红,谈场恋爱,老流氓勾搭上了祖国的花朵。   看过片儿的老流氓和没看过片儿的花骨朵。   “你真没看过?”宋海林问。   “真没。”苏慎笑。   笑完之后好一会儿才又说:“不过我看过……文字版。”   宋海林眼睛瞪大了。   文字版……   “我小时候看的杂志有点儿乱,”苏慎边笑边说:“有一回看着看着就发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你这,厉害啊。”宋海林虚着声音说。   “诶,到门口了。”苏慎也把声音矮了下来,“跟你说,在病房注意影响啊,那位祖国的花朵可不爱睡觉。”   宋海林赶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你不都已经教坏了么,再坏点也没事儿了。”   “我那不算教坏,我那是说实话,诚实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美德。”苏慎说,“你本来就是我男朋友。”   “你好啊,男朋友。”宋海林说。   “你好。”苏慎回答。   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之后,苏慎没多留,立马收拾了东西回家。   宋海林把轮椅折起来放进了后边,把苏慎给“公主端”端进了副驾驶,顺手扣上了安全带。在苏慎不算完整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回 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直接看着车子前边的风景,四舍五入就是体验了一把开车的感觉。   还挺新奇。   因为山路难走,宋海林也是头一回开这么崎岖的道儿。一路上,把车开得像是乌龟爬上了平地。   苏慎撑着脑袋,一会儿看看车窗外边,一会儿看看宋海林。   还别说,蹙着眉头认真开车的宋海林还挺帅。非常帅。   和一开学那个闹别扭到处发脾气黑着脸招人害怕的土匪很不一样。   他的五官挺好看,不过就像是衣服发型一样,都是些外在的东西,这些,在宋海林身上,很容易就被忽视。被他带点嚣张的土匪气质给掩盖地黯然失色。   不过苏慎知道,这个看起来挺土匪的人,其实性格很柔和。又细致又善良。   安安静静开车的时候 ,这种柔和就像是融在空气里的细烟,细细密密地散在周围。   “偷看我呐?”宋海林趁着看副驾那边反光镜的空儿瞄了一眼苏慎。   “看你还用偷么。”苏慎伸了个懒腰。   “是不用偷,巴不得你多看我几眼。”   一个懒腰没伸完,车猛的刹了一下。   苏慎往前歪了一下,马上又被安全带给绑回了椅背上。   车前边一下子蹿出来了一伙人,宋海林吓了一跳,苏慎看着打头过来的那个秃头,眼睛暗了暗。   他们一上来就围着车,七手八脚把轮胎给扎了。   那伙人,宋海林认识一大半儿,除了乔斌就是乔斌手底下那几个人。   看起来,乔斌恢复地不错,纱布都拆了,还能带着人到处蹦跶,挺精神的。宋海林正要把车窗摇下来开骂,苏慎突然拦了他一下,摇了摇头。   秃子拍了一下副驾那边的车顶,说:“喆儿这车还开着呐,这多少年了。”   刚说完这话,猛的把车门给拉开,俯下身子,往车里看了一眼,“哟,田喆没在?就你自己个儿啊苏慎?”   苏慎没说话,悄悄背过手去摸手机。   宋海林瞪着那秃子,准备着随时上手,被苏慎给摁住了。   那秃子看见苏慎的动作,耷拉了一下眼角,一只手臂撑在了车门框上,另一只手发难,一下子抢过了他手里的电话。   “给田喆打电话呢?”他看了看手机屏幕,摁了挂断之后扔了出去。   “杜哥,什么时候出来的?”苏慎冲他一笑。   这个秃子叫杜威,和田喆有点过节,前些年跟着县里一伙人犯了事儿进局子蹲了几年,看来是刚给放出来。乔斌一直不怎么成器,蹦跶得最欢的这些年,也就是没了杜威压着他,他刚在宋海林手底下吃了那么大了亏,本来就惦记着什么时候还回来,这下好了,正好赶上杜威出来,好死不死还给碰上了。   杜威今天拦下这车,应该是冲着田喆来的。   苏慎叹了口气,不愧是出了名的运气差。今天要是乔斌没来,指定没事儿,可问题是乔斌在这儿,他和宋海林虽然是和杜威没什么过节,可杜威为了自己能重新在清水乡把老大的位置给坐稳了,也得先把原先乔斌摆不平的事儿给弄平整了。立威。   杜威虽然在局子里“镀了层金”回来,可毕竟脱离一线好些年了,那些新近几茬儿混混们都看着呢。   苏慎朝宋海林打了个手势,让他别动。   今天这事儿不好解决。   打打不过,跑跑不了的。   “刚出来,惦记着你们呢。”秃子说。   说完之后突然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一把刀子,刀尖儿虚戳在苏慎的肩膀上,比划着,“今儿专心教育教育你这个小的,先甭让田喆掺和了。”   苏慎刚要说话,乔斌突然在外边叫了一声儿:“威哥。”   声音不高不低,算不上尊敬,也算不上不敬。   杜威烦躁地扭曲了脸色,突然拽着苏慎的衣领子把他拖了出去。苏慎没法儿站,直接给摔在了地上,溅起来了一圈儿细土。   他忍不住咳了几声,带得肺又针剌似的疼了起来。   “操|你妈!”宋海林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儿,直接一步紧跟着从副驾那边蹿出了车门,一只手扶了苏慎一下,另一只手直接握成拳头冲秃子的面门砸了过去。   秃子没料到宋海林直接从这里追了出来,没躲开,直接被砸得往后踉跄着退了好几步。刀子也直接掉在了地上。   宋海林红了眼睛,整个人炸起来疯了似的,技巧路数什么的都扔在了刚才在车里看见苏慎摔在地上的一瞬间,只剩下了本能带出来的乱砸。原始的拳头,不带一点花架子,只知道一拳接着一拳地砸。   秃子过去那些年不是白混的,在局子里也不是白蹲的,对于这种没有技巧性的乱打,轻易躲开了。   他鼻子里还流着血,配着一脸凶神恶煞,其实是挺唬人的,乔斌手底下的人哪儿见过这架势,都傻了似的愣在原地,也忘了发挥流氓混混的优良传统,没上来多对一群殴。   秃子反应过来之后,躲了几下,马上开始反攻,慢慢占了上风。宋海林感觉不到疼似的不躲不挡,只知道照着秃子砸,逮着面门中间狠狠地砸。   苏慎跌在地上,缓了几口气儿之后,冲宋海林喊:“大林!”   他的声音一下子把宋海林从狂怒状态里给救了出来。宋海林这才躲了一拳。   这一声儿不光让宋海林醒了过来,混混们也反应了过来,一时间也都拉开架势往这边凑。   乔斌眯了一下眼睛,在原地没动。   因为住院,苏慎的刀没带着,在秃子这种人面前,积威也全被其他人给忘光了。他心想,大不了就挨顿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猛的伸出胳膊,挡了一下照着他的头砸过来的铁棍儿。   然后转了转手腕,一把抓住了铁棍,想抢过来拿在手里。那头拿着铁棍的人不松手,正巧这时候另一个人从后边一棍子打在了他后背上,他没防备,狠狠往前跌了一下,手里抓住的铁棍上有些凸起的小铁刺,在他手心儿里狠狠划了一道儿。   抓着铁棍子的那人见苏慎有些拿不稳,立马用力抢过了棍子,又要往下打。   宋海林往这边扫了一眼,眼睛都红了。   他踹了秃子的膝盖一下,趁他不稳,一只手捏住他的手腕,稍用力往后一扭,把他摔在了地上,摔过去之后马上扑到了苏慎这边,用后背给他挡了那一棍子。   他劲儿大,挡完之后立马把棍子给抢到了手里,抡起棍子不主动打,也不挡着自己,只护苏慎。   刚才被他给踹到地上的秃子捡了刀一言不发地朝这边冲过来。   宋海林背对着他抡棍子,看不见。   苏慎却是看得清清楚楚,连提醒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立马用胳膊往下摁了一下宋海林,翻过去挡。   宋海林感觉到苏慎动的那一刻就警觉了一下,没等苏慎转身,直接一用劲儿,把苏慎死死扣在了怀里。   苏慎脑子一片空白。   他这时候没什么想法,好像被淹进了没边儿的海里,周围都是水,憋着气儿没工夫去想任何事儿。   半天没动的乔斌突然往前迈了一步。   连带着一直跟在他身边忠心耿耿的那群人也动了。   秃子手里还拿着刀,宋海林挡着刀尖儿的胳膊已经流满了血。   乔斌突然从背后拿砖头一下子拍在了秃子的后脑勺上。刚才那些跟在秃子后边上来打人的基本都是原先跟着秃子混过的,他们一愣,然后和后来乔斌带的人打了起来。   秃子晃了几下,松开了宋海林,瞪着乔斌。   苏慎觉得他压制不住内心里那股子疯劲儿了。   周围的东西,他一个都看不清。   就知道,秃子捅了宋海林一刀。   不知道捅到了哪里,不知道严不严重,就光知道,他想弄死秃子。   他猛的直起身子,膝行了两步,顺手捞起了不知道谁扔在地上的铁棍。   然后冲着还没站稳的秃子抡了一下。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手里的是个铁棍,甩出去的姿势,是用大刀砍人的姿势。紧接着他拄着铁棍往下一刺,狠狠地戳在了秃子的脚上。   秃子站不稳,摔在了地上。   苏慎笑了一下。   歪着嘴角,疯了似的笑了一下。   他高高举起铁棍,像是举起了一把长刀,准确地冲着秃子的心脏戳了下去。   一下两下。   每一下都用了穿透皮肉的力气。   乔斌没敢动弹。   瞬间就想起来苏慎小时候用刀捅他的时候。那时候的苏慎,几乎是让他心惊胆战害怕了半辈子,但比起现在,那时候的苏慎实在太正常了。   现在这个,才吓人。   苏慎稍稍皱了皱眉。   好像是在很认真地思考为什么这柄长刀刺不穿这个人。   他不满地撇了撇嘴,又重新举高了。   再多用点力气就可以了吧。   然后狠狠地刺下去。   “哥!”   宋海林半手血,抓住了苏慎的手。   苏慎眼里没有焦点,木呆呆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挣开他想继续往下刺。   宋海林心一惊。   苏慎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儿,跟他生日那天晚上似的,非常不对劲儿。   他搂紧了苏慎的腰,把他往后拖。   乔斌趁机凑过去赶紧看了看秃子。秃子早晕过去了。   宋海林箍住苏慎,把他手里的棍子给夺过去扔到了一边。   “哥!哥!”他喊了两声。   苏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宋海林还用力抱着他,这次好半天不见他挣扎,仔细看了看,他竟然歪在他的怀里轻轻地睡了过去。   睫毛轻轻地颤着,呼吸很轻。   宋海林伸手在他脸颊上摸了摸。   回神的时候,乔斌正在一边古怪地看着他们。   两帮人打了一会儿,见秃子倒下之后就散了。   乔斌心情还不错,支着摩托车冲宋海林扬了扬下巴,“上来。”   宋海林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动。   “今天早打够了,不打了,送你们去卫生室。”乔斌用力踩了几下,把摩托车发动了起来。   宋海林胳膊上的血滴在地上,砸起了一圈儿小土花,他横抱起了苏慎,没理乔斌,一步步朝卫生室的方向走远了。   苏慎瘦了不少。   抱起来感觉轻飘飘的。   宋海林脑子里乱乱的,想的全是苏慎。   病这么一场有多受罪,从体重就能感觉的出。苏慎是真受罪。要是因为今天这一闹,病情又反复了,不够那秃子死几万次的。   一想到这儿他就恨的牙痒痒。   乔斌看着宋海林抱着苏慎的背影,啧了好几声儿。   啧完之后,突突着摩托车朝反方向蹿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宋海林以手臂有伤为由,理直气壮地逃了写作业这个步骤。   苏慎身为考神,而且还是要保佑大黑子同学和他男朋友考上同一个大学的考神,任重道远,没因为这个就心慈手软,指挥着宋海林拿左手画图算数,自己在一边剥桔子吃。   田喆来苏慎家的时候,苏慎正往宋海林嘴里塞桔子瓣儿。   他摆出了一脸嫌弃的表情。   苏慎从一边拿了一个新的桔子给他扔了过去。   田喆接了桔子剥开,边嚼边说:“本来以为乔斌这人挺怂的,没想到他倒真把杜威给撵出去了,牛逼。”   苏慎打了个哈欠,“他要真没点本事哪能霸着头头的位置这么些年啊……不过怪了。杜威出来这事儿怎么之前也没个信儿呢?”   “我也没以为杜威能这么快出来。”   宋海林突然抬头插嘴,“你和那个秃子有过节吧?那个乔斌还算是替你干了回好事儿。”   “写作业去,”苏慎说,“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   “谁小孩儿啦!你作业不也没写完啊。”   “我不用写都会。”苏慎说。   “我……”宋海林刚要说话,苏慎就又在他嘴里塞了瓣儿桔子。   “没你们,乔斌也没那么容易把杜威那秃子给翻下来。”田喆嫌弃地看着苏慎给宋海林喂桔子,“这事儿严格来说还是你们给我挡灾了,秃子是想堵我。”   苏慎又重新拿了个桔子,边剥边说:“挡灾的是大黑,和我没关系。”   他吃了一口桔子,酸得脸皱了皱,然后装作没事儿似的继续往宋海林嘴边儿递。宋海林早看见他那个表情了,闭着嘴坚决不吃。   但听苏慎这么说之后,他生怕田喆说谢谢对不住之类的,立马接:“可别,我那是护着我哥,跟你可丁点儿关系没有。”   田喆白呼了他一眼。   趁着他说话,苏慎瞅准机会一下子把桔子给他塞进了嘴里。   宋海林嚼了两下,冲苏慎笑,“还挺甜嘿?”   “甜?”苏慎不相信似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桔子。   “齁甜,比刚才那个甜多了。”宋海林满脸真诚,从苏慎手里把桔子拿过来又往嘴里放了一瓣儿。   苏慎不大相信似的,心想难道就那一瓣儿酸还偏让他吃着了?他皱着眉头伸手拿了一瓣儿要往嘴里放。   宋海林偷偷瞄着。   他快放进嘴里的时候,宋海林突然叹了一口气,一把拦住了,说:“算了,你还是再剥一个吧。”   苏慎还没反应过来,宋海林就把剩下的那一大半桔子都递给了田喆。   田喆刚才一直在想事儿,没注意到他们两个。接过桔子就直接放进了嘴里,嚼了两下,脸就皱成了一团。   “操!他妈酸。”   宋海林一下子笑了起来。   苏慎也跟着笑。   “宋海林你有病吧!这么酸你还连着吃那么多!”田喆骂。   “哈哈哈我那不是为了诳苏慎嘛哈哈!骗人的素养。”宋海林越笑声音越大。   苏慎撇着嘴咂摸了咂摸,他这个从来吃惯了酸的人吃第一瓣儿的时候都觉得酸,估计真挺酸。   “那你怎么还拦我啊?”苏慎问。   宋海林新剥了一个桔子,自己尝了尝才递给苏慎,“那,我能舍得么。”   田喆突然喊了一声儿,“真他妈酸!”   “都知道酸了还吃,活他妈该。”苏慎看了他一眼。   “我是说你们,真酸他妈死我了。”田喆哼了一声儿。   宋海林回家之后,田喆还磨磨蹭蹭不走,苏慎往外瞥了一眼,说:“想说什么,说吧。”   “不想说什么。”田喆说。   “哦,”苏慎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作业,“那你赶紧走吧。”   “你这人……”田喆没说完,叹了一口气,说:“栾盛臣,我好像又见他了。”   苏慎反应不大,说:“正常。”   “你这也太平淡了,反应。”   “本来就正常,他不就得使劲打听么,一回不行两回,两回不行三回。”苏慎说,“我估计,他用不了多久就得找上我。”   “那,要不你请几天假得了,别出门了这几天。”   田喆一说完苏慎就笑了,“那我干脆出去躲几年呗。”   “没跟你闹,”田喆拧着眉毛,“你也看见了,杜威原先多不成器的个人啊,从监狱出来都能把你和大林给弄成这个熊样,当年他们买凶能找得着栾盛臣,就证明他不是个善茬儿,那他在监狱里走一遭出来能好么。”   “我也没闹。”苏慎笑了笑,“横竖我是真不知道有没有这么个东西,他不能因为我不知道就打我一顿吧。”   “也是。”田喆撇着嘴,“我就怕你碰见了不愿意服软,你要是心里不得劲儿,下回我找人,咱一块儿堵他去,但你要是落单的时候碰见,能跑就跑跑不过也别来硬的。”   “知道,我又不傻。”   “知道你不傻,可关键那不……”田喆说到一半,不说了。   “关键那人是当年的肇事司机,直接责任人?”苏慎给他把话给给补完了。   田喆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些年了,我像是愿意成天计较这些的人吗?”苏慎的声音很有些无奈。   谁知道呢?田喆心想。   谁知道你心里真正在想什么呢?   再说以前是以前,肇事司机一没出狱二以为他是过失,现在不一样,谁知道你会不会一个心里不舒服,直接用最原始的方法出气呢?   田喆没说出来。   在他印象里,苏慎的想法甚至和现代社会文明有些格格不入。苏慎身上带着些原始的意气在,别看表面看着斯斯文文说话也文绉绉的,但实际上,他和依附于约定俗成的社会规章里的书生气儿并不很相容,反而有种恩仇快意无法无天的世界观下的江湖意。   “不像。”田喆说。   宋海林手臂上的伤不算严重,但他逮着机会就借这个伤说事儿。什么手疼不能写作业,手疼不能做课间操,手疼带的头疼不能背公式,手疼,要亲亲抱抱举高高才能好。   苏慎不胜其烦。   能的他还亲亲抱抱举高高。   亲亲抱抱还行。举高高办不到。   细想过来,苏慎自己都觉得他和宋海林待在一块儿,两个人的年龄至少退化了十岁。他其实很懒得应付小孩儿,不喜欢小孩儿,没耐心,不愿意包容别人,自我中心,数这方面的缺点,他能连着数上一整天不带重样儿。但宋海林这样儿的幼稚行为,他不光有耐心忍,还挺乐在其中。   就是对宋海林有耐心,能包容。其他人?想都别想。   这次数学竞赛之前,鉴于苏慎有物理竞赛迟到的前科,美人老师差点请了假护送他去考试。   美人老师上课身系全校的上课命脉,苏慎可不敢耽误他的时间,要不就成千古罪人了,正要拒绝的时候,宋海林正正好好冒出来,自告奋勇,保证一定把苏慎同学准时送进考场,美人老师这才暂时把请假的事儿放在了一边。   还慈爱地夸宋海林是个中国好同桌。   其实原话是这样儿的,“宋儿啊,你俩你给我写作业我送你去考场的,友谊还挺坚不可摧哈?上次一块儿逃课逃出来的革命情谊吧?”   这段儿话配着他眯眼笑的样子,老狐狸的慈祥显露无疑。   宋海林心说,我们之间才不是友谊。   美人老师堪堪儿没请假,但还是在临走的时候嘱咐这嘱咐那,放学都快一个小时了还不放苏慎走。   苏慎不走,宋海林也跟着在一边等。   竖着耳朵听美人老师把带准考证重复了三遍,检查试卷别落下题重复了五遍,早点进考场别迟到重复了七遍,正要再重复第八遍别迟到的时候,宋海林在一边说:“老师,您就信我一回吧,我保证把苏慎完整无缺地提前送进考场。”   “我能放心你才有鬼了呢。”   “老师,我挺靠谱的。”   苏慎也在一边跟着笑,“他挺靠谱的,比我靠谱。”   “谁都能比你靠谱,”美人老师戳了戳苏慎的脑门子,“就数你最不靠谱。”   宋海林说:“我不是比他靠谱,我是比谁都靠谱。”   是挺靠谱,宋海林。   苏慎躺在床上,又有点睡不着了,明天要转车去市里,然后找地方住下,后天考试。毕竟,他还只是个虚岁十七周岁十六的未成年小孩儿,毕竟,没出过远门儿,最远就光是到过县城里。   所以,有一点点兴奋。一点点。   也有一点点紧张。一点点。   他爬起来翻出准考证又确认一下考试时间的确是后天。   又顺带看了两个题。   看完之后,更睡不着了。   数学竞赛。 第一回 出远门。 第一回 和宋海林一起出远门。   他在床上滚了两圈,曲起手指头敲了三下墙。   敲完之后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不正常,幼稚,太幼稚了。尤其这种小孩儿似的心理状态,他真不大想让宋海林知道他现在的低龄化行径。又尴尬又丢人的。   屏着呼吸在墙边上听了好一会儿,那边一直没有回应,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端正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苏小慎同学。”   “到!”   “接到指示,现在请端正态度,发扬准成年人的精神,马上进入睡眠状态!”   “是!”   他摔到枕头上,嘟囔:“睡不着。”   正要再爬起来坐会儿数学题,他突然听到了门口有声音。   他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屏住了呼吸,脑子里首当其冲的想法就是,坏了,栾盛臣!   栾盛臣要半夜进来偷偷找证据吗!   他摸出了手机,把页面调到了给田喆拨号的页面,慢慢直起身子通过窗户往院子里盯着使劲看。   门突然被敲了三下。   苏慎没敢动也没敢出声儿,直接给田喆把电话拨了出去。   “哥。”外边的人轻轻叫了一声。   宋海林!   苏慎浑身绷着的弦一下子松了,塌着肩膀笑了好几声,赶紧把电话给摁了挂断。   宋海林叫了他一声儿之后推开了门,往里探了半截身子,冲苏慎呲牙一笑,“哥。”   “你怎么来了?”苏慎把刚才吓得满身是汗的情绪压了下去,问。   “你叫我来的啊。”宋海林抬手在空气里虚晃着敲了三下。   苏慎没说话,抿着嘴笑。   宋海林抬手,曲起食指在空气里边敲了一下,“我。”   第二下,“想。”   第三下,“你。”   苏慎朝他招了招手。   “你是不是想我了?”宋海林过去抱了苏慎一下。   苏慎点头。   “是不是明天要出发去考试了,”宋海林摸了摸他的头发,“兴奋?”   “紧张?”他接着说。   “睡不着觉?”   “知我者,”苏慎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大黑也。”   宋海林钻进被子里,“诶,你说我现在是不是跟翻墙进来偷人似的?”   “啊,你快藏起来,听见声儿了,我老婆要回来了。”   苏慎突然小声喊。   “怎么办怎么办,要不我藏,藏床底下?”宋海林跟着紧张兮兮地喊。   “来不及了。”苏慎说。   “那我就藏在被子里吧。”宋海林一下子又靠紧了些,缩进了被子里,腿搭在苏慎的腰上,额头顶着他的肩膀,耳朵贴着心脏,能听见苏慎的心跳,慢慢慢慢,变快,很快,更快。   苏慎突然支起了身子,把宋海林掀在了底下,单腿用膝盖撑起来,俯下身子冲宋海林凑了过去。   宋海林盯着他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   苏慎的呼吸乱乱的和他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两个人面对着面,能数清睫毛那么近的距离。   宋海林又眨了眨眼。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苏慎看着宋海林眨着眼睛一下一下挨到下眼皮上的睫毛,盖下去的阴影正覆在眼角的一颗浅浅的棕色小痣上。   他吻在了他的眼皮上。   宋海林的睫毛颤了颤。   然后是鼻尖儿。   然后。   嘴角。   宋海林抿了抿嘴,偏头蹭过去轻轻地咬住了苏慎的嘴唇。苏慎的嘴角往上弯了一下,撬开他的牙齿,顺道儿在他的腰上拧了一下。   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感觉。腰上蹿了一溜儿麻麻的小电流,能把脑子电晕似的,顺着脊柱往上爬,爬到顶儿之后再往下爬,爬,爬,爬到一个该去也不该去的地方。挺刺激的。   苏慎摸到他裤子边儿的时候,他耳朵轰了一声。   我是谁我在哪儿。   满脑子就剩下了一句话,我是未成年,我在我男朋友床上。   未成年呢……   这是正在犯罪吧!   哈哈!   宋海林忍不住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给逗笑了。   这时候他的手指头尖儿突然颤了一下,刚才一干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不见了。刚才在腰上掐出的小电流算个屁啊算个屁!刚刚才摸到裤子边在耳朵边上轰出来的那一声儿算个屁啊算个屁!   现在才真是……喘气儿都喘不过来了。脑子?那是个什么东西?   就像是坠进了黑乌乌的混沌里,不虚无,有实体温温润润地围着。   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气儿在喉咙里卡了一下,带出了声带轻轻的震颤。   苏慎的下巴磨在他的锁骨上,牙齿轻轻磕着他的喉结。他忍不住仰了仰头,低低地喊了一声:“哥——”   苏慎顿了顿动作,在他嘴唇上轻轻一印,说:“我在呢。”   早上迷迷糊糊醒的时候,还不到六点。   苏慎不怎么早起,闻见独属早上的带着露水味儿的凉丝丝的空气,觉得还挺新奇。   他戳了一下宋海林额头上的碎头发,抿着嘴笑,宋海林伸出手挠了挠,翻了个身,顺道儿把被子都裹在了身上。   苏慎看了看全被卷过去的被子,套上衣服起了床。   已经进了四月,天气也慢慢变暖和,早上没出太阳的时候还有些冬天残留下来的冷气,不过过去了倒春寒的时候,冷气也掀不起什么气候,不穿外套待在院子里也不算冷。他在院子里点了根烟,仔细想想,他已经有一段儿时间没抽烟了,从过完年之后,各种麻烦事儿接踵而至,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的就进了医院,余下来的半死不活的冬天就在不注意的时候迅速走完了。   新的一年,也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新法儿。   花样翻新的受苦受难,还是脱离了苦难的新幸运。   他突然笑了一声,幸运这两个字儿从他脑子里想出来实际是很滑稽的,有时候连埋怨都埋怨不起来,就觉得搞笑,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运气那么差的人呢?要不是他自己就是,他还真不信真有。   正咬着烟嘴发呆的时候,突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搭了一件衣服。   苏慎回头一看,抬起了嘴角,“奶奶。”   奶奶看了看一地烟头,伸手把他嘴里的烟拿了下来,说:“一会儿要去考试了吧?”   “嗯,”苏慎咳了一声,“一会儿去县城坐车去市里,住一晚上,明天考试。”   “那一会儿吃一根火腿两个鸡蛋,考一百分。”奶奶摩挲了一下他的脑袋。   苏慎愣了一下,直到奶奶把手收回去才回神,然后对着奶奶摇着头笑了一声,“奶奶,一百五的题。”   “那……再给你补上五十块钱,考一百五。”奶奶也跟着笑了。   苏慎笑得眼睛眯起来,边笑边点头。   还没等他笑完,奶奶指了指那一地烟头,说:“少抽点烟。”   说完之后就转身去了厨房。   苏慎看着烟头愣愣发呆,少抽点烟,这几个字按理说不算是什么很让人动容的话,但他莫名就感觉心脏酸了一下。   “哥!”看见奶奶走进厨房之后,宋海林从门口探出半截脑袋,低声喊。   苏慎回头冲他笑。   他指了指墙头,说:“我先回去,一会儿从正门来接你。”   更像偷人了。   苏慎往厨房看了一眼,说:“赶紧跑。”   宋海林翻墙早成了家常便饭,动作非常利落,苏慎只来得及看见他迈了一下腿,只顾着感叹了一句腿真长,等回神就只剩下了空空的墙头。   在县城车站等车的时候,苏慎很感慨。   车站,他倒是来过不少次,有时候是送人有时候是接人,从来没有从这里坐上车出去过。有种逃离的感觉。终于冲出了周围叠叠重重的绑缚,被一隅之地压制着的憋闷感也有了那么一小会儿暂时的缓解。   从车窗里看着县城里熟悉的建筑物慢慢倒退出视线,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外边的树,和清水乡的树没什么不一样。   神奇。确实,一路上的路,建筑都没什么不一样,但却不会让人有这还是在清水乡的错觉,味道不一样吧。这里的味道,不是清水乡的味道。风吹树叶的声音,也不是清水乡的声音。鸡鸣鸟叫狗吠,都不是从小到大听惯了的声音。   明明一样的行道树一样的路。但是闭上眼睛,就知道,这不是清水乡。   逃出去了啊。   其实也不算逃出去。总得回来的。被永远绑在了清水乡里,不管是肉体还是灵魂,他走不了。总得回去,就算是往后死在了外边,最终也得回到祖祖辈辈们待的那片坟地。   一辈子被绑在了那片坟地里。   正愣着神,宋海林突然拍了拍肩膀,“哥,睡会儿觉,到了我叫你。”   苏慎把脑袋歪在他肩膀上,说:“我这是第一回 出远门。”   “出远门很累的。”宋海林说。   “我知道。”   苏慎的声音弱了下来,宋海林以为他睡了过去,刚从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苏慎突然又开口了,“你最远到过哪里?”   宋海林想了想,“应该是海南吧,最南边。”   “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苏慎笑。   “没,我就光记得累,回来还晒伤了——”宋海林突然笑了,“我现在这肤色,可能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后遗症。”   “其实你也不算多黑。”   “真的?”   “假的,”苏慎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太阳穴在宋海林的肩膀上蹭了蹭,“你确实挺黑的。”   “我这叫小麦色,健康,古铜色。”宋海林连着换了两个形容词儿。   “你干脆演十八铜人去好了,还省的化妆了。”   宋海林拍了他脑袋一下,说:“不许说话了你,赶紧睡觉。”   “你说不过我就让我闭嘴啊?”   “就这么霸道。”宋海林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咱坐车得四五个小时呢,要是累着了,明天考试状态就不好了。”   “我让他们百八十天状态都能比他们分数高。”苏慎闭着眼睛,顺带声音也模模糊糊地有些鼻音,这话说的狂妄无比,从苏慎嘴里说出来不像玩笑,让人觉得理所应当,好像就是在陈述这么个事实。   “可行了吧,”宋海林说,“你上回还说不带脑子也能拿奖呢,结果没带脑子你连考场都没进去。”   苏慎沉默了一会儿。   宋海林顺嘴说完之后也不说话了。这事儿还没完呢好像。   “其实我进去了。”过了一会苏慎突然小声说,“进去转悠了一圈儿觉得这教室也不过如此,心想不考了,就又出来了。”   “尽贫吧你。”   “大黑啊,”苏慎说,“我当时不把这事儿跟你说,就是不想让你觉得你好像欠我什么。”   “我知道。”宋海林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那你还赖我吗?”   “我还怕你赖我呢。”大巴车走到了高速路收费站,停在了排队的车后边,停了一下,“这事儿咱俩互相赖赖就两清了,不过以后再有什么事儿别不告诉我了。”   旁边的通道最后边排过去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宋海林刚才一直往窗户外边看,无意间注意了一眼,后座的窗户正好开着,里边有个戴厚眼镜的男孩儿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看着眼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苏慎没有立马回答宋海林,好像是想了一会儿什么,大巴车重新发动起来的时候他才说:“好。”   刚才宋海林被厚眼镜给抢了注意力,没注意到苏慎的不对劲儿。   “我突然想起来,其实我小时候真不黑。”他摁了会儿手机,找了张照片儿伸到苏慎眼前边晃了晃。   苏慎睁了一下眼睛,说:“别晃,我看看。”   “我不是天生黑吧,都是这些年晒的。”宋海林稳住了手机。   “应该就是晒的,你屁股还挺白的。”苏慎说。   宋海林手机差点没拿住,“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屁股了老流氓!”   “别说话,我睡觉。”苏慎笑着故意在他肩膀上蹭了蹭。   “变态!”宋海林说。   下车之后他们两个打车去考点提前逛了一圈儿踩点。苏慎自己不怎么着急,在学校门口乱看,宋海林拧着眉头盯着门口的考场分布图研究。   “哥,你准考证呢,你是不是在33012啊?”   “我准考证不是在你那儿吗?”   “什么!”宋海林突然喊了一声,“你准考证一直自己收着呢,和涂卡笔一起!甭跟我说没带啊你,我回去可要跟咱美人儿以死谢罪了!”   “诶诶你急什么,我这不跟你开个玩笑么。”苏慎撇嘴,他就这么个好惹人玩儿的乐趣,宋海林次次都着急,“准考证我能落下么,我也没那么不靠谱啊。”   “拿过来吧你,”宋海林把准考证抢过来,“明天之前,我给你保管着。”   苏慎跟着看了一眼考场分布图,指着三楼的一个教室说,“找着了,笃行楼,三楼。”   宋海林看了看准考证上的考场编号,又看了看考场分布图,“三楼啊……明天我送你进去。”   “无关人员应该不能进校门。”苏慎笑。   “我怎么就无关人员了,”宋海林拍拍胸口,“我可是考生家属。”   他话刚说完,突然有人从后边喊了一声,“苏慎!”   两个人一起转头。   宋海林愣了一下,是那个在收费站看见了挺眼熟但愣是没想起来为什么眼熟的厚眼镜。   “我老远看着就像你。”厚眼镜说。   “那么厚的眼镜还能大老远看见人呢?”宋海林对于厚眼镜的热络莫名地有了些敌意。   苏慎拍了一下宋海林的手背,朝厚眼镜笑了一下,说:“胡宇然。”   “你还记得啊?”胡宇然凑过来,“真巧,你也是来参加数学竞赛吧?”   “是挺巧。”苏慎说。   “这是那个……书呆子?”宋海林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那天吃自助火锅和高矮个儿一起的那个书呆子,“你俩认识?”   苏慎说:“物理竞赛那天碰见来着。”   宋海林酸唧唧的,没说话。   胡宇然有点怕宋海林,缩了缩脖子,说:“你好啊,我叫胡宇然。”   “宋海林。”   宋海林还是酸唧唧地撇着嘴。   都是学霸哈?都参加竞赛哈?   胡宇然虽然怕宋海林,但是对苏慎倒是挺有好感,去看了自己的考场之后凑到苏慎边上问他:“我在三楼考试,你呢?”   “三楼。”苏慎说。   “那正好,咱明天可以一块儿,”刚说完这句话,胡宇然停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三楼啊,那明天要不要我帮忙……”   还没说完,宋海林及时出现打断了他,“不用。”   胡宇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宋海林给他的印象一直都是凶神恶煞的,所以打从刚才开始,虽然宋海林因为苏慎对他有了额外无端的敌意,可胡宇然没感觉出来,以为就是他自带的,他继续说:“没事儿,正好也顺路。”   “明天我送他进考场,用不着你。”宋海林再次打断了他。   苏慎笑着往后拉了一下宋海林,对胡宇然说:“谢谢你啊,明天让他把我送进去就行了。”   “可是,无关人员应该不允许进校门吧?”胡宇然小声说。   “啊……”苏慎抬头看了一眼宋海林,说:“他不是无关人员。”   胡宇然突然反应了过来,一拍脑袋,都赖他,因为第一次见面不怎么愉快,就先入为主地以为宋海林是所谓的坏学生,指不定人家成绩也很好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也来考试啊?”   “他不考试,”苏慎笑眯了眼睛,“他是家属。”   作者有话要说: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胡宇然愣了一下,然后呲着牙笑,“你们是亲戚啊?”   “哥,”宋海林喊了一声儿,“走吧,吃饭去。”   苏慎朝胡宇然摆了摆手。   胡宇然看着宋海林推着苏慎一步步拐了弯,心里有点别扭,具体哪儿别扭还说不上来。大概是觉得苏慎这样人不应该和宋海林关系好,两个人差太多了。   身后响了一下车喇叭他才转头,他爸爸把车窗摁下来,冲他喊:“然然。”   “来了。”胡宇然跑了两步,跑着跑着突然慢下了速度。   他突然觉得往外迈步变得有些难,膝盖一弯,往前一迈,这么简单的动作却有点僵硬。难以形容的感觉。   苏慎。   他在心里嘟囔了一声。   苏慎这人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质,就算是只见过几面,就让人忍不住想靠近他,可惜他又偏偏不近人,很矛盾。越矛盾越引人。他忍不住就想起了吃自助火锅的那天,苏慎坐在轮椅里,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慢悠悠地划过来,仰着脸笑得寡淡。   那时候他就觉得,这个人,完美和谐到了极点。   坐在轮椅里的苏慎,才是苏慎。才是那个和谐的整体。胡宇然想。   宋海林订的酒店环境挺好,离考点也近,两个人在大巴车上颠簸了一整天,都累惨了,苏慎还有点晕车,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往床上重重一滚,不愿动弹了。   宋海林空出了一个小书包,把明天考试要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装在里边,又从另一个包里拿出要换的衣服,苏慎躺在床上睁了一只眼睛看他来回忙活,闷着声音小声嘟囔了一句:“你还真挺贤惠。”   “这么不会说话呢你,我这叫靠谱。”宋海林把衣服放好,拿出了一瓶水递给苏慎。   “诶,”苏慎晃了晃水瓶,“这个瓶盖儿挺神奇的。”   “什么?”   “据说只有靠谱的人才能拧开。”苏慎神秘兮兮地说。   宋海林笑了,“你直接说你懒得拧就行了。”   “那显得我多没面子。”   宋海林把瓶盖儿拧开,自己先喝了一口才递给他,“给给给,你最有面子。”   时间已经不早了,宋海林定了个闹钟,收拾好之后准备睡觉。苏慎早就钻进了被子里,可因为换了个新环境,死活睡不着。宋海林抱了他一下,问:“睡不着啊?”   苏慎低低地嗯了一声儿。   “没事儿,什么都别想,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宋海林轻轻地拍着苏慎的后背,固定不变的节奏容易让人入睡,所以,宋海林没多久就睡着了。   就只剩下苏慎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在黑暗里边自己郁闷。   苏慎半撑起上半身仔细看了他一会儿,心跳突然不受控制地加速跳了起来,他伸手点了一下宋海林的嘴唇中央。很奇怪,宋海林总有让他平静下来的能力,光是听着他的呼吸,就能感觉到心里有那么个依靠,任是多么空旷难容人的地方,都能屹立不倒的扶持。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有种冲动,想把宋海林叫醒,把他心里藏着的那些算不上秘密的糟烂事儿统统告诉他。告诉他,让他跟他说怎么办。   其实苏慎是没来由地不想让宋海林知道他正在查的这些事儿,不想让他知道他因为自己的残疾,因为命运的不公所做的所有挣扎。就像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非常在乎这些竞赛,是一样的原因。一样的心情。   严格来说,他的满不在乎云淡风清不算是装出来的。但是人啊,既然是人,就不可能完全做到全盘的甘心。在这种情况下,他打心眼里偏执地不想让宋海林知道。设防似的。有时候想起来,会觉得自己对宋海林是不是没有做到完全信任。是不是?这个答案,苏慎现在听着宋海林的呼吸声,突然想明白了。不是,他不是不信任宋海林。   不让他知道,也不是设防。只是因为他害怕。   苏慎的嘴唇颤了两下,他把手指从宋海林的嘴唇中间拿开,声音低低地在空气里震颤着,他很坚定地说:“我爱你。”   是爱,想让你交付,也愿意交付自己的那种爱。   突然想说出来。不论他能不能听见。   不为了他能听见,但一定要说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   早上苏慎被闹钟吵醒的时候,宋海林已经把早饭买了回来。   他催着苏慎洗脸刷牙,自己又检查了一遍书包里的东西有没有带齐。苏慎满嘴泡泡,含糊不清地说:“你这以后容易发展成强迫症知道么。”   “遇见你的事儿我才强迫症。”宋海林说。   苏慎啧了一下,“我发现你现在撩话随口就来啊。”   “那也是对你。”   “啧。”   九点开始考试,靠谱的宋大黑同学七点半就带着苏慎等在了校门口,苏慎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打,迎着清晨的小春风蓄了眼睛的泪,“早知道你定了个六点半的闹钟,我肯定不起床。”   “老话说得好,尽早不紧晚。”宋海林看了看周围,马路牙子上已经围满了考生,“再说你看看,大家都这么早来了。”   苏慎带着鼻音“哼”了一声,又打了一个哈欠。   旁边的几个学生,可能是组队搭伴儿来的,有个扎马尾的女生正在高声问:“顾晓生,准考证是不是都放你那儿了?”   “在小白那里。”   苏慎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头问宋海林:“大黑,准考证带着没?”   宋海林愣了一下,然后瞪了瞪眼睛,拉开书包拉链往里看了一眼,说:“坏了——”   苏慎没说话,盯着他翻书包的手看。   “我放钱包里了,钱包好像是落在买早饭的摊子上了。”宋海林拧着眉毛着急,“那摊子流动的,现在也没地儿找去,怎么办?”   苏慎还是没说话。   他盯着宋海林使劲看,直到把自己给看笑了,才说话,“你装屁啊。”   宋海林像是没听明白似的,绷着脸说:“现在不是闹的时候,我得想想我在美人儿手底下的一百零一种死法儿。”   那个严肃劲儿,像是真的在认真考虑每一种死法儿似的。   “你真无聊。”苏慎说。   “跟你学的。”宋海林笑着撇了撇嘴,“你怎么看出来的。”   苏慎把他从书包里拿出来的透明小袋子接过来,“笑话,我整人玩儿的时候你还吃奶呢,还想整我?”   “我这不是给你放松一下心情么,省的考试之前紧张。”宋海林嘿嘿笑。   苏慎拎着小袋子转了一圈儿,里边儿的东西都全了,“万一我心理稍脆弱点,现在就被吓得缓不过来了,还放松呢到时候就可以放飞了。”   “关键你心理也不脆弱啊。”   “其实我可脆弱了。”苏慎说得半真半假,“跟薯片儿似的,嘎嘣儿脆。”   宋海林没说话,突然把手心放在他脑袋上摸了两下。   苏慎连喘气都忘了。   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就光觉得有宋海林真好啊真好。   直到那边有几个人喊了几声“几点开门”,他的听力才慢慢回温。周围的喧闹声逐渐清晰地入了耳。   “提前一个小时开门,八点。”那边有人说。   苏慎抬头看了看宋海林,“现在几点了?”   “七点五十九。”宋海林说。   现在人群都已经聚到了校门口,熙熙攘攘的,保安挡在门口抬手看着表。宋海林和苏慎都不愿意往前挤,干脆躲到了一边。   刚才那帮组团的人也没往前挤,扎马尾的女生看着手表阴阳怪气儿地说:“说好的八点开门就是八点,少一秒一分一个小数点都不算八点!”   “刘诚曦你干脆改名儿叫刘虞姬好了,魔怔了。”另一个散着头发的女生笑嘻嘻地说。   “什么虞姬,改也改成刘蝶衣。”   “行了收了神通吧您俩。”手里拿着一摞准考证的男生推了她们一下,“快往里进。”   宋海林也跟在最末尾推着苏慎往里走。   为了查准考证,避免无关人员混进去,学校就开了一扇小门,进去挨个儿查,宋海林刚要进门就被拦了下来。   宋海林把苏慎的准考证拿出来,跟门口检查的老师商量,“他考场在三楼,我得送送他。”   老师来回扫了苏慎好几眼,点了点头,说:“你登个记。”   “谢谢老师。”苏慎说。   宋海林趴在窗台上登了记,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胡宇然从一辆黑色的车上下来,车是好车。   他推着苏慎就要转身走。   还没等把视线完全离开,从车那边下来了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拿着胡宇然的书包,快步给他递了过去。   宋海林眼睛一眯,更快地转了身,推着苏慎往考场走。   直到苏慎进了考场,他的心脏都一下一下跳得厉害。   他好像知道了为什么在收费站瞥到胡宇然的时候会觉得熟悉了。熟悉的不是那张脸,而是特定的那个场景。趴在车窗框儿上,两只手乖乖地交叠着,带着厚瓶底儿似的半框眼镜。   他见过。   在看到他爸爸的时候,记忆的提取出现了一个契机,就完全带动那段儿记忆浮了上来。   他见过胡宇然和他爸爸,应该说,胡宇然的爸爸和宋庆应该是认识的。   小时候,他见到胡宇然的时候,就是差不多的一个场景,胡宇然扒着车窗户往外看,他藏在楼底下的花坛后边偷偷地看着宋庆和胡宇然的爸爸在一边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想避开那个中年男人。   倒不是怕,但就是想避开。   甚至他觉得,这个人,和栾景年说的“他们”脱不开关系。   可以说是他草木皆兵,但是他的潜意识趋使着他去敏感。   他从轮椅一边的袋子里翻出了苏慎的烟,蹲在教学楼一边的台阶胡思乱想着抽烟,烟头扔了一地。这烟真没什么好抽的,不过说真的,真解愁。   一包烟斗被他抽完之后,他站在风口里散了散身上的烟味儿,等到考试结束的铃响起来之后,他等着人群都几出教学楼之后才一步三个台阶迈到了三楼。   苏慎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托着腮发呆。   宋海林在门口冲他笑了一下,喊了一声,“哥!”   “诶。”苏慎答应着。   宋海林走过去,弯下腰,说:“抱你吧?”   “行啊,抱得动的话。”苏慎伸手围住了他的脖子。   “抱得动。”宋海林稳稳地把他抱了起来,“感觉怎么样,题难吗?”   “感觉……能考星际第一。”苏慎刚说完,突然抽了抽鼻子,问:“你抽烟了?”   “属狗蛋儿的吧你。”宋海林笑。   “狗蛋儿是猫。”   “抽着玩。”宋海林慢慢地往楼下走。   苏慎把鼻子凑在他胸口又使劲闻了几下,“抽烟不好。”   “你不也抽?”宋海林反问。   “我,我平时已经控制着自己不抽了。”苏慎声音闷闷的,“你以后不能抽了啊。”   “行,以后不抽了。”宋海林说。   他们坐了一下午车,赶在晚上之前回了清水乡。   苏慎在门口朝宋海林挥了挥手,“你快先回家吧,你爷爷奶奶肯定都担心着你呢。”   宋海林从大门往里看了看,院子里还亮着灯,点了点头,“那你回家赶紧休息啊。”   “知道了,就隔了一堵墙还恋恋不舍的。”苏慎抿着嘴笑。   “一堵墙那也是隔。”   “行了,快回去,明天就又能见到了。”   苏慎看着宋海林进了家门才自己划着轮椅往自己家走。刚到大门口他就觉得不对劲儿,他一把推开了大门。   果然。   门没锁。   院子里亮着灯,他奶奶的屋子里也亮着灯。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已经晚上十二点半了。往常这个时候他奶奶早就睡觉了,奶奶一直没有等他回家的习惯,所以今天晚上灯火通明的情况不正常。   很不正常。   他朝着他奶奶的屋子划了过去。要推开门的那瞬间,他把手放在门上,突然连轻轻一用力的勇气都没了。   莫名不敢。   他使劲闭了闭眼睛,手挨上门稍微一用劲儿,立马针扎了似的收回了手。门发出了一声古老的木头独有的“吱呀”声,慢慢打开,一点点把屋里的灯光给撒了出来。   撒了一地。在脚下。   作者有话要说:   抽烟有害健康。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苏慎从没见过这种状态下的奶奶,脆弱、无助,把自己蜷缩在灯火通明的房间角落里,周身却好像全都是黑暗,浓得化不开散不去,好像是被凭空抽走了在这个世界上或者的倚靠。   她听见声音,有些迟钝地抬了一下头,眼珠在黄灯的暖光下显得更浑浊了,抬起头愣是没有聚焦,好半会儿才像是看见了苏慎时候,定了定神儿。   “奶奶……”苏慎轻声喊。   “阿霖?”奶奶不大确定地说。   “奶奶,我是苏慎。”   “苏,慎?”奶奶跟着苏慎进行毫无意义的重复。   苏慎的心脏被揪了他一下,他划到奶奶身边儿,抓住她的手,说:“奶奶。”   奶奶半天没反应,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攥紧了苏慎的手,力气大到哆嗦了起来,她颤着声音说:“进贼了。”   苏慎吓了一跳,“您碰上了?”   “东西不见了。”奶奶说,“你爷爷不见了。”   苏慎拧着眉头,有点听不懂奶奶话里的意思。   但奶奶一直重复着“老头子被人偷走了,你爷爷不见了。”   一直嘟囔了大半宿,苏慎安抚了很久,才把奶奶给哄睡着。   可苏慎却翻来覆去没法儿睡了,什么叫爷爷不见了?难道只是奶奶脑子犯迷糊,以为爷爷还活着?   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想不通。   珠城最近不平静。这种不平静其实是源于中央的不平静,上边正在进行权力交接,下一任一把手正慢慢把权利往手里攥,各地的权利也都不安稳了起来,乱乱的人事调动看似有由头有目的实则旨在来一场权利大换血地掀了起来。   珠城的调动不光范围广牵扯的人多,动作也狠,接连波及了不少人,要说有什么不寻常,那就是那位稳坐高台的胡省长,人称明哲保身派,民间诨号墙头草,在人事大清洗里边,硬是保住了自己的一条后路。之前那两位不管如何明争暗斗,到真正尘埃落定的时候,他的岿然不动,就已经是一种隐隐上升的趋势。   这里边还有一件蹊跷事儿,外人瞧不出来,但是里边的猫腻儿禁不住琢磨。   原珠城市公安局局长宋庆,原先和斗败的那位有些渊源,这回没躲过去,给撤了局长的职,调任的新职,表面上是降了,可细看起来,就让人不得不佩服背后操作人的手腕。因为这内里,先是退一步保全了宋庆这一时,而后,虽说职务降了,但日后的上升空间可大了不少,等过了这几年的风头,前途比原先可又通快了不少。   这事儿知道的不多,能看出来的就更是寥寥无几。   说是没有大人物在背后操作也没人信。   宋海林离家远远的,光在山沟里上课做题谈恋爱,这事儿一丁点都不知道。   可潘世呈得了信儿。   他自家人不少在机关单位工作,风声也漏出来不少,光是七零八落偷听见的都大体能把事儿给捋清楚。潘世呈原先查过不少宋庆的事儿,人事调动这事儿刚一出来,他浑身的敏感细胞都攒动了起来,但总觉得触摸不到关键。   他偷偷反锁了房门,从床底下拖出了那个年头有些久的玩具箱子。   箱子底儿和地板摩擦出了一汪浅浅的小细灰,在面前扑腾了一下,才慢慢四处飘到了地上。这个玩具箱,里边有一大半都是宋海林小时候从麦当劳肯德基德克士吃儿童套餐换来的小玩具,剩下的基本也是宋海林送他的各种节的礼物。   秃毛猩猩电动狗,赛车陀螺洋娃娃。   潘世呈把乱七八糟的玩具挨个往外拿,挖出一个小坑儿之后,他戳了一下最底层那个硬硬的牛皮纸袋子,揪着硬边儿把它从最底下拎了出来。   牛皮纸档案袋儿里鼓鼓囊囊的,好像装了多少东西似的。其实东西不多,只是归置的时候放的不板正,可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张纸,承载的东西却是不得了,配得上一句鼓鼓囊囊。   他把绕了好几圈儿的绳子解下来,开口朝下抖了几下,里边的东西都散落在了桌子上,杂乱无章。照片的正面铺在最上边,上边的两个年轻男人背对着枣树,在岁月记下的二维平面里笑得模糊。   苏敬霖和宋庆。   潘世呈叹了口气。   邻居,从小一起长大,都有出息,同一年考上了同一所城市的大学,工作之后更是个顶个儿的出挑。   外人看过来,少不得都得说上句那两家宅子风水好。   这样的两个人,关系好,正常,毕竟是惺惺相惜一文一武他乡遇故知的发小儿,关系不好,也正常,所谓一山难容二虎。但是他们两个,很奇怪。在别人看来,互相之间不怎么有交际,看起来就只是普普通通还算得上认识的两个人,礼貌客气。   潘世呈对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相处状态并不算感兴趣,只不过是在想不明白事情关窍的时候稍微问了那么几句,在外人眼里看起来,苏主编和宋局长的的确确算不上熟,但真实的情况,不得而知。   重要的不是这个,要从十年前珠城市区市长大厦门口那场车祸说起。   车祸发生之后,在现场的实际上不只有交警,刑警队也派了人过去,对交警发现的某些端倪进行评定,从而确定这场车祸的性质,同时刑警队也才好确定是否需要介入。这类事件普遍不引日理万机的刑警队重视,就只派了一个小警察过去走个过场。   在这个过场里,有没有走出不寻常的东西,潘世呈不知道,毕竟时间久远,难以考证,但是客观存在不存在不寻常的东西,他大概说的上来。   有。   交警提出了意见,认为出事的奥迪车车轮存在松动现象,另外刹车线也断裂,但无法判断是否是人为造成,要求刑警队介入。   当时的小刑警含糊其辞,这些都是可能会在车祸过程中自然发生的,稳住了在场的人,提出回去之后进行报告。   再后来,这件事儿,就被某个藏在背后的权利中心给一手压了下来。   对内情真正了解的人本来就没几个,这么一来,没人敢开口说话,就更是被人们淡忘了。   巧的是,潘世呈交警大队的那个表舅,就是当年处理车祸的交警之一。   说起这件事儿的时候,他还无限唏嘘,说是那场车祸让人好奇,可能是因为没有最终查明白,最终的处理结果里边存了另一种可能性没被验证,才更让人印象深刻。   背后势力,潘世呈打听不出来。   但当时那个背后势力伸出来处理事情的那只手,那个小刑警,他知道。   姓宋。   如果再细究,就会发现,姓宋的小刑警出身不怎么好,之前总被处处压一头,差不多就是从那时候他才开始步步高升官运亨通。   这些事情,任是哪一件单独拿出来看都再普通不过,零零散散看不出其中症结,但一旦串联在一起,就立马有了叮铃作响的铁链子,拽不断挣不开,结结实实把这些关窍都绑在了一起。   苏奶奶这些天状态一直不好,苏慎也尽可能地一直陪着她,要去上课的时候,他就把奶奶送到村头的刘姨家去,让奶奶在那儿弹弹棉花织织布。他不上课的时候就陪着奶奶说话。   奶奶的精神一直不好,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就是一直蔫蔫儿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对周围失去了兴趣似的,整个人从心理层面垮了下来。   苏慎想不明白为什么,问也问不出来。   才开始的几天,奶奶还愿意说几句类似“爷爷被偷走了”一类的话,苏慎实在是想不明白,问得多了,她往后就连这样的话都不乐意说了,眼神黯黯的,连表达都不愿意了。   明明是越来越暖和,蚊子苍蝇小虫子都冒了头的的天气,奶奶的屋子里却阴压压的暖不起来。   苏慎趁着周末打理了一下门口的菜园子,打算从里边割点韭菜找个由头让奶奶来门口择择韭菜调调馅儿,中午烙馅饼吃。   菜园子周围用棉花杆子围了一圈儿当成栅栏,里边工工整整地划着畦,一溜辣椒一溜茄子一溜花生一溜韭菜。看起来满院子花花绿绿的。   宋海林蹦跶到菜园子里的时候,苏慎正单手捏着一根水管子给最里边的茄子苗浇水。看见宋海林进来,他晃了一下水管子,溅出来了些小水花。   “哥。”宋海林被阳光底下金灿灿的水滴耀得眯了一下眼睛,“种菜呢?”   “准备割点韭菜,顺道儿浇浇水。”   宋海林顺着边儿往里走,“我给你割韭菜吧?”   “你还会割韭菜呐?”苏慎把管子放在地上,让小水流自己慢慢往里灌,往韭菜那边划了两步,“割吧,我看着。”   宋海林把袖子挽起来,“割这茬儿嫩的是不是?”   苏慎没说话,他就当苏慎默许了,利落地把那一茬儿嫩的给割了一大把子下来。   “你还不算傻,知道嫩的好。”苏慎把那把子韭菜接过去,没等宋海林说话,就指了指旁边老的那茬儿,“那边的,也给割了吧。”   “这些不够吗?”宋海林边割边问。   “够,”苏慎笑了笑,“但是留着这茬儿老的干嘛,修仙吗?”   宋海林愣了愣。   苏慎把手撑在扶手上托着腮,“这韭菜挺壮实的,但也禁不住一茬儿一茬儿没长开就给割了吧,嫩的好吃不假也不用择,可就是怕割不了几次就给弄死了。”   宋海林皱了皱脸,“鸡汤怪。”   “咸淡还行吗?”   “正好。”宋海林撇嘴,“那你还让我把嫩的给割了。”   “嫩的好吃。”苏慎笑。   “那这些老的怎么办?”   “给我奶奶,择菜玩儿呗,”苏慎摆弄了一下面前的黄色小花儿,“本来就是为了给我奶奶找点儿事儿干。”   “诶,这花是黄花菜吧?”宋海林也过来看了一眼。   “你命名菜是不是就靠着颜色啊?”苏慎笑了几声,“这是花生。”   “花生?”宋海林围着那一丛黄花绿叶的东西绕了半圈儿,“落花生啊?落花生不是长在上边的嘛?熟了落下来。”   苏慎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你的理解能力真是让人佩服。”   “花生是长在土里的,跟土豆似的。”苏慎□□一小丛给宋海林实时教学。   宋海林皱了皱鼻子,“怎么回事儿,什么味儿?”   苏慎没反应过来,也四处闻了闻,反应过来之后笑了,肩膀一耸一耸的,“你的老朋友,鸡饲料。”   “我原先还养过鸡呢,”苏慎捡起水管重新浇水,“那时候就把鸡散养着,一园子菜还省的施肥。”   “现在怎么不自产自销了?”   “后来鸡不择食,把菜都给叨烂了,还顺道儿吃了不少我刚撒下去的种子。”苏慎一派感慨,“可惜了,原先我的理想还是发展成一个养殖大户来着。”   “养殖大户,你可以往养猪方向发展啊。”   苏慎突然抬头看了宋海林一眼,然后慢吞吞地说:“猪,也养过,但因为打不过鸡,就算了。”   宋海林竖了竖大拇指。   “曲项向天歌也养过……”   “也打不过鸡?”宋海林插话。   “打得过,所以为了保护小鸡崽儿,就不养了。”   苏慎笑,笑着笑着不小心抖了一下,正在漫不经心往外撒着水的水管儿猝不及防冲他呲了过来,立马连头发带衣服都湿了个透。   他穿了个白衬衫,开了两粒扣子,挽着袖子,水浸上来倒是不冷,就是衣服湿了之后几乎就成了透明的。宋海林眼睛直了一下,立马把手机拿出来,顺手拍了一下。   苏慎正抬头看他,正巧茫然无措了一瞬间,被镜头给定了下来。头发湿湿的正在往下滴水,一颗小水珠凝在发尖儿上,将落未落。宋海林看着照片儿,勾了勾嘴角。   “哥,”他呲着牙,“能栽在你手上真好。”   苏慎仰着脸冲他勾了勾手指,宋海林凑过去。   他伸手揪着宋海林的衣服领子让他弯下了腰,偏头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轻声说:“我也是。”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在我印象里,我爸爸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他不抽烟不喝酒,除了加班从来不晚回家,在家还会帮着我妈妈做饭干家务。他平时开大车,很多时候都在跑长途,但他总是心平气和的,还在车里边放了我们全家人的照片,说是在路上急躁了、路怒了、累了就看看照片,提醒自己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一定不能危险驾驶。”   “他进监狱的那一年我才上一年级。”栾景年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还是她的招牌厌世脸,嘴角略微严肃地耷拉着。   教室里的桌子被撞得七扭八歪,黑板上还剩着没擦干净的一半粉笔字儿。   “这件事儿在我家附近传得很广,对我影响也很大,没法儿去学校,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我就只能每天和我妈待在家里,不敢出去。”栾景年停了一下,继续说:“后来有一天,具体我也说不上来是哪一天,情况突然好转了,我妈妈带我搬了家,我重新上了学,感觉好像生活又重新步入了正轨。”   “可是这正轨不正常。”   “也许你不了解,我妈没有工作,我们家在我爸进监狱之后不光断了经济来源,而且还负担了一笔不少的赔偿金。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搬进了一个大房子,生活比以前还宽裕了不少。我小时候不明白怎么回事儿,但稍微大点了,就忍不住去猜。”   刚说到这里,栾景年又重启了话头,开始谈他爸爸这个人。   “我爸爸从来不喝酒,真的不喝,不是因为他的工作不允许,是因为他酒精过敏。”   “而且他行事作风真的一直很斯文,我根本没法儿想象他喝醉了酒在闹市闯红灯反向驾驶还撞死了人。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相信。”   栾景年自己的思路也不怎么清晰,他说完这个之后,没有再顺着往下说,她想了想,把小本子给翻到了第一页儿,又重新开始了一段儿其他思路上的分析。   “这个本子是一年前买的,那是我爸出狱之后不久,他没怎么变,说话还是轻声细语斯斯文文的,但是有一天我无意间听到了一通电话,然后我才开始在这个本子上开始记录,整理思路。”   她把本子掀开,指着“5.宋”那一栏说:“那通电话里,我爸在和人吵架,声音很大听起来很不耐烦,那是他第一次在电话里提到姓宋的。好像是电话那边说姓宋的站错了队,这几年就要换届,不能落下把柄这些话。我爸说,姓宋的站错了队管以前的事儿干什么,都这么些年了,有把柄早拿出来了。”   “往后我爸在电话里大吼大叫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爸提的最多的一个人名儿就是姓宋的——后来管他叫宋局长,还有一个苏主编。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是谁,我爸也从来不称呼他,我管电话那边的人叫‘他们’。”   栾景年的眼睛一闪,有些执拗的精明。   “我偷偷翻过我爸的手机,通话记录删的很干净,但后来有一次,我无意间碰见了一条短信,那条短信刚发过来,我不敢点开,但是屏幕上有几个字儿的预览内容,写的是‘宋庆在清水乡……’,叫宋庆的局长不算多,籍贯在清水乡的也就这么一个,后来我在网上查到了宋局长的资料。”   “宋局长是谁我查了很久,但是我一直对当年那场车祸耿耿于怀,自己翻过来覆过去看当年的新闻,苏主编我熟……”   她话说到这里突然被打断了,本来低头看着本子的眼睛抬了起来,手指还摁在画红圈的字儿上,指甲在那张纸上戳出了一道儿浅浅的印子。   宋海林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原来是做梦。栾景年那天把他留在教室跟他说的这些话,结尾说的是,“对了,我爸爸,叫栾盛臣。”   这是他第一回 听到那个肇事司机的名字,那个害他心尖尖上的苏慎不能站起来的人。但是这个时候,他愤怒不起来,只能发抖。因为,要是愤怒,要是恨,他爸爸可能也要在里边排一个位置。   他也要在里边排一个位置。   凶手的子女们,这些年过得快活,就只有苏慎那么难地讨生活,那么难地一个人失去了他本来不该失去的一切。   凭什么!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些话反反复复以梦的形式重现,一遍一遍让他不得安宁。   当时,栾景年的话是被他打断的。   实际上,他对栾景年的打断不只这一次。很多次。多数都是他实在接受不了听不下去才打断的,栾景年倒是一直不动声色的样子,被打断了她就停一停,掌握着节奏好像没受过干扰似的马上接下去继续说。   她那天打头问的是,你和苏慎在谈恋爱吗?   宋海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她立马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来清水乡是干什么的?”   宋海林当时觉得莫名其妙,这话,栾景年刚转来这里的时候就问过他。   “上学。”他说。   栾景年看了他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你是真的不知道啊——”   紧接着,她脸色一凛,说:“我觉得,你不应该和苏慎谈恋爱。”   宋海林险些跟不上她的思路。   “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我从好几年前就开始怀疑,那时候脑子里有思路,但没有一个能把它们串联起来的契机,正好,前短时间有了这么个契机,所以,我比较完整地推测了一下,得到的结论,我觉得有必要和你说一下。”   “我们家一开始搬来清水乡,我就觉得不对头,后来在这里碰见了你和苏慎,我就觉得更不对头了。一个苏主编的儿子,一个宋局长的儿子。一开始我接近你,是因为我想知道你来这儿的目的,一开始我以为你和我一样,都发现了蛛丝马迹,想亲自来查一查,后来观察了你很久,我才发现,你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爸来这儿有什么目的,但是这和你爸有脱不开的关系。他们都是冲着苏家来的。我不知道他们当年为什么要害苏主编,也不知道他们要来苏家找什么,但是他们他们是一伙儿的,都不是……好人。”   说到最后这半句话,栾景年的声音颤了一下。   要她承认自己的父亲,那么温柔又顾家的父亲不是个好人,不知道花光了她多少撕心裂肺的努力。   “你明白不明白?”栾景年的声调拔高了些,“你爸和我爸还有电话那头的人,都是一伙儿的,他的十多年前害了苏主编,现在可能要再来害苏慎!”   宋海林觉得口渴。   栾景年的话一遍遍的碾在脑子里,害苏慎吗?   当年的车祸,和他爸爸有关?   苏慎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儿,不赖老天爷对他不公平,赖他爸爸?赖上一辈儿不知道怎么着了恩恩怨怨?   每当想到这里凉气儿就打脚底,指头尖儿往上升,浑身都被冻僵了似的动弹不得。   宋海林满头大汗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子里透进来的暗暗黑黑的雾气,抬头一看表,才反应过来,他在家睡午觉竟然睡到了太阳落山。   自打天热起来之后,处处都好像躁动了起来,脾气大情绪也躁,叽叽喳喳的蝉鸣鸟叫听在耳朵里也烦闷的不行,特别是挤在满是汗臭味闷在热气儿的教室里的时候。电风扇垂死似的哐响一下转上半圈儿,剩下半圈吱呀哟呀啊,然后再来一声儿哐,再转半圈儿没声儿的。来回折腾。   扰人的噪音再加上老师急吼吼想压过杂音的嗓门儿,更是让人耳朵脑袋齐齐发懵。   高考那几天占不了清水乡一中的考场,但按照惯例,还是给低年级的同学们放了假。这惯例提出的初衷倒不是为了让同学们放松,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高三的学生同一个考场给分成一组,每组一个带队老师,清水乡统共就那么几个老师轮换着使,碰见这种一年一度的大事儿,几乎是全体老师齐上阵,就连管后勤的关主任都没放过。   不过放假归放假,作业可一点儿都不落,和平时比起来还更多了。宋海林在屋子里边写作业边对着风扇吹了一整个上午,头疼得不行,脸午饭都没吃就躺下睡了午觉,一觉醒过来外边天就已经黑了下去。   夏天的清水乡,一到太阳落山的时段儿,大家就都搬着小马扎拿着蒲扇聚到胡同口儿唠嗑,宋海林揉着眼睛出来的时候,奶奶正在自家门口和一群人侃大山,不知道谁家破了个西瓜,正一人一角儿啃着。   他穿着半袖短裤拖鞋,慢慢缩回了家里,生怕他们看见他再给叫出去一通爷爷奶奶舅舅姥姥的挨个儿乱叫一遍,还得听每个人都夸他一顿夸够了才算完。   回到院子里,他盯着和苏慎家隔的那堵墙 ,正要翻过去,突然听到了一阵声音,脆脆的金属声,说不上来是什么乐器发出来的,不过音调挺熟,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他扒着墙头凸出来的砖,蹬了两下,利索地翻到了苏慎家的院子里。   苏慎听见动静,抬眼看了他一下,音调也停了一下,但他马上又回神接了上去。宋海林站在原地看着,苏慎坐在葡萄架子底下,架子上枝繁叶茂全是绕得杂乱无章的藤,因为年岁久了,也有好些年不打理,早已经不结葡萄了,每年都只剩下些绿色的藤和枯黄的藤。   架子上边绑着一个瓦数不大的小灯泡,光正散了苏慎半边脸,另外半边是稍暗的月光。他嘴边凑了一个扁方形的银色金属壳子,跟着音调挪着位置,宋海林这才知道,这声音是什么乐器发出来的。原来是口琴。   苏慎吹到一半,看着宋海林还在墙根儿底下愣是,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他气息一个不稳,后边的调子转了个弯儿发出了类似嚎哭的低声呜咽,把他自己给逗笑了。他停下来冲着宋海林笑,“你杵那儿装树呐?”   宋海林朝他走了两步,问:“你会吹口琴啊?”   “怎么了,怀疑人生啊?”苏慎晃了晃口琴,“想不到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人会吹这玩意儿?”   宋海林摇摇头没说话。   他把口琴拿在手里看了看,没什么特别的,普通口琴,通身银色,在一侧刻着一个名字。   “我爸的。”苏慎突然指着那个名字说。   宋海林含糊地应了一声。在他的印象里,苏慎鲜少提他爸爸,提起来,基本上也都是借着些旧物的由头。爸爸的相片爸爸的书爸爸的口琴。提起来也只是这么几句话,没什么其他的描述。   他忍不住想起来刚才的梦,栾景年和他的那场谈话还像在昨天似的,令人胆寒地清晰着,他下意识地不敢接茬儿,想避过这个话题。   苏慎本身也不怎么喜欢谈起他爸爸,刚才吹了那一小段儿口琴,没顾得上跺跺脚动一动,周围绕了一圈儿一圈儿的蚊子,当他是个好欺负的,在他身上咬了些红疙瘩,现在反应过来,有些痒得难受。   他伸手在胳膊上挠了挠。   宋海林看见他的动作,凑近了看,说了句:“别挠了,越挠越痒。”   苏慎不管他,继续挠,“不挠也痒,反正都是痒,挠挠还能在心理上痛快点。”   他的皮肤白,平时稍微用劲儿一碰就能红上大半天,现在被他下了狠劲挠,更是布满了通红的好几道印子,一大片,明晃晃的看着就疼。   “说不过你。”宋海林摁住了他的手。   热乎乎地蹭着红印上,本来就有些烫的印子更是滚滚烫了,竟然真的像是解了痒似的。   顾不上痒了。   宋海林伸手从短裤口袋里拿出来一个小绿瓶子,拧开盖子在手心儿倒了些,刚要往苏慎胳膊上抹,那个味道刺得苏慎抽胳膊捂在了鼻子跟前。   “诶别动。”宋海林又重新把他的胳膊逮回来。   “呛的我头疼。”苏慎还是想抽胳膊。   “拿另一个只手捂。”宋海林提醒他。   苏慎抬起另一只手挡在了鼻子跟前,“给我呛的都忘了还剩个胳膊了。”   宋海林笑,“感情您这智商忽高忽低就是给呛的啊?”   “我闻了风油精味儿就头疼。”苏慎皱眉头,想起了今天已经在考场上奋战了一天的高三学,还剩一年了,“听说高考考场上很多人用,万一到时候被呛的考不了星际第一怎么办?”   “隔着个头疼的距离星际第二也被你甩的远远的。”宋海林捧场地夸他,把他抹好风油精的胳膊抬起来,给他换了只捂鼻子的手,把刚才捂着的那只手给捞过来抹,嘴里还念念有词,“提前抹好了防着点儿蚊子咬。”   抹完胳膊,宋海林把手心儿里剩下的搓了搓,一股脑全抹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苏慎指了指脚边儿上的一盘蚊香,“防不住,蚊香点一晚上了也没用。”   宋海林正要说话,突然觉得腿上有什么东西靠过去了,立马狠狠一拍。蚊子没拍着给跑了,被咬过的那块儿地方立马就痒了起来。   “当着蚊香的面儿呢,这蚊子也忒大胆了。”宋海林气得想笑。   “就是”苏慎跟着笑,“让蚊香的面子往哪儿搁。”   宋海林赶紧往自己露出来的小腿上又糊了厚厚的一层风油精。   糊完之后又蹲下准备往苏慎的小腿上糊。   苏慎没等他伸手,就笑着推了他一下,“我腿上又感觉不到,弄这么大味儿一晚上都散不了。”   他说这话没什么意思,就是阐述事实,以及逃避受风油精怪味儿的侵蚀。可宋海林听了之后,结结实实愣了一下,风油精突然掉在了地上。   小瓶子在泥地上弹了几下,没怎么挣扎的,就稳稳地躺在了那里。只往外洒了一小滴,和土混了起来,悠悠地在热土里往外蒸难闻的味道,卑微渺小,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宋海林手心儿还有一层油油的艳绿色风油精没抹开,他猛的抓住了苏慎的手,平静了很久,才叹了口气,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不安。他的声音剌着喉咙,低低地问:“哥,那场车祸,你愿意跟我说说吗?”   苏慎愣了一下,自然而然地也开始心虚。因为瞒着宋海林的那些过往,那些他连自己都一辈子不愿意去触及的事情。宋海林或许渴望着了解他的一切,他想,就像是他之前同样因为自己不了解宋海林而懊恼一样。   他低头看了看脚边上的风油精壳子,吐了口气,说:“你想知道?”   宋海林没说话,不置可否。   “说实话,你从村里听来的差不多也是我知道的全部,”苏慎垂了垂眼睛,“我不记得了,车祸之前的那六年,我真的都不记得了,不骗你。”   宋海林猛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苏慎笑了笑,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抚,“这样也好。其实我之前或许活得很开心,或许知道有爸妈是什么感觉,或许知道能走路能跑能跳是什么感觉,知道了,就会怨恨我现在的状态。”   我能忍受疼痛,可前提是,没有经历过不痛。   “我现在,就像是什么都没经历过,天生这样,也挺好的。其实说我豁达也不怎么准确,如果我有了以前的那段儿记忆,也许还真做不到现在这么无所谓。”   苏慎对宋海林说出这些他平时有些难以启齿的话时,突然心里轻松了很多。他端着的那些骄矜自傲,累人,其实在你信任的人面前卸下防备,酣畅地示弱,不光不羞耻,还能感受到救赎。自己被自己救。自己被自己能接纳并且爱着那人的自己救。   宋海林抿了抿嘴唇。   “那你,”他试探着问,“恨那个人吗?”   他故意问得含含糊糊,可以模糊地代指司机,也可以是替他爸爸,替电话背后那个人问出来,恨吗?   苏慎从刚才说出来那些话开始,整个人都松懈了似的,他愿意在宋海林面前把他真正的弱点铺开了,愿意把他内心的黑暗、不甘心都掏出来了,他愿意迈出第一步,以后慢慢把他羞于启齿的一切都说出来。   愿意的这一瞬间,不管到底有没有来得及说出来,但在做出决定的这一瞬间,他很松快。   “恨。”他微微仰着脸,嘴角翘着,一如往常满心信任看着宋海林的姿态。眼睛里边只有宋海林,和薄薄的月光。   宋海林看着他眼底的月光,原本是暖暖的洒出来,可贴到他皮肤上的时候,却像是掺了冰刀子,凉到了心坎儿里。   他说,恨。 第46章 猝不及防的第四十六章   高三的学生考完试,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扔书活动,低年级的都基本都去看了热闹,攒了三年的雪片儿似的试卷从二楼三楼抛了一地,一摞摞按顺序码好的卷子在半空变薄散成几摞,在地上铺成更薄的一地。那些比枕头还厚的词典五三真题练习册,也都带着风似的砸在地面上,萧廖地被撞得腰疼,第一下的疼还没缓过劲儿来,紧接着掉下来的厚纸再次撞上,二次伤害。   这么薄这么小小的脆弱的纸竟然有这么么大的力量,砸得满学校到处哀鸣尖叫欢呼笑闹,这么薄薄的纸啊,能决定这些奋斗的三年的人的前程。拿着一张脆脆的纸进去,把自己的成果写在一张薄薄的纸上,最终结果会随着一张印满花花绿绿的背景的纸从大江南北寄到手里,然后再捏着蓝色的小小的纸坐上车,远离脚下踏实的泥地。   明明是这么脆弱的一张纸。   大家扭头四处看,诶你好,诶你好,你好你好你也好,你是三年前来的?你是两年前来的?你是刚来没几天的?刚来就跟着我们下来了,真倒霉。   互相看看,都是在桌洞里书包里架子上桌腿边箱子里的情谊,过去的某一天,我们曾经紧挨着叠在一块儿,然后你突然被抽走,那个叫笔的家伙在上边沙沙地写了些字儿,有时候会被撕一页折个角儿,然后再放回来,继续你和我、我和你叠在一起。当然也有时候,就乱了顺序,再也见不着面。   诶?那边不是那个叫笔的家伙吗?它也下来了?   你好啊。   你好。   苏慎坐在门口的栏杆旁边看着飞扬而下写满密密麻麻各色字体的卷子,心想,这么长时间的心血哪能舍得扔下去呢?   明年,他大概不会扔吧。得留着。   上届高三学生考完试了,那他们就是准高三生了。现在课程进度已经快赶完了,暑假之前就要开始一轮复习,仔细算下来,离他们扔书的日子也不算远了。   一楼的学生也都上赶着蹬蹬蹬跑到楼上,就想体验一把子扔书的快乐,整个走廊里都炸了似的,低年级的学生也跟着起哄。压抑过后的狂欢。   不闹到精疲力竭不罢休。   当然,还有一种罢休方式。   就是,大倪老师的怒吼。   他指着几个低年级的熟脸,把手指头尖儿都抵到了他们的鼻子上,唾沫星子满天飞,“你们也跟着能毕业了si吧,在这儿熬够了si吧,觉得自己立马上高考考场就能完好无损考个状元回来了si吧!si不si啊si不si!跟你说,你们这样儿的,现在进了高考考场连骨头汤儿都剩不下,还好意思跟在这儿乌拉呼哟呜你们!”   “还有你们高三的!考完试嘚瑟了?成绩出来了?一个个的没死数,一会儿也甭参加毕业典礼了,一个个给我下去捡垃圾去!去去去!都打扫卫生,来来来,现在开始,我宣布,你们毕业典礼正式开始,第一项,捡垃圾!”   “我宣布,清乡一中2010级学生毕业典礼现在正式开始!”   苏慎在最高的那个台子上面,前边坐着一溜儿校领导,脚底下铺着红色的绒布毯,由于反复利用,中间已经被踩秃了,显得黑乌乌的。   轮椅压在绒布毯上,陷下去一道儿凹痕,软软的。   他清了清嗓子,伸手把话筒架上的话筒够下来,拿在手里,扫了扫台下,开始讲话。   宋海林站在底下,和全校师生排排站,他惦着脚往前看,队排的太过整齐,倒是让人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们在一中度过了充实而又快乐的三年……”苏慎语调不急不缓地说。   宋海林突然错开了一步,在方队的缝儿里直吼吼看着前边,苏慎离他不过几步的距离,要是用跑的,那更近。   苏慎讲话的间隙,冲着他笑了一下。宋海林也知道,就是在冲他笑,他忍不住扬着下巴看了看周围,随后低下头,抿着嘴笑出了声。这一刻,其他人都成了灰色的,唯独他裹挟着色彩立了出来,全因为,台上的那个人看着的是他。   看啊,台上那个人是我的。   你们都盯着他看,可他只看我一个呢。   宋海林想喊出来。   苏慎像是感觉到了似的,冲他笑得更欢了。他也想冲下台去,冲到那个想喊出来的宋海林面前,他不能用跑的,但是他会把轮子转得飞快,越快越好。   他眨了眨眼睛。   但是就是这眨眼的一瞬间,那个偷偷从整齐的方队里错身而出的人,不见了。   苏慎急急地在台下搜寻,提前背好的稿子不过脑子机械地从嘴里说出来,他脑子里,全是寻找,一刻不停的寻找。   宋海林……呢?   明明刚才还在的?   刚才确实在吗?不在啊。   原来是幻觉啊。   苏慎垂了垂眼皮。   高三的学生考完试,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扔书活动,低年级的都基本都去看了热闹,攒了三年的雪片儿似的试卷从二楼三楼抛了一地,一摞摞按顺序码好的卷子在半空变薄散成几摞,在地上铺成更薄的一地。那些比枕头还厚的词典五三真题练习册,也都带着风似的砸在地面上,萧廖地被撞得腰疼,第一下的疼还没缓过劲儿来,紧接着掉下来的厚纸再次撞上,二次伤害。   大家扭头四处看,诶你好,诶你好,你好你好你也好,你是三年前来的?你是两年前来的?你是刚来没几天的?刚来就跟着我们下来了,真倒霉。   互相看看,都是在桌洞里书包里架子上桌腿边箱子里的情谊,过去的某一天,我们曾经紧挨着叠在一块儿,然后你突然被抽走,那个叫笔的家伙在上边沙沙地写了些字儿,有时候会被撕一页折个角儿,然后再放回来,继续你和我、我和你叠在一起。当然也有时候,就乱了顺序,再也见不着面。   诶?那边不是那个叫笔的家伙吗?它也下来了?   你好啊。   你好。   苏慎坐在门口的栏杆旁边看着飞扬而下写满密密麻麻各色字体的卷子,他怀里也抱了一摞,脚边还放着一摞。   上边全是他的心血。   一轮复习的时候,熬了好几天晚上整理出来的框架,第一次用黑笔梳理一遍,在跟着老师复习的过程中,会的打个勾,不熟的用蓝笔框出来,二轮三轮复习的时候,碰见做不对的题,再翻出来在框架的知识点儿上用红笔再框一回,把错题类型整整齐齐地摞在旁边。   二轮复习的时候,根据历年的试卷,整理出来的题型总结。选择题第一题是考基础知识,第二题第三题都是简单题,第四题大多是带图的题,第五六题稍难。   错题本。   真题。   他扬手一份儿接一份人扔下去。堵着的内心全是压抑,扔下去这些东西也不罢休的压抑。   这上边的每一个字,他都在不算亮的灯光下仔仔细细给另一个人讲过一遍。那时候他们互相光是面对面看着,就有用不完的劲儿,你搀着我我搀着你,本来想的是,能,搀一辈子。   现在呢?   可能是一辈子就在这儿到了头吧。一辈子这个概念还真是玄乎。   扔吧。赶紧都下去吧。   他跟着其他教室里和他一样刚考完试急于宣泄高三学生一起疯,一起怀着什么都不顾的心情闹。   不闹到精疲力竭不罢休。   当然,还有一种罢休方式。   就是,大倪老师的怒吼。   “高一高二的你们也跟着能毕业了是吧,在这儿熬够了是吧,觉得自己立马上高考考场就能完好无损考个状元回来了是吧!跟你说,你们这样儿的,现在进了高考考场连骨头渣让他都剩不下,还好意思跟在这儿乌拉呼哟呜你们!”   “还有你们!考完试嘚瑟了?成绩出来了?一个个的没死数,一会儿也甭参加毕业典礼了,一个个给我下去捡垃圾去!去去去!都打扫卫生,现在开始,来,我宣布,你们毕业典礼正式开始,第一项,捡垃圾!”   谢顶的教导主任腰上挂着个小蜜蜂,放大了声音维持纪律,声音从扩音器里沙沙地传出来,摩擦地耳膜难受。   苏慎在楼顶的窗户边上朝下边隔了一个铁网的珠大附中看。楼根儿底下铺满了白花花的纸,校工正推着小推车一车车地往外运。教导主任训话的内容隐隐约约还能传进耳朵里。他打开了窗户。   声音就听得更清楚了。   操场上正在放运动员进行曲,他打开窗户这会儿又换成了最初的梦想。操场上的LED大屏幕正播着航录回来的画面,操场上乱乱的毕业生和家长们散的到处是,台上是一个老师正在“喂喂喂”地试着话筒。   “请各位家长同学都按照班级顺序站好,2017级学生毕业典礼马上开始。请各位家长同学都按照班级顺序站好,2017级学生毕业典礼马上开始。请……”   无限循环。   苏慎看着外边的天,已经七年了啊,可真快。   珠城大学和珠大附中只隔了一个铁丝网,那边的学生正欢天喜地参加毕业典礼,这边的学生也不闲着,从一个教室到另一个教室,拿着课本带着手机,听讲台上的那些老头子们讲着艰涩难懂的理论。   “苏慎。”有人叫了他一声。   “苏慎。”贾老师叫了他一声儿。   苏慎把眼镜摘下来,揉了揉中间的鼻梁骨,说“老师,您不用说了,我决定了。”   贾老师看着电脑上苏慎填好的志愿信息,然后看了看表,继续劝:“现在离填报结束还有两个小时,你再想想。”   “说实话,你这次高考成绩不算特别理想,珠城大学倒不是没法儿报,但是他们法学专业的线儿对你这个分数来说是正卡在杠上,你还选不接受调剂,其他学校也不再选一个保底,万一一个弄不好你就没学上了。”   “老师,我不……”   贾老师打断了他,“你不是很喜欢文学吗?珠大文学院今年招理科生,你再选一个专业,保个底儿也行啊。”   苏慎眼底闪了闪,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苏慎。”那人又叫了他一声。   “老师。”苏慎回神,不好意思地冲李教授笑了笑。   李教授顺着看了看窗外,“附中的学生开毕业典礼呢?”   “今年高考结束了。”苏慎说。   “感慨啊?”李教授把一摞讲义放到他手边,“甭感慨了你,又不是去年才挤完高考独木桥,拿着。”   苏慎把讲义接过来,翻了几页。   “下个学期开一节《中国古代文学专题研究》的选修课,应用型的课,把中国古代文学从头到尾给通一遍,先秦两汉那部分本来一直是秦老师负责,我看了看,几年你替他讲那部分吧。”   “您这是要锻炼我吗?”他跟李教授打商量,“老师,您课题不还没结呢嘛,就把我这么个上好的主力给打发走了?”   “我这是给你个赚课时费的机会。”李教授用指头戳了他脑门儿一下,“多少老师手底下的博士想要还没有呢。”   苏慎一笑,“那我暑假备备课,争取不给您丢人。”   “光知道笑,上回让你整理的资料别忘了给我送来。”   李教授刚说完,附中的操场上就传来了一阵欢呼。   苏慎扭头看了看,轻轻一抬嘴角。   原先的背景音乐又放大了些,混着学生们的欢呼,喇叭里乌拉不清地唱着最初的梦想一定会到达,有一小撮学生也跟着唱,人声越汇越多,慢慢成了大合唱。   最初的梦想,怎么到达?   还是相信梦想的年纪啊,看起来真好。   其实说起来还是挺讽刺的,苏慎有时候就会想,宿命这个东西,真的是很难逃过的。他曾经执着地认为自己成熟,没有信仰,也不相信他有资本去谈梦,不敢。到后来,收到珠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捏着不算薄的卡片,猝不及防地掉了一滴眼泪。   那是一个世界观被扭了一个弯儿的瞬间。   录取通知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文学院。   兜兜转转了一圈儿,还是文学院。   是贾老师怕他最有出息的学生没学上,志愿填报结束的最后一分钟,在接受调剂的那一栏换成了接受。   调剂,正好,就给调进了文学院。   他原本铁了心报法学专业,不给自己留后路,那时候他是存在赌气的成分。   跟自己赌气。   他想知道,法律是个什么东西,他能对人的管制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一个这么客观的东西,怎么能被人这个主观意识形态给玩得团团转呢?他想知道。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朐施然。他曾经自认为洞悉一切地嘲笑过朐施然选择从事的职业。朐施然不信任那个团体,甚至是轻视,可是他还是蒙头往里钻,不可理解。现在呢?理解了。“明明不信,偏要去了解”,这句话的关联词用错了,应该是“因为不信,所以才要去了解”。   对自己轻视的东西一无所知,是难以想象的。   苏慎想问问这个世界上的法律,恩仇怎么定义。他想问问,这么复杂的,掺着人性、道德、伦理、情感、哲学的问题,是怎么能用几个条条框框就给简单划定了规约。凭什么以及,为什么。   这么复杂的,掺着人性、道德、伦理、情感、哲学的问题,掺着,人类最难磨灭的情感的问题,掺着,亲情和爱情的,问题。   凭什么被规约出了解决方法。   高考结束之后,苏慎突然觉得没了依托。   没了什么都来不及去思考的高压,一切的现实中的东西都呈排山倒海之势地向他压了过来,没法儿喘气儿。没了“我马上要高考了”这句话的庇佑,他感觉到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刀尖儿前边,时时刻刻都想咬牙闭眼撞上去。   田喆特意请了假,天天到他家看着他。   他不爱说话,田喆就没话找话,田喆也没话之后,两个人都面对面坐着发呆。   苏慎原本觉得自己慢慢的拥有了很多东西,但是恍然之间,好像只是被风吹眯了眼,就那么一会儿没看住的工夫,都让他给丢了。   丢了。赖谁?   其实不赖他的。   赖那阵风。风是受命的指使来的。有谁能抵得过呢?   他小时候失去了他的爸妈,现在,先是失去了他的奶奶,再后失去了他的爱人。   他很想找个人问问,或者找到本书,找到棵树,问问为什么。   苏慎原本垂着脑袋,脸,灰烬似的聚不成块儿。他抬起手,搭在了田喆的肩膀上。田喆猛的抬了头,眼睛里是难以置信,是兴奋。   “你怕我会死吗?”他盯着田喆的眼睛。   “你天天来是怕我会死吗?”苏慎拔高了声音,眼睛里的血丝绷得紧紧的。   田喆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愣愣的忘了说话。   苏慎突然笑了,语调温凉,说:“田喆,我不会死的。还有问题能问出来的人是不会死的。”   因为,他们的毕生,都会是要寻求一个答案。   这次之后,田喆很久都没有再来找苏慎。   苏慎开始习惯性地每天重走一遍上学的路。有时候会进学校,在某个教室后门口听一整节课,大多数的时候,就坐在大门口发呆,等到难听的下课铃声响起来之后在慢慢地转身回家。   高二高三的学生们放暑假之后,他进了自己以前待了三年的教室,趴在座位上好好的睡了一个觉。   醒过来之后,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喊的是,“苏慎!你也去啊!后黑板和周勋宋海林一人一道题,上课睡觉我还治不了你了!”   苏慎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他慢慢睁开眼睛,揉了一下。   教室空荡荡的,只有桌子椅子和没打扫干净落在地上的废纸片儿。和他。   要是不揉那一下眼睛就好了。他想。   要是睡一觉醒过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高二那天该多好。他刚进门,在门口,看着自己的位子那里站着一个人,满脸不耐烦,但还是尽力降低了声音和高小荻说着,“你们班长姓上官啊还是慕容啊?”   “姓苏。”他当时在门口说。   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就是想和这个人说句话,而已。   要是睡一觉醒过来,发现所有人还在他身边该多好。胖子还是端着一个泡面碗,顾燕儿还是别别扭扭的烦人样儿,栾景年还是厌世脸,小蚊子还是超级学霸。   宋海林……   宋海林,宋海林还是那个趴在桌子上侧着脸朝他笑的那个他。   苏慎突然头晕了一下。   说来可笑,当时他下意识的想法就是,完了,要穿越了?   但是,老天爷向来那么不喜欢你,怎么可能让你如愿以偿地穿越回去呢?   地震了。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后知后觉。   然后立马疯了似的往外划过去,那是一种抢命的架势。这个时候,苏慎才意识到了,才终于相信了,他是真的不想死。不想死!他说服了自己。心脏的跳动速度几乎快到了他个人意识捕捉不到的地步,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还在心跳。   他划到了那个斜坡最头上。   他来不及像以前那样慢慢地扶着栏杆松手,直接从上边让轮椅自己划了下去。轮椅往下俯冲的力道太快,惯性跟不上,在一半儿的时候,他左右歪了两下,一下子扑在了地上,翻滚两下之后滚到了最底下。   轮椅被甩在了一边。   苏慎摔下去的时候,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自己眼前一黑。他艰难地用胳膊撑了一下地,但感觉双手撑在了云层里,没一秒钟就重新歪了回去。越晃越厉害。   地面的晃动转换到人的思维意识里边,让人下意识觉得,是头晕。   他看着楼黑压压的像是要倒,脑袋里晕得更厉害了。   被埋在这里,难道就是终点吗?   搜救队可能想不到暑假里会在学校的地界埋了一个已经毕业的学生。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他的亲人了,有人会惦记他吗?田喆?会吧。   那,宋海林呢?   “哥!”   恍惚里,他突然听到了一声细心裂肺的大喊。   辨认不出是谁的声音。   因为那个声音啊,实在是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像是冲破了小小的喉管的禁锢,从深渊里嚎出来似的。   他勉强抬头看了看。   幻觉吧。   是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一个人。   宋海林,早就回家了。回到了珠城,回到了他爸妈身边。   “哥!”这一声,苏慎只看到了口型。那个张着宋海林的脸的人,已经喊不出声音了。   随后,他感觉有个冒着热气儿的人把他一搂,狠狠地硌了一下之后,腾空而起,飞快地跑了起来。   再然后,他被扔了出去。   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儿。   停下来的时候,“轰”的响声炸在了他的耳膜上。   然后世界安静了似的。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什么都感觉不到。那种感觉很奇怪,他像是一个脱离于他身体之外的一个人,不能动,冷静地站在一边,看着那个长着他的脸倒在地上的人,一下子,被对手打倒在赛场上的拳击手似的撑地直起了身。   那个长着他的脸的人膝行了几步,整个人都趴在了坍下来的石块儿水泥板上,把他那双手当成了铲子,当成了铁锹,满手鲜血地扒着石块儿。   那个长着他脸的人,大张着嘴,但是一句话都喊不出来,满脸泪流了干干了流。   那个长着他脸的人,竟然凭着一双血肉做成的手,矮着个子跪在地上,掀开了一块儿连着钢筋的水泥板。   后来,苏慎无数次在那棵挂满了红布条、在地震里早就扯断了老根歪在地上的树前问,问他怎么办。   没有回答的声音。   就只有陷在泥水里的一条红领巾,软趴趴的,被风拱起了一个小角。   作者有话要说:   涉及有必要作者来提醒的场景变换,由空行表示。   本来是想老老实实按正序不耍花样儿地写下去但是,最近我是一个躁动马,就想尝试一下不一样的叙述手法,玩儿脱了别赖我。   这章偏意识流。但是阅读上应该没有什么障碍。   有必要解释几件事儿:   1、关于时间线。这个是我的错,碍于我奇妙的算数能力,我在一开始定时间路标的时候就出现了错误。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我在大黑一开始转学的时候提到了苹果4s,也就是说那时候是2011年10月份儿,从铁蛋儿哥高三毕业往后推个七年,我惊恐地发现,现在的时间变成了2020年!惊恐!所以说,文章往后的时间变成了2020年。多担待吧,我相信,2020年的生活方式和2017年……应该也是差不了特别大的哈哈,心虚/   2、关于行文布局。今天这章的写作方式,以及情节的推进,完全是一个突发事件。写着写着突然想这么写的那种。原本我是想通过高考这个时间节点来个七年后,分个上下卷。原本打算再用十来章结束中学这块儿,顺便把该解的谜挨个儿给解了,然后再跳到七年后,写接下去的故事。可是没想到我这突如其来的任性打乱了全部计划。对没错全部,all!现在很尴尬的一件事情是,七年前的谜我没解完,情节没叙述完整,得在后边进行插叙,这对架构功底其实是个考验(突然兴奋),而后边的情节,我原先以为等写到还早着呢,竟然没想过!竟然没想过!也就是说,接下来你们看到的章节,真真就是我每天绞尽了脑浆子现凹出来的,有什么逻辑上的问题,也请多担待。   最后,鞠一个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回旋躬。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珠城风大,冬天夏天都爱刮风,冬天的风刀子似的,夏天的风棉花似的。   再大的风,配在能把人蒸熟的天气里都白搭,刮出去的都是带着高温的空气,跟开了空调暖风似的,风越大,制热越多。   连带着温度高,整个城市的味道也不怎么喜人,除了汗味儿就是臭汗味儿,再就是,很臭的汗味儿。   垃圾车从拐角拐出来,背后淋淋地漏了五十米脏水,绝尘而去,带着一股子新鲜垃圾的酸臭味,虚虚地浮在周围半人高的空气里,正冲鼻子,比垃圾堆没清理之前的味道更冲上那么好几层。垃圾桶里的垃圾都被控到了车里,只剩下空空的苍蝇一圈儿一圈儿地飞,照着太阳,闷着酸味儿。   这个胡同地偏,人也少,就连垃圾车都是看缘分过来,有时候一个月都来不了一回。垃圾没人管,就漫在桶外边,成了个堆儿。   垃圾车没走一会儿,同一个拐角,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人。   那人剃个小平头,脸上都没了血色,蜡黄蜡黄的,穿着件儿斑驳着有些油渍泥污的浅灰色半袖,背后已经湿了一大块儿,裤子是牛仔的五分裤,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裤子拉链都没来得及拉上,裤腰掉在屁股上边,因为跑得急,都没来得及用手拽住裤子。   他出了胡同往左拐,见鬼似的哆嗦着蹿进了一辆出租车的驾驶座,打了火儿,一个油门冲出了这条小街。   站在路边儿上啃冰淇淋的一对儿小情侣脚边上放着一个大号的粉色行李箱,两个人正你一口我一口分一个冰淇淋吃得正开心,男生看见有出租车远远地跑过来,立马往前站了一步,招了招手。   那出租车半新不旧,和这个城市所有的出租车长得都差不多,很寻常,唯一不怎么一样的就是开得不是很稳当。司机像是没看见人招手似的,唰一下子贴着路边冲了过去,男生吓了一大跳,迅速往后退了一步,赶紧缩回了手,女生狠跺了一下脚,指着出租车骂:“神经病啊!不载人就不载,开这么快早晚出……”   女生话还没喊完,就听见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儿,那出租车歪歪扭扭地失控似的开了几步,突然撞上了道儿中间的护栏。女生吓得瞪大了眼睛,再往那边看的时候,发现地上歪着一辆摩托车,是被那出租车给撞的。   出租车在撞上护栏之后在边上停了不到半分钟,没熄火,然后立马疯了似的,碰了两下护栏,退后一步,跑了出去。   那女生正松了口气,幸亏刚才没上那辆出租车。   突然一辆警车从她边上冲了过去,警铃声炸了起来。   警车紧跟在那辆肇事逃逸的出租车后边,擦在车缝里往前追。   薛之沐抓着安全带,朝开车的人喊:“二头儿,他要转弯儿了。”   开车的人没说话,倒是车速突然慢了下来,猛打了一下方向盘,把车给横在了出租车拐过去的胡同口儿。   薛之沐一看,那司机慌不择路,挑了个死胡同拐。   还没反应过来的,二头儿就已经利索地下了车,往前跑了几步,拉开出租车门,把傻眼的司机一把拎了出来摁在了地上,顺脚在他的大腿上踹了一脚。   薛之沐也赶紧跑过去,喊:“警察!”   那司机哆哆嗦嗦的,被拽出来的时候劲儿用狠了,一条牛仔五分裤耷拉到了膝盖上,薛之沐踹了他的膝盖一脚,说:“把裤子提上。”   她往局里边打了个电话,汇报了一下情况,全程,司机都像是被抽了魂儿似的,不说话也不动,筛糠似的哆嗦。   薛之沐把电话挂了之后,撇了撇嘴,说:“二头儿,局里调了人去现场处理,我们现在是带这人回去还是先去嫌疑人家?”   “回局里,先把他带回去。”   他打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话,现在话说出口,薛之沐才发现不对劲儿,他声音刻意压着,有些哑,眼球通红,拳头哆嗦着好像随时会忍不住上去打人似的。   薛之沐看了一眼出租车司机,顿时噤了声,这才想起来,她这个二头儿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队长,平常脾气挺好爱开玩笑,但就一点,碰上车祸事件就失控,对肇事者永远都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她不敢再说俏皮话了,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大气不敢出一口。   那个司机也瘫在一边坐着,眼睛里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到一半儿,一路上压抑的有些吓人的车厢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手机铃声,无端震了脑子一下,坐在后座上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喂。”二头儿不慌不忙地摁了免提。   “宋他妈大林!”那头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你是忘了今天什么日子是吧!”   宋海林靠边儿停了车,让薛之沐开车先回去,他蹲在路边上点了根儿烟,吐出一口雾才说话:“你今儿回国啊——我是真忙忘了,一会儿我去机场接你?”   “指望你?黄他妈花菜都凉了。”   “潘他妈,”宋海林皱着眉头严肃地叫了他一声,把潘世呈给叫懵了,“你这出国镀了层金的人了,怎么还句句不离‘他妈’啊,能不能在外国友人面前注意注意素质,这戾气比我一警察都重像话么。”   “你是不是有起码一个月没说过话了?”潘世呈说,“话比以前多了不少啊舌灿莲花的。”   “滚哈。”   潘世呈那边响了一声车喇叭,“诶不是我说,国内路况也太差了,我在这儿原地堵半小时了就往前挪了不到半米,就这半米还是我自己个儿往前硬拱的,都快蹭着前边的车屁股了。”   “你话也不少。”宋海林说。   “这不是好久没说母语了亲切嘛,再说我也就是跟你才这么能说。”潘世呈停了一下,打开车窗往外看了一眼,“诶通了,操,车祸,我说堵这么长时间呢。”   宋海林那边静了静。   潘世呈赶紧转了话题,“今儿我回来去看阳阳,你一块儿吧,你们好几年没见了吧,小时候阳阳就爱和你玩儿。”   宋海林应了声儿行,把定位给潘世呈发了过去,站起来伸了伸腿,有点儿蹲麻了。   潘世呈来得不慢,但到的时候宋海林还是在垃圾桶上边碾了大半盒烟头。   他头发长了不少,下车之后扑了宋海林一身空调的凉气儿,还顺手捏了一把他的腰,“这身儿衣服嘿?”   潘世呈嘿了两声儿,眼神闪了闪,没再说下去,叹了口气。   有点羡慕又有点无可奈何。   他小时候做梦都想穿这么身儿衣服,英姿飒爽地当个警察,可是到头来,他没穿成,倒是那个向来志不在此一门心思要搞电竞的发小儿走了这条路。所以说人生啊,是很好玩儿的。   上车之后,他把潘世呈的重金属音乐给关了,换了首慢悠悠的钢琴曲。   潘世呈啧了一声儿,“您现在是不是都开始保温杯泡枸杞了啊?活得跟个老年人似的。”   “我是为你着想,你一搞科研的,成天听这些嗷呜嗷呜的摇滚,别再把脑袋给呜啦坏了,到时候是国家的损失。”   “我这是年轻人的常态宋大爷。”   宋海林倚在座位上眯上了眼睛,空调的风慢慢地往他脸上吹,“你几点回来的?”   “早晨六点多就到了,我爸妈忙项目没空搭理我,饭都没吃就打发我来给阳阳送开学礼物。”他指了指后边的袋子,“现在大学生开学必备三件套。”   “这都开学一个多月了吧。”宋海林看了看时间,把三件套拿过来,撑着袋子口儿往里看,“阳阳都上大学了?”。   “这不今年刚大一么,”潘世呈突然笑了一声儿,“你还记得那小子小时候成天吆喝干啥不?”   宋海林想了一会儿,“大厨,忘不了,那时候成天在我耳朵边上嚷嚷呢。”   “他现在在文学院,学中文呢,”潘世呈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上去了,有些幸灾乐祸的架势,“这下我大伯他们家三口人可全都凑一块儿了,往后很可能就他们一家子彻底称霸普通话语音研究室了。”   “你们家不也是一家子三口凑一块儿称霸科学院么,往后你们潘家直接叫称霸家族好了。”宋海林挑了挑眉毛。   “你们还一家子称霸公检法呢。”潘世呈怼回去。   宋海林没搭话,看了看窗户外边,说:“前边停停。”   “干嘛?”潘世呈看了看前边的商场,“你要买东西啊?”   “嗯。”宋海林打开拿着手机摁了几下,然后打开了车门,“阳阳好歹叫我声哥呢,你这个堂哥送了开学礼,三件儿呢,我不也得送件儿啊。”   “那三件儿是我们全家一块儿送的,相当于一人一件儿。”潘世呈说。   一开门,外边的热浪就裹了一身,让人恨不得再钻回车里凉快会儿。   他回来的时候提了一个纸袋子,潘世呈凑过去看了一眼,“哟,kindle啊?还以为你早被时代给甩在尾巴尖儿上了呢,还知道这个呐?”   宋海林挥了挥手机,“网上查的,就查送文学院大一新生什么礼物。”   “你应该再查一个,送刚回国的发小儿什么礼物。”   “送你一大嘴巴。”宋海林笑着把东西放在了车后座上,放好之后突然想起来,问:“哪个大学?”   “能是哪个,我们家优良无敌的学霸基因,”潘世呈拐进了大学城,“珠城大学呗。”   “老师,这个‘隔与不隔’您上课就稍微提了一句,您能具体说说吗?”潘屹阳推着轮椅的扶手慢慢地教学楼外边走,边走边问。   轮椅上坐的人轻轻地笑了一声儿,“这节选修课原本是针对高年级的学生进行一个考研的针对性指导,应用型的课,你作为大一的学生,其实我是不建议是选的,应该先打好基础。”   潘屹阳嘿嘿笑,“我这不是冲着老师的个人魅力才去听的嘛。”   其实他一开始选这节课,确实是冲着老师去的,不过不是眼前这位。这节课挂着的是以前和他住同一栋楼里的魏老师的名字,他本来想去课堂上来出偶遇,结果上第一节 课的时候才发现,魏老师只负责后边明清小说的部分。   但是听完这个不认识的宋老师一节课之后,他当场就把魏老师给抛在了脑袋后边,苏老师的个人魅力的确不可忽视,讲课方式尤其吸引人,客观的说,比他以前的邻居魏老师那种老干部似的高深而又干巴巴的理论来的吸引人多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苏老师只是一个博士生,替博导李教授接下来的这节课,巧的是,苏老师和他们家也住在同一栋楼上,所以,上完课之后,他们正好能顺道儿一块儿回去,他还能在路上继续问些不懂的问题。   苏老师没接他这句话,清了清嗓子,开始回答他的问题,“这个涉及到王国维先生关于人类在审美领域感知世界的直觉论,简单来说,所谓‘隔’,就是距离,让人不能直接有所体验的文学作品,例如写作手法中的象征、隐喻,再比如朦胧诗,李商隐,都可以用这一个字来描述;所谓‘不隔’,恰恰相反,就是直接的认知,例如白描,再例如杜甫,可以划归为‘不隔’的一类。”   “那是不是一个文学作品,我们来进行评价的时候,都可以套用‘隔与不隔’?”   “对,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相反的概念,不是隔就是不隔,必定能用其中之一来形容。”老师点点头,“如果有兴趣,你可以去看看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在大一多看点文学理论对你以后的学习有好处。”   潘世呈刚要说好,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了两下,他单手推着轮椅,拿出手机看了看,是他堂哥发来的微信。   “大门口等你。”   他回了一个“好。”   “老师,我今天不回家了,我们一块儿走到校门口,您自己回去行吗?”   “我又不是小孩儿,自己还回不了家么。”苏老师笑,然后伸手在口袋里拿出了一颗糖,朝后递给潘屹阳。   “老师,我也不是小孩儿。”潘屹阳接过了糖。   糖纸是扭结包装,亮闪闪的,在太阳底下更是闪出了各种颜色。   他当场就剥开了糖纸把糖放进了嘴里。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原本倚在靠背上的苏老师正把腰扭了个九十度,脖子也顺延下去跟着扭了九十度,抬头看着他。   他正搞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舌头像被电了一下似的,又苦又酸的味道里搀着一股浓浓的化工味儿沿着口腔蹿进了鼻腔,整张嘴都麻了,有一种被热水烫皱了的感觉,差点把眼泪给逼出来。   苏老师正撒欢儿笑着,肩膀一耸一耸的,眼睛都眯缝没了。   好一会儿那糖外边的酸苦味才褪尽,露出了底下的甜味儿。   潘屹阳故意晃了晃轮椅,把苏老师给颠了一下,“老师,您应该经常被打吧。”   “哈哈哈没有,”苏老师笑得说话声儿断断续续的,“哪好意哈哈哈,思打我,我外表看起来这么纯良无害甚至还非常可怜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突然僵了脸,嘴角垮了下来,但是声音没收住,僵着脸笑了两声越来越低的声音收尾才彻底停下。   “哥!”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哥!”   潘屹阳喊了一声儿。   苏慎已经有很久一段时间没有听过这个叫法儿了,那一瞬间有些恍惚。不受控制地让自己的思维脱离了现在的时间维度,耳朵边上全是重复不断的喊声。   “哥。”“哥!”“哥——”“哥……”“哥,哥。”   变换着语调,变换着情绪。   只不过,声音,在脑子里盘旋,是他最熟悉不过的那个人,也是他最不敢想起来的人。   “阳阳。”   不远处是一张陌生的脸,陌生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苏慎总觉得那人在看到他的时候,缩了一下眼睛。   “老师,我先走了?”潘屹阳远远地朝校门口的人招了招手。   苏慎点点头,温温和和一笑。   “哥。”潘屹阳蹦了两下,一下子搭上了潘世呈的肩膀,“你终于回来了。”   潘世呈还是愣愣地看着苏慎慢慢推着轮子往前划的背影,眼睛有些涩。 第一回 面对面地见到苏慎这个人。   和他听来的,照片里看见的,差很多。   这个人笑起来端端的,又斯文又带点儿狡黠,他在划轮椅的时候慢悠悠的,不怎么专心,边划边走神,懒洋洋地在一群急着从太阳底下往空调屋里逃的一群人中间,不紧不慢。 第一回 看见他的照片,是高二那年的暑假。   宋海林的手机屏幕上。   他穿着白衬衫挽着袖子,手里拿着一根水管,里边冒出来的水把衬衫湿成了半透明的,贴在身上,他仰着脸,看着镜头那边的人抿着嘴笑。   “他叫苏慎。”宋海林光是看着他的照片,就笑得一脸耀眼灿烂。   那时候潘世呈不懂什么情啊爱,但是看着宋海林的样子,他很惊讶。在他印象里,宋海林是一个对周围的事物都很难提起兴趣来的人。他不怎么喜欢和别人打交道,也不喜欢到处出去玩,如果说有什么能让他开心的事情,打游戏算一件,现在,和苏慎相关的也算一件。   只是,苏慎这个名字本身就让他害怕。   “跟你说多巧……”宋海林笑眯眯地给他讲着两个人开学第一天怎么起了冲突,怎么吃了一个回茴香包子,怎么被他用糖整,“……后来才发现,我们竟然是邻居。”   他感觉到从骨头缝儿里升上来了一阵凉气,越往后听寒意越重。姓苏,残疾,邻居。这,太巧了。他好半天才咬着后槽牙磨磨蹭蹭地问出来,“你当时让我查的车祸,是不是跟他有关?”   宋海林没说话,却突然绷紧了嘴唇。   潘世呈紧紧的逼迫似的接着问,“他爸爸是不是叫苏敬霖!”   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他是喊出来的,突然拔高的音调在不大的屋子里轻轻地震颤着。   他妈妈在外边敲了敲门,“怎么回事儿,多大人了,你别和林林吵架。”   “没吵架。”   他回应着他妈妈,眼睛却一眨不愿意眨地盯着宋海林。   宋海林的表情变化让他这么长时间以来憋着的秘密轰然崩塌了,他几乎是跑着跌到了床边,哆嗦着,要打架似的拖出了玩具箱子,他瞪着眼睛两只手举起箱子,把它翻了过来,口儿朝下,拿着一提,里边的玩具稀稀拉拉散了一地。   他拎出玩具堆儿上边趴着的牛皮纸袋子摁在宋海林胸口上,差点把他推了一个跟头。   “你不能这样。”他的声音不高,甚至还刻意压低了些,闷在小小的空间里来回响,“你不能……”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   看着宋海林的表情,他愣住了,然后骤然把手里的档案袋儿给抓紧了些,有一种很不好的猜测从他心里升了起来,让他几乎呼吸不畅。   “你知道!”潘世呈盯着宋海林,重复,“你知道是吗?”   他甚至都没顾得上去解档案袋那一圈圈绕着的线,直接从底部撕了一个大口子,把里边的东西举在眼前,手里抖着那些纸脆脆地在空气里响,他语无伦次,但最后的理智把他的声音给压在了喉咙深处,没通过声带的震荡,用只能让宋海林听见的声音说:“你爸爸就是那个警察,你爸爸当警察的时候替人掩盖了害苏敬霖的证据,那场车祸甚至有可能他直接参与了!你知道?”   宋海林呆愣了半天没说话,开口的时候眼睛湿着,他眨眨眼,声音带着隐约一闪而过的哭腔,用比潘世呈还低的声音说:“我知道。”   “你知道?”潘世呈又高扬起了声音,直接喊破了音儿。   “我,”宋海林深呼吸了一下,“知道,之前只听到了推测,现在,知道了。”   宋海林知道?   潘世呈突然觉得自己这么久的隐瞒全是个笑话。   不管是他还是宋海林,他们都对宋庆有着一种类似对超级英雄的崇拜感,宋海林不像他那样时刻说两句,但他知道,宋海林对他爸爸的崇拜一点不少。一开始的隐瞒,只是不愿意打破这种神圣的崇拜。但在知道了苏慎的存在之后,他什么都顾不得了,顾不得了神圣不神圣。   可是,宋海林早就知道了。   那是第一次,潘世呈对苏慎这个人有了滔天的好奇。   让宋海林明明知道两个人之间有难以迈过的东西还飞蛾扑火似的不管不顾。   他知道注定没什么好结果。   高三第一个学期还没结束。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天气已经冷得让一些人提前穿上了羽绒服,大街上的情景有时候看过去会觉得很滑稽,迎面走来的两个人,一个穿着羽绒服一个还穿着薄外套,互相笑话对方是神经病。   就在一个那样的天气里,宋海林回了学校。   那天没什么不一样,他一进教室就看到了宋海林正坐在座位上低头写着什么东西,他跑了两步,凑过去一下子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大林!你回来了啊!怎么没提前说一声儿!”   宋海林抬起头看着他,像是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似的,反应了半天,木呆呆地说出来一句话,“这道题怎么做?”   潘世呈吓了一跳,才发现他手底下有一张写了一半儿的物理试卷,旁边的草稿纸上乱乱地画着图。   他拧着眉毛想调侃他两句,但看着宋海林那副油盐不进的表情,鬼使神差地给他讲完了那道题。   往后的很多天,宋海林一直都这样。   不爱说话不爱闹,成天趴在桌子上做题,有时候是物理有时候是数学有时候是英语。从来不爱用尺子画图的宋海林,现在就连画个辅助线都会比个尺子,画得板板正正。间或又不懂的问题,还问问周围的学霸。所有的老师都由衷地欣慰。   只有潘世呈觉得不正常。   但是他想问,宋海林却躲着他。不说话,不靠近他。   他甚至都忘了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多久,直到期末考试结束之后,他拽住了宋海林。   宋海林手里拿着一本英语单词书念念有词,潘世呈把书夺过来一把撇了出去,扳住他的肩膀,喊:“苏慎知道了是不是!你他妈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儿干什么!”   听见苏慎这个名字,宋海林明显脱了一下力气,这才像是回了魂儿似的,突然抱着头蹲了下去,嘴里喃喃,“他知道了,怎么办他知道了。”   潘世呈手指蜷了一下,也跟着蹲下去拍他的后背,轻轻的。   “没事儿的,这不是你的错,苏慎会想明白的,上一辈儿的事儿和你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宋海林抽噎了一下,把脸抬起来的时候,已经沾了半脸泪,“可是,”他说,“可是,苏慎的奶奶死了。”   “他不会想明白的,他奶奶死了。”   “哥!”潘屹阳又喊了一声儿,潘世呈才回神儿。   他笑着拎起手里的袋子晃了晃,“想我了盼着我回来啊?还是盼着这个呐?”   “都盼都盼。”潘屹阳笑眯眯地把袋子接到手里,撑着口儿往里看了一眼。   潘世呈把kindle拿出来递给他,说:“还有这个,你林哥给你买的。”   “我林哥?”潘屹阳四处看了看,“他怎么没和你一块儿来?”   “本来是一块儿来的,半道儿局里有事儿,一个电话给叫回去了。”   “哦,下回得叫他出来一块儿吃个饭。”潘屹阳失望地撅噘嘴。   得亏半道儿被叫回去了,潘世呈想,要不碰上苏慎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半道儿上给宋海林打电话的是郑勇,这人出了名的笨嘴拙舌概括能力差,磕磕绊绊在电话里也说不明白到底什么情况,就知道是刚刚逮回去的出租车司机有情况,具体什么情况他也没说明白,宋海林让他把电话给薛之沐,结果他说:“副队,就是她让我给你打电话的,大家都忙着,还有,队长要来了。”   什么叫队长要来了?宋海林拧着眉头琢磨不出小郑话里的意思。   他们刑侦大队的郑队在两个月前调了职,新队长的位置也一直没信儿。这两个月一直是他代理着队长的职务,甚至有不少人猜测这个队长的位置就是留出来给他的。但他自己知道不可能。凭他的资历还够不上,说实在的,按他的资历,现在这个副队的位置都是看在他爸妈的份儿上才能轮得到他。   难不成,郑勇是意思是,新队长要来了?   郑勇这一整句话,所有的字儿他都明白,甚至拆成一段一段的半句他也能听懂,但组合起来就莫名其妙地不懂了。郑勇的语言组织能力可以说是十分神奇了。   他挂了电话,催了一下出租车师傅。   算了,到局里就知道了。   进门的时候,他正撞上薛之沐。   薛之沐皱着眉头从审讯室出来,正在饮水机旁边接水看见他进来之后像是看见了救星,立马迎了上来,“二头儿,出事儿了。”   “慢慢说。”宋海林扫了一眼,没看见有什么新队长。   “没法儿慢,咱弄回来的那出租车司机在垃圾堆那里看见了一具尸体,现在柳诚和杨大海已经出警了。”薛之沐把水杯放下,“那司机叫卢永斌,他今天上午拉活儿,半道儿上把车停在路上进了三井胡同那块儿撒尿,那时候他正碰见垃圾车来清理垃圾,一着急就转进了拐角,正冲着漫出来的半人高的垃圾山,那里地偏,平时没人管,垃圾车就就光清理了一下垃圾桶,旁边堆成山的垃圾没管,也没人看见他,垃圾车走了之后,他才看见那被埋在垃圾山里的尸体,被他一泡尿给冲了出来。这人怂,被吓得不轻,裤子没提就跑了出来,还在路上撞了人。”   “他人呢?”   “审讯室呢,二头儿,你要看记录吗?”   宋海林正要说话,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把电话拿出来,是杨大海打过来的。   “二头儿,沐子跟你报告情况了吗?”   “情况我都知道了,想说什么直接说。”   “二头儿,我们没找到尸体。”杨大海说,“不光尸体,这里根本就没有卢永斌说的垃圾山,我问了附近的人,都说是上午来过垃圾车,都给清走了。”   宋海林皱着眉头,难道是卢永斌胡言乱语?   薛之沐从头到尾一直在竖着耳朵听电话里传出来的内容。   他朝薛之沐看了一眼,“卢永斌的尿检结果出来了吗?”   “他没吸毒,也没喝酒。”薛之沐说,“谈话过程中听不出精神状态是否正常,需要进一步确认。”   宋海林点了点头,对电话那头的杨大海说:“现场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现场就是正常被垃圾车清理过的痕迹,没发现血迹。”   “你们先回来。”宋海林下达了指示。   然后又对薛之沐说:“我再去问问卢永斌。”   卢永斌现在的状态看着比刚开始的时候好了些,也许是因为在警察局有了安全感,但他还是低着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宋海林让他从头到尾把事情重复了一遍,和记录里大同小异。   “你确定从垃圾车进去到离开,你都一直在对吗?”   “确定。”卢永斌的声音很小,但是回答还算流畅。   “是垃圾车走了之后你才在没被清理的垃圾堆里发现了尸体?”   “是。”   “那时候大约几点?”   他想了想,“下午一点刚冒头吧。”   宋海林突然笑了,“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我的单子是用滴滴打车接下来的,都有记录。”卢永斌说,“我把人送下之后觉得尿急,才拐弯去了三井胡同撒尿。”   薛之沐跟着宋海林出去的时候,宋海林突然说,“他在撒谎。”   “二头儿,”薛之沐嗫嚅了一会儿,“您直说吧就,别吊打我智商了。”   宋海林笑了笑,说:“薛儿啊,你不是本地人吧?”   “啊,我老家海城的。”薛之沐愣愣地答。   “那就是了,珠城人都知道,通世大街多少年了,一直是以垃圾桶、公共厕所多著称,那时候我们学《阿房宫赋》,里边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通世大街是,五步一桶十步一厕。”宋海林挑眉,“三井胡同就在通世大街前边一个路口,五十米不到,不管他是从那个方向过来,都没理由专门绕到胡同里。”   “那他去三井胡同干什么?”   “不知道。”宋海林摇头,“且先不管他去三井胡同干什么,那具尸体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是他臆想出来的。”   “他会不会是想混淆视线,逃避肇事的责任?”薛之沐提出推测。   宋海林的脸色阴沉得吓人“有这个可能。但也不排除这人本身精神状态就有问题,妄想症之类的。”   薛之沐看着他的脸色,缩了缩肩膀,没说话。这时候说话就是自找不痛快。   杨大海回来的时候先问候了那卢永斌八辈儿祖宗,柳诚稍微文明点儿,只是皱着眉头跟宋海林分析了一通这人胡说八道扰乱警方视线的话,最后才亲切地问候了他祖宗。   “二头儿,我看着人应该就是有臆想症。”杨大海说。   宋海林没跟他们搭腔。   柳诚整理完资料之后交给宋海林,然后过去和薛之沐杨大海凑了一堆儿,“诶,我听说要来个新头儿了。”   宋海林翻着资料的手停了停,才想起来这茬儿。   看来真的是要来个新队长。   “不知道新头儿什么样儿,以前咱们郑队多么和蔼可亲啊。”   “我可听说新头儿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外号活阎王,”薛之沐燃烧了她的八卦之魂,“原先在分局,那个连环碎尸案还有那个水库悬案都是他破的,你说这人不会太变态吧?要是他往后……”   她还没说完,门口就穿来了一个声音。   “身份证是在这儿办吗?”   众人齐齐朝那人看过去。   门口是个年轻男人,小平头大眼睛,黑色的印花肥T恤,带链子的短裤,人字拖,脖子上还露出来一小截纹身,整个人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活像个摇滚青年。   杨大海抱着胳膊,感情今儿精神不正常的都往他们跟前儿凑过来了,先来了个谎称看到尸体的肇事司机,现在又来了个跑到刑警大队办身份证儿的。   诚心捣乱找不痛快呢。   “你小子麻溜有多远赶紧跑多远,来这儿办身份证你找抽呐!”老杨暴脾气,喊了一通。   “这儿不办身份证吗?”摇滚青年没眼力见儿似的,继续问。   “办身份证去派出所,来刑侦大队捣乱呢!”杨大海虎着脸吼他。   “哦——”摇滚青年拉长了音做恍然大悟状,“这里原来是刑侦大队啊,我一看都在这儿闲聊还以为是派出所呢。”   他这话一说出来,在坐的人都黑了脸。   这要是再听不出来这人在讽刺他们,就白活这些年了。   宋海林正要说话,从档案室出来的郑勇突然喊了一句:“朐队!”   语惊四座。   朐……队?   队长的队吗?   还是对号的对?   郑勇看了看现场的状况,舌头打了结,本来就不善于解释状况的他现在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看了看大家,一指门口的摇滚青年,说:“新队长。”   大家倒吸一口凉气。   谁能想到队长这德性啊。谁能想到分局名声滔天的活阎王这德行啊。   新队长和蔼一笑,挥了挥手,说:“大家好,我是朐施然,从今天开始,是刑侦大队的队长。”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一干人等的表情各有颜色。薛之沐倒吸一口凉气,有点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看起来就算是在不靠谱的青年堆儿里都算得上非常不靠谱的人就是那个,传说中铁血手腕干净利落破悬案的活阎王,她赶紧闭了嘴,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柳诚下意识想吹口哨,硬是在宋海林未卜先知地瞪了他一眼之后忍住了,至于刚才暴脾气的老杨,数他脸上表情精彩,这下乖觉成了温顺的小绵羊,也不敢吱声儿了。   “朐队,我是刑侦大队副队长宋海林,你好。”   众人还处在复杂的情绪里不能自拔的时候,宋海林率先站起来,朝朐施然伸出了手。   朐施然回握了一下,脸上的笑平添了点儿戏谑的意思,不过,不知道掺杂的这股子小玩味是从哪儿带出来的,他轻轻地跟着念叨,“宋,海林。”   薛之沐看了一眼柳诚,正要用眼神商量他们剩下的人起来自我介绍的顺序,椅子腿刚在地上磨了一下,朐施然突然整肃了一下他的表情,沉着声音问宋海林,“问没问周边的群众,一共出入了几辆垃圾车?”   宋海林被他连过渡都没有的突入案情弄得懵了一下,不过得亏他反应快,立马抓住了他这话里边的关键。如果的确存在这么具尸体,那么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就是在被卢永斌看见之后马上进了另一辆垃圾车清理了现场,他不禁被朐施然灵活的思维惊了一下,怪不得是活阎王。   “可是,”宋海林说:“垃圾车都是由市里统一管理,不会重复清理,一般人也没权利利用公共资源。”   朐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说:“你都说了,是一般人,才没权利。”   宋海林吸了一口气,马上朝杨大海看过去,“老杨,汇报情况。”   这时候老杨正在和郑勇进行眼神交流。   “我操怎么回事儿!这家伙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儿,消息太灵通了吧,真神了他。”老杨的眼睛说。   薛儿瞄到了他们,她的眼睛插嘴,“不愧是活阎王,太可怕了。”   郑勇心虚的闪了闪,眼睛说:“我说的。”   “老杨,汇报情况。”宋海林又叫了一声,声音明显提高了不少。他平时和这些人都是嘻嘻哈哈惯了的,但在这个新队长看似懒洋洋实际审视的眼神底下,这么松散的管理让他感觉到下了面子,忍不住用了呵斥的语气。但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么一把声音拔高,他急切扳回面子的行为更是让他尴尬。   好在朐施然看起来不怎么拘小节,早就把眼神转向了老杨,仔细听着他从头到尾汇报情况。   老杨他们果然没问清楚具体垃圾车的出入情况。   听完之后他皱了皱眉头,连思考时间都没留,好像早就料到的似的,也没责怪,直接说:“杨大海和柳诚再去现场确认一遍情况,务必把垃圾车的确切出入时间弄明白,另外柳诚再仔细勘察现场,还有,甭急着回来。”   “薛之沐和郑勇,再去审那个司机,叫什么来着?”   “卢永斌。”“不重要。”宋海林回答司机名字的同时,朐施然自己也回答了自己。   他掀了掀眼皮,几乎没有停顿,语速极快地继续说:“那家伙不老实,他在撒谎。”   “宋海林,你和我去城东垃圾处理厂。”   他把任务都布置完之后,众人都面面相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说的不明白吗?”朐施然歪头问。   薛之沐率先站了起来,说:“明白!”   剩下的人也都才刚被摁了开关似的站了起来,各自去办事儿。   朐施然是个行动派,接到他们都听明白的信号之后,立马转了身往外走,宋海林抓起车钥匙跟上。   他们走了之后,薛之沐才小声说:“新头儿怎么会认识我们!他怎么知道我们各自擅长干什么他怎么给我们布置任务这么得心应手他怎么弄得好像跟我们共事半辈子了似的!太可怕了这个阎王。”   正准备往外走的柳诚跟着附和,“可怕。”   郑勇偷偷举了举手,说:“新头儿早就过来一趟了,刚才是被张局叫去说话了。”   “我操!”老杨喊,“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你们都没在。”   柳诚皱了皱眉毛,“卢永斌那案子,你说的?”   郑勇点头。   “可怕!”柳诚又一遍感叹了一下,“从郑勇嘴里竟然能把案子听懂还找得到关键点还能推断出来卢永斌在撒谎,可怕。”   “可怕。”薛之沐也跟着感叹。   在郑勇的总结能力之下能存活下来的,也就这个新头儿了,神奇!   叫什么活阎王,明明是活神奇。   城东垃圾处理厂离市里远,一路畅通都是绿灯的情况下开车尚且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更别提这条路上还是堵车高发地。   宋海林开着车,朐施然把车窗打开,慢慢抽着一根烟。   他瞄了一眼现在歪戴着一顶鸭舌帽被烟呛得咳嗽的朐施然,对这个人起了浓重的好奇心。   朐施然抽完一根烟之后,倚着车门往宋海林那边看,“好奇?”   宋海林惊了一下,应了一声,“有一点。”   “我习惯在环境改变之前适应环境。”朐施然说,“所以,我可能比你们想象的还要了解你们。”   宋海林专心看着路,“你为什么觉得卢永斌没有胡言乱语?”   朐施然好像是笑了一下,也好像是没有。   为什么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正常人甫一开始在垃圾堆没有发现尸体之后第一反应都应该是那个自称目击者的人捣乱,如果他本身不是一直关注着这一系列事件,估计也会这么想。   为什么这个问题,答案很简单。   因为他是朐施然。   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寻找一个答案。从前破水库悬案的时候,也有人问过他,为什么你会往这个方向断定。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走神儿想了想,正要说话的时候,宋海林的电话突然响了。   宋海林看了朐施然一眼,摁下了免提。   里边传来了杨大海的声音,“二头儿,确实是两辆垃圾车。第二辆是在下午一点二十左右进了胡同,那时候卢永斌应该是刚刚开车跑走。”   宋海林看了朐施然一眼,没说话。   就快到城东垃圾处理厂了。   朐施然朝电话里说:“知道了,你们原地待命,另外,你去问问柳诚有没有发现异常。”   杨大海在那边愣了一下,好半天才说话,“明白了头儿。”   挂了电话之后,朐施然突然笑了起来,迎着车窗里灌进来的热风,哈哈大笑,边笑边磕磕绊绊地说:“二头儿哈哈哈二,哈哈哈头儿,哈哈哈哈哈怎么想的二头儿。”   宋海林突然被晃了一下眼。   这种笑法儿,实在是太熟悉了。肆无忌惮的,孩子气的,耸着肩膀不管不顾地笑。   他叹了口气。   朐施然突然止住笑,严肃着说:“因为,直觉。”   宋海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之前的问题。   厕所文化几乎所有的学校都有,不管是小学中学还是大学,都避免不了。而且大都千篇一律,大致分为爱情篇,励志篇,国骂篇,以及无病呻吟篇。   同学们在漫长的蹲厕所过程中难免无聊,所以厕所门板上,爬满了各种颜色的笔迹,什么考研中考高考期末考不成功便成仁啊,什么心疼你的心疼啊,什么明天的你会感谢今天拼命的自己啊,什么叉某叉我操|你妈啊,应有尽有。   珠城大学文学院的教学楼里的厕所大致也是这么个情况,但是所谓文艺不分家,鉴于文学院和艺术学院共用一栋楼的情况,所以厕所文化也格外与众不同一些。比如今天某位文豪在厕所门板上写下一首闲来小作的诗篇,明天就会有某位音乐家给谱个曲,后天再来个画家给配副画,总之,多姿多彩。可不管怎么写写画画,总归都是些用以娱乐的内容,观赏性另说,打发时间完全够用,权当一乐。   可是最近二楼东侧女生厕所最靠窗的隔间出现了另一种情况。   某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女学生马同学在某天晚上突发奇想蹲厕所,蹲完站起来的瞬间,借着电压不稳一闪一闪并且还有些昏暗的灯光,她无意间瞥了一眼右侧的隔板,一眼万年,魂儿像是来了个环球旅行,吓得她当场连腰带都没来得及系就落荒而逃。   事后,某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马同学回忆起她看见的那副画都忍不住瞪着眼睛心有余悸。那是一幅用颜料简单描出来的简笔画,她见过很多次,黑色的线条,长发大眼的二次元漫画美女,旁边题着洛神赋节选。可是不知道是哪个人,在原画的基础上,用红色的颜料,给她染了一身淋漓的血,看起来视觉冲击力非常强烈。   这个效果,从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马同学腰带都来不及系的反应,可见一斑。   当然,马同学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原因,大致也是因此。   总之,此事在文学院及艺术学院传开之后,同学们除了厕所爆满的情况,基本就不再自找不痛快地去那个隔间上厕所了。毕竟大家都是娇滴滴的女生。   教学楼的走廊在课间的时候基本上是人满为患,苏慎不喜欢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感觉,一般有课的时候都会刻意避开这个时间段,提前过来一会儿。   《古代文学专题研究》的选修课排在周一上午的第二节 大课,上午的第一节课还没上完,苏慎就慢慢悠悠绕到了教学楼的侧门。侧门紧挨着一个高墙,只留出来一个不宽的缝隙,轮椅将将能通过。侧门这里地势高,只在门口搭了一个小小小小的斜坡,高度就赶上了正门口那修了好几轮儿的愣高的台阶。   这个门,除了苏慎和平常用小推车拉着垃圾桶的校工,基本没人来。   今天苏慎过来的时候,却在窄窄的小道儿里边看见一个人。   那人正冲着门口倚在门对面的高墙上,穿着一身儿深灰色的短袖短裤拖鞋,一条腿屈起来,另一条腿朝前伸着,头发半长不短,上半部分揪着扎在脑袋后边,染的颜色是时下正流行着的奶奶灰。他一根儿烟正抽到只剩一个小头儿。   苏慎继续往里划。   奶奶灰似乎是听到了响动,往他这里看了一眼,然后突然摁灭了烟头。   苏慎往前划的动作停了一小下儿,这人,长得流光溢彩的,眼角眉梢都绕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好看。在因为两侧高楼高墙遮挡而不怎么亮堂的小夹道儿里,像个妖精。苏慎突然就想起了这几天学校里流传的女生厕所恐怖画之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可是不得不说,这个男人长得确实好看,让绝大部分男男女女都自愧不如的那种好看。   他靠近侧门的时候,刚才还倚在墙上的奶奶灰突然往前迈了一步,一下子拉开了玻璃门,然后站在一边朝他扬了扬下巴。   苏慎在斜坡底下顿了一下,看了他一眼之后一边顺着斜坡往上划一边说了句:“谢了。”   奶奶灰朝他扬着嘴角笑,“我也正好要进门而已。”   笑完之后,不知道是不是苏慎的错觉,他竟然还扔了一个不怎么明显的飞眼儿。   等苏慎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划了几步之后,奶奶灰才松开门,直奔楼梯,三两步就消失在了拐角。   这个时间段,除了在走廊上背书的考研党,到处都没怎么有人,电梯很快就等到了。   电梯门刚要合上,有个齐刘海女生跑着往这边冲了过来,苏慎眼疾手快摁了一下按钮,电梯门重新打开了一下,女生也气喘吁吁地挤了进来。   这个女生看见苏慎之后,冲他笑了一下,说:“老师好,谢谢老师。”   苏慎记人能力不差,这个女生选了他的那节选修课,回回和另外一个散着头发的女生一块儿坐在靠暖气片那边的第一排。   不过这两个人,上个星期没过来。   他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她的名字,朝她笑了一下,“你是,罗明明。”   “老师,您知道我的名字啊?”罗明明看起来很惊喜。   “我不光知道你名字,还知道你逃了一节课。”苏慎继续笑。   电梯“叮”了一声,到了二楼。   罗明明出了电梯,嘿嘿的也跟着笑,“老师我请假了,刚回学校,有假条的。”   “没假条也没事儿,饶你一回,不过今儿这节课我可得点个名儿了。”   “老师,那我先去教室占座儿了。”罗明明听他说要点名,蹦着就走了。   苏慎在电梯口看了看手机,正好到了下课时间,他找了个角落慢慢等着上完第一节 大课的大部队往教室外边涌。   人走的差不多的时候,他才往教室的方向走。   在走廊上正好看见刚给大一新生上完必修课的魏老师,他本来打算要过去问个好,顺道儿问问魏老师今年负责后边明清部分的课时和必修课有没有冲突。   刚要往上凑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一个灰灰的脑袋冒了出来,一下子搭上了魏老师肩膀,两个人笑着说了什么。   是那个奶奶灰。   在苏慎印象里,魏老师是一个端方不苟言笑的教授,年纪轻轻不光职称高,学术成就也让人羡慕。现在他竟然和那个奶奶灰在走廊里笑着闹了起来,顺便把装着教案电脑的包给挂在了奶奶灰的脖子上。   “你上课没带手机,在我这儿,我替你接了个电话。”奶奶灰说。   “有事儿?”魏老师把手机拿过来。   “艺术学院儿的陆老师,说是孩子找不见了。”   “怎么回事儿?孩子找不见怎么想起来问我了?”   “就那个周末互助活动呗,”奶奶灰把脖子上的包拿下来拎在手里,“不是你们院儿老师牵的头么,老师周末都把孩子往学校送,让艺院和文院的学生给他们上书法课和绘画课,说白了就是看孩子呗。就昨天,说是那个陆老师没来得及接孩子,让一个文院儿的女学生给照看了一下,结果找不着了,家里人昨天晚上找了一晚上,给你打电话好像是要找那个女学生。”   “哪个学生?”   “叫什么……周,周什么来着,我记性不好,你再给打回去吧。”   两个人边说着边走下了楼梯。   魏老师边下楼边打着电话,苏慎看了他们一眼没往上凑,活动了一下肩膀之后抬手看了看时间,进了教室。   他进去之后找前排的同学帮着打开了电脑和投影仪,自己拿出点名册,咧着嘴笑了一下:“咱好久没点名儿了吧,好些同学我都快把名字给忘了,要不点个名儿吧?”   底下的同学都不自觉直了直身子。   “我记忆力还是挺好的,大多数同学我都记得住脸,你们举手答到就行,不过代答不算数。”   有个别的几个开始拿出来手机给各种逃课的朋友发信息。   苏慎扫了一眼底下,说:“都快赶紧告诉你们的朋友们,在我点完名儿之前能冲进教室的,我就不算他们逃课。”   底下在屏幕上噼噼啪啪打字的声音又快了些。   苏慎顺着点名册往下念名字,念到“罗明明”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一眼暖气片的位置。   没人。   也没人答到。   怪了。罗明明按说不至于逃课吧。来都来了。   他在罗明明的名字后边点了点,没画叉,留出了一个空儿。   “周倩。”他念了下一个名字。   没人回答。   他在点名册上打了一个叉。   “潘屹阳。”对勾。   在点名的过程里,陆陆续续有弓着腰往里跑的学生,苏慎笑了笑,没说话。   全部点完之后,那些后来的同学都凑上来把自己名字后边的叉改成了对勾。   苏慎随意瞟了一眼,除了罗明明和那个叫周倩的,都来齐了。   他放下点名册,说:“我们说过,我们这节课是堂应用型的课,我也不是非要强求大家过来,但是大家还记不记得我第一节 课说过什么?这节课写作‘中国古代文学专题研究’,读作——”   “读作,kao考yan研fu辅dao导。”底下的学生们很给面子地边笑边答。   他正要往下继续说。   教室门突然被敲了一下。   “老师,同学们打扰一下,警察。”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   苏慎轮椅的位置和门口正好隔着教室里的小高讲台,从门口看过来,讲台正好把他挡住。   “请进。”他边往门口划边说。   他朝门口抬着头,侧开讲台阻挡的那一瞬间,他一下子愣了,看着门口停了手里往前划轮子的动作。可是轮子的转动没有停下来,他的手指被带着往前夹了一下,骤然一疼。 第50章 第五十章   “苏老师,我们来班上找一个叫罗……”副院长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短头发的女警察。   女警察说:“罗明明。”   苏慎看着门口的副院长和穿着警服的两个警察,本来敏捷的思维卡了壳似的,但又不想把他的呆滞表现太过明显,只能侧了侧身稍作掩饰,装作手忙脚乱翻点名册的样子,底下的同学开始吵嚷,密密匝匝的声音稍微把他拉回了现实基准线上。   罗明明,正是他在电梯里碰见但到了上课时间却没来的女同学。   他抬头故意看着副院长和那个女警察,语调绷得很平静,说:“她没来上课。”   罗明明来了教学楼却没来上课这件事儿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要是状况不是今天这么个状况,他大概能说明白,但是今天状态已经垮了,他只能选择不解释。权当在半道儿没碰见罗明明。   她没来上课,这是个很容易讲明白的事实。   苏慎说着把点名册往女警察手里一递。   女警察接了点名册,看了看,又往前翻了几页儿,“二头儿,从点名册来看,罗明明和周倩的确是关系很好,上课逃课都一块儿。”   宋海林没听见似的,严肃着一张铁面无私的脸发呆,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在沉思什么。   “二头儿。”薛之沐又喊了一声儿。   “嗯。”宋海林回了神儿,不动声色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举在苏慎脸前,故意调好角度遮了自己的视线,“见过这个人吗?”   照片上是一个散着头发的女生,苏慎把视线全部都放在照片上,同样不动声色,可惜余光还是看得到宋海林有些发干的嘴唇。   “周倩。”苏慎说,“她也没来上课。”   照片上的人正是每次都和罗明明坐在一起的女生。   薛之沐看了一眼一直没再问下一句话的宋海林,觉得不大对劲儿。按照二头儿平时的性格,这时候一定会不依不饶紧跟着问上一句,问之前还要让人没底儿似的挂上他的招牌唬人笑,“选修课的学生你是怎么记住的?”   可是今天没有。   他听完这句话之后就又回到了一开始那股子铁面无私沉思的样子。只有天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沉思。   这个时机显然不怎么适合沉思。   薛之沐只能自己问:“您为什么能记得住她?她平时有什么特别吗?”   “教室里的同学我都能说得上名字。”苏慎笑了一下,斯斯文文。   他说完之后又补了一句,“罗明明和周倩平常都坐在一起,靠暖气片的位置。”   薛之沐又看了一眼宋海林。   她小声说:“罗明明上个星期请了假,但是我们不能确定她周末的时候有没有在学校,或者有没有见到周倩。”   谢天谢地宋海林终于是有了反应,“还是得先找到罗明明。”   “老师,打扰了。”薛之沐冲苏慎点点头,作势要走。   苏慎悄悄松了口气,也假模假式地往外划着送人。   副院长往外让了让,门口正好留出来一个空儿,薛之沐和宋海林正要往外走,突然从外边撞进来一个人。   她瞪着眼睛,跑得很急,脸颊通红,没头没脑地就要往教室里撞,显然没想到门口堵着这么一群人。   她步子很急,如果仔细听还能听出来嘴里喃喃地喊着什么“别找我,和我没关系”之类的话。   苏慎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往里冲,尤其是前边的三个人都下意识地闪身避开之后,他就完全正冲着暴露在了门口,因为行动不便躲闪不及。也因为躲不及,他干脆放弃了闪开的念头,顺便利用这不到一秒钟的时间认出了冲进来的人。是罗明明。   他想着怎么倒地才能让他在满教室的学生面前保持风度,还没想出个具体动作的时候,他就被扑了满身。   没有跌倒,轮子很配合地往后划了一下,然后往讲台方向歪的动作硬生生被什么力量阻住了。   他皱皱鼻子,被罩了满身浓重的烟味儿。   烟味儿底下好像还压着些暖暖的从衣服纤维里冒出来的洗衣粉味儿。柠檬的。闻着很熟悉,像是他小时候洗衣服一直用的那种。   扑过来的人不是罗明明。   宋海林一只手扶在轮椅扶手上,另一只手撑在讲台边儿上,手背上筋骨凸出,用劲儿稳着。大概停了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用力推了一下讲台,顺着力道让自己反向直起了腰。   罗明明因为突然出现的宋海林,肩膀被蹭了一下,直接在地面上溜了一下,直接坐在了地上。   “你好,警察。”宋海林没看苏慎,快步转身朝罗明明走过去,“有件事情需要你协助调查。”   他一通抢白让同样走过去准备说话的薛之沐很尴尬,这本来应该是她来说才对,二头儿今天真是不对劲儿。   薛之沐回头看了看那位好像还惊魂未定的老师,那位老师垂着眼睛眨了几下,睫毛随着动作扫在下眼皮上。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等她再回头去看,宋海林已经和罗明明沟通完毕,带着人往教室外走了几步。   她赶紧跟上。   心里却有点诧异,这明明应该是她做的事儿,现在被宋海林大包大揽,显得她才是二头儿似的。   罗明明本来冲进来的时候就受到了惊吓似的,现在看到警察更紧张了,往外走路都走成了顺拐。薛之沐跟在后边,皱了皱鼻子,罗明明身上有带着热气儿哄完的刺鼻消毒液味儿,这个味道她还算熟悉,刚才经过走廊的时候,厕所门口就是这么个味道,几乎传了半个走廊。   副院长故意留了留,临走的时候在讲台跟前儿提高了声音,“没什么大事儿,大家继续上课吧,不要到处乱说。”   底下的同学都拿着手机,说说朋友圈儿微博早发了个遍,听副院长这么说,各个儿大义凛然地端着张严肃的脸点头。   副院长走之后,继续低下头,没编辑完的继续编辑,没回复完的继续回复。   苏慎强撑着翻开讲义接下去讲课,之前准备的考研心得、考试方法和答题技巧一个没说,干巴巴讲了一整节课的理论,好不容易熬到下课,他才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儿似的,撤了力瘫在轮椅上冷汗涔涔。   “我上个星期请假了。”罗明明还在惊吓状态里没回过神儿,说话声音有些抖。   “被害人周倩死前最后一个电话是你打过去的,电话里说了什么?”薛之沐打开录音笔,拿出了笔记本边问边记。   宋海林站在一边,拿出了打火机,摁了一下,蹿出了火苗。   “在人学校里呢二头儿,不能抽烟。”薛之沐提醒了他一下,他才收了火机,烟还咬在嘴里。   “我那天来了个快递,我想让她帮我拿快递,就打了个电话。”罗明明说。   “几点?”   “十二点。”罗明明脱口而出。   薛之沐缩了缩眼睛,正要说话,罗明明又赶紧补充,“我们学校的快递都是在后边标注十二点之前必须去拿,那天短信发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十一点五十了,我还吐槽来着。”   薛之沐盯着她看,手里边转着笔。   “你们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她有什么异常吗?”   “她就光说她也没在学校,我就发短信让快递点儿代签了。”   “她没说为什么不在学校吗?”   “没说。”   薛之沐朝宋海林看了一眼,宋海林叼着没点着的烟摇了摇头。   “警察姐姐,我能回去上课了吗?”罗明明突然问。   薛之沐还没来得及说话,宋海林接接过了话头,问:“你急着回去上课?你们老师讲得很好吗?”   薛之沐愣是没弄不明白宋海林为什么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谈到老师,罗明明稍稍放松了些,话也变多了,“我们苏老师其实是学校的博士生,替李教授给我们上课的,刚考完研没几年,有经验,而且年轻和我们没代沟,讲课风格也幽默,我们院儿好些人都愿意上他的课,都说苏老师就是‘斯文在兹’这四个字儿本身,都觉得他往讲台上一站,儒雅睿智特起范儿。”   薛之沐啧了一下,学中文的人选词儿还真一套一套的,还儒雅睿智呢。不过她回想了一下,也确实是,那个老师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子……儒雅,嘿嘿,这词儿真别扭。   “而且我们上课的基本都是马上要考研的,有大四的也有大三的,老师经常讲一些他的考研经验和方法技巧,所以我得回去听课。”   宋海林说了句,“确实。”   不知道这个确实是在说什么确实。   薛之沐更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了,难道是单纯对这个苏老师感兴趣?   “那为什么上个星期周倩逃课了?这么重要的一节课。”宋海林问。   “倩倩他男朋友……”罗明明刚说出口就住了嘴。   “什么男朋友?为什么不继续说?”薛之沐一激动,冲口而出。   二头儿不愧是二头儿,问的问题个个儿有文章。   罗明明有些为难,半天之后才问:“你们不会把我的话说出去吧?”   薛之沐说:“取证过程是保密的。”   “嗯……”罗明明嗫嚅了一阵才说:“倩倩的男朋友是个……不是,倩倩是被……也不是,反正那个男的很有钱,而且也已经结婚了。”   问完关于那个“男朋友”的详细情况之后,宋海林和薛之沐才结束了问话。   临走出那个特意腾出来的会议室之前,宋海林突然问:“既然这节课这么重要,你为什么迟到了?”   罗明明愣了一下,说:“我去上厕所了。”   宋海林没再继续问。   “那出租车司机昨天吐了实话,说是那天坐车的人就是被害人,目的地是三井胡同前边那条乐安街,估计就是去见他那个男朋友了。”罗明明刚走,薛之沐就跟宋海林说。   宋海林摇了摇头,“不一定。”   共事这么多年,薛之沐实在是太了解宋海林的脾气了,说话说半句,就喜欢吊人胃口,她等着宋海林继续往下说。   “三井胡同那一整片儿都是老城区,没什么可以约会的地方儿,而且那儿离大学城很近,大学城那里步行街购物广场应有尽有,有什么必要特意约在乐安街?所以……”   “所以?”   “我倒是觉得可能是那个男朋友的妻子把她约出去的。”宋海林说完之后又补了一句,“猜的。”   那你可真敢猜。薛之沐心说。   根据出租车司机的供词和其他调查取证,大致能推出,昨天在城东垃圾处理厂发现的女尸是珠城大学大四的学生周倩,遇害时间初步断定为周末的十二点半左右,当时和她同行的是一个小女孩儿,现在处于失踪状态。   珠城大学的老师周末自发组织了课外班,把地点设在文院教学楼里,不求学东西,旨在利用大学生的便利条件及廉价劳动力来帮忙看顾孩子。课外班上午一节课,下午一节课。当时和被害人在一起的小女孩就是珠大文院陆教授的孩子,名叫陆飞白,因为陆教授没空去接女儿,就只好拜托周倩先带她吃午饭,下午上完课之后再去接孩子,谁知道晚上去接的时候却发现周倩和女儿都不见了。   当天,周倩带着陆飞白去了乐安街,出租车司机在周边转了一圈儿之后发现周倩领着小女孩儿拐进了三井胡同,三井胡同地偏,他怕周倩是要对小女孩儿做点什么,犹豫了很久,在附近开车转悠了好几圈儿,送了一趟人之后才决定去看看。谁知道,没看见胡同里有人,顺势尿了泡尿,却把周倩的尸体冲了出来。在之后吓得慌不择路,这才撞了人,被带回了警局。   一想到昨天朐施然老练的敏捷的思维和办事手法,迅速找出尸体封锁现场,一系列安排让宋海林觉得自愧不如。   薛之沐和宋海林边说话边往外走,柳诚的电话打了进来,他在电话里都快哭了的架势,“二头儿,你快把薛儿给弄回局里吧,我们这几个大老爷们儿真快撑不住了。”   那边还夹杂着女人哭喊,杨大海软着声音左劝右劝的杂音。   “周倩的家长还在呐?”宋海林问。   “没走,”柳诚说,“而且陆飞白的家长也来了,他们知道昨天照顾自家闺女的周倩被害之后,在这儿都快哭晕过去了,我们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劝。”   “朐队呢?”   “头儿带着郑勇出去了,好像是在周倩的微信里发现了线索,好像是她男朋友发来约见面的。”   那个男朋友?   “阿姨,您先别着急,我们同事正在积极调查取证……”电话那边突然嘈杂了起来。   宋海林把手机扔给了薛之沐。   被那边的声音给弄得脑袋嗡嗡。   薛之沐把电话往耳朵边上一凑,正赶上周倩的妈妈抢到了电话,在那边嗷呜不清地说什着么警察同志叉叉叉,薛之沐没听出来她说什么,只能稳着声音在电话里劝。   薛之沐还在那边远程劝人,宋海林迈出教学楼,拿出打火机点了根儿烟。   “林哥!”   潘屹阳喊了一声,然后从教学楼里跑了出来,看见宋海林回头之后,边跑边喊:“林哥!真是你啊。”   “阳阳?”宋海林停下了步子,这才想起来,潘屹阳在珠城大学念书。   “刚才我在教室就看着你了,我坐在后边朝你招手你也不看我。”潘屹阳凑过来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宋海林的胳膊。   宋海林心说我哪儿顾得上看你啊,说:“怎么着,送你的礼物还喜欢吧?”   “喜欢喜欢。”潘屹阳笑眯了眼睛,“中午一块儿吃饭吧?我们学校旁边有家烤鱼特好吃。”   “二头儿。”薛之沐好不容易打完电话,叫了宋海林一声儿。   宋海林想了想,对薛之沐说:“我晚点儿回去。”   薛之沐看着潘屹阳,眼睛里的八卦闪闪放光彩,“诶,这小帅哥……”她嘿嘿一笑,充满了老阿姨的猥琐,调子一弹再三叹,“人家才大学生吧?未成年吧?咦——二头儿你……”   “这我弟弟,薛猥琐你快滚吧。”   薛猥琐还是嘿嘿笑,拉长了声音,“弟弟哥哥——哦?这么会玩儿啊?情调——哦?”   宋海林作势要踹她,她赶紧屁股着火似的溜了。   潘屹阳小朋友一脸纯良,“怎么了,她怎么笑得那么……猥琐?”   “她脑袋不大好。”宋海林板着脸说。他的性向不算个秘密,他虽然没经意说过,但局里但凡稍微长点心的大都知道,至于是怎么知道的,宋海林还真不知道。   估计薛猥琐看见潘屹阳和他亲亲热热的,想多了。   “那你们警察门槛儿还挺低啊。”潘屹阳笑。   “几年不见,看你贫的。”宋海林吧胳膊搭在他肩膀上,“长高了不少啊。”   两个人吃饭的时候,潘屹阳说了点他上高中时候的情况,又说了些近期学校里的趣事儿。   什么魏老师打电话哄人被同学听了墙角,什么李教授带着博士生为文学院义务进行考研猜题啊,什么苏老师这么大人了还拿整蛊糖恶作剧啊,什么近期传出来的女生厕所恐怖壁画之谜啊。   说到一半儿的时候宋海林就明显心不在焉了起来,鱼都快熄火了他都不下筷子。   “林哥!你怎么了?”潘屹阳叫了他好几声,不知道是自己刚才说的哪件事儿让他有了这种痛苦回忆往昔的沉思样子。   回过神来,宋海林撅了一筷子鱼,慢慢问:“是二楼的女厕所?”   “啊。”潘屹阳听他是在问“恐怖壁画之谜”,应了一声儿。   “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个星期吧应该是。”潘屹阳说。   宋海林想了想罗明明身上很久都没散的消毒水味儿,沉了沉脸。   如果罗明明上个星期请假了,她应该还不知道厕所有这么个恐怖恶作剧,那么,事情突然变得有趣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八四十九章改了两个小地方,不用特意再回去看了,看马老师划重点就成了。   卢永斌(那个出租车司机)证词里发现尸体的时间改为下午一点刚冒头,第二辆垃圾车进三井胡同的事件改为下午一点二十。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医院万年不变的闷着高温的药味儿消毒水味儿混着尿味儿的模式从一进自动开合的玻璃门就能感受得到,苏慎从小就讨厌这个味道,当然比起这个味道,更令他讨厌的应该是医院本身。   医院还勉强算得上喜人的一点,大概就是电梯的设定还算人性化。   从来到珠城之后,苏慎没去过太多地方,基本就在大学城这片儿来回转悠,但他每去一个地方,最先注意到的必定就是电梯。这么久以来,他经历过的电梯,除了医院,就只有一部专门为残疾人设计了按钮,但让人啼笑皆非的是,那部电梯的正常按钮位置也很低,是他完全够得到的高度。   他在电梯里胡思乱想着,慢慢升到了最顶层。   最顶层的走廊里,味道好闻了不少,清清淡淡的,可能是因为这层都是单人间,没什么人来住的缘故。   走廊上的小护士认出了他,快步走过来从后边推住了轮椅,带着他往走廊北边的病房走过去。   “苏先生,您又来了啊?”   “今天晚了点。”苏慎的语气很柔和,“路上堵车。”   小护士低声提醒他,“胡先生今天刚做完化疗,可能心情不大好。”   “知道了。”   护士把他送到了门口就转身走了,苏慎因为上午和宋海林猝不及防的碰面,心情也不是很好,他在门口硬生生把自己的心事给压下去,推开了门。   病房不是很大,正中间放着一张比一般病床稍大一点点的床,床上的人把被子盖过了脸,只露着一小截短短的头发茬儿,可能因为被子里太闷,盖在鼻子的位置一起一伏的。   苏慎过去把揪着被子边儿把他的脸扒拉了出来,笑,“然然同学,被子里全是螨虫尸体的味儿吧?好闻吗?”   胡宇然立马抬了一下头,把被子给顺势掖到了脖子下边,他勉强笑了笑,“我可是个病人!吓唬病人是犯法的!”   “没睡午觉?”苏慎没大有心情继续贫下去,干脆转移了话题。   “睡够了无聊。”胡宇然每次说出无聊这两个字儿都会忍不住颤一颤,他是一个很胆小的人,但每当说出来这个词儿的时候,就像是给自己积累了一星半点儿勇气似的,一点一点往上摞。勇气,自杀的勇气。   因为人生真的是很无聊啊。   “你没什么想看的书吗?我之前带过来的书也没见你看过。”苏慎嘟囔。   “我又不喜欢看小说。”   “也是……我记得你之前是理科成绩比较好吧,数学天才来着?要不给你拿点儿那一类的书?”苏慎给他倒了杯水,“有个爱好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可我这不还没来得及有个爱好么。”胡宇然好像是苦笑了一声。   苏慎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闭了嘴。   胡宇然抱怨的语气缠得人喘不过气儿。   任谁,遭到了这么大的变故都没办法不抱怨,本来高考结束正是应该高高兴兴迎接新生活的时候,可就那么一夕之间,家里破产,父母双双跳楼,亲戚避之不及,从小就身体不好的他病情恶化,现在只能躺在医院里哪里都不能去动也不能动,一天天,无聊着,等着死亡。   胡宇然知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苏慎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胡宇然心里都明白,一切都和朐施然脱不了关系。至于为什么朐施然那滔天的恨意能在胡宇然面前被挡了下来,唯独放过了他还想办法把他安置在医院治病,苏慎想不明白。   但或许是能想明白但不愿意去想。   苏慎自问这件事儿和他无关,但还是忍不住心虚。   因为,即便他没有参与促成胡宇然家里的变故,但他内心里,实际上是有一种乐享其成的奇异感受。所以,即便现在胡宇然孤苦无依之下对他表现出了完全的信任,他也始终没办法承担起这一片托付似的信任。   胡宇然喝了口水,被呛着了,咳了几声之后,往枕头上靠了靠,“你继续给我讲铁蛋儿哥和大黑子的故事吧。”   苏慎笑了,“你不是不喜欢看小说么,故事小说是一家,你还让我给你讲故事干嘛?”   “我对故事也没兴趣,”胡宇然舔了一下嘴唇,“但是我对铁蛋儿哥和大黑子的故事感兴趣。”   苏慎叹了口气,不大忍心拒绝他。   “上回说到哪儿了?”苏慎问。   胡宇然突然兴奋了起来,去捞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慢悠悠戴上,说:“讲到快放暑假的那段儿,铁蛋儿哥在大黑子家发现了一支钢笔。”   “哦钢笔。”苏慎重复,边组织着语言边说:“你听个故事还专门戴眼镜,怎么,耳朵一块儿近视啊?”   “不戴眼镜听不清楚,我们近视眼儿都这毛病。”胡宇然明显因为马上要听故事心情好了不少。   “胡说,我也是近视眼儿,怎么没这毛病。”   “快讲故事快讲,”胡宇然催他,“权当我想看清楚你英俊的脸成了吧。”   “其实我磨磨唧唧就是为了听你说这话。”苏慎伸手抬了抬他的眼镜。   上回书说到,铁蛋儿哥在大黑子家发现了一支钢笔,可巧,那只钢笔生着锈,和他爸爸墓碑前边年年出现的笔一模一样。   铁蛋儿哥心里疑惑,但没问,这事儿就这么被他装傻带过了。   暑假里,摇滚男给他发了消息报告进程,说,当年和车祸有关的人物他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等确定下来就把情况告诉他。   他顾不上在意。   因为这段时间他奶奶的状态很不对劲儿,比原先更不对劲儿了些,他得一直看顾着奶奶,不让她自己一个人待着,几乎是筋疲力竭。   暑假就这么过去了。   开学之后就进了高三的第一个学期,大家都开始忙了起来,大黑子也从家里回了学校。   学期开始之后没多久,铁蛋儿哥有一天无意间看到了厌世女用来记笔记的纸。女孩子,不管是多么高冷的女孩子都喜欢带着花的纸,这本来没什么稀奇,可稀奇的是,厌世女用的那张纸,他熟悉地不得了。   那是一张泛着年代感的纸页,上边画着点出来的梅花瓣儿,略微有些褪色。   “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的,奶奶每年都给铁蛋儿哥包的红包?”苏慎讲到这儿突然问胡宇然。   胡宇然想了会儿,才回答,“想起来了,那个红包就是用这样的纸包的。”   “那你还还记不记得,每次奶奶都会说什么?”苏慎继续问,自然而然就带了些在课堂上一步步引导学生的意思。   “回苏老师的话,”胡宇然笑,“大概是‘爷爷会看护着你’之类的话吧?”   “胡同学的记性可以说是非常棒了,奖励你一朵小红花。”苏慎用浮夸的语气眯着眼睛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教的是幼儿园,苏老师。”   苏慎发挥了一个优秀教师的职业素养,打岔点到为止,及时拉回正题,“那你还记不记得奶奶刚刚开始不对劲儿的时候,说了什么?”   胡宇然思考了一会儿,好像没想起来。   苏慎提醒,“前边给你讲的时候,我可特意提过好几次。”   “苏老师,你这让我感觉不是在听爱情故事,是在名侦探柯南。”胡宇然皱着脸哭笑不得。   “本来就不是爱情故事,”苏慎说,“我对这个故事的定位就是名侦探。”   “行吧,”胡宇然苦着脸,“我好像是记得提过爷爷,爷爷不见了之类的?”   苏慎点点头,“所以你想到了什么?”   “我操……?”胡宇然说。   你能想到这儿,铁蛋儿哥理所当然也能想的到。   那每年用来做红包的纸,应该是爷爷留下来的,在奶奶的认知里,那就代表了爷爷。或许还可以说,在奶奶的认知里,爷爷留下的被她珍之重之藏起来的东西,在她心里,就代表了爷爷。所以,爷爷不见了,代表的就是,爷爷留下的东西不见了。   铁蛋儿哥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原先提过的肇事男。   因为肇事男是要去偷证据的。   在肇事男看来,证据必定是被锁在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是不是?可是对于奶奶来说,那些证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爷爷留下的东西。   所以,非常可能,肇事男偷走了爷爷留下的东西。   铁蛋儿哥想到这里,马上提高了警惕。他害怕肇事男会做出什么不利于他奶奶的事情。   可是,晚了。   那天他回家之后,奶奶已经去世了。   奶奶歪在墙角,怀里抱着一个开着锁的小箱子,箱子里是空的。   苏慎说出奶奶去世这几个字的时候,很平静,好像真的只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可是,当时看见这个场景的他,没哭没闹,死一般的寂静。那是一种铺天盖地的绝望感,从身体的最深处慢慢干枯腐朽,蔓延出带着倒刺的锈迹,一寸一寸往上腐蚀,从里到外。根本哭不出来。是因为失去了情绪。   感官像是被钢刺直捅捅的豁开似的。   即便是现在,再想起来,那种感觉还像是昨天才经历过似的,突突作痛。   他看了一下胡宇然的表情,显然他也因为这个想起来自己的家人,苏慎马上收起了自己的情绪,把这段儿一略而过,继续往下推进剧情。   在处理后事的过程里,摇滚男陆续给他发了好几条有关当年那些人的消息。   铁蛋儿哥没有看也没有理会。   你可以试想一下,铁蛋儿哥那时候刻意压制自己的伤心,取而代之的必定是滔天恨意。   特别是在他刚刚得知车祸的真相不久,还是原先那帮人,害死了他的父母不说,又回来阴魂不散地害死了奶奶。   能不恨吗?   其实,铁蛋儿哥这时候不管做出来什么事情,都是正常的吧?不管到底符不符合大众的道德观,是不是?   苏慎看着胡宇然,似乎执拗地等他的一个答案。   胡宇然摇了摇头。   苏慎叹气。   确实,胡宇然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正常人。同样的问题,抛给朐施然,得到的一定是点头。他早说过,朐施然本质上和他的想法很接近。   铁蛋儿哥觉得这件事儿和那个肇事男脱不开关系,而找到肇事男的线索就在厌世女身上。   铁蛋儿哥的推断应该是这样:因为爷爷的遗物被奶奶保存的很好,所以肇事男理所当然把奶奶锁着的小箱子偷走了,回去之后才发现偷错了东西,但是估计他意识到了东西很重要,于是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带着空箱子去和奶奶谈条件。   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奶奶因为年纪大了,容易激动,所以……   所以,铁蛋儿哥决定报复。   他想起了摇滚那给他发的消息……   “可是,”胡宇然打断了他,“铁蛋儿哥为什么不报警呢?”   苏慎愣了一下,看着胡宇然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因为警察都是傻逼。”   “警察的确都是傻逼。”有人边说着边推门而进。   听到这个声音,胡宇然下意识翻了个身重新把自己蒙进了被子里,背对着门闭眼装睡。   苏慎朝门口看了一眼,说:“好歹你还穿着警服呢朐队,自己骂自己还爽吧?”   “一般爽。”朐施然盯着病床回答苏慎,边说着边往床边走。   苏慎过去拦了他一下。   朐施然明显不高兴,但还是停下了步子。   “他今天刚做完化疗,很累。”苏慎话里有话的样子。   朐施然哼了一声,走到沙发边上,一下子翘着二郎腿坐下了。   他没避讳屋里还有一个装睡的人,直接对苏慎说:“警察是不是去过你们学校了?”   “我怎么知道。”苏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副不想跟朐施然沟通的样子。   朐施然没戳穿他,继续说:“其实知道凶手的感觉很差劲,明明知道答案,还得从头开始引导着一帮子傻逼警察慢慢从错的那条线儿查起来,真傻逼。”   苏慎没说话。事实上,朐施然能知道真凶,还得拜他所赐。   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狠心路人苏先生。   “只希望你们别在周倩男朋友那条线索上越走越远,”苏慎促狭地一笑,“希望你们能尽快从罗明明那里找到破绽。”   朐施然和他针锋相对,“你要是愿意站出来做个污点证人,我也不用带领着一群傻逼警察当没头苍蝇了。”   “可是,我们的目的不是真凶。”苏慎回头看了一眼病床。   胡宇然蒙在被子里边一动都不敢动。   “我有信心这回能把事态扩大,只要一步一步地领着大家按照我的线索走。”朐施然眯了眯眼睛,“原先‘他们’太谨慎了,下手的都是些孤儿小乞丐,无父无母没人在乎,即便查出来估计不用费劲儿都能压下去,这回这个小女孩儿不一样,这是头一个父母有一定社会地位有一定话语权的小孩儿,人们的想法大多是这样,涉及权利对有一定地位的民众的欺压,会引起普遍的众怒,人们能从里边看到作为民众的被支配和渺小,他们会觉得无能为力,会觉得绝望,会去想就连看似社会地位挺高的人们尚且对这些权利倾轧无能为力,联想到自己就会更叫义愤填膺。公众的物伤其类,大致如此。所以‘他们’铁定会吃亏。”   苏慎听朐施然这么冷静地分析,突然有一种很愤怒的情绪亟待发泄。   利用大众的心理去不顾无辜达成自己的目的。   大众也不是无辜的。   大家一块儿在恶心的泥潭里挣扎。   但事实上,他自己也是这么个想法,自己在心里偷偷想和听别人冷血地说出来,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他觉得恶心。   朐施然恶心,他自己更恶心。   但是,这是单纯的恶心。没有罪恶感。   即便是再重来一次,他也会见死不救。因为只有见死不救,他们才可以凭借这个契机,慢慢地扳倒敌人。   有时候想起来这些年的所做所为,苏慎自己都想吐,也同样不是因为罪恶感。   没有罪恶感源于没道德意识,这是一个人最本身性格上的缺陷。冷漠扎根在基因里,改不了抹不掉。   “你真让人恶心。”苏慎端方斯文地笑。   “你也是。”朐施然亲切地回应他。   病床上的被子轻轻地颤抖着。   苏慎一直赖着不走,一杯接一杯地喝水。   朐施然像是知道他什么想法,也不动声色地跟着耗。   胡宇然窝在被子里,昏昏沉沉的但又不敢睡觉。   直到耗到朐施然的手机铃声在病房里炸开,胡宇然才松了一口气。   朐施然接起电话“嗯”了几声,问:“你们二头儿呢?”   “联系不上?”   “我马上回去。”   讲完电话之后瞪了苏慎一眼,站起来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他的脚步在走廊里越走越远,胡宇然还心有余悸似的,缩在被子里不敢出来。   苏慎过去掀了被子。   他被吓了一跳似的,抱着脑袋往里缩。   “他走了。”苏慎叹了口气。   胡宇然像是反应了一会儿,慢慢抬起了头,眨了眨眼睛,看着苏慎好一会儿才说:“谢谢。”   苏慎没头没脑地突然说:“铁蛋儿哥想起了摇滚男发来的消息,里边有一张照片,写的是,当年处理车祸的警察男,这件事的主要参与者。”   “后边跟着的详细资料是:肇事男这回会急于被派回去偷证据,是因为警察男在仕途上碰见了不顺,怕以后有人翻旧账。”   “你知道吗?那个警察男的照片铁蛋儿哥见过的。就是那张他爸爸和发小儿的合照,警察男就是那个发小儿。”   “而且,警察男,就是大黑子的爸爸。”   胡宇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黑子早就知道这件事儿,因为铁蛋儿哥把合照给他看过,但他绝口不提合照里的另一个人是他爸爸,为什么?还有那只钢笔,为什么?”   胡宇然呆了似的,也跟着喃喃重复:“为什么?”   苏慎突然高高扬着嘴角笑了,“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胡宇然沉浸在刚才被带动的情绪里,一时没缓过神儿来。   “苏慎,你上辈子是说书出身的吧?”胡宇然好半天才终于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苏慎回家的时候正是下午太阳当头,最烈的时候。   因为中午去医院赶得太急,之后又和朐施然在病房里耗,一直没吃午饭,下出租车的时候,他感觉脖子好像有点撑不起来脑袋的重量了。   只能强撑着赶紧往家划。   他现在租的房子在珠城大学的家属院里,这一片儿都是老楼,没电梯,所以他只能租了一个一楼的小门脸。小门脸儿门口没台阶,门槛儿也只是象征性凸出来的一小块儿木头,轮椅进出方便,他打从本科开始就租在这里住着,一住就住到现在。   这里的前身是一个小诊所,不知道原先的主人去了哪里,反正自打他来到这儿就是空的。门口上边歪歪扭扭挂着一个牌子,白底儿红字写着“诊所”俩字儿。   他够不着,一直也没摘下来。   这些年风吹雨打,红字儿的颜色也褪了不少,成了暗暗的粉红。   苏慎习惯性的往那边划的时候,拿那个写着诊所的小牌子当路标,可是今天,他远远的就看见小牌子下边站了一个人。   他没戴眼镜,在远处看不清楚,像打了马赛克似的,只能看出大体的形状。   那人杵在小牌子底下,很可能是要等诊所开门的人。   理所当然就是等诊所开门的人。   想当然。   这两年把这儿当诊所的人渐渐少了,前几年总有这样的事儿发生,苏慎也见怪不怪了。   直到走近了,他才发现自己想当然的思维定势是一件多么应该被改正的缺点。   那个人,是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的,宋海林。   宋海林正用捏着一根烟从嘴里拿下来,远远地看着他划着轮椅的手停在了原地。   他没有迎过来。   很沉得住气似的等着苏慎先动。   要是忽略他现在一动都不敢动、捏着快烧秃了的烟的手指头,大概还是能让人觉得他很沉得住气不紧张的。   苏慎慢慢把手搭在了轮子上,慢慢往前划了起来。   越靠近,手心儿的汗越多。   他划到门口,就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那样,慢慢斜向宋海林的方向抬起脸,说:“这里不是诊所。”   “我知道,”宋海林的声音有些抖,他努力把颤抖压下去,“哥。”   苏慎被这一声哥给叫得撒了劲儿。   憋起来的平静荡然无存。   “哥!”宋海林提高了声音,捂着眼睛又喊了一声,因为一直在抽烟,嗓子有些哑。   苏慎轻声说:“抽烟不好。”   宋海林鼻子一酸,忍不住要哭出来似的,站在原地迟迟不敢动。   苏慎接着说:“不是说过以后别抽烟了吗?”   宋海林突然觉得这些年的委屈呈滔天之势涌了上来,他扁着嘴,一步就迈到了苏慎跟前儿,弯下腰一把抱住了他。他把眼睛埋在苏慎的肩膀上,湿湿热热地流了眼泪。   “哥。”他闷着声音喊。   苏慎没说话,轻轻地在他背上拍了两下。   鬼使神差的,他突然抬起手,在宋海林的头顶上揉了两下。   宋海林的头发剃得短短的,和小时候那种随时讲究着发型的样子不一样,摸在手心儿里痒痒的扎手。   宋海林突然忘了喘气儿。   苏慎把手从他头上拿开的那一瞬间,他就猛的抬起来头,把手摁在苏慎的后脑勺上,狂风暴雨般的吻在了他的嘴上。   浓重的烟味儿,和太阳烘出来的汗味儿。罩了满身。不知道到底是谁身上的汗味儿。交织着。   席卷的,是这些年毁天灭地般的思念。   唇齿间交缠着的,是不甘心又迈不过的思念。   宋海林想,去他的吧,管他什么姓苏姓宋,这就只是他的铁蛋儿哥。   苏慎想,去他的吧,管他的恩仇,这就只是他辗转在梦里想了好些年的爱人。   他们好像是打架争斗一样,和时间和世俗来一出了不起的暂时忘却。   宋海林呼吸急促着,掀开苏慎的衣服下摆在他腰上轻轻捏了一下,滚烫的。手滑过皮肤,手腕能碰得到裤子的小硬边儿,硌人。   “哥。”他抖着声音把嘴唇摩挲在苏慎的耳朵边,轻轻喊,像是怕把眼前的人给吓走似的,轻。   “哥。”   作者有话要说:   紧急刹车。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两个人默契地选择了闭嘴。   这个时候不适合说任何话,或者说,他们两个之间根本就不是能说几句话的状况。心里压抑的情感,不能让语言给出口砍断,也只有在闷头剧烈的喘息里,他们之间横亘的所有一切才可以像是真的被忘了似的。   忘了,但不是没有啊。   所以我们只能装作看不见对方是谁,装作不会说话,假装认不出对方的同时也不让对方认出自己。自欺欺人。   就把这单纯当做一场陌生人之间的互相抚慰吧。   苏慎可以是苏慎,宋海林也可以是宋海林,但是,吻着苏慎的不能是宋海林,摸着宋海林的不能是苏慎。   可是偏偏,背后摔上门,衣服一件件脱下去的,一个是苏慎一个是宋海林。   所以,只要苏慎认不出那是宋海林,宋海林认不出那是苏慎,就可以了,他们就可以死死地挣扎解渴。   宋海林连“哥”都不敢喊了。   他甚至只敢从睫毛缝儿里悄悄看一眼跪在床边上的苏慎。   一眼,悄悄地,只看一眼。   再看一眼,保证不多看。   再多看一眼,就不再看了。   要不,再看一眼吧。   最后一眼。   再最后看一眼,保证是最后一眼。   再,一眼。   一眼再一眼,根本不想停下来。他像是一个没自制力的幼儿园小孩儿,抱着一罐子不能吃的糖,忍不住开了一个头,就垮塌了防线再也竖不起来。   他抬起脖子,去迎苏慎,把眼睛狠狠靠在他的耳根后边,闭上。   苏慎的家很简单,简单到有些过分,一个外间一个里间,外间原先是一个小诊所的店面,苏慎搬进来之后懒得收拾,只是把挡路的柜台都清理了,直接就着原先放药的架子当了书架,只利用起了他能够得着的下边几层。外边放了一个书桌,墙上贴着的边儿都卷起来的视力表也一直没揭下来。   里间原先是诊所的休息室,不大,一张床一个电视一个衣柜。   光从帘子里往屋里照,白天挡不住光,晚上没用处,他们两个人进门的时候,帘子还松松垮垮关着,应该是苏慎出门急,没来得及拉开。   这么看过来,苏慎的生活态度还和小时候一样,得过且过,没怎么变过。   他本身就不是一个善于照顾自己的人,对生活质量也并不是很在意,也就在表面上还愿意意思意思应付事儿。   宋海林在床上趴了会儿,突然伸脚勾开了衣柜的门。   衣柜里的衣服大都是一套套搭好挂在里边的,一溜看过去,衣服也讲究,搭配的也讲究,和这个屋子格格不入。如果说这个屋子一看就是属于苏慎的,和他的性格是浑然一体的草率,那么这柜子衣服,除了大小尺码之外没有一点点属于苏慎的信号。   宋海林挑了挑眉毛,从里边的角落里揪出来了一个看起来很肥的印花白T恤,往身上穿之前,他强迫自己停下了瞎分析的职业病。   苏慎靠在窗户边上抽烟,抽的是宋海林刚才在门口抽的那盒子,看着他把本来是宽松款的短袖撑成了普通合身,借着吐烟的工夫连带着叹了口气。   两个人都没说话。   宋海林穿上短袖之后,半死不活地靠在枕头上把手机连上了数据线,等着手机忽闪着屏幕欲拒还迎地苏醒。   苏慎还是在窗户边儿上,侧着脸发呆,视线估计只看的到不锈钢窗框,但他还是像是能看见一出电影似的,入迷似的一动不动。   手机刚一开机,屏幕里立马提示音一个挨一个都来不及都响完,宋海林急脾气,被烦的不行,使劲去摁中间的键,两相冲撞,手机反应不过来,直接卡死在了当场。   转悠了好几分钟才自动关了机又开机。   这回宋海林长了记性,摁住自己没去碰手机,等手机终于开开,他刚要解锁,突然铃声就响了起来。   苏慎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宋海林这边看了过来,正好和他对了视线。   一触即分。   “二头儿,你终于开机了。”电话里是薛之沐的声音。   “怎么了。”宋海林又偷偷瞥了苏慎一眼。   “周倩死前见的不是他那个男朋友,是那个男朋友的老婆,”薛之沐顺道儿奉承一下宋海林,“二头儿,你这猜案情的技术开了外挂吧,说什么对什么。”   “少贫啊,”宋海林故意板了板声音,“不是我开外挂,是你还是游客玩家,多练练级儿争取拿到内测名额吧薛猥琐。你继续往下说。”   薛之沐心说你比我贫好几个层呢,但是没说出来,老老实实地交代,“周倩男朋友的老婆叫庄姝,她发现有周倩这么个人之后,就用她老公的微信把周倩给约了到了乐安街和三井胡同的交叉路口,打了她一顿出气,因为当时顾忌着周倩还带着一个小孩子,没怎么为难她,据庄姝说,她当时没待五分钟就走了。”   宋海林皱着眉头下意识去摸烟,摸到床头柜上的眼镜盒才发现这是在苏慎家,他收了手,卷着T恤的边儿做小动作,“庄姝开车过去的?行车记录仪有没有?”   “二头儿!”薛之沐突然提高了声音,听筒里冲出来带着气音的高声把宋海林吓了一下,“你真神了——行车记录仪已经查过了,她说的的确是事实。”   “三井胡同是老街区,监控死角,那线索就这么断了?”宋海林嘟囔,“不对,庄姝为什么偏把周倩约在一个没有摄像头的地方?巧合?”   苏慎听见他说话,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所以头儿让我把你叫回来,开会。”薛之沐说。   “马上回去。”宋海林单手拿着手机,捡起地上的裤子穿上,边穿边对着电话里说:“你把行车记录仪的具体状况给我说一下。”   他原本穿得短袖窝在地上团成了一团,上边沾着些不明液体,他提好裤子穿上鞋之后把他一小团拎起来直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然后冲苏慎看了一眼,指了指身上这件衣服,又指了指门口。   苏慎点了点头,没说话。   两个人都没说话。   像是一个仪式感,我们都是陌生人,装不认识不说话。   等大门打开又关上,声音都让人再也想不起来是震了三下还是四下的时候,苏慎才回神。   刚才,他来过了啊。   命这个东西啊,还真好玩儿。   可好玩儿的东西一般都经不起琢磨。   苏慎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两个之间纠缠着些什么,乱麻似的,根本理不清,也不愿意去理清。他不恨宋海林,有些怨,但是点到为止,他实在是还没有拎不清到拿上一辈的错误来惩罚别人。对他的情感,说不上来,因为里边夹杂着太多的东西了。   最多的时候,他觉得对宋海林是深到扎根还不足形容出来的愧疚,卑微,配不上。   宋海林的爸爸一伙人,害死了他的爸妈,害得他瘫了一辈子,害成这样不够,连他奶奶都不放过。   宋海林,爱他,包容他,保护他,甚至还救了他。   没法儿说。   一条命,和三条命一条腿,不是孰轻孰重,是无法比较。   两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之间隔得太多了。那些纠结不清的缕缕细丝紧紧打着比死结还要结实的扣子,横在中间,里边涵盖着的是比一辈子还远的距离。   恩,仇,情,性。   任是一样就够酣畅淋漓地占据心神一辈子,更别说一拥而上的时候了。   他看着垃圾桶里那被团成一团的黑色短袖,突然涌上了一阵难以言说的绝望。   地震之后,我明明丢下了你啊!你还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的时候,我走了。就因为当时对你爸滔天的怨恨,就因为我更加自觉配不上你。然后,我走了。   把你自己扔在病床上的不是别人,是我,是那个你曾经一步一步推着在上学路上来回走了几百几千趟的人,是那个你曾经为他准备了好几天办了一场烟火生日会的人,是那个你曾经看见就眼里闪光叫着“哥”的人,是那个你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在地震里以自己为代价救出来的人啊。   曾经。   然后,那个人,甚至都吝啬等你醒过来。就因为他自私地把仇恨糊在了眼前,不愿意去看到其他一丝的真心。   你不恨他吗?   不膈应他吗不恶心他吗?   竟然这么些年重逢之后还爱着他吗?   不值得啊真的。   我不值得你,从小时候开始就是了。   两个人彼此心怀愧疚。   谁都不比谁好过。   直到把那盒烟抽得见了底儿,他才愣愣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手机。   没怎么注意的,外边的天就已经黑了下来,手机的屏幕上一闪一闪的,是备忘录提醒。   差点耽误了正事儿。   他打开衣柜,挑出了一套搭好的西装,慢慢地往身上穿,穿完之后还抓了抓头发,往袖口喷了点香水。   他等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就有一辆车停在了他家门口。   车里没动静,就光停在这里,没人下来。   苏慎自己打开后车门,撑着座椅把自己弄进车里坐好,往一边移了移,再伸手把轮椅给拉了进去。等一切都收拾好之后,后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车里冷气开得足,汗热气腾腾的被凉丝丝往里钻的气儿冒犯,不甘示弱地也跟着边凉,苏慎把不大舒服地皱了皱后背。   朐施然趴在方向盘上冲他吹口哨,“不得不说,我的眼光非常好。”   “那是我底子好,穿破麻布都好看。”苏慎单手撑着下巴笑。   朐施然猛的把油门轰出去,故意闪了他一下,他一下子撞上了前边的座椅,被抓整齐的头发被蹭塌了一块儿。   “行了你甭管那一脑袋乱头发了。”朐施然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反正你自己抓的也不行,我都给重新给你整理。”   苏慎没搭理他,把耷拉在额头上的头发丝儿一个劲儿都往上捋。   “其实你要是戴个眼镜更有感觉,斯文败类。”朐施然在前边没话找话。   苏慎从后视镜里和他对视一眼,嘴角往下弯了一下,说:“我近视。”   “我怎么没见你戴过眼镜?”   “十来多年前的塑料黑框儿眼镜,怕辱没了您买的这些衣裳。”苏慎往后倚了一下。   朐施然专心看路,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似的。   等红灯的时候他才回头看了苏慎一眼,捞过放在杂物盒里的手表,往后探身子,把安全带给拉长了一大截儿。他抓住苏慎的手腕,把凉凉的表盘连着皮质的带子往上扣,“是该把给你配个眼镜儿提上日程了。”   他盯着苏慎看,这张脸,最适合戴着眼镜把目光藏在底下,冷酷不近人情里透着些变态似的坏,的这种表情了。可惜,苏慎不是这样的人。他时时刻刻又温和又斯文,像一个真正的文弱书生,善良温和,偶尔带点孩子气的蔫儿坏。   可他知道,这只是像。   苏慎不是善良温和的人。   所以他有时候心理不平衡似的,希望苏慎的外在能显露他又残又疯的内心本身。希望这个人不要用那个无害的外表骗人。   可能是存在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思,这个大家眼里的彬彬有礼的人,其实心里多么阴暗肮脏只有他知道,大家都被骗了,都是傻逼。   他一不小心就看呆了。   直到后边排队的车一下接一下地摁喇叭他才回神。   苏慎扬着下巴,眼睛斜睨着他,高高在上,轻声说:“滚。”   朐施然缩了一下,赶紧扶住方向盘把车开了出去,离远了他才让被苏慎吓了一跳的思维回温,回应了苏慎的那个“滚”字,“入戏这么快?戴上手表瞬间起范儿啊?这手表是日漫里弄出来的吧?转换介质。”   苏慎懒懒地倚在了椅背上,半阖着眼睛。   朐施然悻悻地从后视镜里挪了眼睛。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明明知道苏慎是装出来的,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叫嚣,这才是他,真正的苏慎才不是平常的那个,这个他自己要装作的,才是他。   “今天看见件儿怪事儿,你家该不是进贼了吧?”朐施然边打方向盘边说,看戏的语气,“之前我自己画的那件儿印花T恤,我记得是放在你家了,今天不小心在别的地儿看见了。穿在别人身上。”   苏慎睁了睁眼,冷声说:“闭嘴。”   语气不重,但是让人打心底哆嗦,不容反抗。   朐施然眼神闪烁了几下,低声说,无比虔诚,甚至背脊还轻轻地往前弯了一下,“是,主人。”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车开进了一个私人酒庄。   这个酒庄在珠城挺出名,对顾客也没什么限制式的门槛儿,基本上冠个什么二代名儿的都是这儿的会员,光看停车场的气势都能预想得到里边是什么样儿的盛况。   进了大门,一般车直接就顺着最正中有喷泉的大路开到最显眼的那栋建筑门口儿,大都张扬得恨不得乘风而起,宝马雕车,侍仆候门。   但随着夜幕的掩饰,慢慢就有些稳稳当当的车开了进来,基本都从里到外包裹着低调,司机手里拿着一块儿绣着字的深蓝帕子,递给大门口的侍者之后,就在侍者的指引下,往一侧的小路开走,顺着一路上的草木深深,尽头是一栋普通的小别墅。   这个小别墅从外观来看十分普通,是酒庄主人的私人领地,不对外开放,只在特定的日子对特殊的收到邀请函的人开放。   别墅外观和千千万万别墅小区里打模子建出来的一样,找不到任何设计感,但是里边却别有洞天。   朐施然把车停在门口,自己率先下了车,走到后座拉开车门,把轮椅稳稳当当在地上整理好,才一手托着苏慎的大腿一手扶着他的背,把他从车里抱了出来,稳稳地放在了轮椅上,然后又把他的裤子拂平整,给他整理了一下领带,这才走到他身后扶住了轮椅扶手。   门口的侍者认识他们,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说:“苏先生好。”   苏慎没说话。   懒洋洋地牵过了朐施然脖子上挂的小细链子。   链子有些短,故意设计成了这样,拿在苏慎手里,朐施然的脖子就不得不弯下去一个弧度,紧紧随着走路,碰在轮椅的不锈钢支架上,恪愣恪愣直响,像是苏慎一直很喜欢听的冰块儿滑进玻璃杯里叮当乱撞的声音。   侍者把门打开,招呼着人把台阶一侧的斜坡给让出来。   朐施然低着头,绕开台阶前边的一丛花,往一边走。   他们身后的车刚被人开去停下,又一下子冲过来了一辆,开得跌跌撞撞,急刹车,在门口安静又井井有条的气氛里有点突兀,紧接着,后边又来了一辆车,一下子就撞在了前边车的尾巴上,像是紧赶着追过来的。   后边还吵吵嚷嚷地跟来了些酒庄的保安。   门口的人一下子都被引了视线。   苏慎回头看的时候顺带瞥了一眼朐施然。   朐施然低着头,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沉住气没回头看热闹的人,他看见苏慎回头,冲他眨了眨眼睛,用口型比,“注意人设。”   苏慎没搭理他,别管什么样的人设,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看一眼的好吗!   看客心态是群体性动物的共性。   朐施然看他继续往那边看着,撇了撇嘴,干脆把轮椅稍微转了个角度,省的他脖子扭得难受。   前边的车里下来一个男人,头发被风吹得很乱,穿得也非常随意,他把车门摔上,两步就迈到了后边那辆车的侧边,伸手拉开车门揪出来里边一个穿着黑色连体裤的女孩儿。   女孩儿扎着马尾,鼻梁上挂着一个厚眼镜片儿,她被揪下来的瞬间,拿手摘下了眼镜,呲牙咧嘴地去掰男人的手,顺道儿护着自己的衣领子。   “刘诚曦你活腻歪了吧,不让你跟着你就闯进来?能耐了啊?”男人那手指头戳女孩儿的脑门儿。   “我本来就很能耐。”女孩儿抻着脖子往后躲,“凭什么我每次来都只能去前院儿啊,你怎么就能来不一样的地方啊,感情个娱乐场所还搞性别歧视啊。”   “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撕烂你的嘴。”   “那我就跟爸妈告状。”女孩儿梗着脖子不依不饶。   后边的保安都凑了上来,门口刚才给苏慎开门的侍者急匆匆走到了跟前儿把手足无措的引路侍者打发走,低声问:“刘先生,这……”   刘先生看了看那个张牙舞爪的女孩儿,叹了口气,说:“我带来的人,你们别管了,叫人把车给弄好。”   那个侍者立马挥手叫人,叮嘱了剩下的人几句,各归各位。   “哟,还刘先生上了啊?都成先生了?你不走到哪儿哪儿叫你声诨名三少么。”女孩儿好不容易脱离了被揪着衣领子的现状,抖搂了一下衣服。   男人从车里拿出来一个类似化装舞会的面具,一下子扣到了女孩儿脸上,沉着声音说:“闭嘴,这儿的人都不透露真实身份,敢说漏了打断你的腿。”   女孩儿摁了摁面具,嘟嘟囔囔老大不乐意,男人又低头警告她,“面具不准摘,要是有人把你认出来了,让爸妈知道,回家咱俩腿都得断。”   “遵命,刘先生——”女孩儿噘嘴,阴阳怪气儿,“正好我刚从实验室出来,也没化妆。”   那个刘先生没搭理她,低声嘱咐了一边跟着的保镖几句,拎着女孩儿的袖子往里走,女孩儿相比之下就兴奋多了,“哥,那我是不是也得起个化名啊?”   “行啊,随便你,要不叫刘壮实好了。”   “你……”“刘壮实”正要反驳,却被刘先生瞪了一眼,她赶紧闭了嘴。   刘先生冲从一边进来的苏慎点了点头。   苏慎也朝他点了点头,嘴角略微一勾。   “刘壮实”看见他身后跟着的朐施然,倒吸一口凉气。   “你要跟进来的,要是看见什么,”刘先生凭借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看“刘壮实”,“可别后悔。”   这个世界,不是实验室里的化学反应,远比你们这些小女孩儿想象中的,恶心很多。   “刘壮实”咽了口唾沫。   进门之后又换了引路的侍者,带着客人往最里边的楼梯口走,一路上灯光都不强,墙壁上只有隔几步被灯罩掩去了大半亮度的黄光,隐约能闻见熏香的味道越来越重。   顺着电梯下移,到达地下一层之后,光才强烈起来。   别有洞天的洞天也才开始往外冒小尖角。   电梯门口跪着两个穿着暴露的女奴,脖子上都缠着皮质的颈环,链子被扣在墙上,脊背挺得笔直,头扬着,眼睛低垂着,一派风化成了雕塑的样子。   朐施然一路上都低着头老老实实在后边推着苏慎的轮椅,一副我眼瞎什么都看不见的模样,继续往里走。   苏慎有时候觉得朐施然这人真是到了极点的变态,只要他想干的事情,没有什么是干不成的,换言之,无论如何都要办成。   对此最深有体会的,就是这些年和他算是合作关系的苏慎。   从他一开始联系到苏慎,到后来想办法查出了胡宇然的爸爸就是当年的矿主,再到后来报复胡家,现在又一步步往幕后的操纵者内部深入,执拗地走下来的朐施然,几乎是在一个个不可能的目标面前,耐心地让他们都变成可能。   他们用了不少时间精力才好不容易混进这里,据说也是最接近那位高官所做勾当的一个地下场所。   不过高官惯常不露面,这处也不是他自己打理,似乎对这些兴趣寡淡,不常接触的样子。   他们是在三年前才挖到了当年矿难事件的冰山一角。   当时的矿区矿难多发,救援措施已经做得非常到位,只要时间上抓紧,基本就能及时止损,伤亡事件每年都不怎么多。本来朐父那次经历的矿难也只是个小难,但最后却偏偏一个人都没救出来,为什么?这件事儿是朐施然从头到尾都想不明白的。   也是在他在故意用车祸事件来骗苏慎手里的证据开始,他才顺着车祸查出了更进一步的关系网,从而注意到了这些人中间的联系。   那个“他们”的核心人物在背地里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某一次不小心玩儿脱了,死了几个重要的人,那次矿难就是为了掩盖这些死人,才让那些矿工们给陪了葬。   可惜,证据太少太薄弱。   漏洞百出不能够一举扳倒那位权势遮了这一片儿天的地头蛇。   所以他们两个才混进了这里,以期能找到线索。   朐施然原先在分局叱咤风云,不好光明正大地直接往里混,这个主人的角色只能交给了苏慎。   苏慎和朐施然虽然目标相同,但本质上很不一样。   朐施然是疯子,他能在毫无头绪的线索李逮住自己认为正确的就算是没有前路,都要蒙头闯。苏慎不一样,看不见头绪的事情,他不愿意做。   所以开始的时候他很不情愿,只是碍于朐施然的坚持,勉为其难地来了几回,后来在某一次无意间听几个人说起了这里更加隐秘的去处,虽然只是了了一提,可是给了他希望,有希望才又动力。   苏慎这才算是稍微有了些心甘情愿。   事实证明,朐施然的感觉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   事情确实是在朝着渐渐浮出水面的方向走。   再往里走是一个大厅,已经坐了不少人,有些人戴着面具遮着脸,有些人明目张胆,有些人是一个人过来,有些人脚边跪着自己带来的私奴。   这里定期举办活动,只有内部人员才可以受邀前来,有时候是单纯主奴的大型娱乐聚会,有时候是奴隶拍卖,有时候是单纯的调|教表演。   今天的邀请函是深蓝色的,代表着,拍卖。   苏慎来晚了,台上已经有调/教师在展示本次拍卖会的“商品”,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少年少女轮换着往台上领,底下的人懒懒地欣赏,有看得上的就摇铃,碰见长得不错的,摇铃声儿此起彼伏,还挺好听。   台子右前方跪着的是一个戴着笼头的女奴,看不大清脸长成什么样儿。她不是“商品”,而是次次都出现在这里的一个重要人物,具体什么身份说不上来,但他轻轻扬着下巴的样儿,好像在拒绝着所有的人靠近。   苏慎不大爱看这些,悄悄和朐施然说话。   朐施然直身跪在边儿上,高度正好不用苏慎怎么费力,“你们那边这么样了?”   “这得看罗明明什么时候熬不住。”朐施然低声说。   “女厕所恐怖壁画之谜,”苏慎勾了勾嘴角,“听过吗?”   朐施然心里讶异了一下,但是众目睽睽,脸上没往外表现,“这事儿是你?”   苏慎没回答他,拿手摁了摁他的头顶,强迫他低了头,说:“我脾气急,看不得你们慢吞吞的做事儿方式,添点催化剂。”   与此同时,苏慎对上了左前方投过来的视线,他看了一眼,别开了视线。   刘壮实好奇地往这里盯着看,总觉得这人眼熟。   朐施然大概也猜到了有人往这里看,没抬头也没再说话,他心里回应着苏慎前边那句话,“没办法,公务员都这么个尿性,不管哪个部门,集体都属乌龟。”   朐施然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苏慎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上边没有备注,是一串号码。   他歪了歪屏幕,让朐施然刚好能瞥一眼,朐施然看到号码之后,使了个眼色,苏慎会意,挥手让他站起来,推着他往厕所走。   这时候台上第一轮拍卖结束。   台子拐角戴笼头的女奴退了下去。   刘壮实从一开始的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状态里略微回神,他哥哥刘先生正在旁边看热闹似的盯着她看,她不大喜欢示弱,愣是梗起了脖子四处乱看。   她觉得苏慎眼熟,具体怎么个眼熟法儿说不上来,这种状态最磨人,就忍不住多盯着看了一会儿,正好看见苏慎往一边走过去。   她趁她哥哥没注意,偷偷跟着溜了出去。   这里的构造不怎么复杂,但拐角多,她又不敢跟得太近,拐了几步就看不见了苏慎,偏偏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急得她到处乱转。   朐施然在厕所里接了电话。   是郑勇打来的。   “朐队,卢永斌送人到再次回去的那个时间差问明白了,因为他正好在那片儿又接了个人,那位顾客的目的地也在三井胡同附近,他把人送下之后往回返,没走远,本来他就觉得不大放心,而且觉得三井胡同这儿老天爷都想让他去看看,这么着又回来一次,就横了心思,打算过去看看。”   郑勇原话其实是:“朐队,时间差问明白了,因为又接了个人,目的地也在三井胡同,他把往回返的时候没走远,觉得老天爷这么说,就回去了。”   郑勇是个整理线索和材料的高手,多么乱的线索都能捋清楚了,就一点,表达能力是负的。   这话搁平时没人听得懂,但朐施然偏偏不是一般人,在自己脑子里过一遍,都能给他翻译地井井有条。   “那他看见什么可疑人了没?”朐施然压低着声音问,边问还边警惕地瞟着门口。   “可疑人没看见,不过他第二次去三井胡同的客人,据说坐着个轮椅。”   朐施然停了这话突然看了苏慎一眼,然后问郑勇:“问话的人就你自己吧?这事儿你跟别人说了没?”   “跟你说了。”郑勇说。   “没事儿,这是不重要信息,”朐施然暗示,“就别扰乱其他人的思路了。”   挂了电话之后他快步走到苏慎跟前儿,问:“你那天跟踪秦律师妈妈的时候怎么过去的?”   苏慎不大想说话,但还是回了,“我还有其他交通方式吗?”   “操!”因为顾忌着这是什么地方,朐施然压着脾气,也压着声音,倒不是事情本事难解决,只是他计划里只要出现任何非预期事件都能让他的脾气坏到极点,“可巧,这回逮的出租车司机就是送你的那个。”   苏慎也目瞪口呆,这么巧?   “希望别出什么幺蛾子,否则您就是污点证人了。”朐施然处于蠢蠢欲动发脾气的边缘,说话也变得刻薄了不少。   苏慎不想搭理他现在发疯,自己另外有一套考虑。   对他来说污点证人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问题是,警察里边有一个宋海林。编一个切实可行的理由很容易,何况他提前得到了消息,有充足的准备时间。可是,他不想出现在宋海林面前。   只要出现,他有足够的信心,势必到处都是破绽。   “尽力把我污点证人的身份给盖住吧你还是。”苏慎看向朐施然,就是吃准了朐施然这人不接受非计划内事件的强迫症。   刘壮实女士没跟上苏慎,自己反而在弯弯绕绕的拐角绕不出来了,正着急地拐过一个弯的时候,突然撞上了一个黑影儿,把她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后背一下子贴在了墙上。   仔细看过之后,才发现这是那个刚才一直跪在台子前方戴笼头的女奴。   她现在倚在拐角的墙上,下巴轻轻扬着,面无表情,膝盖上有些发紫,刘壮实偷摸抬头看了看,看身量,这人光是屈着膝盖都比她要高上不少,得有一米七靠上了。   刘壮实看着她的眼睛,眼角略微往下耷拉,看不清面貌。   突然有了些亲切感。   她常年和实验室里全副武装蒙着脸的同事以及冷冰冰的程式化的化学反应打交道,对这些相似的——人味儿不足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的亲切感,相处起来也觉得舒服不少。   而且,这个人身上除此之外有种说不上来的东西,吸引着她。   形容不出来。   如果非得要说,那大概是,宿命?   奇怪。   她突然凑过去,面前那人也没躲,直直地在原地看着她没动。   刘壮实凑上去之后没说话,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她自己像是不受控制似的,做出来时候也不知道接下去该干什么。   她似乎应该自我介绍一下。   刘壮实?这他妈什么破名字,也就他哥能说的出口。   刘诚曦?真名儿,不好不好。   刘……什么呢?   她突然灵光一现,说:“你好,我是刘虞姬。”   “你好,我是楚霸王。”女奴一本正经地板着脸顺口接上。   刘壮实窘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   女奴轻轻颔首,忍俊不禁,不过似乎不怎么经常笑的样子,嘴角勾得不怎么自然,她看着刘虞姬表情的变化突然觉得很可爱,看了一会儿突然听到前边有摇铃的声音传过来,这才发现出来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她收起了开玩笑的态度,问:“你迷路了吗?”   刘虞姬点点头。   “我带你出去。”那位“楚霸王”说。   她的声音有点点哑,感觉是被烟熏出来的那种闷着的哑,听起来不怎么自然。   “对了,”边在前边领路走着,她突然说,没回头,“我其实叫ugly。”   刘虞姬跟在后边顿了顿脚步,心想,明明有这么一双有味道的眼睛,怎么叫ugly呢?   作者有话要说:   刘虞姬,她在前边出现过的。   猜笼头女奴是谁啊?   以及,想念大黑子,希望他和铁蛋儿哥早日再见第二面。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因为屋里开着空调,所以窗子都紧紧闭着,这样一来本来就难散的烟味儿酒味儿就更是混在一起出不去了,虽说温度凉凉快快地保持在二十六度,可比起来,还不如外边的日头让人来得舒服。   宋海林闻着这股子味道甚至都有些头疼了起来,再加上吵吵闹闹的恨不得把房顶子给掀了的说话声儿,更让他觉得烦躁,干脆拿了手机推门准备出去。   临出门的时候被他奶奶给叫住了。   “这都快吃饭了,要去哪儿啊?”   “去买点儿东西。”宋海林脸色不大好。   “早回来可,”奶奶嘱咐,还习惯性地拿着小包给他拿钱,“门市部知道在哪儿吧?从小区大门口数第二栋楼底下。”   宋海林挡了钱,有点无奈地笑,“奶奶,我又不是十来岁了。”   奶奶直接把小包给塞到了他手里:“那不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在我眼里……”   宋海林赶紧接了小包,打断了他奶奶这句说了一辈子的“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小孩儿。”   外边太阳的确大。虽然是快到吃中午饭的时间了,还是有不少人聚在仅有的几棵树底下聊天儿,楼底下的绿植不多,也不讲究绿化,空地基本都被各种农用车农具给占了。   小区的房子都挺新,占地面积不大,顶多就是比城里的那些小区大上那么一半儿,住的,是这清水乡所有的老百姓。   前几年地震完,因为房子矮,几步就能跑出去,又是大夏天的,一大半的人都在地里侍弄棉花,不少人都是从地里出来看见建筑才后知后觉地震了。   人没事儿,就是整个清水乡的房子基本上都成了废的,一时半会儿都修不起来,老百姓也没那些钱重新去盖,政府干脆做了主,把这大片房子占的宅基地地给征了用于什么什么经济建设开厂子,然后用换的这些钱圈了片儿地盖了个小区,把人都给安置了进去。   这么说起来,宋海林回老家也是这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   从前说好了只占房屋地基那块儿,厂子给钱给的也痛快,可过了这些年,眼看着他们就膨胀了,非把房子周边那些地都给圈进来。   宋家本来就不种地了,农用地倒没什么,给钱就成,可问题是,那些人要圈的地正圈到了宋家的祖坟。   因为这事儿,宋庆一个电话把宋海林弄回了老家,主持大局。   宋海林本来没答应。   局里的案子弄得他连轴转恨不得连睡觉的时间都省了,同事们各个儿一秒时间掰成两瓣儿花,哪还能在这关键时候请假啊。   周倩被杀案和女童失踪案虽说是方向一致,可现场发现了疑点,认为并非是同一人作案,案子本身就扑朔迷离,这么一来就更没有头绪了。眼看着好几天过去了,警方还是束手无策,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即便当时女孩儿没死,也已经错过了最佳营救时间。   那女孩儿的家长这么些天被折磨地心力交瘁,找不到嫌疑人没地儿撒气,只能把一腔怨言都赖到警察身上,他们的赖法儿不是像周倩父母那么个待在警察局蒙头哭的赖。要只是在警局闹闹还好说,可他们两口子都是知识分子,在本地也算得上是受人敬重的人物,孩子的父亲写了一篇长文,可称是字字泣血,托报社相熟的编辑给发了出来,还顺便在网上也贴了一篇。   一时间引发了众怒,网民们口诛笔伐还扯出了几年前的一起虐童案,差点写出来一出阴谋论。   公信力遭到挑战,警察又实在是无能为力,情况可以说得上是窘迫。   不知道为什么,朐施然在这段时间一直都显得有些优哉游哉,看到网上的消息之后不仅没着急,看着还有点懒散,一点都不像是传闻中稳准狠的铁血手腕。   为此,郑局长拍着桌子发火,并且正式拍板儿两起案子分开查,把女童失踪案交给了办案最有一手的老刑警边航边队长。   事情也奇怪,就在众怒都到达了一个不可调和无力回天的情况时,朐施然才像是回了血似的,提出了关于罗明明的疑点。   边队长正指挥着人都不眠不休凑在电脑旁边彻查监控,用的是最费力的笨办法,但说实际的,这个时候,也无所谓什么聪明办法笨办法,因为也没实在什么其他办法可用。朐施然针对罗明明这看似没头没脑的提议,惹恼了边队,当即拍着桌子骂起了朐施然,什么一点不成立,什么不踏踏实实干点有用的事儿,什么年轻人心浮气躁。   正骂着呢,郑局长亲自过来把宋海林叫了出去。   亲自把他提溜出去,在这个紧要关头给他强制放了假。   迫于官位越坐越高的宋庆亲自嘱咐。   宋海林在小区里边溜达边叹了口气。   边航为人老派,硬气又固执,靠着自身的邦邦硬经手的案子走到今天,一直就不喜欢宋海林这种靠着家长荫蔽的人,从前不喜欢,估计来了这么一出儿之后,就更不待见了。   宋海林几乎能想象到回去之后会怎么被边队怎么指着鼻子骂。得亏他不在边队手底下,他心想。   “狗蛋儿!”有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宋海林下意识回了头。   不远处的树荫底下坐着一个妇女,这喊声儿就是她发出来的。   她看见宋海林回了头,冲他不好意思地一笑,“你也叫这名儿啊?我这,叫我们家猫呢。”   宋海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只肥壮的花斑猫正在他不远处的草丛里窝着,听见喊声之后才蹭出来。   猫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名牌儿,宋海林几乎不用凑近仔细看就知道那上边写着苏慎一笔一划的“狗蛋儿”仨字儿。   狗蛋儿好像不认识他了,但又好像认识,站在原地踌躇了很久,才下定了决心似的,慢慢地挪到他脚边蹭了蹭。   狗蛋儿这些年也老了不少,毛有些秃,也没原先那么爱跳了。   宋海林鼻子有些酸。   “诶真奇了,我们家猫从来不亲人,怎么就往你那边儿凑啊?”那阿姨拎着马扎走了过来,顺了顺狗蛋儿的毛,把他抱了起来。   “我,有猫缘儿。”宋海林说。   他话刚说完,就有一个声音从楼道口喊过来。   “妈!你那上官端木又重播了,还不回家啊!”   “正要回去么这不。”   宋海林正冲着那边,那说话的人刚出楼道口也往这边看,两个人一下子就对上了视线。   田喆这些年在外边自己开了一个修车店,维修加汽车美容干得顺风顺水,隐约也有了些成功人士的样子。这次他抽空回来,也是为了征地的事儿。   他看见宋海林,愣了愣,然后往这边走了几步,“好几年没见了哈?”   “是。”宋海林感觉气氛有点尴尬。   “你们俩认识?”田妈妈抱着狗蛋儿在一边问。   “妈,你先上去吧,我们说句话。”   虽说是这么说了,等田妈妈上去之后俩人好像还真没什么话可说,在大太阳底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老半天,田喆才挤出来一句,“你原先给狗蛋儿买的逗猫棒,都玩秃噜了,狗蛋儿还当宝贝呢。”   “啊……我好些年没见着它了。”   宋海林说完这话,田喆突然吓了一跳。不大确定这个“它”指的是狗蛋儿还是苏慎。   根据上下文分析,八成指的是狗蛋儿,但要从另一种情况分析,剩下二成也可能指的是苏慎。   因为这个,他一时也尴尬地没话说了。   两个人扯了会儿关于征地的事儿,换了名片各自走了。   田喆看着宋海林名片无限唏嘘。   好像昨天还都是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小孩儿,现在竟然都开始真正像一个大人一样,开始交换名片了。   他看着那张画着警徽的名片,想了想,收到了钱包里。   苏慎这些年不大回来,他已经没家了。   政府按照宅基地分房子的时候,那小区里的楼房被他叔叔给分走了,他当时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也没争,这儿,已经没有属于他的一席之地了。   每年也只有清明的时候,他会回来上个坟,顺道来田家坐坐,有好几年过年,田喆都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过,都被他给拒绝了。   他这是在刻意让自己无牵无挂。   其实,这些年苏慎一直在干的事儿,田喆心里大概有数。   从他和朐施然同时出现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要坏。   更准确地说,从朐施然的快递来的那天开始,苏慎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样儿。   朐施然是一个催化剂,催动着苏慎心底里被强压下的那点儿怨气慢慢升腾。因为这个,田喆非常讨厌朐施然。   同样讨厌的,还有宋海林。   如果说苏慎自己给自己粉饰的乐观旷达被打碎,朐施然是个催化剂,那宋海林跑不了,是那个最直接的诱因。   当年苏慎和宋海林的事情给家长发现了。具体怎么被发现的,田喆不知道,也不知道后来这事儿是怎么收的场儿,反正闹腾了那一阵,这事儿还没弄出个结果,苏奶奶就出了事儿,他帮着苏慎料理事情,眼看着苏慎面上装得啥事儿没有,还把急匆匆赶回来的他叔叔给骂了个狗血淋头,那一阵,只要垮下来不料理奶奶的后事,他就像个没生命力的行尸走肉,不动弹不说话。   再后来知道了宋庆的事儿。   不知道苏慎和宋海林说了什么,反正宋海林转了学。   再然后就是地震之后。   他眼看着苏慎两只手都泡在血里似的,指甲盖儿翻得不成样子,是用一双血肉去对抗钢筋水泥留下来的印儿,在急救室门口哑着嗓子什么话都喊不出来地流眼泪。   那副样子让人心疼。   他嗓子哑了,说不出话,只能看见他的口型,“我什么都没了,不能再失去你了。”   田喆觉得心脏疼得抽抽。   老天爷真是偏心眼儿,凭什么这么讨厌苏慎啊,他这辈子本来都已经够苦了,但还嫌不够似的,非要让他更苦。   宋海林他妈妈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一来就先扇了苏慎一嘴巴。   苏慎什么话没说,也没躲。   她一腔又急又悲的心绪没处发泄,都转嫁到了苏慎身上,骂他丧门星,骂他命硬克人,克死家里人再克旁人。   田喆听了这话,想上去把她的嘴撕烂。   谁都可以这么骂苏慎,但是就他们宋家的人不行。他知道内情,说句不好听的,他们现在看不起苏慎,嫌他是村儿里的,嫌他这嫌他那,但没有姓宋的,苏慎一家子活得比他们要好。苏家一家人不是苏慎克死的,分明是姓宋的一家给克死的。   可苏慎任她怎么骂、怎么打,就是不动,没听见似的就光盯着急救室的门,一动不动。   但田喆知道,他不光听见了,还记在了心上。   这一席话,扒光了所有隐藏的腌臜。   让苏慎本来就蓬勃着往外冲撞的怨恨见了光飞快生长,迅速冲了出来,不带任何准备时间的,罩住了他。   等宋海林脱离的险境之后,他才跟着安安静静地在病房外边看了一眼,很久之后才转身走了,走得不拖泥带水,是再也不会回头的架势。   宋海林的妈妈端着一副高高在上让人看了就烦的架子。   田喆恨得牙痒痒。   要不是宋家的这些人,苏慎哪至于现在偏执成了这样。本来他心里不好的想法,他的不甘心一直都被他自己压得死死的啊,这么些年了,一点苗头都没有。   偏这些人不给活路。   就连他这个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都觉得滔天地怨。   凭什么你们这些凶手反而来高高在上地拿你们制造出来的悲剧刺被害人呢?   宋海林溜达到门市部转了一圈儿。   门市部还是原先那个人开的,里边的货架结实,在地震里也没被砸坏,现在还接着用。这些年来,社会在进步,门市部也跟着起了个“超市”的名儿,挂上了崭新的牌子,里边也再看不见那些山寨货了。   他在里边转了一圈儿,洗衣粉已经少了,只有一溜竖在那里,是一个很著名的国民品牌,现在大家都流行用洗衣液。他没找着自己想买的东西,只能去了前边柜台上问老板:“老板,还有没有那个,鹰牌的那个洗衣粉?柠檬味儿的。”   老板低头摁着手机,说:“早没了,那厂子倒闭很长时间了吧,现在都用洗衣液了。”   宋海林没说话,买了盒烟,付钱的时候他拿着奶奶的小布袋儿看了看,用里边的零钱付了账,把自己钱包里的钱都拿出来塞进了小布袋子。   洗衣粉没了啊。   出去之后他揪着自己的衣服下摆闻了闻。   全是汗味儿。洗衣粉味儿都跑得差不离儿了。   好几年前,他来这个门市部搬空了这里的鹰牌儿洗衣粉,这个山寨洗衣粉既便宜又多,正是之前苏慎家最常用的。   可不管买了多少,用了这么久,也已经用完了。   想了想,宋海林又觉得自己傻。留着洗衣粉味儿能怎么着呢?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一群宋家的亲戚在家里闹哄哄吃过了一顿饭之后,也没商量出来什么最终解决办法,散场的时候全是耍酒疯儿似的嚷嚷。   等人都散干净之后,宋海林揉揉脑袋,给县里的领导打了一个电话,约了时间吃饭。   这事儿解决起来,其实很容易。   但是他又不得不回来。   一群人聚这儿吃这顿饭要说有什么实际用处,还真没有。但是这就是一个大家族从古代就传下来的规矩,一大家子的祖坟,宋海林家作为老大,甭管自己心里有没有杆儿秤,把人聚一起,是个态度,那些人来不来,也是表个态度。证明,咱哪家也没置身事外。   归根结底,宋海林不得不回来,主要是作为长孙表个态度。   不过,和这些亲戚周旋真挺让人受不了的,还是老一套,被一圈儿不认识的长辈围着问私事儿,“结婚了没?”“有女朋友了没?”“升职了没?”“买房了没?”“买车了没?”不胜其烦。   应付完这些人得少半管儿血。   和那个地税局的领导吃完饭,宋海林给宋庆打了个电话,算是把这事儿给彻底做了个交代。   这些年,宋海林和宋庆之间的关系很奇怪,平常倒是俩人都不显山不露水就跟以前那样相处着,不怎么亲近,但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宋海林本身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虽然是没有和他爸摊开说过,但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太敏感,宋庆好像也有些躲着他的意思。   这回他简明扼要地说了说那个地税局的局长,就没话了,正琢磨着赶紧往回赶呢,宋庆突然说话了。   “你爷爷奶奶也挺久没见你了,这回在家多待些时候吧,郑局那边我给你交代好了。”   “不成,”宋海林立马反驳,“我们那边儿正缺人手的时候,我这时候走?两个大案子压着呢。”   宋庆说一不二惯了,宋海林从安安稳稳上了警校开始也鲜少悖他的意,这回这么稍稍一不如他意,他就恼了,在电话那边吼:“那么大个刑侦队就缺你这么个人了啊,跟你说,少你一个不少!”   宋海林现在不再是小时候那个一激就炸毛的小孩儿了,虽说脾气还是不大好,但能触着他脾气的事儿也少了,他难得心平气和地听完这些话没跟着他爸来一出“你大声我声音就要比你还大”的较量。   “爸,您也是当警察过来的,这还能因为缺我一个不少就坦坦荡荡的不工作了啊?”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给我待老家里!”宋庆音量没降下来。   倒是宋海林给气笑了。   “我要回去难道您还能拦着啊?给我捆这儿?拷这儿?”宋海林突然绷着声音说,“爸,我也不是当年那个十来岁的小孩儿了。”   宋庆听他说这话,愣了愣,突然觉得有些不舒坦,只能叹了口气,矮了声音说:“你听我的,这案子少掺和。”   “我自己有数。”宋海林说。   宋海林这话说出来,宋庆才真正发觉,他这个儿子真的已经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已经不再需要他事事干涉了。   他把手机扔在办公桌上,往椅子后面倚了倚。   真是已经老了。   这回借着老家要迁祖坟的事情让宋海林回去,本意是要他避开这个案子。这案子太复杂,无意间牵扯得太深不说,还引起了巨大的社会舆论,估计往后都不能善了。   不过现在想这些还为时尚早。因为他是个苦出身,一开始在这条道上摸爬滚打,谨慎惯了,少不得事事都多想好几步。   但其实再想想,宋海林和当年的他不一样,他当年可没有个在珠城混到食物链顶层的爹,只要他一天不倒,谁敢难为宋海林?说白了,他打拼这些年,顶到头儿说,最后为的不就是自己儿子的路走起来比他当年顺遂点么。   孩子们可能都不了解父母的这种心思,但为人父母,大都如此。   宋海林看着遍地的断壁残垣,突然升起来一股子人走茶凉高楼塌的悲凉,不知道什么时候,说着说着话,就走到了原先清水乡的那片地。   那厂子在东乡挖了屋子,围了半边墙开始建厂房盖烟囱,这边还没来得及拆。几乎都维持着地震之后的原貌,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打家劫舍的战争。   其实说来,天灾远大于人祸。   村里的原貌基本上还能辨别出来。   这里是村头那条街,那里是原先的老神树,这里是后街,那里是垃圾场。   宋海林走到一片儿焦黑的房子门口停了下来。   这里,在地震之前就已经垮了,被一把大火给烧的。那时候,全村就垮了这么一座房子,在众多林立的屋舍中间好像在控诉着不公。   似乎它的控诉被老天爷听进了心坎儿里,这不立马让四周都来陪它了吗?   这被烧烂的屋子,住的是栾景年一家子。   宋海林是后来才听说了这件事儿。   村里都说这家子人倒霉。栾家是外来的,租下来这院子没多久,在他们住这个院子之前,这屋子空着,平时,村里的大三傻儿没地儿去就在这儿住。   可这里自从住了人,大三傻儿就没了落脚的地方。   大家说什么,他基本上听不懂,就打心眼儿里觉得是这家子人抢了他的地方。   后来那场火灾,村里人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大三傻儿在冬天里没地儿住,只能在栾家墙底下生了堆火,不小心烧着了堆着的柴火,这才烧尽了整个院儿。   也有人说,是大三傻儿报复占了他住处的这家子人,大晚上放火烧了院子。   不管到底是哪种说法,反正最终结果就是大三傻儿放火烧了这个院子,把里边的一家三口人活活给烧死在了家里。   当地警方来勘查过,没有明确证据证明这火是大三傻儿放了,即便有证据,大三傻儿脑子不好使,也没人拿他有办法。   再加上本地也没人认识栾家,这事儿最后就以不了了之的结果收了场。   这事儿发生的那时候,宋海林正在学校里两耳不闻窗外事,行尸走肉读圣书,知道的时候也已经过了很久。   他偶尔会想起来栾景年。   这个女生不讨人喜欢,但是也不讨厌。   她不擅长和人交往,但是本身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从她第一回 提醒宋海林不要和苏慎太亲近开始,他就知道,这个女孩儿不是个坏人。她内心里有着很单纯的善意。即便有些不知道怎么和周围相处,但是从来不排斥,甚至是有些摸不清似的小心翼翼地去融入。   严格来说是一个很笨拙但又很坚持地做着自己事情的女孩儿。   宋海林一度因为她坚持着分析了那么多线索而觉得她很可怕,但实际上,不过就是想知道真相而已,不可怕。有些人,天生对自己只嗅到一角的真相有着一种变态的追求。现在的他懂了。掀开的真面目往往是血淋淋让人害怕的,但是盖着红盖头的真面目,很吸引人,无数的人前赴后继为了她愿意做任何事。   因为,在很多时候,她是人们支撑着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的,的,的,疼,腿疼!”突然从角落里传出了声音,明晃晃还挂着太阳的大白天,把宋海林吓出了一身汗。   他本来站在一块儿尖出来的砖块儿上,听见这个声音之后没站稳,跌了一下,然后循着声音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一个满脸是土的人裹着个军大衣缩在墙角,仔细看能看得见那露在外边的一大块儿腿上有烧伤的痕迹。   宋海林认得,这就是村头那个大三傻儿。   他面前有一个熄灭的火堆儿,里边还散落着一些地瓜皮。   宋海林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站在原地没有再动。   大三傻儿扭头看到了他,冲他呲牙一笑,伸手喊:“的,的,的,拉我一把,烧得慌。”   宋海林没听懂他说什么,扭头要走。   “的——”他突然长啸了一声。   带着些喉咙的撕裂感。   绝望地喊:“的,烧使人了!救救我,腿疼!”   宋海林跌着步子往前跑了几步,转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大三傻儿还保持着往前伸手的动作,认认真真地平视着前方,伸着手朝前,好像有人坐在他面前和他面对面一样,呆呆地伸手,嘟嘟囔囔地喊,“的。”   宋海林无端很害怕。   很没有缘由,但就是出了一后背冷汗。   跑出去好几条街,宋海林才缓了缓神儿,再想起来大三傻儿的样子,突然有些起疑。但疑点稍纵即逝,就像是在晚上做了一个梦,当时清楚地记得情节,但醒来之后立刻忘掉的那种感觉。   心里只留着一点梦里紧张的余韵,但抓不住具体。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跑到了原先的宋家。   门口的台阶大门影壁都已经倒了,东倒一块儿西倒一片,那两棵枣树也折了腰,到处都是因为没了人来活动而疯狂蔓延的丛生杂草。   宋海林迈进了自家院子,坐在枣树上抽了几根儿烟。   他看着眼前那堵屹立不倒的墙,突然有些泄气。   感觉这是老天爷用尽了力气在嘲笑他。你看看,周围的墙,该倒的不该倒的都倒了,偏隔着宋家和苏家的这堵墙,一点损害都没有的,屹立着,说着你们永远迈不过去。   有时候真的是很可笑的。   这墙怎么就这么结实呢?   宋海林碾灭了烟头,扔在草丛里。看着余下的火星子,他站起来跺了跺脚,又在上边踩了几下,确保一点火都掀不起来了,才搓了搓手,掰住了一块儿墙上凸出来的小砖块儿。   还是原先的那个位置,一点儿没变。   他抓住砖块找了找感觉,在墙上蹬了一下,没想到动作行云流水的一点儿没忘 ,好像昨天才刚翻过似的,一下子就翻了上去。   因为不大确定墙那头底下的砖块儿还在不在,他在墙头上停了一下,往下一瞟。   底下还摞着一列砖,不过好像比之前矮了些,而且……   像是新放的。   他僵在了墙上,一时反应不过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苏慎正在墙的那边,不到五步的距离,抬头看着他,手里正拿着一块儿红艳艳的砖头,看来也呆住了。   他看了看苏慎手里的砖头,又看了看墙根儿底下摞起来的砖,来回看,脑子里成了浆糊。   苏慎反应稍快点,立马接上了原先的动作,划到墙根儿底下,把手里的砖牢牢地摞在了上边,然后转了个弯儿返回去,从一堆废墟里挑挑拣拣出一块儿卖相好看又结实的红砖,返回来摞上。   往返三趟之后,那里出现了一摞不高不矮还挺宽敞的小台子,比之前那个为了让奶奶看起来不刻意的小砖堆儿不知道规整了多少。   宋海林蹲在墙头上,蜷着腰,腿都有些麻了。   苏慎放好之后拍了拍手,往后退出了一个安全距离,朝墙上看了一眼,示意可以往下跳了。   可以宋海林压根儿没敢看他,只是看着底下的小台子发呆,一直没动弹。   苏慎只能清了清嗓子,说话,“行了,下来吧。”   宋海林如梦初醒,不过下来的动作不怎么利索,甚至还崴了一下脚。   落地之后,站在那儿和苏慎相对无言,在这个情形下更尴尬了不少。   他盯着苏慎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做了一个握手的姿势,说:“你好,我叫大黑子。”   苏慎仰着脸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拍了拍手上的土,也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说:“你好,我叫铁蛋儿哥。”   “很高兴认识你,铁蛋儿哥。”宋海林也笑了一下。   “我也是。”   然后他们就真的像是两个刚认识的朋友,默契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苏慎在前边自己划着轮椅,他跟在侧后方,漫无目的地在这片没有人烟的废墟里走,边走边说话,说些民生、时政、哲学、家长里短。   在前边儿有一片儿专用来晒麦子的空地,地震之后被安置了些活动板房让人们临时住着,到现在都没拆。   因为这里曾经住过人,里边设施挺全活,铁蛋儿哥随便收拾了一间,已经在这儿住了一个晚上,桌子上还放着些他自己带来的菜。   他领着大黑子进了屋,让他随便坐,自己拿了打火机点了火往灶台里扔,架好大锅准备做饭。   “你说,我现在是不是遇见荒郊野外专吃书生的狐狸精了啊?”大黑子站起来绕着灶台走了半圈儿,看着铁蛋儿哥往锅里倒了油。   “一般狐狸精没我做饭这么难吃。”铁蛋儿哥说,“多担待,凑和吃。”   “那不对啊,荒无人烟的,怎么你就住这儿呢?”   铁蛋儿哥往里扔了把子花椒,抬头煞有介事地说:“我也觉得不对劲,荒无人烟的,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是因为圈地的事儿,碍着祖坟了。”大黑子突然老实巴交地说。   “我也是。”铁蛋儿哥突然沉下了声音,“小辈儿们没本事拦不住,眼看着我住了好几百年的坟就要被扒了,不得不拖着我这把老骨头出来主持主持公道。”   大黑子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噗嗤一笑,“你学过功夫吧?散打跆拳道什么的?”   “啊?”铁蛋儿哥没听明白。   “你这么说话,能活到今天不被打死,”大黑子说,“不容易。应该得有功夫傍身才行吧?”   铁蛋儿哥嘿嘿笑,“哪儿会啊,这不腿就被打折了么。”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什么都没想,就想着耍贫嘴的事儿不能输,还没输过呢。   但大黑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了脸。   一度沉默了下来。   铁蛋儿哥叹了口气,“你还跟以前一样儿。”   说完这话,他自己也停了。   说错了。   在这场角色扮演里,谁都不能提从前。因为他们现在是大黑子和铁蛋儿哥,第一天认识,谁也不了解谁,没有从前。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四周都是夹芯板的活动板房里只剩下了肉沫在油里滋啦滋啦的声音,慢慢充斥了浓厚的烟火气,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家似的,闷闷的,但心里畅快。   大黑子看着铁蛋儿哥拎着汤勺在锅里拨愣肉的样子,突然觉得很踏实。   要是这么着一辈子,应该也挺好。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是这被吓的程度远远没有让他躁动的心安静下来,甚至还食髓知味似的慢慢蒸腾,小小的一点想法蒸成了气态,漫了整个脑袋。   都在叫嚣。   他突然上前一步,捏住了铁蛋儿哥的肩膀。   铁蛋儿哥一愣,扭头看他。   大黑子一鼓作气,盯着他——不,几乎是瞪着他,情绪激烈到像看仇人似的,说:“铁蛋儿哥,私奔吧。”   “去一个每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也不认识别人。”他说。   铁蛋儿哥眼睛都忘了眨一下,背后锅里的油还滋滋响着。   差一点,他就不顾一切地答应了。   “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吗?”铁蛋儿哥咬咬牙,让自己保持清醒,有些残忍地问大黑子。   他不知道大黑子那句铁蛋儿哥叫得是谁,是这个叫“铁蛋儿哥”的新认识的人,还是原来那个叫“铁蛋儿”的哥。   “铁蛋儿哥”可以和他私奔,但是他们本来也不需要私奔。   “铁蛋儿”哥不能和他私奔。   不是不愿意,是不能。   宋海林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突然抓过了他的手。不能就这样放弃!因为他头脑一热的疯狂,也只有现在这一小会儿了。如果这时候他放弃了,如果连他都不去疯一把,争取一把,那么他们两个就真的只能是这样了。   不行啊!   不能!   “我们刚认识,哥。”宋海林把他的手抓到面前,他手里的汤勺一下子掉进了锅里,发出了金属碰撞的闷响,“你叫铁蛋儿哥,我叫大黑子。”   不等铁蛋儿哥说话,他步步紧逼,“你如果愿意,我们可以每天都重新认识一遍。”   铁蛋儿哥看着他,突然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   好半天他才说:“私奔吧——但是……”   宋海林还没从“私奔吧”的不敢相信里缓过来,又被这个“但是”惊了一下。   “但是,”铁蛋儿哥说,“菜糊了。”   大黑子突然咧着嘴笑了。   他们吃了一顿带着糊味儿的饭,躺在钢丝床上的时候,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糊味儿,闻习惯了竟然还觉得有些温暖。   大黑子侧躺着,把胳膊搭在铁蛋儿哥的腰上,轻轻地一下一下拍。   铁蛋儿哥半边脸贴在枕头上,嘟囔了一声儿,“能和你认识,很开心。”   “我的荣幸。”大黑子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又慢慢地照着原先的节奏拍。   “晚安,大黑子。”铁蛋儿哥说。   “晚安,铁蛋儿哥。”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嘞,七年后出现的这些人,大部分都在之前有名有姓地提到过的,不过可能没注意就是了。   简单举几个栗子,比如……胡宇然,朐施然,大三傻儿,“刘虞姬”(刘虞姬这个外号在前边还提到出处了呢骄傲,专用脸)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苏慎睡醒的时候天还没亮,翻身的时候钢丝床往下一陷,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低叫。门开着半边,有些混着草味儿的风轻轻吹进来,还牵进来了些没怎么有活力的成块儿的光。   屋子里空空的,除了他自己没别人,苏慎打了个哈欠,突然有些怀疑昨天是不是只是一个他臆想出来的梦境。   他坐在门口,往远处看这遍地的长草。   艳艳的绿,中间夹杂着枯黄,软软地垂着,乱蓬蓬地在地上纠缠成了一团。   没过多久,就有车轮压上了这些没怎么经历过人类文明践踏的可怜儿见的小草们,那车直接停在了苏慎面前。苏慎没动,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陷在轮椅里,眼睛轻轻眯着,地平线上似乎有光,也似乎没有,若隐若现。   宋海林打开车门,绕到他面前,手掌心带着些凉气儿轻轻地挡在了他眼前。   “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他知道苏慎以前爱赖床,很少有起这么早的时候。   但是苏慎没回答他。   他的眼睫毛在宋海林的手心儿里轻轻地扫了几下。   过了一会儿,苏慎伸手抓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从眼睛前边拿开了。光,大盛。这么短短的一小会儿,那边本来将升未升的太阳已经露了半边。   “因为等不及要走了啊,”苏慎半边脸无可救药地陷在阳光的疯狂生长中,嘴角抬着,他说,“大黑子。”   宋海林张了张嘴,没说话。   差点忘了。   他们是铁蛋儿哥和大黑子,昨天刚认识,没有过去,也谈不上了解。   “那我们就,走吧。”大黑子朝着太阳眯了眯眼睛,“迎着初升的太阳——”   铁蛋儿哥噗嗤笑了一声,接话:“奔向新生活。”   大黑子打开车门,一只手托着铁蛋儿哥的大腿,另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背,还是像以前一样……不,没有以前,那就是,第一次,对,第一次,用一个“公主端”的姿势把铁蛋儿公主“端”进了副驾驶。   边动作着也不忘接前边的话,“展望美好的未来。”   铁蛋儿公主说:“向着小康前进。”   大黑子把轮椅折好塞进后备箱里,把后备箱关上的时候发出了沉闷的响声,铁蛋儿哥能在前边感觉到车随着沉了沉,然后大黑子绕着车检查了一遍车轮,才打开门进了车里。   他坐在位子上半天没动,突然俯身朝铁蛋儿哥这边凑了过来,铁蛋儿哥没躲,稍微转了转脸看着他从那边把安全带抽过来,扣好。那只手还保持着原先扣安全带的动作,他没动,离铁蛋儿哥不过几厘米的距离,他看着铁蛋儿哥的脸,说:“真走了?走了,可就……”   可就什么他没说下去。   因为铁蛋儿哥没有浪费这并不算经常能碰得到的几厘米,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吧唧一口,带响儿的。   把大黑子的一张脸给闹了个大红。   大黑子变身大红子。   铁蛋儿哥咂摸咂摸嘴唇,竟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真是人心不古。   也可能是因为现在顶着一身儿马甲,自欺欺人,顺带着把羞耻心也给欺没了。铁蛋儿哥觉得还挺开心,默默在心里给“铁蛋儿哥”定着人设,要不干脆,给设定成老流氓好了。   因为无良奸商圈地迁坟,从自个儿坟里被逼出来流浪的老流氓鬼。   这个设定,很好。   大黑子在变身大红子之后,一闷油门儿就把车给开了出去。   开出去有一段儿之后才想起来问了一句:“咱往哪儿开啊?”   铁蛋儿哥这时候正开着窗户吹着风,高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大黑子问完之后他还补了一句,“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要不我直接给开天|安门去呗,您老是不是打旧社会来的啊?”大黑子降了降车速,顺便提醒,“别把胳膊往外伸。”   铁蛋儿哥被风给吹得说话都带着电风扇吹出来的音效,“啥?都新社会了?你们都不背毛|主席语录了?”   “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大黑子也跟着唱了起来。   铁蛋儿哥笑了,跟他一块儿合唱,“我们迈步走在,私奔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大黑子有点听愣了。   果然,铁蛋哥儿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不管什么歌,他唱起来都好听。   “嘿,巴扎黑!”铁蛋儿哥突然把脑袋伸到外边去喊了一声儿。   吓得大黑子猛的松了一下油门。   得亏他们走的这条道儿又宽又阔又直,没什么车,也没坑,也没弯儿。   “嘿!巴扎黑!”铁蛋儿哥接着喊。   大黑子笑了,也跟着喊:“嘿!巴扎黑!”   他们两个漫无目的地走,前边有路就直走,遇见岔路就右拐,铁蛋儿哥沉浸在旧社会的人设中不能自拔,亲切地称他们即将要去的地方为“右|倾主义之路”。   他们走的道儿人烟少,路过周边都是些村舍,偶尔还能碰上些牛车,在柏油路上甩甩尾巴留下些牛粪。四处都散着太阳烘烤之下的青草味儿和,牛粪味儿。其实也还算是挺美妙。   比鸡饲料味儿好闻多了。大黑子心想。   铁蛋儿哥非常兴奋,一路上的歌声都没有停下来,开着窗子吹着小风儿。   什么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啊,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啊,妹妹你坐船头啊,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了山顶我想唱歌啊,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铁蛋儿哥心情好,大黑子也跟着心情好了起来,也慢悠悠地开着窗户跟着哼了起来。   “心情这么好啊?”   听见他这么问,铁蛋儿哥立马“嗯”了一声,非常诚恳。   心情非常好。   “没出过远门。”铁蛋儿哥说,“也没像这样在道儿上逛过。”   这是实话。   当苏慎的时候,他就只出过一次远门,严格来说也算不上多远,只是去市里参加个数学竞赛而已。   后来就一直待在珠城了,连大学城那一圈儿他都鲜少出去。   副驾驶也是为数不多地坐。   因为腿脚不方便,他又不喜欢麻烦别人,基本都是直接自己收拾轮椅,和轮椅一块儿待在后座上。   田喆那个八手小破车的副驾驶坐过总共不超过三次,加上这一次,他坐副驾驶的全部经历,有一半以上都是宋海林在开车。   不过这个车的副驾驶这儿很宽敞,反正比八手小轿车的副驾宽敞多了。   打住!   现在没有宋海林和苏慎。   只有铁蛋儿哥和大黑子。   “我们旧社会那时候,没车,”铁蛋儿哥又开始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们村的人基本上一辈子连村碑都没迈过去过。”   “所以说我们干脆一路直达天|安门好了,你们老一辈不都想见见金色的太阳吗?”   “金色的太阳?还用专门跑趟天|安门么,”铁蛋儿哥从口袋里拿出来了一张浅绿色的纸币,“天天儿捂心口看呢。”   大黑瞥了一眼,“绿色的毛爷爷算什么,我可有大红的呢。”   铁蛋儿哥迎着风抖搂了几下还嘎嘎响的一块钱纸币,又高唱:“毛|主席就是金色的太阳!”   心情真是前所未有的好!   人生难得几回疯,今朝有空儿今朝疯。   大黑子看了看前边儿的路况,挺好的,还是荒无人烟的一条乡间大道,他加了加油门,打开了车载音乐,恶意调了首《北京的金山上》,还是摇滚版的,跟着一块儿“巴扎黑”。   他这么一闷油门儿,铁蛋哥儿手里金色的太阳没攥住,直接飞了出去。   捞了几下儿没捞回来。   幸亏是张浅绿色的,这万一绿色稍微深一点,或者是张红色的,不得心疼死啊!   车登登地在路上跑,因为音乐带动的气氛,一块钱飞出去的郁闷一扫而空,铁蛋儿哥更开心了,跟着音乐喊得也更大声儿了。   两个人疯了似的,一块儿在那儿“嘿!巴扎黑!”   “嘿巴扎黑!”大黑子喊!   愉快又有节奏的摇滚乐都快把耳朵给震聋的时候,手机铃声竟然非常顽强地突破重重魔音来了一出脱颖而出。宋海林只是瞟了一眼屏幕,他自己都不确定有没有看清楚上边的显示的联系人,直接把手机给瞥了出去,飞速行驶的车瞬间就把铃声给抛在了后边。   趁着嗨劲儿,铁蛋儿哥甚至还给他捧场地呐喊了好几声儿。   私奔嘛,还要什么手机!   铁蛋儿哥和大黑子都有点疯。   路过一小块儿农田的时候,一直把手放在车窗外边的铁蛋儿哥突然叫了停。   大黑子猛的一个刹车。   铁蛋儿哥一指外边,河边有个人正架着一个画架在写生,车里的音乐还在蹬蹬蹬地响,带着车好像也快蹦起来似的,铁蛋儿哥不得不用喊的,“看见那个人没有!”   “看见了!”大黑子也用喊的。   “我想画画!”铁蛋儿哥喊。   “行!”大黑子也喊。   在河边画画的男孩儿穿着一身儿短衣短裤,浑身都是颜料,正享受着静谧美好的湖边时光,调出来的颜色也是淡淡的,抹在画纸上,清清涩涩,一派安然。   正当他享受着微风拂过的安静时,突然一阵刹车声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炸了起来,吓得他走岔了一笔,随后传进他耳朵里的还有从车窗里冒出来的要把个人给震聋的音乐声。   他正要回头质问后边的人,突然有一连串的狂笑传了出来。   等他回过头的时候,笑声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得亏是白天。   车窗里探出了一个人,看着眉目挺文雅,可是说出来的话一点都不文雅。   那人磕了磕窗框,温文尔雅,说:“你好,抢劫。”   画画的男孩儿画笔还拿在手里,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车上走下了一个男人。   这会儿这个比较有威慑力,面相很凶,看起来就是个脾气不好的。   “抢劫没听见吗?不赶紧跑留这儿过年呐!”   坐在车里的人和他一唱一和的,“大过年的,赶紧跑吧。”   边说着还拿出了一把精致的弹|簧刀,单手耍着花活儿。   “哪儿过年了啊?”别是遇见疯子了。男孩儿小声说,说完之后,吓得腿都软了,但还是哆哆嗦嗦地打算逃。   “等等。”坐在车里的男人突然说。   男孩儿哪儿还听得进去这些啊,大白天的,荒郊野岭,遇上俩疯子,还是有刀的俩疯子,吓死了吧。   见男孩儿不停,只管跑,那个在车外边站着的黑脸男人拦了他一下,说:“不说了么等等,笔留下。”   男孩儿脚步没听,画笔往地上一扔,喊着就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画笔还沾着浅蓝色的颜料,在绿色的草叶儿上零星溅了半边,刷了半根儿蓝色的草。   铁蛋儿哥抱着大黑子打了好几个滚儿,笑声一阵阵地,能把太阳都能给叫下来一块儿滚好几个圈儿似的。   还是别了,太阳要是下来一块儿玩儿了,那这片草都该焦了。   还是绿色的草好看点儿。黑色的草,太怪了。   铁蛋儿哥拿着画笔,像模像样地坐在画架跟前儿,拿着颜料盘调色,大黑子坐在河边上静静地歪着头当模特儿。   一时间,也有了刚才那个小男孩儿的静谧氛围。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铁蛋儿哥差点想吟诗一首。   背对着河水,气温相对来说没那么高,大黑子舒服地叹了一口气,用不大不小刚能让铁蛋儿哥听见的声音说:“这样儿过一辈子吧。”   铁蛋儿哥把刚才沾了蓝色的画笔在清水里涮了涮,沾了自己新调了颜色,眼角往一边正在震动的手机上看,屏幕上显示着三个字儿,朐施然,他盯了一会儿,没管,拿画笔往纸上抹了颜色。   他看了看坐在草地上的大黑子。   真要这样一辈子,该多好啊。   “行啊。”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把手、头伸出车窗是不安全的,请勿模仿。   抢劫是犯法的,请勿模仿。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铁蛋儿哥撂了画笔,朝大黑子招了招手。   大黑子像只哈巴狗儿似的,跑着就过来了,坐那儿琢磨了半天怎么夸铁蛋儿哥画技精湛、多才多艺、妙笔生花,来到跟前儿张口就来,“铁蛋儿哥你……”   “我什么?”铁蛋儿哥抬头看着他。   “你……”大黑子看着面前用颜料精心描画出来的背景,就连水上的阳光都细致地画了出来,以及只画了一个黑色轮廓的模特本人,一时间所有赞美的话都被咬碎在了牙齿缝儿里。   在大太阳底下坐了那么久一动不敢动,换来的就是一个烧焦了的黑影儿?   “我什么?”铁蛋儿哥言笑晏晏,“是不是想夸我?画技精湛?多才多艺?妙笔生花?还有什么四字成语可劲儿招呼。”   “你,真是,”大黑子磨着牙给他招呼四字成语,“为所欲为。”   铁蛋儿哥嘿嘿笑了几声,迅速接上了,“为民请命。”   “命中注定。”大黑子不甘示弱。   铁蛋儿哥想都没想,直接说:“天作之合。”   大黑子笑了笑,也开始跟着他的规则说:“相濡以沫。”   “两小无猜。”   “青梅竹马。”   “相敬如宾。”   大黑子没词儿了,“为所欲为。”   铁蛋儿哥顿了一下,接:“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   苏慎很容易就想起了还上学的那段儿日子。   那时候人还很齐,大家彼此之间不管心里知道些什么,但是表面上一片和乐,都傻呵呵的成天乐,班里气氛和普通的学校没什么两样,除了学习就是嘻嘻哈哈的打闹。   那时候班主任贾老师经常进行语文课堂形式的创新,也是有意识地给同学们换个心情,对于理科班的学生来说,语文课是仅次于体育课的难得的放松课,同学们也都很愿意配合贾老师的创新。   有一回,贾老师想了一个猜成语的游戏,两个人配合,一人说出成语的意思,另一个人猜,也是为了检查同学们平常对成语意义的掌握情况。   胖子和燕儿上去,两个人连个七月流火都没形容上来,急得燕儿团团转,胖子在那儿抓耳挠腮,手舞足蹈,“就天上唰唰唰下太阳,烧着了。”   边“唰”着,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唰”。   “后羿射日?”燕儿在那急,“哪儿有天上下太阳这一说啊!”   “就一个月份儿,天上下火星子。”胖子说。   得亏贾老师脾气好,这要是大倪知道了胖子他老人家把天气转凉说成了天上冒火星子,还烧着了,八成得把唾沫星子喷他一脸把他撵出去感受一下七月份儿的火星子。   谁知道燕儿还捧场,立马喊出来:“七月流火!”   班里哄堂大笑。   胖子还在那儿傻,“都笑啥啊?”   燕儿一巴掌拍他后脑勺儿上,“脸呢。”   下一组轮到了栾景年和宋海林。   栾景年描述,宋海林猜。   俩人一开始进行的很顺利,栾景年形容能力不怎么好,但好歹成语的意思成天记在积累本儿上就是死板板地背,她板着厌世脸,冷冰冰地背成语的大义,宋海林打着哈欠猜。从底下看戏的同学角度来看没大有意思。   苏慎当时坐在底下倒是觉得挺有意思。   最后倒计时。   栾景年瞄了一眼卡片上的成语,没说话。宋海林着急,眼看就要大满贯了,最后一个成语卡片儿,这祖宗怎么停了啊。   苏慎也在底下跟着着急,谁知道栾女侠突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往宋海林那里看,宋海林看见她的小动作之后,也跟着她往他那儿看。   宋海林突然恍然大悟似的,电光火石之间蹦出来一串词儿。   “天作之合相濡以沫命中注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耳鬓厮磨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底下的同学都在鼓掌怪叫着起哄。   栾景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公布答案:不即不离。   苏慎当时没明白什么意思,只当是栾景年那一眼是无意的,他会错了意。直到后来,再想起来栾景年在这个词儿上有意无意的提醒,只怕真的是为他们两个好。   不靠近也不疏离。   栾景年竟然一语成谶。   作为苏慎和宋海林这两个人来说,可能这才是长久之计。不得不。   大黑子戳了铁蛋儿哥一下,“发什么呆呢。”   铁蛋儿哥回神,指着画说,“你不觉得我画你画得神似吗?”   “你是指颜色吗?”大黑子给了铁蛋儿哥一个威胁的眼神。   “轮廓,”铁蛋儿哥心虚地笑,“当然,颜色,也是点睛之笔。”   大黑子看着坐在画中间的那个人,的确,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越看,越觉得这幅画确实就应该这么画。这个人,就应该画成一个剪影的样子,在一片风景里,虚无缥缈。   “不即,不离。”铁蛋儿哥突然朝着画嘟囔。   大黑子看着画里的风景,从里边看出了喧嚣。   画里边的风景和外边所处的这片草地,好像截然两种地方似的,明明长得一样,可里边那个好像有狂风,外边这个只有鸟鸣。   铁蛋儿哥不动声色地拿过旁边的手机,说:“继续往前走吧。”   他们剩下的道儿是慢悠悠走的,大多都是撒了半边细土的乡镇中间的路,边上有农田有臭水沟,间或一长串路都得屏住呼吸,铁蛋儿哥就故意作弄大黑子,在一边左戳右戳让他没法儿憋气,同时自己也笑得不行,俩人算是有难同当地吸一大口掺着化工味儿垃圾味儿的空气,然后继续笑。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两个人在路边找了个类似农家乐的小家庭旅馆住下了。   铁蛋儿哥拿筷子戳着旅馆里给做的米饭,干干硬硬的,他边戳边问:“大黑子啊,说说你打哪儿来吧?”   “打……纽斯洛星球来。”大黑子把自己那份儿米饭拌好,和他的换了一下。   “比我厉害啊。”铁蛋儿哥说。   “没你厉害,你们都有金色的太阳,我们那儿没太阳。”大黑子说,“准确地说我们整个星球都是一串代码,不过代码比较庞大就是了。里边的民众,每天都生活在真人VR竞技里边,游戏里死,就出局,所以我跑了,来你们星球了。”   “啊对,你应该不知道VR是什么吧?旧社会的农奴?”大黑子说完又补充着问了一句。   “我可是一个有智能手机的农奴好吧。”铁蛋儿哥翻白眼儿,“看不起农奴,举报了。”   大黑子也举报,“我没智能手机,你看不起没智能手机的人,举报了。”   “你看不起地球人。”   “你看不起纽斯洛星人,举报了。”   “你在地球举报没用。”   大黑子笑了,铁蛋儿哥还是在斗嘴上独有坚持啊,“地球是个好地方,起码死不了。”   “你不一串儿代码么,怎么能跑来地球的?”铁蛋哥儿舀了一大勺米饭放进嘴里。   “星球是代码,人又不是。不过要是在竞技里出局,就自动降格成代码,变成纽斯洛星球的NPC。”   “看不起NPC,举报了。”铁蛋儿哥说。   大黑子开了一整天的车,虽说不紧不慢的,但难免也还是累,他吃完饭,连澡都没洗,倒头就睡,还非得抱着铁蛋儿哥在在床上滚了好几圈儿,才趴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铁蛋儿哥被他一只胳膊揽着,舒舒服服地长叹了一口气,很久都没有过这么踏实的感觉了。他把脑袋在大黑子怀里蹭了蹭,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睡到半夜,苏慎是被一阵光给弄醒的。   他的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开着静音。但因为他睡眠质量一向不好,屏幕上直接投射到了天花板的光还是把他给吵醒了。   他用手背挡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把手机聚在眼前看。   本来,他下意识以为是朐施然打来的。今天白天的时候,朐施然打了不下十个电话,他全给无视了,也不知道找他到底什么事儿。   把他吵醒的那通电话没等他把手机拿在手里就挂了,等他适应完光线,第二通就又火急火燎地打了过来。   苏慎看着屏幕,竟然是胡宇然打过来的。   他皱着眉头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这个点儿怎么突然打电话?今天周几来着?   操,周一!   他赶紧摁了接听,电话那头传来了重重的喘气声,不急,接通之后也没说话,在黑夜里有些瘆人。   苏慎小声对着电话说:“稍等我会儿啊。”   然后把轮椅给拉到跟前,尽量轻地挪腾着不惊动宋海林,好半天才挪到了门外边,出了一身汗。   这个家庭旅馆就是一个四合院儿样儿的平房,中间院子里种着一棵说不上来品种的树。   苏慎在院子里看着渐渐淡下去的月亮和亮起来的天光,叹了口气,说:“怎么了?”   那边不说话。   好像打这个电话就只是为了互相听喘气儿的声音。   “然然,说话。”苏慎说。   那边好半天才冒出来一句“苏慎。”   听起来是调整了很久,压抑着颤音,勉强平静地这么说了一句。   苏慎叹了口气。   然然这个称呼是从前胡宇然他爸爸总叫的,苏慎听过好几次,后来朐施然把胡宇然安置在珠城之后,他不知道怎么想的,也这么着叫了起来。   现在想起来,他对胡宇然的爸爸印象不怎么深,几乎是连正脸都没认真看过,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是物理竞赛那天,坐了他们的顺风车赶去车站拦乔斌,就那一次,也只是看到了个后脑勺,没什么时间和心绪去仔细看。所以,对那个姓胡的矿主,苏慎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满是爱护地喊着他儿子“然然”。   他觉得那个姓胡的矿主很温柔。   那时候觉得有些羡慕。   哇原来被爸爸保护着的感觉是这样啊,的那种羡慕。很惊喜。   因为没有见过像他这个年龄段儿的孩子是怎么和爸爸相处的,胡宇然一看就是被一个很优质的家庭环境保护出来的那种人,为人善良乐观有点小小的娇气,也证明了有很宠着他的父母在保驾护航。胡家父子的相处模式无疑是一个非常模板似的存在,几乎满足了苏慎小时候的幻想。   所以就是哇一下的那种很惊喜的感觉。   也因为这个,对胡宇然,他从一开始就保持着一种乐意接触的心情。不抵触。   虽然他和胡宇然没什么交情,顶天也就是见过三次,虽然胡家矿上的事儿间接算是他爸妈遇害的源头,可他还是对胡宇然讨厌不起来。   虽然讨厌不起来,但是他不能做救他的那只手。   他有时候不明白朐施然对胡宇然有多么复杂的感情,但于他而言,他没有立场去干涉他们之间的任何事。他没有立场去阻止朐施然。   因为这所有的一切,今天的结果,都是朐施然一个人,做的。   朐施然的偏执是很难想象的。从他以一己之力,没有后台没有背景,但硬生生靠着这么看似薄弱的力量,他搞垮了胡家,逼死了胡家人,甚至还骗到了胡家的财产。   在这其中,卑鄙,欺骗,奸诈,都是朐施然。看起来他是个小人,但是,从来都是这样,一个懂得坚持的小人才能成功。   所以朐施然成功了。他一步步再朝着他执着了半辈子的复仇路上走,走得一去不复返,偶尔侧目看那一下在路边上憎恨着他的胡宇然,然后,复杂的感情挣扎着走走停停,去完成他自己定义的正义。   胡宇然说完这一句话之后没再继续说下去。   苏慎轻声说:“他走了没有。”   这个他是谁,两个人心照不宣。   胡宇然在那边瑟缩着点头,点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苏慎看不见,于是他才慢慢开始说话:“走了。”   “对不起,我今天没过去。”   胡宇然没回应他这句话。他说:“他疯了。”   苏慎轻轻地笑了一声儿:“他不本来就是个疯子吗?”笑完之后他又要吓唬胡宇然似的,语气无比严肃,突然说:“我也是疯子,你也不应该相信我。”   胡宇然急急地说:“不是,他真的疯了,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快回来吧苏慎,救救我吧。”   “我救不了你,然然。”苏慎的声音很温柔,好像要和这微微亮着的天色融合到了一起似的。   他从现在开始,不是苏慎了。   铁蛋儿哥,他是。   他要跑了。不管了,什么胡家宋家苏家,都不管了。恩恩怨怨都去他妈的吧。留下这些都是折磨后人的,可是凭什么呢?明明本来有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要把自己全交给上一辈子的错误里呢?   恨,应该得适可而止才行啊。   “你能!”胡宇然突然大喊。   苏慎点了根儿烟,摇了摇头。虽然胡宇然看不见。   “你要跑,苏慎。”胡宇然又把声音低了下来,“我知道的,他也知道,但是你跑不了。”   苏慎皱了皱眉头,还是没说话。   “前几天里边有人不小心漏了那个小女孩儿现在的照片儿,已经曝光了,小女孩儿被折磨的不像话,事情闹大了。”胡宇然说。   “朐施然不会让你跑掉,他需要有人和他一起见证他所谓的自我正义的胜利。那个人得是和他一样,不相信约定俗成的法制,只能是你。”胡宇然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来回碰着墙壁回荡,“而且,你自己不想看看吗?回来吧。”   “局已经布好了,他不会让你中途退场的。”胡宇然轻声哼笑了一下,“铁,蛋儿,哥。”   听到这个称呼,苏慎不算惊讶。因为胡宇然的聪明不容忽视。   顺带一提,当年那场数学竞赛,牛气冲天的苏慎同学并没有考出一个星际第一的好成绩,因为非常不好意思地说,那个第一名的位置,正好被一个姓胡的同学给占了。   他四处看着,沉思做一个艰难选择的过程中习惯性走神。   “是你想让我回去还是,”苏慎问,“朐施然?”   “我。”胡宇然说。 第58章 第五十八   宋海林边开车边抽烟,道儿上偶尔过去辆匆匆的车,谁都不认识谁,就只有他这一辆车,乌龟爬似的,开得慢慢悠悠。   因为没想好去哪儿。   不想回珠城,但又没有前路。   他把烟头给碾了,又重新点了根,等抽完之后,一轰油门,朝着回珠城的路。   他手边上放着张纸条,是苏慎留下的,一声不吭地走了之后,留下的纸条。   ——真实毕竟是真实,不是吗?   宋海林自己跟着纸条嘟囔:“真实毕竟是真实。”   上边的字儿还是苏慎的风格,一笔一划,就连个问号都画得一丝不苟,跟刚学写字的小学生似的。   奇怪的是,他看见纸条之后并不慌张,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   苏慎不可能和他走的,他无比清楚这件事儿,只不过他也实在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在他看来,最起码,他们两个可以自欺欺人地过上那么一两个星期,没想到会是只有一天。   回到警局的时候,这里非常安静,推开门连人都没看见一个。远没有他走的那天热火朝天的劲儿。   他被请假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没一会儿,薛之沐从后边的档案室翻着资料出来了,看见宋海林站在门口之后,一脸小兔子看见了兔子妈妈的表情,泪眼汪汪,“二头儿你回来了!”   宋海林往一边一躲,避开了她的熊扑。   “怎么回事儿,人呢?”   薛之沐把那一摞资料放在一边,说:“都忙去了,我留这儿等你。”   “等我?”   “头儿安排的,让我在这儿等你一块儿去找秦明轩聊聊。”薛之沐说,“头儿说你审讯有一套,秦明轩是个老狐狸,交给你击垮他心理防线。”   宋海林给听糊涂了。老狐狸?朐施然为什么这么了解他!慢着,谁是秦明轩?朐施然怎么知道他今天回来!   他完全被这一堆话给弄晕了,赶紧打手势让准备滔滔不绝的薛之沐停了下来。   “你先跟我说,我不在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哦,”薛之沐一拍脑袋,“差点忘了。”   “这几天大事儿可是一连串地出。”薛之沐的第一句话。   宋海林刚请假没多久,罗明明就来搞了个大事情。   她来提供了周倩案的线索。   周倩遇害那天她的确是给周倩打了一个电话,初衷也的确是让她帮忙拿快递,但是周倩把电话接起来之后并没有说话,电话那头隐约有打斗的声音,然后还传来了周倩的尖叫。   罗明明心里害怕,慌里慌张不小心挂断了电话,等她反应过来再打回去,成了没人接听的状态。但是过后,她没敢报警。   也就是说,打电话的时候,正是周倩遇害的时候。   这都不是罗明明要说的重点,重点是,她在电话里听到了凶手的电话铃声。   那个铃声她很熟悉,不是普通的铃声,是一首原创歌曲。   创作人:罗明明。   罗明明写的这首歌,她自己录了一个版本,用这个版本给她男朋友做了手机铃声。   她听到的手机铃声,正是她亲自唱的。独一无二。   宋海林听到这里,提出了两个疑问。   为什么她之前选择不报警,后来还隐瞒警察。   为什么她现在突然来配合调查。   这两个问题,当时警察也都问过罗明明。   第一个答案,罗明明因为马上要考研了,这件事儿涉及了两个她最亲近的人,她不想掺和进去耽误时间,所以权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假装是个局外人。   宋海林啧了一声。   最亲近?呵。   第二个答案。薛之沐问宋海林:“你知道珠城大学最近流传的女生厕所恐怖壁画之谜吗?”宋海林摇头说不知道。这事儿他从哪儿知道去。摇完头之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抿着嘴点了点头,说知道。   这次换薛之沐啧了一下,说:“二头儿您……那什么涉猎还挺广的。”   宋海林没说话,他想起了那天和潘屹阳吃饭的时候,他提起来的二楼女厕所隔间的画。   他用门牙磕了磕嘴唇,问:“咱们去珠城大学找罗明明的那天,她应该是刚从厕所出来,对吧?”   宋海林想起来罗明明那天身上带的消毒水味儿。   薛之沐竖了竖大拇指,二头儿不愧是二头儿,这么一提就能想到点子上,“对,那天罗明明情绪不正常,就是被那画给吓着了。后来她回去之后一直忘不了,她觉得是周倩在怪她,实在受不了才来找了警察说真相。”   宋海林琢磨了一下真相这两个字儿,心想,她说的,也未必是真相。   “然后呢?她男朋友?”宋海林继续往下问。   “秦明轩,是个律师。”薛之沐边说着边把资料递给宋海林。   秦明轩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家庭条件不好,从小被妈妈供着上学,不容易,得亏他自己也争气,学习成绩一直拔尖儿,后来也如愿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大学毕业之后就被珠城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律师事务所聘用,干了没几年,突然走了运似的,不知道从哪儿得来了一笔资金,凭着这个自己下海开了一个事务所,现在也小有成就。   宋海林看着资料上的年龄,三十七,轻轻抬了一下嘴角。   “罗明明的男朋友?”他说。   薛之沐知道宋海林不单单是问这个,因为重复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没用,她等着宋海林继续往下说。   “薛儿,你还记不记得罗明明之前说到周倩的男朋友什么反应?”   薛之沐也跟着皱了皱脸,周倩的男朋友年龄也很大,已婚,“秦明轩,未婚。”   宋海林小声嘟囔:“他为什么,未婚?”   显然他也没指望薛之沐能回答他这个问题,看完资料之后说:“接着说,然后呢?”   “哦对然后。”薛之沐回归正题,“怪就怪在这儿,秦律师那天正好有一场官司,下午开庭,上午到中午都和那个案子的原告待在一起,不在场证明,很充分。所以我们才这么焦头烂额。头儿觉得这事儿和秦律师脱不了关系,带着郑勇去现场勘查去了,诚哥和大海哥跟着边队一块儿在监控里捞针,头儿临走交代我,在这儿等着你,再去探探那个秦明轩的底儿。”   “边队……”宋海林问,“小女孩儿有线索了没?”   “二头儿你不知道啊?”薛之沐问。   “什么?”   “这事儿网上都铺天盖地了,我还以为你知道。”   宋海林的手机,扔了。之前待在老家的时候,也一直没上网,什么都不知道。   薛之沐在资料里翻了翻,给了他一张纸。   宋海林看见之后就皱了眉头,脸上的表情很吓人。   “这是那个小女孩儿吗?”他冷着声音问薛之沐。   薛之沐点点头。   图片不算清晰,像是随手拍的,上边是一个顶多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全|裸,身上到处散着红色的鞭痕,被红色的绳子用花式结儿绑缚着,四周还有好几个男人,也是全|裸。   宋海林的眼睛通红。   薛之沐叹了口气。   这张照片是从一个暗网流出来的,小女孩儿失踪的事情在网上本来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不少人关注,一个热心网友某天无意间在一个暗网上发现了这张照片,就留意了一下,确实是和那个失踪的小女孩儿很相像。   那个暗网原先从来不涉及儿童的交易,这张照片也不是精心拍的,应该只是因为失误传错了,马上就被删除替换了下来。   但是那个网友当时就保存了照片,报警之后还传上了网。   一时间网上炸了锅。孩子的父母当场崩溃,网友们都是骂声一片,骂什么的都有,骂人犯是魔鬼,骂警察是垃圾,骂政府是饭桶,骂社会是地狱。没得骂了就骂那些稍微有些影响力但没关注这件事儿的人冷血。反正跟着骂就对了。不骂不配当网民。   暗网也被查了个底儿朝天。   网上的黑客们都纷纷投身其中,但是那个暗网很神秘,注册的也是国外的IP,顺着查过去,才发现是个马甲中的马甲。警察在查的过程中,也遇到了相同的困难。   新出现的头绪查到底却算不上头绪,那几天里,边队差点直接炸了,逮谁都一点就着。   往后更了不得,网上又出现了更多的声音。   某不愿意透露身份的热心知情人士站出来蹭热度,说是警察不作为,IP被掩,都是政府在背后搞鬼,因为这涉及了某高层人士,不可说不可说。   因为涉及恋童癖,虐童,绑架,强|奸女童,强权高层欺压民众,那位热心网友挑热度一挑一个准,各个儿都是热点,话题瞬间被顶地满网都是。删都删不干净。   郑局也气得脑袋冒火。   上边还不断给警方施压,郑局就来下边给两个队长施压,队长就对手下发火,一层一层地发火,但该没线索还是没线索。   边队那边在监控前边、电脑跟前都不眠不休好几天了,屁点儿线索没有。   那位不愿意透露身份的热心知情人士,虽然不愿意,但还是被迫暴露了身份,被亲切地请到了警局喝茶,这才知道,他所谓的知情,不过是单纯为了蹭热度,造谣生事,自导自演了一场大戏。加上政府高层这个元素,就是跟风黑。   最后警局出来澄清了,可是没用。   民众都不信。   话题热度还是沸反盈天,公信力还是正在接受质疑。   这事儿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破案,不破案无解,但好像陷入了一个死循环,根本没法儿破案。   整个警局里,也就朐施然能稳住,看起来还是原先那个样子,没沉着脸逮谁都先发一顿火。   边队大骂那个往政府头上扣屎盆子的人,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上去揍他一顿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甚至连那些话都能记个差不离儿。   大意就是政府没那么肮脏龌龊,没那欺压的事儿,警察是正义的存在,就算人犯有权有势也不可能放过。   朐施然坐在办公桌前头翻秦明轩的资料,想起来边队说的这些话,笑了,笑边队像一个变态盲目地追随者,笑他在这方面像一个刚踏入社会内心单纯美好的小孩儿。   他自己嘟囔,“可不一定哦。”   造谣,的确是造谣。但内容,不一定哦。   指不定就误打误撞,让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给说准了呢。   朐施然扬着下巴,笑得一脸残酷。   宋海林捏着照片不说话。   这个世界上的人,一个比一个可怕。在警局里待的时间越长,接触的人越多,他越这么觉得。   见惯了,但还是愤怒。   他强迫自己平静了下来,一把拿起了秦明轩的资料,对薛之沐说:“走,去找秦明轩。”   两起案子绝对有联系。   他有直觉,这个秦明轩和这两件事儿都脱不了干系。   秦明轩的事务所坐落在一个好地段儿,收拾得一尘不染,前台桌子上摆着一瓶花,散着淡淡的香味儿。   宋海林和薛之沐过去的时候扑了个空,秦明轩不在事务所。   在家。   工作日,工作时间,怎么会在家?   薛之沐也直接这么问了。   “老板的妈妈打来电话,把他叫回去吃饭了。”前台妹子回答地理所当然,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   宋海林一挑眉毛,有意思。妈宝。   宋海林和薛之沐只能又赶去了秦明轩家。   让人不理解的是,看秦明轩事务所的条件,他完全可以住一个条件很好的房子,但是两个人到了他住的小区,发现这儿是一片非常老旧的纺织厂的家属小区,住户都是好几年前纺织厂的工人,现在基本上都已经退休了。   小区里的房子外墙灰蒙蒙的,楼梯很窄,墙上贴满了小广告,还是十多年前的,糊了满墙,都已经翘了边儿泛了黄。   薛之沐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秦律师。他的脸很柔和,非常清瘦,穿着一身宽松的家居服,看起来彬彬有礼,很有成功人士的派头。   他问明两个人身份之后,礼貌地把人请进了屋,倒了水。   “警察同志们有什么想问的,我一定配合。”   宋海林盯着他看,看不出有什么紧张的情绪,他一副谅解警察同志、有问必答的姿态。   薛之沐按照宋海林的要求,让他把周倩受害当天的行程说了一遍,中间有什么疑问,薛之沐就打断他,他也一点没脾气,问什么答什么。   宋海林坐在旁边安静地听。   确实挺天衣无缝,听不出什么破绽。   但是——他环顾着周围眼睛乱扫——世界上一切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真实,都是没有逻辑可言的,如果有什么事情完美地能用逻辑解释,那么只有一种情况,谎言。   真实永远残缺。   完美的东西,只有假象。   宋海林观察着这间不足九十平米的小房子,陈设简单,家具都是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前的款式,虽然旧,但是打理地井井有条,摆设也透着温馨,一看就是对这个家用心投入了感情。   他突然出口打断了正在理着案情的两个人。   “秦律师,现在应该事业有成,没有想过换一个条件更好的环境吗?”   秦明轩愣了一下,然后看了被打断的薛之沐一眼,薛之沐冲宋海林那边点了点头。本来,今天来这儿也不是为了梳理案情的,这些早已经问过一遍了。   虽然被打断了问话,但秦明轩还是保持了他的素养,一点没恼,“我母亲比较恋旧,再说,这里条件也不差,不是吗宋警官。”   “不差。”宋海林难得给面子地回应了。   “介意我到处看看吗?”宋海林盯着关着门的两间卧室。   “请便。”秦明轩说。   两间卧室,大的那一间看起来是秦明轩的。里边的装饰还透着孩子气,像是一个高中生的房间,里边的墙上贴满了英语单词,屋里放不开书架,一部分书堆在书桌上,另一部分都整整齐齐地摞在箱子里。   宋海林打眼儿看了一下,这里的书基本都是课本,从小学到高中的课本,都整整齐齐按顺序码在箱子里。   小一点的卧室,是秦妈妈的。   里边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大梳妆台,台子上边排满了化妆品护肤品,基本上都没怎么用,有些还没有开封。   宋海林一眼扫过去,大体上知道都是些不便宜的牌子。   基本上都是奢侈品牌。   托他那个讲究妈的福,他甚至还能认出来几种热门的化妆品。   跟在后边的薛之沐看见那些化妆品一脸兴奋,眼睛里都冒了星星,戳着宋海林,差点蹦起来。   宋海林留她自己在那儿兴奋,面无表情地走到了空出来的那一面墙边上去看。   往那儿走的时候,他瞥见了站在卧室门口没进来的秦明轩。秦明轩看着站在梳妆台前满是羡慕的薛之沐,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转瞬即逝。好像是在自豪。看起来很满意薛之沐的这种表现。   空出来的那面墙贴满了奖状。   都是秦明轩的,按着顺序,一张一张都排列地整整齐齐,用胶带把边边角角都贴得一丝不苟,可以看得出来贴奖状的人有多么重视。   秦明轩同学荣获三好学生,十佳学生,劳动标兵,学习之星,书法比赛一等奖,元旦晚会参与奖,就连芝麻大点儿的奖状都贴着。   宋海林想了想自己,奖状拿的不多,有那么几张应该也早就灰飞烟灭了。   他拽了一下还在梳妆台前边冒小星星的薛之沐,临出门的时候突然扫到了床头柜上的一个相框。   他放开薛之沐,走到那里去看。   照片是张老照片,里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儿,明显可以看出来,照片被撕了一半,被撕掉的另一半,宋海林猜,应该是秦明轩的父亲。   宋海林弯腰看了照片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秦明轩。   “那是我母亲。”秦明轩说。   宋海林点点头。   照片上的秦妈妈笑得很灿烂,穿着一件白色带碎花的裙子,看起来很活泼。   有些眼熟。   宋海林边往外走边想。   他们跟秦明轩告辞之后下了楼,秦明轩礼数周全地一直把他们送下楼梯,一直送到楼底下才作罢。   宋海林和薛之沐坐上车正要走。   薛之沐问宋海林:“二头儿,你有没有什么发现。”   她觉得二头儿今天不大对劲儿,要是平时,二头儿在他家转一圈儿估计看见粒儿石子都得问问怎么回事儿,能用这个空儿把嫌疑人的祖宗八辈儿都给挖出来。可这次,他基本上没问什么问题,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四处看。   宋海林没说话,也没开车走,好像在想什么。   “二头儿,你今天怎么什么都没问啊?”   宋海林说:“问什么?秦明轩是个律师,头脑清晰,肯定满嘴里没一句真话,我怕被他误导了,打乱我思路——”   宋海林明显想继续往下说,但是突然住了口,通过车窗往外看。   薛之沐顺着看过去。   秦律师面前多了一个妇女,看起来有五十多。   阿姨手里提着满满两手的塑料袋,里边全是些菜。秦明轩快走了几步冲过去想把菜给抢到手里,但是那个阿姨拽住不给他。   有些说话的声音传到了车里。   秦律师的语气带着责怪,说:“妈,我不是让小张照顾您吗?他呢?这些东西让他去给您买就行啊。”   “你回来吃饭我不得自己给你买菜啊,我早让小张回去了,要不人家给买了菜回来,你好意思不留他吃饭么,”阿姨说,“咱一家人吃饭有个外人在这儿不得劲。”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付他钱,他干活,这应该的。”秦律师说。   “说不过你。”   最后,秦律师还是没把菜给抢过来,那个阿姨强硬地自己提着菜,秦律师挽着他的胳膊上了楼。   薛之沐转头看了看宋海林。   宋海林笑得一脸老奸巨猾。   “二头儿。”她喊了一声。   宋海林发动了车,说:“秦律师的妈妈对儿子很好啊。”   薛之沐听着他的话,话里有话。   “薛儿,看出什么了没?”   薛之沐想了想,“秦律师也对他妈很好。”   “那满桌子,全是腊梅娇兰纪梵希,里边随便一件,我这辈子都甭想买得起。”薛之沐还沉浸在那一大堆化妆品的打击里。   宋海林还在那儿笑。   “面霜你知道吗铂金面霜有一个好几万的面霜我的妈,让我去死吧。”薛之沐还在那儿嗷嚎。   “你不觉得她长得很眼熟吗?”宋海林说。   “谁?”薛之沐想都没想,马上问。   宋海林看了秦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本来只是觉得有些眼熟,但是看了真人之后,他马上就确定了这种眼熟是从何而来,实在是太明显了。   薛之沐问完之后想了想,立马睁大了眼睛,“操——罗明明!”   “秦律师的妈妈……秦律师,”她还在那儿震惊,“秦律师的女朋友,和,秦律师的妈妈,长得也太像了吧。”   宋海林没说话。   “我操!”薛之沐还在那儿一惊一乍,“秦律师,我操!这是那什么,恋母情节啊!”   宋海林说:“你接下来重点去查秦律师的母亲,弄清楚秦律师爸妈当年是什么情况。”   薛之沐还在那儿震惊,“我操……”   作者有话要说:   铁蛋儿哥刚下线儿就开始想念他。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走廊上空荡荡的,最顶层是贵宾区,平时人就不多,每回只有值班台坐着个小护士,基本上也没什么人来,安安静静的。   苏慎到了病房门口,右手拇指摁了左手拇指一下,左手拇指挠了右手拇指一下。   他听着里边发出的声音,实在有点不确定是不是应该现在进去。   右边拇指凶神恶煞:坏人好事遭天谴不知道吗!   左边拇指:关键是那是好事儿么!   右边拇指:不管,这时候打扰别人多尴尬啊!   左边拇指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眼珠子一转:别忘了然然为什么叫你回来,不就为了……   右边拇指:不就为了什么啊你,你就说现在然然自己好意思让人看见么!   左边拇指:说不过你,但喜欢你。   右边拇指:……投降。   苏慎叹口气,敲了敲门。   清晰分明的三下敲门声响完之后,里边声音一滞,然后又不管不顾地继续,似乎还更激烈了些,隐约能听见胡宇然哑着嗓子骂:“你疯了!有人!”   苏慎又用劲儿敲了三下,说:“五分钟之后,我再回来。”   他在楼梯口拿着手机回了几个消息,然后盯着时间看,五分钟之后准时转身回了病房。   病房里的窗子大敞着,正往里灌着温热的风,屋里还有些味儿没来得及散干净,但朐施然一点儿不尴尬,站在窗子边儿上看着苏慎连门都没敲就推门进来,还打了个招呼,“真巧啊,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苏慎瞥了一眼蒙在被子里装死的胡宇然,一点儿都不想陪着朐施然这个皮笑肉不笑的老狐狸装糊涂,“我也觉得巧,你才刚想办法通知我回来,我就回来了。”   朐施然出声儿笑,“你真无趣。”   “不,我很有趣。”苏慎说。   朐施然不置可否,从口袋里抽出来一根烟。   “病房里,不能抽烟。”苏慎制止他。   朐施然停住了去拿打火机的动作,把烟在空中扔了一圈儿然后接住,说:“我又没打算抽。”   说完还真的没抽,直接把烟盒都拿出来抖搂了几下,里边的烟散了一满茶几,他就蹲在地上,用散在茶几上的烟搭起了高塔。   苏慎眼看着他颤巍巍搭了高楼,歪歪扭扭,再往上摞的时候突然轰然全塌。   他也不恼,从头再来,起高楼。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眼看他重新起高楼。   这人真可怕。   苏慎过去把胡宇然的脑袋从被子里扒拉了出来。   “里边味儿好闻吧?”苏慎盯着他问。   胡宇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脸,又恼又无能为力,只能不出声儿。   苏慎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皱了皱鼻子,这,他的意思真不是那什么,的味儿。他的意思,说不清楚了,操!他真没以为他能理解到这茬儿上,本来就只是跟往常一样开玩笑,但情境条件不对,这下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尴尬,只能从床头柜上倒了杯子热水,把吸管给递到了他嘴边儿。   然后干巴巴地往下说:“说多少遍了你不听,你这病情得保持空气流通,不能老蒙被里。”   “知道了。”胡宇然吐了吸管,声音粗粗剌剌地有些哑。   “病人就得有个病人的样儿,生着病一切就都得把治病排前头。”苏慎故意提高了声音,一字不落地传到了那边起高楼的朐施然耳朵里。   朐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苏慎也看回去。   不用看了,这话不是说给病人听的,就是说给你听的。   朐施然立马收回了视线,装没听懂,从高楼底下抽出来的一根儿烟,立马,楼就塌了一桌面。他划拉了一下,腾出来一个空儿,在上边扔了一叠儿资料,然后把最上边的一张纸折成一个纸飞机,瞄准了苏慎,给他飞了过去。   正中苏慎的心口。   苏慎也没说什么,直接把纸打开看了一眼,上边是一个小女孩儿的图片。他表情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随手放在了床头柜上,问:“这是那个小孩儿?”   “你不问这张照片儿哪儿来的吗?”朐施然得意洋洋地翘起了二郎腿。   他们两个说话从来不避着胡宇然,胡宇然从来都安安静静地听,自己零零散散地凑情节,像是在看解谜类小说似的,把事件从头到尾捋清楚。   他瞥了一眼被苏慎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的图片,立马瞪大了眼睛。   冷汗从后背痒痒地一路滑了一滴。   这么可怕的一张图片,那才是一个小女孩儿,那边的两个人看了之后,都像是只看了个证件照似的,还冷冷谈谈地在谈来历。   他们,都很可怕。   “不想问。”苏慎说。   朐施然很扫兴似的,“这张图片不稀奇,满网上都是,满天飞。”   苏慎没说话,打开手机搜了一下。   网上的信息已经被删了一大半,但是还是残留了不少,根本删不干净,他大体了解了一下经过,看着网上如火如荼的骂战,有点不屑地揉了揉眼睛。   他看完之后又把印着照片的纸拿起来晃了几下,对朐施然说:“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黑进那个暗网的。”   朐施然一下子就笑了出来,“阿慎,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儿,真他妈聪明。”   苏慎伸出胳膊横在前边,说:“看见了吗?”   “什么?胳膊?”   “鸡皮疙瘩。”苏慎冷哼了一声。   朐施然不以为意,说:“现在呢?你不想问这照片儿怎么来的吗?”   “想。”苏慎非常坦诚。   “突然不想告诉你了。”   苏慎也很有耐心,说:“我本来还以为没有我和你一起,你没办法接近那个酒庄的人。”   “你的以为很对。但是,”朐施然沉着脸,语气也变得不怎么轻松,“不是我主动的,我估计他们里有内鬼,她主动接近了我,这照片儿是有人主动给我的。”   得到了照片,才黑进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暗网,把这张照片挂了上去。   目的是,激起民愤。   苏慎也皱了眉毛。   朐施然接着说,“而且,那人是冲你来的,她不是因为我才提供照片。”   “谁?”   “我们都见过的。”朐施然神秘兮兮地一笑。   刘诚曦开车一路飙到了酒庄后院的小别墅门口,后边跟了几个拿着传呼机的保安,一直到门口她才尖锐地刹了车,里边出来了一个穿着一身西装的中年男人,毕恭毕敬地站在台阶上,但神色满是不容拒绝的冷厉。   “刘小姐,这儿不是您来的地方。”   刘诚曦从车里下来,鼻梁上架着高度近视镜,她也没无理取闹,说:“我不进去。”   台阶上站的男人使了个眼色,一边的保安立马在她旁边做了一个往外请的姿势,说:“那刘小姐,请吧?”   刘诚曦眨了眨眼睛,“你给我找个人,我就走。”   “刘小姐。”台阶上的男人声音沉了沉,语气里全是你没资格提条件的威胁。   刘诚曦吓了一跳,但还是梗着脖子,不走。   “得罪了。”男人挥了挥手,旁边的保安心里也有了底儿,这个人不是不能惹的,那还等什么,往外撵啊。   刘诚曦从小打到也没有过被人往外撵的经历,边气愤还有了些隐隐的新奇。   “住手!”突然有一个很闷的声音喊了一声儿。   刘诚曦正被一个肌肉男提溜着后衣领子,她听见这个声音之后也不挣扎了,赶紧转头看了一眼,马上喊:“我就是找她!ugly!ugly快救救我,我快被这大兄弟勒死了!”   刚才一脸冷漠的中年男人对着ugly微微鞠了一躬,ugly看了看,等看够了刘诚曦被拎着后衣领子龇牙咧嘴的样儿之后,才轻声说:“刘叔,你们先进去吧,我处理。”   那个刘叔点了点头,转身带人进了门。   底下的保安也跟着散了,刘诚曦终于也从双脚离地的状况里脱离了出来。   ugly站在台阶上边没动,她今天穿着一身黑色的棉线裙子,脸上闷着一个皮质的面罩,站在上边居高临下,“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刘诚曦蹬蹬两下跑上了台阶,停在了比ugly低一层的地方,眼睛盯着她的脖子看了会儿,突然抬头对着她笑:“我是来找你的。”   ugly的脸不露在外边,看不见她的任何表情,只能看见眼睛眨了几下,语气硬邦邦的,“我也不是你应该找的。”   刘诚曦一踮脚,凑得更近了,ugly往后踉跄退了一步。   “我觉得,我就是应该找你。”刘诚曦说。   ugly突然伸手摁在了刘诚曦的肩膀上,没用劲儿,只不过是隔开了两个人,慢慢地把刘诚曦给往下推了两个台阶。   “你走吧,别再来了。”   “那不行,我往后还得来找你。”刘诚曦说。   ugly木呆呆的,说话有些拘谨,问:“你喜欢我吗?”   “你这人,”刘诚曦突然笑了,“也太不委婉了吧,不给我留后路呢怎么。”   ugly的交际能力显然为负,这时候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又凑过去推了她几下,直到她彻底到了台阶底下,才松了口气儿,说:“往后别来这儿了。”   刘诚曦被她的样子逗得不行,脸皮一下子更厚了,不过她没再往前凑,说:“不来这儿也行,你得跟我说去哪儿能找到你。”   “找我,干什么?”ugly同学磕磕巴巴地问。   “喜欢你啊。”刘诚曦咧着嘴笑,莫名其妙地就是想调戏她一下,和这种不会说话的人交流真是非常欣喜啊。   谁知道ugly突然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想和我做朋友吗?”   这么一问给刘诚曦给问愣了。   她一开始对这个人很感兴趣,因为说不上来的感觉,因为这人是一个带着她实验室里见惯了的死物感的活物,很新奇。现在,见识了她奇妙的表达能力和理解能力,她更感兴趣了,没说话。   ugly听她半天没说话,好像是有点着急,生怕到手的朋友跑了似的,突然往下扔了一个东西,刘诚曦下意识接住了,摊开手心儿一看,是一把绑着白色牌子的钥匙,牌子上写着地址。   “我家。”ugly说。   刘诚曦盯着钥匙看了半天,突然蹿上了台阶,兔子似的往前一蹦,猝不及防地一下子搂住了她的腰。   ugly吓了一跳,一动没动。   “我不想和你做朋友。”刘诚曦挨近了她,说。   ugly没说什么,但是眼睛往左看了看,泛了点水光,但又像是没有,感觉有些不好的情绪从她身边升了起来,诧异、委屈、失落。   哦,说喜欢她是骗人的啊,原来不想和她做朋友啊。   果然,她这个性格,就是不会有朋友啊。   刘诚曦感觉到了,更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可爱,说什么信什么,她凑在她耳朵边儿上,轻声说:“我说的,不是对朋友的那种喜欢。”   ugly想问是哪种喜欢,还没等说话,刘诚曦突然偏了偏头,在她侧脸的皮质面罩上轻轻亲了一口,亲完之后才往后稍微退了退,舔了舔嘴角,冲着ugly一脸挑衅地笑。   趁ugly没反应过来,还在发呆,她一下子跑到了台阶下边,打开车门,临进去的时候,冲台阶上边晃了晃手里边的钥匙,说:“我会去找你的。”   ugly愣在原地,好半天才摸了摸面罩,突然脸红了。   “ugly。”朐施然说。   苏慎听完这个名字皱了皱眉头,他有种不好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从第一次在酒庄里见到那个永远遮着脸不说话的女奴,他就总觉得感觉不太好。虽然听朐施然的意思,她应该也是想把幕后的高官拉下台,和他们不算是敌对,但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不过他没法儿说什么。   因为很显然,ugly已经混进了最核心的位置,看起来在里边还有些地位,对于他们两个这种刚往里混的人来说,帮助太大了。   苏慎看着朐施然,说:“这回能成功吗?”   朐施然眼底闪了闪,坚定地说:“能。”   他残忍地笑了笑:“现在这件事儿已经激起了民愤,像我之前说的,民众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看到自己未来被欺压而无能为力的缩影。权势,儿童,都是最能触动人们的,上边根本压不下来。”   胡宇然听完他这句话,突然开口了。   “你是故意消极办案,你知道线索,你本来可以带人去救那个小女孩儿的!你故意的。就是想拖着把事情闹大,引起众怒!”   因为太激动,他喊破了音。   朐施然慢吞吞地看着他笑了,说:“我说过了,我就喜欢聪明人。”   “你知道我们之前为什么不能把事情给捅出来吗?”朐施然偏头看着胡宇然,胡宇然冷汗涔涔地呆在了原地,“那时候我们也知道他们在残害小孩儿,为什么没胜算?因为那些小孩儿都是些孤儿,都来历不明,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去计较去关心,就算是公之于众了,也起不到多大作用,说到底,好像那些孩子游走在人们所谓的正义之外。现在这个不一样,这个小孩儿有名有姓,在公众所谓的‘王法’的保护范围之内,人们自欺欺人‘王法’是正义,当这个正义失效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会有藐视的人出局。不管那人权势多么滔天。”   朐施然说这话,全程都在看着胡宇然。   胡宇然听完之后,突然大喊:“就算这样,正义也不应该是你来定义!”   朐施然腾地站了起来,迈步朝病床走过去,胡宇然下意识往后缩。   “我没有定义你们的正义,只不过,我不相信也不喜欢公众非要统一的狗屁法制,”朐施然停在了床脚,“我自己的正义,由我自己来讨。”   胡宇然瞪大了眼睛,哆哆嗦嗦,“你这是犯法。”   “法?”朐施然像是听了个笑话似的,“这法没帮过我,我凭什么守?再说,我这法犯也是犯在犯法的人身上。”   胡宇然没法儿反驳。   他不傻,从铁蛋儿哥和大黑子的故事里,他能猜出来他爸当年干了什么,也知道朐施然为什么执着于报仇。他无话可说。对于自己的处境,他也从来没有过怨怼,没法儿怨,这事儿啊,太难去纠结出来个对错了。   朐施然从口袋儿里拿出来一条深蓝色的领结,领结边上绣着一溜儿金色的小字,他递给苏慎,“这是下一回的邀请函,一年一次的大趴,据说会有特别的节目——到时候,行动。”   苏慎接了领结。   “四个星期之后。过两天我去给你定衣服。”朐施然盯着他等他说话。   苏慎说:“忘不了,回去我就定一个提醒闹钟。”   朐施然不信他的鬼话,直接把他的手机抢了过来,在里边设好了提醒。苏慎翻了个白眼儿。   “秦律师那边,快了。”   朐施然说完这话,都交代完了,就有了些赶人的意思。   苏慎看了一眼胡宇然,又看了眼朐施然。   朐施然抱着胳膊站在床尾,用眼神说,这么没眼力见儿呢,愣这儿干嘛还不快走!   胡宇然悄悄拽了拽苏慎的袖子。   苏慎看了看时间,对胡宇然说:“我最近不忙,资料差不多汇总完了,以后我来这儿写论文吧,顺便陪陪你。”   胡宇然还是不撒手,脸上的表情很紧张。   苏慎心软了,拍了拍他的手背,说:“那我继续给你讲铁蛋儿哥和大黑子的故事吧。”   “苏慎!”朐施然一脸不耐烦地冲苏慎发火。   “我的名字好听吧?”苏慎抬着脸冲朐施然笑。   “你应该回去了。”朐施然从牙缝儿里往外挤字儿。   苏慎能感觉到,朐施然在说这话的时候,胡宇然的手突然紧了紧。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苏慎还是和他杠上了似的,笑。   朐施然阴沉着脸看他。   “你说了算,反正这屋子里就你一个健全人,”苏慎扬了扬下巴,指了指自己,“老,”又指了指胡宇然,“弱,”继续指着胡宇然,“病,”再转回来指了指自己,“残。”   他说“病”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朐施然站在原地,死死得盯着他们两个“老弱病残”看了半天,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胡宇然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苏慎把印着小女孩儿照片儿的纸揉成了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还记不记得之前说到的那个坏了半边屏幕的手机,车祸里留下来的。”苏慎一句废话没有,说了讲故事就是讲故事。   胡宇然明显没有听故事的心情,敷衍地点了点头。   “那手机里曾经有一个写了要求去市长大厦的信息,但是只有一半的内容,你还记得吗,我之前说过。”   胡宇然还是心不在焉地点头。   “那部手机后来修好了,发短信的人也找到了。是当时主编在处理矿难案时候找到律师,那天,是主编拿着证据去和律师讨论案情的日子,约在了市长大厦附近的咖啡厅。”   “你知道为什么那群人那么确定主编会经过市长大厦,让货车闯进了市长大厦吗?”   胡宇然的嘴唇在颤抖。   “那个律师在当时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很年轻,家庭条件不好,没人脉,混不出头,主编看中了他的才华,经常有意无意帮他介绍资源,他相信那个律师。所以这件事儿完完整整透露给了他。”   “不一定……”胡宇然说,“不一定,是那个律师,可能是别人……巧合。”   苏慎不屑地笑了一声儿。   “奇怪的是,那个小律师,在那件事儿过去之后,突然走了运,也不知道是哪儿来了一笔资金,竟然自己开了一个律师事务所,还办得顺风顺水,据说是上边有人罩着。你说,他上边为什么会突然蹦出来一个人罩着呢?”   胡宇然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律师姓秦。”苏慎继续说。   “所以说啊,铁蛋儿哥的报复还没停止呢。你以为只是那一次,一个人,就够了吗?那些人啊,一个都跑不了啊。”   停不了的,报复。 第60章 第六十章   “尹梅,五十七,珠城本地人,纺织厂女工,二十三年前离异,独自抚养儿子秦明轩长大。”薛之沐把资料递给宋海林。   宋海林接过资料,打眼儿看了一下上边的照片,尹梅的长相很显年轻,眼睛偏圆,嘴唇偏厚,资料上的证件照是这两年新照的,但因为她本身的五官就显小,平时保养得当,看起来不大像一个快六十的人。   和罗明明长得很像。   宋海林去翻罗明明的资料,对薛之沐说:“接着说。”   “我特意查过了尹梅当年的婚姻状况,她和秦律师的父亲秦跃进是奉子成婚,那时候两个人都才二十左右,后来秦跃进出轨,小三儿直接闹到了家里,尹梅因此和他离婚,而且据说因为那个小三,尹梅被迫净身出户,只身一个人养孩子。他们现在住的那套房子是当年纺织厂看她一个独身女人不容易,租给她的,后来被秦明轩买了下来。”   “出轨。”宋海林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自己嘟囔。   “二头儿,还有这个,”薛之沐把宋海林要她查的另一份人资料拿出来,“尹梅的精神状况没什么问题。”   宋海林突然托着腮问薛之沐:“薛儿,我采访采访你啊,从一个一般女性的角度出发,如果老公出轨,你们会怨老公还是三儿?”   “我的话……”   薛之沐刚要说话,宋海林就打断了她,“别把你自己列入考虑范围,一定要从一个一般女性的角度来看。”   薛之沐给了一个白眼儿,“我怎么就不是一般女性了啊。”   宋海林嘿嘿笑,“你自己心里清楚,咱队里数你最男人。”   薛之沐嘁了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看了看那份精神鉴定报告,说:“二头儿,你不会是觉得尹梅……”   她瞪圆了眼睛。   “不是不可能。”宋海林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乱敲着,“因为丈夫出轨所以对小三有憎恶心理,正巧看见被害人周倩和正室起冲突,周倩在她眼里就是那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罪人,她本着替正室行道的心理杀人。你看,这个动机,到位吗?”   他不像是在和薛之沐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地推测,只不过是把心里的推测过程说了出来,前一段话刚说完,他就开始找漏洞,否定自己的想法,“可是,纺织厂小区和三井胡同隔了小半个珠城,她为什么会去那里?她和周倩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为什么就会恰巧碰见了周倩?罗明明为什么会听见秦明轩的手机铃声?她说谎了,还是秦明轩说谎了?”   “或者……”宋海林划拉着桌面,“被妈妈一个人拉扯大的秦明轩,会不会被潜移默化了那种憎恨?他认为生活的艰难根源都来自于小三?但是他的不在场证据是怎么回事儿?”   薛之沐听着宋海林的自言自语,竟然大体理清了不少猜测。   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儿,秦律师自从自己开了律师事务所,接手的案子越来越少,基本上不是大案子他都不经手,都交给手底下的律师去办。但他唯独喜欢打离婚案的官司,这类案子不如经济案吃香,但他就是喜欢接这些,不管多小的案子他都亲自经手。这些案子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男方出轨,他次次都是给女方辩护。   周倩出事那天他接手的案子就是这么一起。   薛之沐把这件事儿告诉了宋海林。   宋海林想了一会儿,“看来还是得从监控入手,查出那天去三井胡同的,到底是谁。”   他对薛之沐说:“你去问问尹梅,周倩出事儿那天她在哪儿。”   “好!”   “对了,朐队去现场勘查,找到什么东西了没?”   “好像是没。”薛之沐说,“前前后后都去过三四次了,都没收获。现场去了两趟垃圾车,该破坏的早就都破坏地差不多了。”   秦明轩坐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件,空调的温度正正好好,加湿器也开着,但他总觉得屋里闷得慌。心静不下来。   他伸手拿过电脑旁边的一个相框,里边是他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穿着一身的确良料子的裙子,腰间系着一个蝴蝶结,站在一丛月季花前边,笑得眼角都有了些褶子。   不过那些都是年轻活力的笑纹。   现在眼角的纹路,不用笑都深深地刻着,不光是因为年纪大了,也因为这些年的操劳。一个女人,操持着全家供他上学,他吃的用的都不比任何同学差,但是他妈妈却因为劳累一天快一天地老下去。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眼神狠狠一冷。   桌子角上放着他助理新买回来的眼霜,包装一贯是那些奢侈品的风格,光是看盒子就知道价钱不便宜。据说助理说,和上回买的那支比,这一支抗老效果更好。不过他不懂这些,助理是个小姑娘,平时爱研究这些,什么大牌效果好什么大牌热门她都知道,买护肤品化妆品的任务都交给她来办。   看他三番五次总买些化妆品,小姑娘也爱玩笑几句,说秦总的女朋友真幸福,能收到这么多贵重礼物。   这时候秦明轩一般不说什么,但是看着小助理憧憬羡慕的样子,他的心情会变好很多。   他就是想让天下的女人,都羡慕他的母亲。他就是想让他妈妈得到所有人梦想着得到但是得不到的东西。   他没解释这些化妆品不是给他女朋友买的。   正在看着那盒子眼霜发呆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铃声是罗明明自己录的一首歌,声音过于清脆了,一听就是一个小女生的音色,稚嫩青涩,他很不喜欢。但是他没换掉。一开始是没来得及,后来警察因为手机铃声的事情找过他之后,他就更不能换了,省的被说心虚。   没等第一句话唱完,他就接了电话。   是一个陌生号码。   “秦律师。”电话那头的声音经过了处理,透着一股子机械的意味,但慵慵懒懒的,一切尽在掌握似的。   “您好,请问是哪位?”秦明轩说。   那边的人没回答他的问题,“秦律师,我手里有个东西,想必你应该很感兴趣。”   他这话刚说完,秦明轩的电脑就提示收到了一封邮件。   “打开邮件。”那边说。   秦明轩不喜欢这种被人支配的感觉,但是鬼使神差的,他打开了邮件。   里边是一张照片,看过之后他就愣住了,浑身都轻轻战栗着。   本来以为处理的万无一失,为什么会有这么清晰的照片。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对电话那头说:“你想要什么?钱?”   电话那边轻轻地哼笑了一声,“你不怕我把这个东西交给警察吗?”   “你不会的。”秦明轩说,“既然你来找了我,就证明你不想报警。”他语气急促一转,狠厉道:“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啊,”那边的声音拉长了,好像正在考虑着想要什么,“我这个人什么都不缺,要点什么呢?无趣啊,要不我们来玩点好玩儿的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秦明轩阴沉下了脸。   “你很爱你妈妈吧?”那边的声音一顿,“你说,要是你和你妈妈注定要有一个进监狱,你会怎么选呢?”   秦明轩不说话,眼睛紧紧地盯着电脑屏幕上放大的照片看。   照片照得很清晰,细节几乎一点不落。照片里的尹梅穿着他买的一身裙子,手里拿着一根沾着血的铁棍,脚边倒着一个女人,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女孩儿瑟瑟发抖。   “有个内部消息,警察已经怀疑到了尹梅身上,当然你也在嫌疑人的行列之内,你说,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把线索引到你身上呢秦大律师。你愿不愿意,替你妈妈去接受制裁呢?”   秦明轩有自信,经过他的处理,以及背后那人的帮忙,警察查不到任何线索。   但是现在出了一个漏洞。有人拍到了照片。   而且那人什么都不想要,只是兴致勃勃地看着他,要和他玩一个游戏似的。这个游戏不公平,规则由对方来定,他只能是亦步亦趋照做的那个角色,一旦有一步没按规则,游戏就结束。   照片只要到了警察手里,案子就尘埃落定。   但是,秦明轩心里有个侥幸的想法,他能靠着那个人把这件事儿压下来,从政府高层入手。   “我知道那你在想什么,”那边的人说,“你无非是在想你背后的那势力会帮你。”那人残忍地出声笑了,“你仔细看看那张照片,里边有那小女孩儿,即便女孩儿这案子和尹梅无关,但是民众才不管这个真相呢,他们只需要谈资,小女孩儿的事情早闹翻天了,要是这张照片公布出去,你猜那自身难保的势力会不会因为你这么个小角色触众怒呢?”   “小女孩儿本来就是你为了讨好那些人,顺便掩盖证据交出去的,现在事情闹这么大,他们会不会迁怒你?你还以为现在有人会帮着你吗?”   “你是什么人!”秦明轩陡然提高了声音,色厉内荏,有种底牌被人看尽的狼狈。   那边的人占上风,显然不想回答,“我只给你三天,三天之后,警察必须破案。”   说完之后,电话就利索地断了线。   秦明轩拧着眉毛,甩手把手机给砸到了地上。   三天之后警察必须破案,言下之意,如果他不故意暴露线索把让警察认定他是凶手,那人就会公布照片,直接公布真正的凶手。   朐施然揪起胡宇然的一缕头发在手指上转了一个圈儿,心情显然很好。   胡宇然闭着眼睛休息。   一整天里,他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闭着眼睛的,有时候能睡着,有时候只是单纯没力气睁开眼睛,精神吓人地清醒着。   他费劲儿地睁开了眼睛,去看朐施然。   朐施然正专心玩着他的头发,神情很专注,像是小孩儿一心一意对待新得到的玩具似的。   “你猜,他会怎么做?”朐施然看到了他睁开的眼睛,也知道刚才打电话的时候他一直都在听着,出声询问。逗弄小孩儿似的询问。   “他没得选。”   他没想到胡宇然会真的回答他。   胡宇然最近话多了不少。   朐施然笑了笑,说:“不一定哦。”用的还是给小孩儿讲睡前故事的语气。   “苏慎和你想法一样,都觉得他肯定会替他妈认罪,”他手里玩头发的动作一顿,“你们还是都太善良,爱不爱的,这件儿事儿靠不住。苏慎自认为是个恶人,但其实在我看来,你们都一样,都单纯得比描红纸还薄。像秦明轩这样的人,他的选择是个未知数。”   “你们不是要报复吗?”胡宇然说着说着突然咳嗽了起来。   朐施然不愿意听他咳嗽的声音,拿手去捂他的嘴,捂了一秒钟不到,胡宇然咳得更厉害了,他干脆直接凑过去咬住了他的嘴唇,一点不带怜惜地啃,直到尝到了血腥味儿,直到他不再继续咳嗽了才离开。   不知道是谁说的,唯有咳嗽和爱没法儿掩饰。   但是胡宇然觉得,他都可以。   自从遇见了朐施然,好像什么不可以都变成了可以。   这不,他就真的憋住了咳嗽。   “报复,”朐施然见他不再咳嗽了,才继续说:“已经开始了,现在,就开始了。”   “然然啊——”他突然用手轻轻地拨了一下胡宇然的刘海,这个称呼,他是第一次叫,语气是学着苏慎来的,“有时候报复,不是让一个人去死,而是折磨他啊。他自己和他爱的人,抉择,你猜难受吗?”   胡宇然没说话,心里因为那声儿“然然”一时没缓过来,干脆之前一直憋住的咳嗽也脱了钳制,不光控制不住,还因为之前的刻意压制更铺天盖地了起来。   朐施然脸色一沉,使劲用手去捂他的嘴。   “干嘛总提醒我你病了呢?”他喃喃地说话,像是在质问,也像是在无奈地撒娇。   胡宇然的脸憋得通红。   朐施然不愿意听他咳嗽,只是因为不愿意面对他是个不久于人世的病人这个现实而已。   可是,就算不咳嗽,就算不提醒,这个病也是客观存在的。消失不了。   薛之沐在尹梅那里问完了话。事发当天,尹梅在家睡午觉,没出门。   老旧小区没有门禁没有保安也没有监控,没法查实情况。   她回去跟宋海林报告的时候,宋海林已经在监控前边跟着边队组里的人在大海里捞了一整个下午的针,没什么收获,笨办法入手效率太低。他交代柳诚注意着周边监控里疑似尹梅或者秦明轩的人,决定从其他的地方找突破口。   他找到了之前那个肇事的出租车司机,卢永斌。   卢永斌自己的案子还没落实,还卷进了一桩命案,看起来状态不怎么好。   宋海林也不跟他废话,拿出来两张照片问他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没见过。”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宋海林没怎么有耐心,砰砰敲了两下桌子,语气也藏着怒气,“仔细想想,有没有见过!”   卢永斌被吓了一个激灵,哭丧着脸,“警官啊,我是真没见过。那天我总共就拉了两个活儿,之后就被吓懵了,还在路上出了事儿,我自己都操……”   他刚要说脏话,被宋海林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不过宋海林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儿,卢永斌一共拉了两趟活儿,两次都是去三井胡同,三井胡同那儿地偏,怎么那天巧了似的都上赶着去呢?他想了想,接着问:“第二个客人去三井胡同干嘛?有什么特征?”   卢永斌这回倒是没一脸难为的样子,答得很利索。   “他一开始没说去三井胡同,说实话,那地儿我也不大爱去,道儿不好走还离得近,也就个起步价,他要是一开始说去那儿,我可能还不拉他呢。不过我看他是个瘫子,怪可怜,就拉上他了。”卢永斌念念叨叨的,“不过这事儿我一想,要是我没拉他,这事儿我也碰不见,也不至于吓傻了,现在摊上官司不说,往后能不能再开出租还玄了。都是因为我善良,善良的人咋没善报呢警官你说对不?”   宋海林没打断他那没有重点的碎碎念,也是为了不落下一丁点儿可能有用的细节。   “他一开始没说去三井胡同,说的是去哪儿?”宋海林引导着问。   卢永斌说:“他就说他给我指着路,我走。我就按着他说的走,跟听导航似的,我就烦导航这玩意儿,滴车软件就好这口儿,弄个导航在那叨逼叨叨逼叨的,我就烦,你说我一打小儿就跑遍了珠城的人哪儿还用着导航了啊您说对不警官。”   宋海林皱着眉头,那人给司机指着路,证明一开始他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那么,那个人是在跟着谁吗?   “有没有什么明显的被你跟了一路的车?或者是在你之前有哪辆车停了你才跟着停的?”宋海林问他。   卢永斌一听,这不得了,难道那小哥是个跟踪别人的变态杀人狂?不得了不得了。   他一哆嗦,认真想了想,再一五一十地说:“好像是没有,我真没注意到是跟着哪辆车。”   “那人有什么主要特征吗?”宋海林问。   “我不说了吗,警官你这记忆力不行啊,不都说你们警察听人说话说一遍连个标点都……”   “说重点!”宋海林一下子没了耐心,吼了他一声。   不落,卢永斌在心里补上了后半句。   真没想到这卢永斌这么能叨叨,刚开始审讯的时候不见他这么活泼,可能是被吓傻了,现在慢慢缓过来之后就开始满嘴跑火车。   出租车司机是不是都这么爱说话?宋海林心里想。   卢永斌被宋海林一嗓子吼老实了,“我一开始不就说了么,特征可明显了,是个瘫子,坐轮椅的。”   宋海林心想他那十句话里总共就半句是重点,谁能句句都往心里去啊。   一听轮椅俩字儿,宋海林习惯性地紧张。   这些年来都是这样。   他甩了甩脑子里思维定式的干扰,说:“继续。”   “继续什么啊警官?”   “继续说特征,”宋海林说:“珠城这么多坐轮椅的,从哪儿开始排查啊,光是轮椅你怎么确定他是腿不好,不少病人都坐轮椅。”   卢永斌这回倒是很确定,“就是个瘫子,我见了,不能走道儿的,他进后座的时候是自己胳膊撑着进去的,我还想搭把手来着,结果人家不用,还自己把轮椅给折了拖进来的,一看就是个自立自强的好人,比现在不少年轻人都厉害不少,现在的年轻人啊都不行,一个比一个娇气,有些人连……”   “说重点!”宋海林再次拍桌子。   这个卢永斌,忒烦人了,比导航不知道烦多少倍。   其实他平常不会这么没耐心,但是越听卢永斌往下说他就越慌,怎么听怎么和苏慎像。他太了解苏慎了,了解到,从卢永斌描述的几个动作里,就能想象地出当时的画面。   他害怕苏慎和这件事儿扯上什么关系,真心实意地害怕。   个小行李箱都得让司机给帮着拿到后备箱里,卢永斌自己在心里补全了话。   “就,是个年轻人,长得挺文气的,一看就是个学习好的,指不定……”宋海林看他又要顺着跑火车,瞪了他一眼权当警告,卢永斌缩了缩脖子,“说重点,说重点——也没重点了,就是挺文气,头发不长不短,尖尖脸,眼睛不大不小,这怎么说啊。”   宋海林心里不住地发抖。   他不大敢把苏慎的照片拿出来让卢永斌认认是不是。但实际上,他心里已经是觉得八|九不离十了,单从上车的动作来看,就差不多了。   “对了,我记得之前有个警官问过这事儿啊,怎么又来问一遍?不过上回那个警官没问这么详细,我就说了个坐轮椅的瘫子他就没再继续问了。”   卢永斌又开始在那儿叨叨些没用的,宋海林没空听他说话,自己走着神儿。   “警官警官。”卢永斌叫了他两声儿。   宋海林不耐烦地回了神,装作没听清楚似的,说:“你再说一遍。”   卢永斌又重复了一遍。   宋海林听完心里升起来些疑惑,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是抓不住,他问:“谁问过?”   “就那个你们都管他叫头儿,是不是个大官啊?”卢永斌说。   朐施然?   他知道了这件事儿,为什么不继续问下去?第二个客人很可能是目击证人,他为什么不光不追问还忽略了?是因为觉得不重要吗?   宋海林脑子乱成了一团麻,他辗转了很久,最后才一咬牙,把手机拿出来,在很多照片里来回选,最后挑了一张穿着校服只到肩膀的一张,拿给卢永斌看。   如果注意看,能发现他的胳膊轻微有些发抖。   卢永斌看了一眼就松了口气似的,“这个就是那个瘫……那个第二个客人。”   原来警察认识那个瘫子小哥啊。   宋海林听见他这话一下子沉了脸。   苏慎拿着电脑在病房里噼里啪啦打字,他点开博导发的邮件,还瞄着桌面上的手写材料,一心好几用着。   胡宇然听着打字敲键盘的声音,不光不觉得吵,还挺安心。   “苏慎,你想过以后干什么吗?”他突然问。   苏慎愣了一下,敲键盘的声音也停了一下,不过立马又接上了,他边打字边说:“没想过。”   “真的吗?我觉得你像是那种喜欢做规划的人。”胡宇然闭着眼睛,声音轻飘飘的。   确实,苏慎自己也这么觉得,他是那种喜欢做规划的性格,小时候甚至就已经把他七十岁的生活都想好了。   不过他是后来才明白,规划这种东西,最鸡肋不过。人的想法,归根到底没用,任何现实,任何宿命都不会因为某个人的主观想法去改变。   客观的变化永远都是猝不及防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苏慎直接反问胡宇然,“那你想过吗?”   胡宇然没回答他。但是他明白了苏慎是什么意思。   他和苏慎在这方面很像,都是习惯性做规划的性格。   但是他没想过以后。   有原因。   应该和苏慎不愿意去想以后是一样的原因。因为没有以后。   不存在的东西,想它干嘛呢?   胡宇然没有以后了。他是个病患。   苏慎也没有以后了。他是个罪犯。   苏慎和胡宇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整个病房里只剩下了敲键盘的声音。   这时候突然门被敲响了。   “您好,警察。”门口的人说。   作者有话要说:   请假,明天不更。   后天会更。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苏先生,还记不记得在10月23号那天中午你去了哪里?”   “10月23号?”苏慎看了一眼坐在他面前的薛之沐,把手机拿出来看了看日期,“是周天?周天的话我应该是去了乐安街。”   胡宇然照例躺在病床上,用被子蒙了半张脸,悄悄地听着苏慎和那两个警察的对话。   警察们还在门口敲门的时候,他就迅速蒙头降低了存在感,竖着耳朵只听声音。进来的是两个警察,一男一女,从一开始的说明情况到后来开始谈话,几乎都是女警察在发问,男警察从进来到现在就只说了一句话,就再没开口。   他说:“在病房里方便吗?”   胡宇然生怕苏慎说不方便。要不是现在时机不合适,他都想从病床上蹦起来说方便方便不打扰了。   说实话,他对这场谈话很感兴趣,除了想了解警察对案情的进度之外,主要是很想知道苏慎在警察面前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方便。”苏慎说。   于是问话地点就定在了病房里的茶几边上。   苏慎的声线很稳,绷得直直的,语气里一派温文尔雅,全然像一棵清凌稳扎的竹子。胡宇然知道,放松状态的苏慎不这样,他说话的时候总爱开玩笑,所以他自己可能也没意识到,他在说话的时候尾音有些微微的上翘,透着狡黠。现在是他紧张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的状态,全副武装地应付外来的状况,刻意把自己铸成最不容易出错的样子。   薛之沐的审讯技巧几乎全是从宋海林这儿学来的,说话的时候也难免会捎带着学上了他的神态,她故意拖着语调,“为什么会记得?”   苏慎略微低了一下头,本来想忍住笑,但想了想对面有一个无比了解他的宋姓男警察,所以干脆直接轻轻地笑了出来。   薛之沐被他给笑愣了。笑什么?二头儿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一般对方都会想尽办法为自己辩白,怎么到了她这儿就变成笑了。这不科学。难道是因为语气不对?应该再神神道道一点?   “这话我怎么接?感情那第一个问题我怎么答你们都不满意咯?”苏慎一贯喜欢耍贫嘴,但鉴于对方是位女性,也不好太不给面子,他就只是抱怨了一下,但立马就做出了配合的样子,解释,“乐安街那片儿基本都是些旧货市场,里边有个店,李太白旧书,我最近正在进行的博士论文需要查资料,不巧,我要查的那些古书已经绝版了,只有那个店的店主手里有藏品,从九月份开始,我在每个周天下午都会过去查资料。”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因为不敢去看宋海林,所以抬眼扫了一下那个女警察,补了一个词儿,“风雨无阻。”   比苏慎难搞定的人薛之沐见多了,所以前边的那一小点点插曲她没太放在心上,她习惯性地看了宋海林一眼,却见宋海林正在沉思,她只能接着往下问:“那天你是在离乐安街只剩两个路口的时候拦的出租车对不对?”   “是,金鹰大厦门口。”   “为什么在那儿拦车,你之前去了哪里?”   苏慎实话实说,“之前接我的出租车司机在金鹰大厦前边抛锚了,我只能又重新拦了一辆。”   话说到这里,苏慎已经猜到了警方是怎么找到的他——肯定是因为之前的那个出租车司机。   这时候他的脑子就飞速转了起来,他不知道那个司机对警方把情况说到了什么地步,细节掌握了多少,所以,他得尽量在大体走向上说实话,在这个基础上还得不暴露自己在场,说话得小心了。   不能让警方知道的是他当时在跟踪尹梅。   这得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出租车司机没有把他指着路走过去的这段儿说给警察听。   “你的目的地是乐安街的书店,为什么会让出租车停到了三井胡同?”薛之沐问。   苏慎说:“当时我们的行车方向是由南到北,路况不怎么好,出租车司机提出在路对面直接停车,但是,”他瞟了一眼自己的腿,带动着薛之沐也看了一眼,“我过马路不大方便,就给他指了个路,让他到了直行车道上,在前边有一个开口能直通到三井胡同,停在三井胡同,再拐出去,正好是那个书店的侧门。”   他故意在这里说了给司机指路,就算司机提到了这个,只要不是把细节都说到了,应该就可以蒙混过关。   可惜,苏慎千算万算都没算到那个司机卢永斌是一个满嘴跑火车的话痨。   “因为经常过来,我对这片比较熟。”苏慎又补充了一句。   宋海林忍住了说话的冲动,硬生生地克制了下去。   别人不知道,但是他了解苏慎。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如果苏慎没有特意在指路这里强调说明,他可能不会怀疑他隐瞒着什么,但是在知道了卢永斌所说的全部细节之后,苏慎的强调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听着薛之沐又象征性地问了问他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可疑人物、异常情况之类的问题。   心里像是藏了一台绞肉机似的,把他整个人的道德、坚持、思维都乱搅和了一通。   他很纠结。这种纠结建立在对自己职业的信仰和自己本身信仰的冲撞中。   他隐瞒了案情,并没有告诉其他人这个最有指向性的线索,因为什么,这个显而易见,因为苏慎。下意识隐瞒。只要是碰到与苏慎有关的问题,他的行为都是不可控的。   问话结束之后,薛之沐边走边问宋海林:“二头儿,你没听出什么问题吗?”   宋海林还是沉着脸,说:“没问题。”   苏慎在隐瞒什么?   宋海林在问完话回警局的过程中一直在思考。不,准确地说,从苏慎说完那句似有若无的巧妙辩白之后,他就一直在思考。   按理说,在这场案子里,苏慎并没有动机。   他们来问话也不过是为了寻找线索,找突破口而已。   半路上朐施然打来了一个电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秦明轩的不在场证据有漏洞。   那场官司下午开庭,如他所说,上午他一直和原告待在一起,中午一起吃了饭。但是秦明轩自己习惯提早吃午饭,为了留出更多的时间睡午觉。   他睡午觉的那段时间是个空白。   也正好是周倩的遇害时间。   无法排除嫌疑。   嫌疑人重点锁定在尹梅和秦明轩两个人中间。   刘诚曦一路上哼着歌,钥匙圈儿套在她的食指上唰唰地转。   亮晶晶的。   像是戒指。   她在路上特意停车买了一小盒蛋糕,从蛋糕店出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一个卖花的小女孩儿,干脆把她花都买了下来。   抱着一捧没有经过包装的散花和一小盒蛋糕坐回车里的时候,刘诚曦突然笑了,然后把那捧花直接扔在了车后座里,散了满座。她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傻,像是初中的时候去喜欢的同学家做客,极力想讨好,但往往忽略了过犹不及。   万幸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儿了,也明白了很多道理。   ugly那样的一个人,又冷傲又有些原始的单纯和小心翼翼,看到这些花怕是会吓到。那样就不大好了。   她下车的时候没有把那些花拿下去。   ugly给她的地址是一个地段儿很好的小区,地段儿好,相对应的,房子也老。不过整个小区环境维护地很好,有些老派的古典风格掺杂着。   小区楼下的单元门大敞着,现代化的痕迹不怎么明显。   她直接上楼找到了ugly的家门口。   她提着一小盒子蛋糕轻轻叩了三下门,半天没人应。   但是屋里好像是有什么细细碎碎的声音传出来,听不分明,似有若无。她凑近了想仔细分辨一下,稍微一动作,原本挂在她手指山的钥匙圈微不可查地响了一下,带着风声嗡鸣。   对啊,刘诚曦似乎是现在才想起来这个冰冰凉的小玩意儿。   ugly把这个小东西交给她,不就是为了让她能随意进去么。   这么想了想,她突然心安理得了起来,直接把钥匙转进了门锁里,厚实的木门几乎只是咔哒响了一下搭扣,就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没了这一扇木门的遮掩,里边的声音也清晰了起来。轻微的喘息声,带着哭腔。沉重的喘息声,夹杂的男人间或的一两句话。   刘诚曦下意识要跑。   但是似乎身体不受使唤了似的,她的腿往前迈,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半裂着缝儿的卧室门。   看到里边的场景,她有点支撑不住了似的,往后跌了一步。   ugly被半吊在空中,只有一根红色的粗绳儿系在瘦骨伶仃的手腕上,苍白得让人觉得可怜。她半垂着头,大半的脸都被头发遮住了,只能看到一个尖尖的下巴,腿被绑成了M状,离地,只有那么一小截儿腕骨支撑着整个身体。   其实ugly的身材不算瘦小,甚至在女性当中还算得上高大,但在这样的场景下,却奇异地能让人产生保护欲。   站在一边的男人穿着整整齐齐的西装,手里正拿着鲜红的蜡烛,寻找着合适的位置,在ugly身体上作画似的,纠结着怎么下笔。   他滴下一滴,ugly就闷着声音细细地喘气。   声音不是那种腻人的尖细音调,而是带着莫名的沙哑,真正像被烟熏过了似的。   “下一次,的特别来宾是不是先生?”ugly艰难地开口说话,没压制住似的,有些因为疼痛引起的哭腔。   站着的男人好像被激怒了,拿着红蜡烛转手在她大腿内侧的上方停了下来。   “你心心念念的,一直是他啊。”他的语调有些气愤。   ugly没说话,但好像是忍着疼痛冷哼了一声儿。   这一声更是直接激怒了那个男人,他单手捏住了ugly尖尖细细的下巴,怒喝出声,“奴隶!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不是你的奴隶。”ugly的语气不怎么讨人喜欢,平平静静的,甚至是傲慢的,“你只是有权使用我,但是,我没有认主。”   “不认主?这么久以来,你就只等着那个人?我给了你那么大的权利,你一个奴隶几乎做了酒庄的半个主人,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可还是只有他才配做你的主人是不是?”男人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说话,奴隶!”   ugly没说话。   那个男人又接连扇了她好几巴掌,在连续的疼痛里,ugly迎着他的掌风说话了。   “我的一切,都是,先生给我的。”   男人停了这话之后,突然泄气地停了下来,问:“你爱他?”   “不,”ugly说,“先生是我的神,我不配爱神。”   ugly喘了口气,眼睛有些迷离,她继续说:“是他从大火里救出了我,那一刻,他就是我的信仰。”   “他给了我命,所以,我崇拜他,理所当然。”   站在一边的男人促狭一笑,“可是啊,你已经长大了。”   刘诚曦听不出这句话的意思,但是那个男人好像很爽快似的,像是抓住了什么致命的弱点,势必要一举拿下,“那个男人只喜欢小孩子,他对你没兴趣,任何一个小女孩儿都比你有吸引力。”   “你没听明白,”ugly说,“先生喜欢小孩子,与我无关,我不为了让她喜欢我,我不爱他,只是仰望他而已。”   “但是,单单是仰望,我就已经没有空余来应付其他的人了。”ugly残忍地,骄傲地,像一个女王似的,笑了,“所以,你才是可悲的那一个。”   男人似乎也有些挫败感,有些呆愣,整个人都被抽空了气一样。面前这个女人,明明处在一个足够卑贱的角色当中,但不知道为什么,却独独有一种盛气凌人,像是把万物都踩在脚下似的忽视着四周。   “所以,他到底会不会去?”ugly轻轻扬了扬下巴。   不会。   本来是不会的。   但是为了你……我会让他出现的。   你口中的那个,先生。   男人盯着面前被绑缚着的人,看了很久,最后才说:“如你所愿。”   ugly极其吝啬地给了他一个僵硬的笑。   像是奖励,更像怜悯。   刘诚曦感觉这么一会儿,像是一辈子。   反应过来的时候,脚都有些软了。   就在这个时候,ugly突然轻轻往卧室门边的方向转了转头,似乎是要活动一下脖子。刘诚曦整个人都僵住了,放弃了逃开,她想就迎着ugly的眼睛看过去。   但是显然,她高估了自己。   落荒而逃,在ugly转脸呆滞着看着她的那一刻。ugly的反应她无暇顾及,那么自卑敏感又骄傲的人,看到她在门边,会伤心吧。因为马上要失去唯一一个对她表达的喜欢的人了。   刘诚曦把车开得飞快,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那盒小蛋糕还顽强地活在她握方向盘的手里。   房间里,她看见的ugly,没有戴着能把脸挡起来的东西。   半边脸,全是被烧伤的痕迹,蜿蜒横亘在脸颊上,直到耳根处。   刘诚曦在红灯面前停了下来,猛的一砸方向盘,捂住了眼睛。   与此同时,另一辆在也在等红灯的车里,响起了短信提示音。   朐施然扫了一眼号码,摁出了短信内容。   “他会去。”   信息来源,ugly。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苏慎还没进家门就被宋海林堵在了门口。   天色有些晚了,苏慎没来得及把门锁转开,实际上,钥匙已经插|进了孔里,只不过门有些老旧,需要使劲往里顶住才能把锁的搭扣转开,就在他一只手拿着钥匙一只手顶住门的时候,突然被从拐角转出来的宋海林给推到了一边,胁迫似的,抵在墙边。   今天上午在病房才刚见过,那时候两个人几乎没什么眼神交流,现在突然眼睛对着眼睛,他们都有些愣了。   最后还是宋海林先退开了,使劲搓了搓脸,说:“今天审了秦明轩一整天,漏洞百出,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为他是最大嫌疑人了,只是,还没有直接证据。”   苏慎假装听不懂似的,没说话。   “到现在为止,周倩案和你没有直接关系。”宋海林轻微眯了一下眼,试图从苏慎的表情里看出什么破绽,他深吸一口气,“那现在你能告诉我了吗?你那天去三井胡同到底干什么。”   苏慎脸上的表情没变,说:“书店,查资料。”   “为什么上车的时候没说目的地,为什么指着路到了三井胡同,你是跟着谁过去的,是被害人还是凶手还是其他的谁?”   迄今为止,宋海林的思路还算清晰,情绪还算是能压制得住,但是最后半句话明显能听出过分急躁带出的嘶哑。   “我说过,我是为了让司机走近路,因为我的腿走路不方便。”苏慎还是不咸不淡的语调,只是在重复上午病房里说过的话。   宋海林突然稍一弯腰,圈住了他的脖子,俯身在他耳朵边上说:“哥,我不是薛之沐,不是其他的那些警察,我,”他把本来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又替换了其他的词,“了解你。”   “你不了解我。”苏慎把手摁在他的胸前,顿着一会儿没动,想了会儿才慢慢用劲儿把他往后推开了几步远,“你如果真的了解我,这些年你为什么都没来找我?”   宋海林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先使劲瞪了瞪眼睛,再仔细回味了一下这句话什么意思,才张了张嘴,说起话来却有些磕巴,“你,你的意,思是,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苏慎还是年少时候那股子不喜欢好好说话的样子,处处傲娇着叛逆。   宋海林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不亚于高中的时候在苏慎过生日那天放烟花炸开的那一回。   这么些年,困住他的一直是他自己。   他觉得只因为他姓宋,苏慎就没办法面对他。他觉得,地震过去之后,在医院醒过来,他没有见到苏慎,就代表着苏慎真的没办法多留哪怕一会儿。   他觉得,可是这一切都是他觉得。他在凭借着他对苏慎的了解揣摩他的心思。   就像他做惯了的揣摩嫌疑人的心思一样,是推测。   实际上呢,他不知道苏慎在想什么。   真相往往是毫无逻辑的,一个人的行事也是这样,所以按照逻辑关系在推测的时候,也仅仅是一种参考而已。他忘了这件事儿。   因为当警察的时间过长,做过太多这种按照逻辑来推测的事情,所以他忘了。   人的想法很难去找到既定的逻辑,苏慎更甚,他的行为向来随心所欲,很难去找到逻辑。   当这些东西都摆在面前的时候,他所考虑的那些漏洞,其实算不上是漏洞。   宋海林是个很懂事儿的人,自认为。   苏慎也是个很懂事儿的人,自认为。   他们两个一向自诩成熟,自诩比一般人拎得清。   其实单从表面看,也的确是这样,挑不出毛病。   比如苏慎。你爸爸当年对我们家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事儿?好啊,我恨你爸爸,你妈瞧不起我,对我冷嘲热讽,好啊,我讨厌你妈妈。但我不会把对你父母的情绪转嫁到你身上,我不恨你不怨你,一码归一码。多么成熟的三观啊,多么懂事儿的苏慎。思维模式理性又不纠结。   比如宋海林。我没因为我爸的事儿就觉得你该恨我,我也没因为我在地震里救了你就对你生出什么有恩必还恩仇相抵的狗屁霸王理论,也没因为在医院病床一觉醒来之后没看见你就觉得你狼心狗肺,没心理扭曲也不恨你,就光是觉得没脸见你。思维模式正常又不玻璃心。   比起那些小说里写的动不动就我恨你恨得咬牙切齿爱你爱得熬骨掉皮要理性不知道多少倍。   从表面上看,俩人真是不让人操心的五好青年了。   但是,请两位五好青年暂时停止自我陶醉,看看这些想法是基于什么上的。   两个人都是用了单数的人来思考一个倍数的问题。这个理性的想法放在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上,的确没什么问题,但是现在的问题不是单个人的,而是一个群体性问题,一段关系里,的两个人,所以当两个人都在只考虑自己并且从自己的考虑出发去强加给对方一种思想的时候,这种思考是不成立的。甚至,两个人的想法出炉之后,是完全——或者大部分对立的,所以,两个人没法儿靠拢。   不懂吧?   没关系,因为宋海林也不懂。他只是有了这么一个初步想法,但是想不明白。   苏慎倒是能假装头头是道地分析下来,但那只是他的完美表演型人格在作祟,实际上,他也不能真正明白。   大家都不明白。   局内人局外人都看不明白。   这就对了。正常。   如果能轻易看明白,他们也不至于纠结七年不见,纠结到现在还没个结果。要是轻易能弄明白,那这七年不就成了个笑话么。   但不论过程多么复杂,结果是变不了的,俗话说条条大道通罗马,罗马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爱他,他也爱他,的这个事实。   显然苏慎的目的达到了,宋海林的关注点完全到了另一件事情上——我爱你你爱我我愿意爱你但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爱我,现在你跟我说你愿意爱我。   人活着,难得糊涂。万事都想得过于通透不大可能。   这个道理比较好懂,及时行乐的道理也是明摆着的,所以苏慎这个一向随心所欲的人,伸手拽住了宋海林的衬衫下摆,一使劲把他拽的弯了一下腰,然后够到了他的衣领,抓住之后就不撒手了,强迫他低头靠近了,贴上了他的嘴唇。   在张嘴撬开他牙齿的时候,顺便舒服得长叹了一口气。   松快。   他嘴边的笑越来越深,在宋海林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松开了他,两个人都因为缺氧重重地起伏着胸口。   苏慎嘴边那一抹有些过于张狂的笑意还没消下去,他高高扬着脑袋,声音不大,坦坦荡荡地说:“我是苏慎,我爱宋海林。一直。”   不是铁蛋儿哥,作为苏慎,他也敢去爱宋海林。   凭什么不敢,谁管得着。   宋海林打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把手指轻轻地点在嘴角上,吓傻了似的。   苏慎见他没反应,好像是有点不满意,突然抬高了声音大喊:“我是苏慎!我就是爱宋海林,有本事咬我啊!”   都去死吧!我要爱谁凭什么要压抑着。   我他妈就是爱宋海林,他爸爸参与杀了我爸爸,关我们两个屁事儿,我爱他,关你们屁事儿!我爱他妈爱谁就爱谁!   苏慎觉得很畅快,想好好的,大笑一场。   宋海林呆呆的,抓起他的胳膊,轻轻咬了一口。   牙齿挨上,轻轻咬完一口的时候,他突然改了主意,用力狠狠地咬了一下,印上了一个牙印儿。   这才松开了嘴,但手里还抓着那一截儿被他挽起了袖子的胳膊。   他第一次听苏慎说“爱”这个字,连在“我”前边,语境是我和你。   年少时候的他们不敢说,因为不敢轻易许诺,长大之后更不敢,因为没有资格。   实际上,苏慎是说过的。小的时候,某一天晚上突然说了一回,可惜睡梦里的他没听见。   没听见就不算。   所以这是第一次,所以他理所应当地不知所措。   “哥”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特别哑,头一个字儿把他的嗓子剌开了似的,让他不得不放弃了发出声音,他凑近了用气音说:“我也爱你,一直。”   苏慎的嘴角勾了勾。   随后仰着脸给了他一个和多年前没怎么有区别的笑,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迷路动物终于找到了家门口,发现他的主人也正在找他。   我回来了,真好啊。   宋海林的手机响了。在两个人还在相对无言的时候。   是一条短信,图片,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的时候,薛之沐的电话就催命似的打了过来,“二头儿二头儿二头儿二头儿!破,案了。”   宋海林皱着眉毛让他慢慢说。   “图片看了没,是尹梅,秦明轩拿出来的,之前我们不是还分析他又恋母情节么,他揭发起来可是点儿不手软啊,关系到自己的小命儿就不恋母了啊……”   “薛儿,”宋海林打断了她,“最近经常跟郑勇一块儿吧?你这叙述能力正在向他靠拢。”   薛之沐被哽了一下,才老大不愿意地说:“头儿现在也不在局里,你赶紧回来吧,看了照片儿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宋海林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他点开照片看了一眼。   的确是一眼就明白了。   “哥,局里有事儿……”他有些心虚地开口。   苏慎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宋海林有点儿失落,转身要走。   苏慎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说:“明天……”   宋海林猛的转头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   “明天上午有一节课,”苏慎看他的模样,笑了,“我们学校附近有一家饭店的菜,很好吃。”   宋海林露出牙,亮闪闪的,“明天去学校找你。”   宋海林走之后,苏慎转开钥匙进了门。   里边乌漆嘛黑,但是在门口就能闻见一股烟味儿。   他没关门,散味儿。   然后摸到开关,打开了灯。   局里到处都找不到的朐施然朐队正坐在苏慎家的床沿儿上,对着空荡荡的白墙抽烟,脚底下踩灭了半盒子烟头。   “哟,”他看见苏慎之后促狭地笑了一声儿,“咬得还带劲儿吗?”   苏慎没搭理他,面前这人显然是因为吃不着葡萄才看不惯能吃得着的。   “嫉妒使人年少秃头。”苏慎说。   “嫉妒?”朐施然冷哼一声,“我巴不得你别成天总那么闲,怎么着,明儿要去吃饭啊。”   朐施然手里玩儿着一个眼镜盒,满脸嘲讽。   苏慎瞬间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了。   他终于没空儿去医院专挡他好事儿了?   “我没空,你估计也没怎么有空吧朐队。”   他这话显然戳到了朐施然的痛处,朐施然也懒得继续和他打嘴架了,竖起来两根指头。   “耶?”苏慎盯着他的剪刀手看。   “两件事儿。”朐施然嫌弃地看了也一眼,说,“一个好的一个坏的,先说——好的。”   “我以为你会先说坏的。”   “本来是想先说坏的,让好的能平复一下你的心情,现在,不想了。”朐施然小心眼儿地瞥了他一眼,“情况确定了,他会去。”   苏慎倒没表现出惊喜的样子,非常不慌不忙地问:“一定吗?为什么能确定。”   “这不是我们该考虑的。”朐施然懒懒地灭了烟头,“ugly会想办法保证这一点。”   朐施然打开手里的眼镜盒,把里边刚定做的眼镜架在了苏慎的鼻梁上,“我要考虑的是,在那之前怎样让警察对女孩儿的案子原地转圈儿没头绪,而你,要考虑的是,到时候怎么才能接近他。”   这件事儿不能让警察先得到消息。   一旦警察有了那么一丁点儿指向那人的线索,势必会被上边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迎来的是掩盖,然后又会有一次不了了之。这就是强权压制。所以要想把这件事情闹大,不能经过警察,得先曝光,事情先被捅出来,让他无处可躲才是最初的目的。   否则,前功尽弃。   苏慎适应了一下眼镜的度数,嗯了一声,“坏的呢?”   “坏的——”朐施然翘着二郎腿勾着脚尖儿,把手机拿到他面前,“这就是。”   苏慎看了看手机里的那张照片,尹梅、周倩、小女孩儿、带血的棍子。   这张照片是他给朐施然的。   刚要嗤笑问怎么了,没问出口的时候突然反应了过来。   “这照片,警察得到了?”   看到苏慎的反应,朐施然显然开心了不少,点了点头,“准确地说,是秦明轩给警察的。”   苏慎吸了一口气。   “是不是想不到秦明轩会这么做?”朐施然笑得更开心了,“不过我早就想到了,单纯可爱又可怜的苏小慎同学啊,你太高看‘情’这个字儿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亲情爱情友情,什么都不算。”   苏慎轻轻摇了摇头,问:“你早想到了?”   “百分之九十吧,”朐施然晃着腿,也有些安慰苏慎的意思在,“秦明轩这个人,你没有正面接触过,所以摸不透他的想法。知道吗?他对尹梅的一切好,实际上最后落脚点都在他自己身上,他享受别人羡慕尹梅的那一刻,但是他的满足点其实并不在于尹梅多么惹别人羡慕,而是来自于他自己内心获得的满足。明白吗?”   苏慎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不明白,实际上他也不想明白。   他严肃着脸,自己理清了思路之后,对着朐施然有些挑衅似的笑,他不明白,因为他只注重结果,懒得去分析过程,更遑论分析一个人的心理,他说:“其实我还不算是太措手不及。”   朐施然挑了挑眉毛,“你也猜到了?”   “没有,”苏慎诚实的说,“我本来也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不过和你相反,我觉得他会替了尹梅。”   朐施然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但是我这个人,喜欢做计划。”苏慎说,“Plan B。”   “疯子。”朐施然冷冰冰地给他下结论。   “承让。”苏慎说。   学生们照例零零碎碎坐在教室里,被打散了的色块似的。   “这些什么建安七子,明七子,前七子,后七子都记不住是吧?”苏慎梳理了会儿脉络,看着底下昏昏欲睡的考研学子,准备给大家醒醒神,“我也记不住,这么些人名儿,大多数也没什么代表作品,但是考卷要求你写出来,那怎么办?”   “你们能记住什么?”他推了推眼镜,“那些背叛过你的男朋友女朋友,那些曾经体罚过你的老师,能记得住吧?对应着编成口诀。”   “人人都说答题的时候要去揣摩出题者的意图,你们真知道他们意图干什么吗?”   底下有人小声回答,“他想弄死我们。”   哄堂大笑。   考研的紧张氛围似乎被这个老掉牙的笑话给一扫而空。   “有道理,”苏慎也跟着笑,“但是他们想弄死的,不是所有人,而是那些陪跑的,怎么才能让阅卷老师觉得你是上天选中的那个人,而不是陪跑的考研炮灰呢?你得给他一种你很牛的错觉。同样是写七个人名儿,实际上谁认识他们都是谁啊,但是你就得营造一个你都认识的假象,不光认识,还得是那种倒退个几百年我们就能把酒当歌一块儿唱的铁关系。王粲是谁?你得让老师觉得这不是纸上的建安七子,是你亲戚兄弟男朋友。”   又是一阵笑。   “假装。”苏慎补充。   这节课结束之后,一直在后边听课的魏老师走过来笑眯眯地说:“苏老师啊,你这课堂这么受欢迎,我接手的时候可很有压力啊。”   “老师,您这么说,那咱得陷入商业互吹了,”苏慎说,“我这都是花架子,毕竟刚经历过考研考博没几年嘛,就是方法,您教的都是硬知识。”   魏老师认真地说:“我觉得你说的花架子很有用,也给我上了一课,以后录取硕士的时候得擦亮眼睛了。”   苏慎嘿嘿笑。   两个人正打算继续交流一下刚审批下来的省级项目,外边突然探进来一个冒着一层短短的头发茬儿的脑袋,“魏魏。”   那人轻声喊了一声。   魏老师往外看了一眼,比了个手势让他等等,和苏慎面对面把图表传过去之后,匆忙告了别。   苏慎盯着手机里的图表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个无限接近于光头的那颗脑袋,正是前段时间碰见的那个奶奶灰。   他收拾好东西,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短信,突然有点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失落的情绪涌了上来。喂!说好的吃饭,不会不提醒就忘了吧!   他有些闷闷不乐地划着轮椅往外走,刚到门口,就看见宋海林倚在墙边上,满脸堆笑地看着他。   见他出来之后冲他张开了胳膊。   两只手掌勾了勾。   苏慎因为自己刚才升起的想法有点儿尴尬,故意忽略了这个索抱的姿势,过去give他了一个five。   宋海林在他手掌挨过去的一瞬间攥住了他的手,一把把他揪过去,轮子滑了一下,顺顺利利地抱了他一下。   “松开,吃不吃饭了。”苏慎说。   送宋海林这才不情不愿地绕到背后扶住了轮椅扶手。   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眼睛很酸。   来之不易的,宋海林啊你又站到了苏慎专属司机的位置。   饭店不算远,因为是饭点儿,人还挺多。   苏慎坐在副驾驶上哼歌。   到饭店门口停好车,宋海林去给他开车门。   他朝宋海林伸了伸胳膊,宋海林笑,“你确定。”   他点点头,确定。   然后宋海林就转身背起了他,背着他一步一步走上了饭店大门的台阶。   好像从刚才见了面开始,两个人嘴角的笑就没耷拉下去过,一个比一个笑得傻,一块儿傻笑也不知道笑个什么劲。   苏慎两只手在他脖子前边交叉攥着,贴着他的后背,就在要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他突然说:“其实我是听别人说的,这儿的菜好吃。我是第一次来这儿吃饭。”   宋海林顿了顿步子。   “我自己进不了他们家店。”苏慎说。   宋海林这才往两边看了看,这家店的的台阶很高,旁边没有斜坡。   “你想来,以后我背你。”宋海林说。   他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宋海林刚把苏慎放在座位上,给他调好了距离,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儿:“苏老师。”   苏慎起先没以为这是在喊他,等那人来了跟前儿之后才看见,是上他选修课的学生,潘屹阳。   宋海林听见声音,也转了头。   “我操,林哥?”潘屹阳吓了一跳。   宋海林倒是不算很意外,他早知道潘屹阳选了苏慎的课,“是我,怎么着,几天不见就认不出来了,还加个疑问语气。”   苏慎抬眼看了看潘屹阳,没对他和宋海林认识这件事儿表现出什么兴趣,只淡淡地说:“上节课,你没来。”   “嘿嘿,老师,别这样嘛,我又不是故意不去的,这不是正好和咱院的老师探讨学术问题来着嘛,您也认识的,咱院儿魏老师。”   他指了指邻桌坐着的魏老师和那个小光头。   “哦,”苏慎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探讨学术问题是好的,但是,上节课魏老师在听课来着,不巧,听的就是我那节。”   “嘿嘿。”潘屹阳见被戳穿了,只能傻笑,傻笑完了就赶紧转移话题,“老师,没想到你和我哥认识啊,缘分啊,你们是朋友啊哈哈?”   “同学。”宋海林说。   苏慎掀了掀眼皮,去看宋海林,本来没打算说话,但是突然改了主意,他慢条斯理地抬起头,说:“情侣,我们是情侣。”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我操。”潘屹阳这副样子和他的堂哥潘世呈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没等他继续说点什么,宋海林非常有先见之明地站起来拎起了他的衣服领子。   正好隔着过道的魏老师那桌上的小光头朝这儿挥了挥手,“潘小同学,日本豆腐还要一份儿吗?”宋海林直接给人个拎到了那边的餐桌上。   正好小光头边点菜边和魏老师唠嗑,“最近成哥在西郊的场子好像是有个什么大趴……”   宋海林脚步一顿。   成哥是珠城最大的涉黑集团,可惜人家明面功夫打理得好,再者警方也得和这些黑道保持着制衡关系,所以大家表面上相安无事背地里都想搞事儿。   一听到成哥的名号,宋海林不自觉就把注意力转了过去。   “你有兴趣啊?”魏老师那边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我□□没有!”小光头声音抬高了些,又低了下来,“不过有件事儿,我记得你原先欠艺术学院的陆老师个人情不是么?”   “啊。”魏老师含糊一应。   “陆老师家闺女不是丢了么,前些天网上传出来的照片你看了没?”小光头说。   魏老师摇头。   他这阵手头的课题正好收尾,忙得连时间都顾不上看,别说上网了,倒是潘屹阳对这些事儿了解,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顿。   “我前几天从郑飞那儿听了风声,据说这回的大趴借了成哥的场子,借了他的人,不是成哥做东,那位东家从来没露过面,真实身份也没人知道,但在圈子里名声可大,这回阵仗闹这么大,要动用成哥来控场,据说就是因为那东家会出现。”   “这和陆老师什么关系。”魏老师问。   “那位东家,癖好有点特殊,我就是这么估计,陆家那闺女搞不好就是落他手里了,”小光头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想啊,这事儿警察到现在都没敢吱个屁声儿,网上都闹成那样了还没动静,肯定是有谁给压下来了,有这本事,还有那癖好的,珠城除了他找不出第二个。”   “Josh,要不你也甭开酒店了,改行写侦探小说去吧。”魏老师一本正经地说,看那个表情似乎已经把他未来的职业规划都写出几个兆的文档了。   潘屹阳一脸兴奋,“哥,那我们是不是就跟电影里似的,潜入敌人的老巢拯救人质?”   “怎么就我们了,有你什么事儿,你个未成年。”那个叫Josh的小光头训他。   “那不成,听者有份儿。”   “平时少看点英雄电影吧,再说这人也不一定就在那位大佬手里,”Josh看了一样魏老师,“我倒是可以托郑飞问问,要是真在,卖个面子把人弄出来也不难,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但是他们那些人货源基本都是固定的,这么些年了都没什么乱子,直接绑有名有姓的姑娘也不合规矩,所以人还真不一定在那儿,我就是有这么个想法。”   “什么叫货源?”潘屹阳凑过去问。   “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   宋海林支棱着耳朵听了会儿,因为两桌的距离不远,大体上倒是能零星听个五六七八,心里默默记下了那个大趴的时间地点。到时候要是有什么其他危害治安的动作,警察得时刻注意着。那个大佬,他倒是好奇。没想到珠城还有这么个人,听起来比成哥都要棘手不少。   至于那个失踪的小女孩儿,他倒是不觉得和这个有什么关系。外人不知道,一直说警察尸位素餐,但他在这个位子上,是顶顶真地明白,这案子压根也没头绪去理。   当然,到现在为止也不算是全无头绪。   毕竟周倩案拔出萝卜带出皮,小女孩儿在那张作为关键证据的照片儿里出现过,这就证明起码尹梅在女孩儿失踪之前是见过他的。   不过尹梅从那以后精神就不大正常了,说话颠三倒四,一问三不知,秦明轩甚至还神乎其技地拿出了一张精神疾病的诊断证明。   周倩的家属天天儿地因为那张精神病确认证明闹,不过这事儿警察也管不了,剩下的只能是法官和各自的律师去掰扯。但依宋海林看来,悬。秦明轩本身就是律师,钻惯了法律的空子,这方面的知识也明白得多,最知道怎么对自己这边最有利——看那张以最快的速度出现的精神病证明就知道。周倩的父母很可能讨不到好。   这就是法律的弊端。   有冤没处说,说理说不过,但是没办法,现今大部分人从生下来接受的就是这么个教育,早就已经习惯了跟着这个脚步往下走,就算是有什么不公,基本都愿意当睁眼瞎。别人的不公,只要暂时和自己扯不上关系,就闭着眼不看。   所谓公平正义,都是狗屁。   宋海林觉得很危险,你说他个警察都这么想,这不就是在质疑自己所做的事儿么。   周倩案算是了解了一大半儿,后续的工作陆陆续续进行着,他们这个组也卸了重担似的轻省了。这个案子来的怪,没线索,调查过程也不顺利,但解决起来却出奇地顺,好像是被什么力量推了一把似的,很玄乎。破案过程,警察好像没顶什么用。   凶手是确定下来了,   他现在还不大明白的是,尹梅为什么会出现在三井胡同,难不成她跨越了小半个珠城就为了专程过去偶遇周倩么,没道理。   可是案子都结了,再想这个好像也没什么用处。   有这时间不如去多想想女童失踪的那案子。   这家店的菜的确挺好吃。   他们两个人点了半桌子菜,苏慎饿死鬼投胎似的,一直吃到捂着肚子哎呦哎呦,还坚强着灌下去了一大杯子酸梅汤。   “我这是求而不得的典型特征,”苏慎跟他说,“以前光听我同学说这家菜多好吃,送的酸梅汤多好喝,一两次还好,你说我在珠大待了这么些年,从本科到博士,一直听一直听,光听但吃不上,好不容易终于来了一回。”   宋海林光在那儿笑,“那你有没有什么吃后感啊?”   “一般。”苏慎说,“没我想象的那么好吃,本来还以为起码得有蟠桃宴那水准吧。”   “您还吃过蟠桃宴呐苏大圣。”宋海林抽了一张餐巾纸过去给他擦了擦嘴。   “我擦过了。”苏慎说。   “没擦干净。”宋海林说。   “擦干净了。”苏慎说。   宋海林撇了撇嘴,“我就乐意再给你擦一遍,你管我。”   苏慎抿嘴笑,“擦吧擦吧,你要乐意,擦十遍都不管你。”   “想得美你。”   苏慎往靠背上一倚,非常大爷地冲宋海林招了招手,“小林砸。”   “在。”   他拿出来钱包,说:“付账去,随便刷。”   宋海林咧着嘴笑,“感觉被苏大老板包养了。”   “怎么样,还爽吧?”   “非常爽,想被苏老板包养一万年。”   苏老板吃完这顿饭之后撑得胃难受,坐在车里揉着胃哼唧。   被包养宋警官给他现买了健胃消食片,黑着脸看着他一片片地嚼,“你是鱼吗,不知道吃多少算饱。”   “这我还没吃够呢。”苏慎被他瞪一眼之后闭了嘴,过了会儿还是继续说:“那不是看着你觉得下饭么。”   “少来。”   “反正撑不死,没听说过有撑死的。”   宋海林来劲,“我一学渣都知道有一年高考语文阅读选了篇小说,里边就写了个撑死的,你还文学系呢。”   “中文系。”苏慎纠正。   “文学系!”   苏慎决定不在这个名称上和他纠缠,转了战地,“再说那是小说。”   “小说来源于生活。”宋海林接话接得飞快。   “你谈什么小说你,你高考语文才考110。”苏慎说。   他说完之后,宋海林比他先愣了。然后他也跟着不说话了,嘎嘣嘎嘣嚼健胃消食片,车厢里只能听见牙齿把药片儿碾碎的声音。   他嚼完一个之后又从里边抠了一个,正要往嘴里放,宋海林一把夺了过去。   “吃三个就行,别多吃。”   “哦。”苏慎说。   他想说他平时都是吃四个的,但现在说显然不怎么合适。   “哥,你……”车被堵在了路上,宋海林停下来之后看着前边的车屁股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差不多吧。”苏慎直接说,“你这些年的情况我差不多都知道。”   他没敢看宋海林的脸色,说:“你过得好我才能放心。”   宋海林没说话,诡异地安静了下来,随后他突然狠狠地砸了方向盘一下,喇叭兀的大叫了一声,苏慎叹了口气,转头去看他。   “我过得不好。”宋海林一字一句。   “我知道。”苏慎说,所以我不放心。   现在警局几乎所有人的眼光都盯在了那张照片上,这算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最有价值的一个线索。   毫无疑问,这张照片的存在就证明了现场至少有一个目击者。   也或许那个人就是带走小女孩儿的凶手。   但是在查照片的来历是却遇到了阻碍。根据秦明轩的供词,警方追查了那个电话号码和邮箱的IP地址,一无所获,电话号码的主人是一个与这个案件毫无瓜葛的普通市民,应该是用网络电话盗用了那个手机号的信号才拨打出去的,至于IP地址,干脆直接被抹掉了。   提供照片的人似乎对警方的办案手法极为熟悉,反侦察做的几乎是不留任何痕迹。   案子看似有了些线索,实际上除了这么张照片以外,进度和原先完全一样,那就是没有进度。还是死胡同。   为这事儿,边队火气又盛了不少。警局一个个都忧心忡忡,外界的舆论压力和内部压力双重挤压,大家都没什么好日子过。   在这种氛围里,宋海林宋警官过得倒比其他人都好,他和苏慎在车里说过那些话之后,经过了短暂的沉默,在他的强烈坚持之下,苏慎和他住到了一起。   他的房子离大学城不远,小高层,有电梯,但对苏慎来说,比以前远了不少,也不怎么方便,不过他压根也没给苏慎提反对意见的机会。鉴于刚因为陈年旧事把他给惹恼了,苏慎也没敢反对。   好在现在通讯发达,跟着做课题也不需要老是聚在一起开会,有什么资料文件都是在网上群发,人文科的好处就是这个,分工严格明确,需要合作的部分不算多。   他东西不多,稍微那么一打包往后备箱里一塞就成了。看着空空的屋子,苏慎还有些伤感,他在这儿住了这么些年也愣是没把这个地方给住出一点他的痕迹,东西一收走,这里就又和他住进来之前没了区别。   有种时光倒流到了他刚上大学时候的错觉。   不过如果真的是那个时候,他和宋海林能住在一起的可能性为负无穷。他们之间的问题时间解决不了,但是他们的想法却是能在时间里被冲刷成新形状的。   谁说的来着,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别说,还真他妈对。   同居生活非常愉快,是以,宋海林在一群都是黑眼圈日渐消瘦的同事中间颇有些容光焕发的样子。同样也脸色红润的还有我们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朐施然朐队。   这俩人,边队一个比一个看不顺眼,逮着机会就得骂一顿。   不过当事人两个倒是都无所谓。   宋海林是因为爱情的滋润,朐施然是因为本身性格如此怎么都无所谓。   “陆飞白……”宋海林被边队抓过去看了一下午的监控,回来的时候两个眼睛都有些重影了,他对着同样被边队一顿没事找事的朐施然开了个话头,打算讨论讨论这个案子,舆论闹腾上边就只知道施压,要是一直没进展这么下去,早晚他们都得卷铺盖滚蛋。   朐施然就差把问号直接给写脸上了,一脸莫名其妙。   “顾飞白是谁?”   宋海林非常无奈。   他总觉得朐施然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在消极办案,虽然的确案子也是顺顺利利了结了,但是总感觉不对劲儿,他解释:“那个失踪的小女孩儿。”   “哦——”朐施然点点头,讨厌记人名,“怎么了?”   “有件事儿,你知道成哥吗?”他问朐施然。   按理说在珠城没人不知道成哥的鼎鼎大名,特别是警察们,但是朐施然摇了摇头。   宋海林叹了口气,突然脑子一转,换了个说法,“就盛世老板,珠城涉黑巨头。”   “哦黑大佬嘛,”朐施然立马就对上了号,“我记得几年前还和他交过手呢,怎么了。”   宋海林把在餐厅里听来的事儿大体说了说,提议换个思路。   “这事儿和小光头说过的那个没漏过面的神秘大佬有没有关系另说,但是俗话说,以黑制黑,我倒是觉得我们可以去找成哥帮着在他们见不得人的那条线上打听。”宋海林说,“从上回在暗网里流出来的照片看,陆飞白很有可能陷入了某个涉黑组织。”   在他说话的时候,朐施然没有任何动作表情,全程都是一副静静等着他说完的样子。   宋海林善于观察人,看起来朐施然不动声色,但是这也恰恰有猫腻儿。朐施然平日里不算表情丰富,但是那股子懒散劲儿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带着的,可这会儿,能明显感觉得到他非常认真。   “没听说过这个俗话。”朐施然最后说出了他的思考结果。   宋海林顿时觉得刚才他所有的推测都是屁,朐施然果然还是那个不正经中的鼻祖。   “我说的。”宋海林说。   朐施然哦了一声,轻轻地敲了敲桌子,“倒也是种办法。”   “只是成哥可能不买警察的帐。”宋海林说。   “倒是不用经黑大佬的手,”朐施然想了想,“咱们在盛世有钉子,我联系他帮忙打听打听。”   宋海林吃了一惊。   警方暗地里一直想办法彻底拔除成哥这个毒瘤他知道,但不知道竟然已经投入了行动,竟然还安了钉子。   “不过这事儿别让边队知道,我们私底下打探吧,”朐施然压低了声音,“边队老顽固,就烦和那些混黑的搅和在一块儿,而且,他之前有一个搭档,就因为在一个涉黑集团里做钉子被揪出来死的。”   朐施然多了没说,把这事儿全揽在了手里。   宋海林更吃惊了。   朐施然是个不简单的人,他原先就知道,但是这人没想到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不简单。   他从参加工作就待在市局,和边队共事的时间比朐施然不知道多了多少倍,可是这种事情他压根不知道,就算是我问边队手底下的人,估计也都是一问三不知,可朐施然就是知道。一句神通广大也不为过。   朐施然不光把这事儿应承下来了,并且还真的联系了人,开始顺着这条线儿查。   边尽心尽力查着边预测到了结果。   注定查不到什么。   要是能轻易查到,那么那人也不用混了。   也是因为知道这点,他才放心地让警察们在这些不可能摸到线索的藤上狂奔,他自己就在那儿放心大胆地看热闹。   宋海林差点摸到关窍。   就是那场大趴。可惜他压根没往这方面想,所以也不用朐施然来想办法对付。朐施然甚至还觉得有些兴味索然,就像是高处不胜寒的高手,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苏慎在去学校的路上碰见了一群站在寒风中义卖的学生,各种酸奶饮料玩偶,正好里边有个学生选了他的课,过来逮着他一顿劝说,他只能照顾照顾,挑了两瓶豆奶,用高于市价一倍的价格买了下来。   两瓶奶他放进了包里,等到放学,宋海林开车过来的时候,他就把那两瓶奶拿出来给他看,说了这事儿,还顺便发表了一顿关于公益的感言。   宋海林听着他在旁边说话,心里非常踏实。   豆奶是玻璃瓶,马口铁的盖儿。   到家之后,苏慎到处找起子开那个盖儿,宋海林给找出来好几个红酒的开瓶器,愣是没找出来起子。   苏慎那个强迫症的劲又上来了,现在不打开这瓶儿奶不罢休,尝试过徒手开盖失败之后,又拿了把小勺子撬,也失败。   宋海林去做饭,懒得搭理他。   苏慎专注于对付小盖子,拿着手机查查查,筷子钥匙打火机全试了一遍,但那个该死的盖子就是纹丝不动,实力嘲讽。   接近一个小时,苏慎同学就一直在和这个东西较劲,宋海林都把饭给端上桌了,他还在那儿不撒手。   “你给我开开。”苏慎一指瓶子,对宋海林说。   “徒手吗?”宋海林笑。   “徒手开瓶子,这点小事儿肯定难不到你,我相信你。”苏慎一脸慈母笑。   “我不相信我自己。”   虽然这么说着,但是宋海林也不是没徒手开过啤酒瓶,觉得应该也不在话下,拿过去试了试。事实证明,还是在话下的。   打不开。   宋海林果断放弃了,把苏慎提溜到了餐桌边上,先吃饭。   这么个小瓶盖把苏慎给困了一晚上。   而且他那个别扭劲上来了,拒绝买开瓶器,就不信他没了开瓶器开不开这么个小铁盖儿。   后来的某一天,他又尝试了网上说的卫生纸开盖法,毫无疑问地失败了。但是最后往下拿的时候,手滑了一下,顺着盖子逆时针旋转了一圈,没想到就这么给开开了。   这时候才发现这盖儿是卡着螺旋环儿拧的。   怪不得用蛮力徒手开不开。   这事儿被宋海林当笑话笑了好几天。   苏慎解释,“这就是传说中的定势,你第一眼看过去这个豆奶瓶儿长得像啤酒瓶,你就会把自己的已有经验带入进去,觉得两个盖子是同一个打开方式,功能固着。”   “哈哈哈哈也就你闹笑话还能讲出来大道理哈哈哈功能固着。”宋海林追在苏慎屁股后边笑得停不下来,苏慎一个门板子把他给拍在了卧室外边。   功能固着,思维定势。   宋海林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种很奇怪的想法,想明明白白地梳理清楚,但是又抓不住。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朐施然在路上买了一大袋儿桔子,都给提到了医院,他一边剥皮一边把里边的果肉给扔进盘子里,闲着没事儿还一点点地把上边的白丝丝给择了出来。这会儿桌子上堆着桔子皮,病房里漫着带酸的清清凉凉的香味儿。   现在这个时候,正是胡宇然去做穿刺的时间,朐施然和苏慎都很少这么早过来,更遑论是一块儿出现了。   现在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耳边上是仪器有规律的滴滴声,好像没了胡宇然这个导|火索似的存在两个人的相处也没了那么足的火|药味。   苏慎坐在对面,自己拿了个桔子,刚要剥皮,朐施然就一爪子给拍掉了,“我买的。”   “我偏吃。”苏慎又从袋子里拿出来一个,朝后一推轮子,结着力自己远远退到了后边,挑衅似的一点点剥开了桔子皮。   “苏慎你完了。”朐施然手底下动作连停都没停,把还遮了一层网状纱衣蔽体的小桔子瓣儿给麻利地扒得赤身裸体。   “不就吃你个桔子么,你又不是黑社会,”苏慎一下子塞进嘴里半个,右腮一鼓一鼓的,“怎么就完了。”   “我是说,你,完了。”朐施然抽空用手指指了指他,“你知道现在和你一起住的是谁么。”   他这话头转得太快,苏慎顿了顿,借着把桔子都给咽下去的时间反应了一下,才说:“我男朋友。”   听到这个称呼,朐施然露出了一副非常不适的表情,用那个鬼样子盯着苏慎恶心了他好半天之后才说:“宋海林,一,警察,目前市局刑侦一队里最有前途的新生代刑警,办案能力、侦查能力、推理能力都是数一数二的……在局里仅次于我。”   朐施然在说着最后半句的时候,还稍稍拧了一下眉心,似乎在考虑怎样才能给他一个准确的定位。   苏慎一下子笑了,“朐队,您拐弯儿对自己的赞美还真是毫不手软。”   “已经是软过之后了。”朐施然牛气冲天地抻着脖子猛扬下巴,“有时候天赋必须得服,要给我定位的话,就不是从市局说起了,得论全国。”   “你咋不说宇宙呢,星际得了。”   朐施然伸出了剪刀手。   指甲上还站着些橘黄色的桔子汁儿。   “耶。”苏慎说。   “二,”朐施然没搭理他次次都用来贫一嘴的笑话,“宋海林,姓宋,他爸爸叫宋庆。”   苏慎哼了一声,“归根到底,你不就还是想说这个?”   “不是。我是想提醒你,现在正到关键时刻,你自己心里有数,你和别人住在一起有多不方便。”   “老朐啊,”苏慎迎着他冷硬的目光,“知道咱俩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我比你成熟,你怎么着都是个还心存幻想的小孩儿。”朐施然毫不客气地说。   “不对,应该是说,我还是活着的。”苏慎说,“我活着,以我自己为主,那些事儿都是附属,你不一样,你活着完全是为了报复,你已经被支配了,没有自我。”   苏慎见朐施然好像要反驳,制止了他,继续往下说:“我不可能因为什么不方便而放弃自己的生活,不然舍本逐末还活下去干什么。”   “每个人对本末的选择不一样,你没有权利说我不对。”朐施然眼角的肌肉小幅度地抖了一下。   “我从头到尾也没说你错啊,那是你自己的理解。”苏慎抬着嘴角笑,右边的脸颊挤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在朐施然看来,怎么看怎么碍眼。   “我觉得你嫉妒我。”尤其苏慎说完这句话之后,碍眼俩字儿更是大盛,他整个人好像原地就变成了这两个大字,明晃晃地坐在轮椅里两个大字,“碍眼”。   嫉妒!   嫉妒?   “这个笑话,非常好笑。”朐施然觉得光是嘴上说已经不能宣泄自己的愤怒了,直接像个小孩儿似的,拿起刚剥下来的桔子皮朝苏慎扔了过去。   苏慎嘿嘿笑着伸手接住了,接到手里的那一瞬间就反手朝朐施然扔了回去。   朐施然也接住了,但是另一只手又抓起了一个桔子皮扔了出去。苏慎没反应过来,被打中了脑门儿。   比身手比不过朐施然这是肯定的,不过要论起口才,朐施然必败无疑。   苏慎看了看他面前那一整盘子剥好的桔子瓣儿,摇了摇头,他可记得朐施然不爱吃桔子,爱吃桔子的是,胡宇然。   “你嫉妒我爱恨分得清清楚楚,你嫉妒我三观正,”苏慎抱着胳膊拽拽的,“嫉妒我单纯爱宋海林没别的,嫉妒我们能相安无事地住在一起。”   朐施然的眼睛有些恼怒得发红,攥着拳头好像随手会冲上来给苏慎一下。   “说不过我可不兴动手。”苏慎赶紧伸手比了个停止的手势。   “动手?我跟你个坐轮椅的打嘴仗就够跌份儿了,谁稀得跟你动手。”朐施然摔了一个刚剥了一半的桔子。   苏慎显然不觉得打嘴仗跌份儿,不依不饶地撩火,“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你和然然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你恨他但是又舍不得弄死他是不是?你为什么恨他,没有理由吧,他从来也没有对不起你,上一辈子的事儿不是他的错,你接近胡家那些年里,也能看出来他是个性格没处挑错的人,可是你就是恨他,是不是?他这半辈子的苦都是你带给他的,他爱他但是又恨他,最主要的是你嫉妒他。你觉得姓胡的让你从小没了爸,但他自己的儿子活得像个童话人物似的,你嫉妒。你这些年做了这么些错事儿,你俩之间的矛盾已经没法儿调和了,所以你紧张,越紧张就越是出错,越是让他也开始恨你,你没有回头路。”   “苏慎!”朐施然急切地喊了他一声,想要打断他。   苏慎没理他,语速越来越快地说下去,“报复是给你自己找借口,不然你没有可以支配你活下去的理由,我不恨宋海林,因为我能清楚地分开我自己的感情,怨、恨、嫉妒,该对谁对谁分得清清楚楚,你觉得无能为力,一开始做错了,再往后就更……”   “苏慎!”朐施然再次大吼了一声,后边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磨出来,“别以为我不敢弄死你。”   苏慎也知道不能再继续惹他了,无奈地举了举两只手,比了个投降的姿势,“不说了。”   很久一会儿,朐施然才说:“不管你心里再怎么通透,和他住一起都是自找麻烦,我等着看你往后怎么举步维艰。Plan B。”   苏慎其实自己心里也明白,即便是表面上说赢了朐施然也没有用。他舌灿莲花,善于诡辩,朐施然的思维被他扰乱了才发现不了能一句把他给堵死的关键。   还是那个“姓宋”的问题。   苏慎对宋海林的感情单一明晰,反过来说,他对宋庆的情绪也是一样,但宋庆毕竟是宋海林的爸爸,往后他们两个势必会在这个问题上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客观存在的东西不以个人想法为转移,该在还是在,从来没有消失过。   门外传来了小轮子的声音。   是护士推着胡宇然回来了。   两个人及时浇灭了战火。   苏慎咧嘴一笑,说:“承认吧老朐,你不爽就是因为以后没法儿随便破我家门而入,对着那面空墙抽烟还乱扔一地烟头了。”   “我很喜欢那面墙。”朐施然说。   苏慎睡眠质量一向不好,习惯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喝一杯牛奶,连带着宋海林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也得跟着他喝上一杯。   宋海林这几天在局里一直跟着一块儿对那个拍照的目击者进行心理画像,边航认为根据拍照角度来看那人应该是个身高不高的小孩子或者成年女性,朐施然却认为照片像素清晰,是用高级设备拍摄,角度也是为了混淆视线,故意拉低,而且看照片构图,很可能是一个专业人士。   两个人主要围绕着设备这个问题唇枪舌战,谁都说不服谁。   就这么着,一直守在监控前边争到天都黑了,也没发现什么个子矮,或者带着设备的可疑人士。   在这么个氛围里,弄得宋海林身心俱疲,回家之后连澡都不愿意洗,直接扎进了被子里。   苏慎因为要对之前的省级项目做一个最后的收尾,回家也不早,收拾完临睡觉之前喝了一杯牛奶,又把宋海林给捞起来,给他灌牛奶。   宋海林这时候已经睡了一觉,被他弄起来的之后,眨了眨黏在一块儿的眼皮,不想喝。   “助眠的。”苏慎说。   听了这话他突然笑了,也稍微有了点清醒,直接伸开胳膊一扑,把苏慎给摁到了床上,床垫子跟着弹了弹,说:“哥,你听没听过一个笑话。”   苏慎露着牙齿傻笑,还是不依不饶地把玻璃杯往他跟前儿递,“可能听过——有一个失眠的病人……”   “别说别说,我说!”宋海林打断了他。   苏慎闭了嘴,等着他说。   “护士小姐叫醒了一位熟睡的失眠病人,说,先生,您必须按时服用安眠药。”宋海林说。   苏慎听完之后眯着眼睛哈哈地笑,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还好意思笑你。”宋海林捏着他的鼻子不让他笑,“苏护士。”   苏护士被捏着鼻子,笑出了猪打嗝的声音,他自己听了,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让宋海林赶紧喝了牛奶睡觉。   宋海林也翻身坐起来,几口吞了牛奶。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但睡得不怎么踏实,来来回回地做梦。   梦见他被埋在废墟底下,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耳朵里的嗡鸣声,梦见了苏慎指甲都被崩裂了,用手用骨头当做杠杆似的去撬厚重的水泥板,满天都笼罩了可怕的绝望。   他注意到了苏慎现在的手,骨节畸形弯曲,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再长出来都不是平整的,小田螺状似的,层层叠叠,但他们两个都默契地不敢提这件往事,谁欠谁,说不准的。   这一觉睡得不舒坦,也尤其长,等满后背冷汗醒过来的时候,外边已经可以看得见亮光了。   旁边没见着苏慎。   他坐起来揉了揉脖颈儿,趿拉着拖鞋出了卧室。   在客厅绕了一圈又去书房们哭看了一眼,最后他在阳台上见着了苏慎。   苏慎背对着他,不知道视线落到了外边的哪里,手指里捏着一根儿烟,胳膊搭在扶手上耷拉着,烟在他手里慢慢地烧成灰。   还上学的时候,他见过苏慎抽烟,但是次数不多,大多数都是和田喆在一块说话的时候,点一根,有一搭没一搭地抽。   从上大学之后,苏慎很少抽烟了,几乎就可以算的上没再抽过,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宋海林还是第一回 见他抽烟。   “你醒了啊。”苏慎没回头,说了话,嗓子被烟熏得有些哑。   “哥,你还不让我抽烟来着。”宋海林下意识接了话。   “那你不也没听么。”苏慎的手在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晃,他也不是经意抬杠,刚说完就自觉地解释上了,“我就这一回,以后不抽了。”   宋海林从背后抱着他,顺手拿过了他手里快燃尽的小烟头。   他身上围着烟味的后调,有些呛人,不怎么好闻,但又因为在阳台上呆久了,浑身都是凉凉的晨雾气,扑在鼻尖不算厚重。   “怎么了。”宋海林声音闷闷地问。   苏慎心下一松,差点脱口问他能不能原谅他做些不可饶恕的事儿,还好有那些烟来提神儿,脑子算是清醒,他把话咽了回去,往远处看,说:“做梦了。”   宋海林被紧急召去了一个位于市中心的小区。   接近中午的时候接到保姆阿姨报案,房主死于家中,伤口位于心脏部位,经断定,凶器为一把被丢进垃圾桶的水果刀,现场门窗均被反锁,没有被撬开的痕迹,也检测不到任何其他可疑指纹,初步断定为谋杀。   一桩密室杀人。   宋海林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封锁了,朐施然正带人在里边收集证据。   薛之沐抬起警戒线,过去跟宋海林说:“二头儿,死者是秦明轩,初步断定,被害时间是昨天晚上。”   宋海林皱了皱脸。   尹梅案开庭在即,这会儿秦明轩被害了?   秦明轩被害的这处公寓离他的工作室比较近,他平时不住这儿,工作忙的时候才在这儿暂时落脚,从尹梅出事儿之后,他才自己搬来了这里常住,顾了保姆定期打扫。   朐施然把水果刀扔进密封袋里,宋海林过去之后,他指了指死者身上的刀口,“现场无打斗痕迹,死者身上除这一处刀口无其他伤痕,刀口在前胸,可以明显看出刀口利落,一刀毙命。”   说完之后回头看着宋海林等他说话。   宋海林跟着他的思绪飞转。   “熟人作案。”宋海林盯着那个刀口看,还虚晃着用手比划了一下,“刀口略向下倾斜,凶手应该是个大高个,秦明轩本身就有一米八八左右,凶手的个子应该算得上显眼,而且如果一刀毙命,那凶手应该挺壮。”   躺在地上的秦明轩穿着普通的家居服,很宽松,但能看出来,这个男人并不算瘦弱,肌肉相对来说比较匀称。   宋海林说完之后,朐施然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随后收了表情,点头,“说得对。”   高个儿肌肉男。这个方向,很好。   现场的警察正在往外抬秦明轩的尸体,郑勇带着一阵风跑了进来,到朐施然跟前儿气喘吁吁地说:“朐队,最近有一桩案子,经济纠纷,闹得大,但是不是秦律师自己经手,他自己经手就一桩,离婚案,打赢了。”   宋海林听郑勇的概括听得脑壳疼,但朐施然倒是一点儿障碍都没有,问:“离婚案怎么判的?”   “对方没钱,还得给孩子抚养费,对了,孩子判给了……”   朐施然打断了他,打断了他的话,“这案子是女方出轨,我记得来着,应该不是因为这个,再往前呢?不能这几年都是离婚案吧?”   “有一个,刑事案件,不过是三四年之前了,”郑勇说,“三年半不满四年,强|奸杀人案。”   那起案子宋海林有印象。是他刚入职的时候接手的案子,凶手很快就找到了,是个官二代,被害的女孩儿是个离家在外地上学的大学生,老家是农村,出了这种事儿,家里父母不好意思声张,收了官二代的钱之后就更是敛口不言,但女孩儿的哥哥不依不饶地来打官司,给官二代辩护的就是秦明轩。   这案子当时被压下来了,没闹大,而且那官二代的家里人一层层都打好了关系,在法庭上秦明轩一口咬定两个人是男女朋友关系,算过失杀人。   判决结果下来,被告那边刑期被降到最低,可以算得上是大获全胜。   女孩儿的哥哥在这之后连续上诉都被驳回,后来也没了消息。   朐施然看来是打算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宋海林早年和那个女孩儿的哥哥打过交道,那是个有些固执的年轻人,那时候看着有些唯唯诺诺,不过多年不见,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朐施然留在现场勘查,交代了宋海林和薛之沐去查女孩儿哥哥的情况。   女孩儿的哥哥叫吴常,女孩儿叫吴圆。   吴常早年辍学,一直在老家的厂子里干活,从妹妹出事之后,因为爸妈收了钱不管妹妹的官司,一气之下离了家,在珠城几次上诉失败之后,就留在了这里,当修理工。   宋海林查了一下他的工作范围,包括了秦明轩那个小区。   去找吴常的路上,被朐施然派去查监控的杨大海打来了电话,电话里说昨天晚上确实在电梯里看到了一个疑似吴常的人,但是秦明轩家住18楼,吴常到了32楼才下电梯,十五分钟才从32楼下来,身上只携带了一个工具箱。   宋海林见到无常本人的时候吃了一惊。   现在的这个人,和他当时见到的那个唯唯诺诺的男人全然不一样。   现在的吴常和老乡一起合住在一个出租屋里,身上不见了有些文气的影子,面色有些黑,大高个儿,身体也很壮实,往那儿一坐,身上都是汗味和各种扳手钳子的铁腥味儿。   宋海林几乎觉得所有的表象都在强悍地把线索往这个叫吴常的汉子身上牵引。   一环接一环,顺利地让人有些心里不安分。   刘诚曦这些天在实验室一直心不在焉,得亏她搭档是个靠谱的小伙子,有些强迫症似的认真,才能保证这些天的项目正常进行。   但是刘诚曦实在是状态太差,那靠谱的小伙子不过出去上个厕所的工夫,她就配错了药品的分量,差点就把实验室给炸了。因为这个事故,项目组组长把她臭骂一顿,然后赶回了家暂时休息。   她不愿意回家。她妈现在成天无所事事,人也变唠叨了不少,要是回家,他妈一定会逮着她一顿训,什么成天待在实验室也不谈恋爱不像个正常小姑娘难道以后和方程式过一辈子吗,什么你哥也是成天不干正事就知道成天在外边胡混也不结婚,什么你爸更是三天两头不回家都三高了还喝酒应酬。光是这么想想就觉得烦。   她开着车在街上乱逛,遇见道儿就冲着绿灯那儿走,不知不觉竟然到了一个熟悉的小区门口。   反正都到了,她心一横,开了进去。   ugly趴在窗口往下看,那辆车已经在底下停了半个多小时,但一直也不见有什么动静。   她认识那辆车。很熟。   车里的人她也很熟,她自己估计着,就算是隔了一条街那么远的距离,她都有信心把人从人群里一眼揪出来。   单方面的熟悉。   她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也把她当做熟人。   以前还有些小小的希冀,所以把钥匙给了她,但是经过上次门缝里的一瞥,她彻底删掉了所有的希望。早知道就不把钥匙给她了,她心想。   ugly这个人,看似冷漠,但其实与人相处起来很笨拙。   讨好一个这样的人,实在是太简单了。   就两点,一,喜欢她,二,靠近她。   这两点刘诚曦都做到了,所以,ugly打心眼儿里小心翼翼地想去接近,想讨好她,不想让刘诚曦失望,想让她能继续喜欢自己。   因为她没朋友。   这种希望很热切,热切到几乎把她心里蒸腾的自卑给盖了过去。   刘诚曦趴在方向盘上坐立不安,浑身都难受。那个冷冰冰的小钥匙早被她的手心儿给捂成了温的,还略微沾着些汗。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手机屏幕,灭了她就给摁亮,直愣愣地看着再暗下去,暗下去之后再摁亮。   这么来回不知道有没有几十几百次之后,车窗突然被敲响了。   她有些反应迟钝地转头看了过去。   正看见敲车窗的人敲完之后刚刚直起腰,只能看见一截儿黑色棉T外边罩着一半牛仔外套。   光凭着身形,她就能判断出那人是谁。   她连想都没想,就大力甩开了车门,几乎是用冲的,站出了车外,吓得那人往后跌了一步。   那人穿着板鞋,露脚踝的九分裤,浅蓝的牛仔外套,脖子上挂了一个银闪闪的锁骨链,像是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   这样的ugly,和平常她所见到的完全不一样。   ugly扎了个马尾,鼻子上架了个平光镜,显得有些局促。   半边脸的烫伤红红的显露出来,在镜框的遮挡下,好像是让她有了些勇气。   刘诚曦是第一次见到露出全脸的ugly。   两个人都没说话。   还是ugly舔了舔嘴唇,先说话了。   “我说了,我叫ugly。”她说完这话之后有些不敢直视刘诚曦,眼睛往下瞟。   刘诚曦鬼使神差地朝她伸了手。快到ugly脸前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下意识往后一躲。   但刘诚曦似乎是更坚定了些,直接快速的捏住了她的眼镜腿,给她摘了下来。   脸前没了遮挡,让ugly很不安。   “我也说了,我觉得你很好看。”刘诚曦说。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ugly不大自在地眨了眨眼睛,有些局促地开口,似乎是询问,但可能是因为她习惯了,语气却更像是命令,“看电影,吗?”   刘诚曦掂量着手里的眼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说话。   ugly从小就没怎么有朋友,没体会过正常两个女生该怎么一块儿相处,还是临时从网上查了查,无非就是吃个饭,喝个饮料吃个甜品,看个电影。   她见刘诚曦不说话,以为她不喜欢看电影,又说:“要不,吃饭吧,或者喝饮料。”   刘诚曦越看着她这个样儿越觉得好玩儿,亮出牙齿笑,“喂,你在约我吗?”   ugly傻兮兮地点了点头。   “行啊。”刘诚曦说,“先吃饭再看电影再喝饮料。”   ugly忙不迭点了头,转身就跑。   刘诚曦没反应过来,怎么转身跑了?ugly跑到一半儿才想起来,又转了身,冲她说:“那个,我开车去。”   说完又迈着大步子转身进了车库。   刘诚曦看了看自己停在跟前儿的车,只能无奈地笑。ugly这个人实在是太笨了,笨得迂腐固执,偏偏又不懂变通到可爱。   ugly开出来了一个笨重的战地越野车,别说女人了,现在就是男人也很少会买这样的车,可是刘诚曦看着ugly在底盘高出一大块的驾驶座上朝她挥手的时候,莫名就觉得和她很搭。明明ugly本人不怎么显露自己的个性,好像就只是冷冷的不爱理人,可是从她的一举一动里,总能觉出她很酷。是那种真正对什么都不在乎爱咋咋地,才能处处透出来的酷。   车里没什么有鲜明特点的东西,普通的车内饰,里边连点垃圾都没有,比个刚接手的新车都有干净。   刘诚曦第一回 坐这种粗犷的车,扒着车窗往下能看到自己那辆跑车的车顶子,挺新奇的。   ugly开着庞然大车在小区的小窄道儿上调头,刘诚曦就在车里瞎戳弄,前边的设备罕见的不是现在流行的电子屏,而是一个个画着各种标识的小按钮,像是优雅的英国绅士的工作台,有条不紊但又立场鲜明地隔绝了外人。   她弓着身子,鼻子尖儿都快贴到上边了,突然觉得车身小幅度震荡了一下,停了,她抬头看了一眼ugly,才发现她转完方向之后没开出去,而是停了车,这会儿正扭头看着她在那儿摆弄。   “怎么了?”刘诚曦往后移了移。   “安全带。”ugly保持着原姿势,木木地说。   刘诚曦失笑,“正常这种情况不应该你凑过来给我系上吗?”   很显然,ugly没听懂。刘诚曦自娱自乐地勾过安全带扣上之后,她才重新拧了钥匙开出去。   “你是要听广播吗?”ugly问。   “啊?”刘诚曦愣了一下,然后跟着她的眼神往车前边那些按钮看过去,随意应了一声“啊。”   “右边,最大的按钮,最上边的。”   “最上边……”刘诚曦嘟囔着过去按,摁下去的那一瞬间,ugly突然喊了一声,“不是最上……”   随即,声音就被淹没了,车厢里爆发了音量不知几何的音乐——“喜羊羊懒羊羊美羊羊沸羊羊软绵绵红太狼灰太狼。”   ugly蹭一下子脸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朵尖儿。   刘诚曦愣了一小下,接着哈哈大笑,还跟着唱了几句,“虽然我只是一只羊。”   等ugly眼疾手快关了之后,刘诚曦还在那儿唱。   ugly这车不常用,顶多偶尔载袁超去酒庄,车里的音乐都是袁超给选的,嫌她平常阴沉沉的总板着脸,给点童心中和一下,里边全是热门的儿歌,呜啦呜啦吵得人耳朵烦。   “没想到你喜欢儿歌。”   “不是我的歌。”ugly有些着急地解释,“都是袁超选的。”   “袁超?”刘诚曦问。   ugly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对,刘诚曦不知道袁超是谁,那她……该怎么介绍袁超?   老板?   酒庄的主人?   某个男人?   追求者?   显然都不合适。她和袁超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没法儿解释,但是,ugly在这种突发状况之下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要把自己的生活悉数展开给刘诚曦看。她们两个明明没什么太深的交集,或者说,她们两个甚至连第一回 约出去吃饭都还只是在路上,但她自己搞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信任她,想要让她了解,抑或说理解自己。   “袁超是……”她说,“是上回……”   刘诚曦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阻止了她,“朋友吧?你想好去哪儿吃饭了吗?我知道一个地方,挺好吃的。”   一句接一句的,说的很紧凑,慌乱感很明显。   刘诚曦大概知道袁超是谁。那个酒庄的主人——在一些比较重要的场合上有过一面之缘,还面对面说过一次话。   所以,他们虽然算不上认识,但是见到了是能认出来的。   上回在ugly家的那个男人,如果没什么意外,应该就是袁超。   那么,他们口中的那个先生是谁?   刘诚曦越来越觉得ugly是个谜,怎么都看不透,但是层层复杂的外物包裹着的那个人,却那么单纯甚至木讷。   不得不说,好奇。   “多,长时间?”宋海林大喘着粗气儿,额头上闪着汗,问薛之沐。   薛之沐看着手机摇了摇头。   宋海林弯着腰,用手撑着膝盖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他。”   凶手不是吴常。   根据吴常和32楼住户的口供,他们家的水管凌晨突然开裂,自家水闸还坏了拧不了,这才天还没亮就临时打了电话找修理工。吴常没带太多工具,只能现暂时找到总闸给关了。前后花了不少时间。   而他在电梯监控里出现的时间间隔只有十五分钟。   楼梯间摄像头不多,分别在20楼和30楼各有一个,其中一个还坏了一直没修,没坏的那一个也有盲区,这些信息,作为修理工的吴常应该都知道。宋海林也因此考虑了是否是他从楼梯跑去18楼行凶,之后再爬楼梯回到32楼,然后再坐电梯下去。   但他自己模拟了爬楼梯的过程,薛之沐计时,来回跑了两次,才死心。不可能办得到。   修完水管,跑楼梯,然后冷静地杀人再布置现场,再跑回去。   这些动作在短短的十五分钟之内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宋海林甩了甩自己头发上的汗,跨过警戒线,四处环视着。   吴常没有时间作案,但是线索却处处指向他。   凶手似乎是非常清楚警方的办案手法,现场干干净净,找不到任何线索,从他工作以来,几乎就没碰见过掩盖的如此完美的案子,要是不论周倩案,这算得上是头一遭。   “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证明凶手应该和被害人相识,而且被害人不提防凶手。”朐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了他身后,“如果你是秦明轩,会让吴常进家门吗?”   “不会。”宋海林说,“而且吴常没有作案时间,凶手不是他。”   朐施然看了一眼皮质的沙发,“薛儿跟我说了。”   “郑勇去调档案,有什么线索吗?秦明轩之前还得罪过什么人吗?”   朐施然突然说:“我觉得这个方向不对,被害人不提防凶手,那么凶手应该不会是他得罪过的人,谁会傻到大半夜让仇人进自己家门?”   宋海林琢磨了一会儿,确实有道理,但是他查过秦明轩的人际关系,除了工作也不怎么和别人接触,似乎感情上也没什么复杂的关系。   慢着,感情?   “罗明明。”宋海林突然嘟囔。   朐施然看了他一眼,笑了,“罗明明?”   “朐队,我得去找一趟罗明明,周倩案里边有一个环节我一直就没弄清楚,现在想来,可能和这个案子也有关系。”宋海林说。   朐施然挥手让他等等,接了个电话。   应了几声,电话挂断之后,他抬头看着宋海林,说:“监控拍到,那天晚上,罗明明来过。你去找罗明明之前,先去找大海了解一下监控的情况。”   “明白。”   宋海林拿起手机边急着往外走边给杨大海打电话,结果没注意脚底下,不小心绊了一跤。   他往前跄了一下,脸着地之前好不容易才给稳住了。   但这么一栽,他突然扫到了沙发边上的长毛地毯上的印儿,不仔细的话看不见,只是在最边上,有一个小小的压痕,宋海林目测了一下宽度,是比自行车轮子窄一点的长条状的轮印。   他往前栽的这一下时间不长,朐施然马上就扶了他一下。   趁着站稳的空儿,他扫了一眼周围,没发现有什么带窄轮子的东西。   下意识又看了一眼那个压痕。   这一眼正好被朐施然看见。   宋海林没告诉朐施然这件事儿,很多事儿就是这么一念之差,出了门之后,他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瞒下了这个发现,电光火石之间,根本不是他的大脑帮忙做出的决定,但现在恢复思考之后,又不想再去说了。   压痕。   是什么呢?   朐施然蹲下去仔细看了看那块儿被压出来的痕迹。   轻轻用脚给抹平了。   想到宋海林的反应,他意味不明地露出了一个笑。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今天叫马短短。   总觉得完结会比我想象中来的快,瑟瑟发抖。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珠城大学文学院的迎新晚会一向来的晚,九月份儿开学,迎新节目得拖到十二月份。今年更是给拖到了连雪都下了好几场才举行。   按照传统,每年迎新都得给老师们预留一个节目,头几年都是规整的大朗诵,选几个模样好、嗓子亮的老师上去合念首现代诗就差不多了,谁知道从前年开始——始于文院最受欢迎的秦老师,上去唱了首流行歌,被惊为天人,打从这时候开始,学生们就不买朗诵的账了。   去年是魏老师挑了唱歌的大梁。   今年,苏慎由于替李教授代课而进入了这些本科生的视野,成了新晋瑰宝,和秦老师魏老师一起,在文院的一众秃头老教授里熠熠闪光。经过学生们的一致决定,拼了老命才邀请到了这三位老师来晚会上合演节目。   经商议,三位瑰宝否了小品相声脱口秀等一系列提议,最终还是图省事儿,决定来个流行歌曲串烧。   苏慎对此提不起兴致,推脱了,用的理由是“还是个学生”,被他恩师李教授给驳回了。驳回的时候还隐约暗示了一下,什么留校任教的流程也不难办他能帮着走动之类的。   既然李教授都发话了,他也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选的几首歌都是他不会的,只能现学,家里的小低音炮这几天成天响着,闲着没事儿就跟着哼哼几句,没几天,就连宋海林都学会了。   秦明轩那案子出来之后,宋海林一直忙得脚不沾地,所以迎新晚会这天,苏慎也没通知他。   苏慎因为自己走路不方便,习惯性干什么都提早,所以他到后台的时候,还没怎么有人,那里就只有寥寥几个学生会的后勤人员,见了他都叫老师。   他没想到在这里能见着罗明明。   罗明明化了浓妆,换了一身主持人的衣服,正在后台的门拐角打电话,电话里说着什么“不方便”,“准备参加活动”,到最后才不情不愿地报了礼堂的位置,说是要主持晚会,可以来这里找她。   打完电话一转头,她正好看见苏慎,有些局促地喊了句“老师好。”   苏慎冲她笑,问:“马上就要考研了吧,还有空来主持节目啊?”   罗明明不大自然地笑了一下,说:“原先的女主持来不了,临时替上的。”她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留,只能另外起了个头,问:“苏老师,您也在天元小区住吗?我前几天我晚上好像在那儿碰见您来着。”   苏慎愣了一下,把她这话在脑子里整段儿过了一遍,才说:“朋友住那儿。你现在不住宿舍了?”   “住宿舍,我男朋友的房子在那儿。”罗明明说,“也不算了,现在是前任。”   苏慎象征性地安慰了她一下,说了些类似什么调整心情别让感情的事儿影响了考试发挥之类的套话,说的过程中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的都是,被罗明明给碰见了。   幸好罗明明显然也不怎么专心,两个人都敷衍着搭话,直到人渐渐多了起来,那边有人叫了几声明明姐,两个人才都同时松了一口气。   罗明明被男主持人叫过去对词儿之后,后台有两个学生会的小后勤才在一边开始偷偷议论换主持人的事儿。   苏慎听了几句,这才知道,那来不了的女主持,就是被害的周倩。   老师们的节目给排到了后边,大概是为了吊足同学们的胃口。   秦老师在后台一遍遍地说着舞台上的站位,苏慎和魏老师就无奈地在一边听。   排在他们前边的节目是一个乐器表演,穿着汉服的女生们轮番上阵,什么扬琴、古筝、琵琶、二胡,明显这类节目在女生云集的文学院里不怎么受欢迎,底下的同学们都蔫儿啦吧唧的,直到主持人报了“歌曲串烧”的幕,下边才又活起来了似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起始那首流行音乐的调子比较激扬,满场氛围都跟着热热闹闹的,苏慎到了舞台中间,看着底下坐成一排排的新生们,心里突然空了一块儿。   虽然这会儿被欢呼声围得密不透风,但是音乐结束之后还得是曲终人散人走茶凉。   就像他现在的生活似的。   因为宋海林出现,塑造出了暂时的安稳,让他沉溺了,甚至有些自大膨胀。就连朐施然不咸不淡的提醒他都能给昂着脑袋怼回去。但其实,他的底气是假象给的,本来就是泡沫化的东西,沉淀一下就什么都不剩了。   说实话,李教授暗示起留校任教的时候,他动心了。   动心的那一刻,他知道不应该,但是遏制不住。   他其实是没有未来的,从一开始他决定和朐施然合作就有了准备,像他这样的人,在和他始终格格不入的社会,只能是暂时停留,等他用自己的方式解决完所有的事情,接下来,就只能把自己交给现行的社会规则了。他不属于自己。   可是现在的他,竟然开始憧憬以后能救这么安定着过下去。   一切的源头,都是宋海林。   他走神了,在舞台上。   幸好一开始是合唱,没到他独唱的那部分。   音乐进行到他的独唱部分的时候,他及时回了神,唱着绵软的调子,用着别人写好的满怀心事的词。   苏慎的声音很好听,宋海林一直知道。从小时候开始,最先吸引住他的,就是那把清凌凌的声音。   这会儿在台上,声音透过音响传输出来,又多了层味道。   宋海林站在礼堂最后一排的门口,倚着墙,朝台上微笑。   苏慎在唱到第二句的时候,才发现了他,眼里闪过了一瞬间的惊喜,然后忍不住了原来为了配合歌词摆出了忧郁神色,经历了那么两秒钟的憋笑,随后控制不住地扬起了嘴角。   这个笑啊,怎么形容呢?   看现场反应,就是学生们的尖叫差点掀了屋顶。   看宋海林的心理活动,那大概就是,想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一把划拉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揽着到他面前才一下子全邀功似的献给他。   之后的歌词,苏慎都是笑着唱完的。   笑着唱,不开灯的房间没了你。   因为幸好,我的房间开着灯,你也在。   苏慎在高高的台子上,突然就想起了多年前的高中毕业典礼。   在他往后很多次梦里的臆想中,宋海林都淹在茫茫的人群里,却总是让他一眼能捕捉到,然后他在台上望着他,笑,宋海林站在原地,笑,心里翻卷着大喊:“你们都盯着他看,可他只看我一个呢。”   一曲结束的时候,学生们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挥舞着嗷嗷直喊,气氛被推到了顶儿。   宋海林也跟着欢呼的学生们傻不拉几地把手掌罩在嘴边上大喊“苏慎你真帅!苏慎我爱你!”   像是一个还没高中毕业的傻小子。   把一边跟着的薛之沐惊掉了下巴。   宋海林喊完之后就跟没事儿人似的,恢复了正常,一脸严肃地说:“应该快结束了,去后台找罗明明吧。”   薛之沐傻愣愣地点了点头。   宋海林拐进后台的时候,和那天在餐厅遇见的叫Josh的小光头擦肩而过,他短短的头发茬长长了不少,现在勉强可以称得上是小圆寸。他看见宋海林之后也没把眼睛落在他身上,还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倚在墙上玩手机。   那个和苏慎一起在台上唱歌的魏老师急急地出来,倒是和宋海林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他到了小圆寸跟前,小圆寸这才把手机放下,好像说了句什么“警察,这么多年都条件反射了,一见就脚软,快我动不了了,扶着点儿我。”   魏老师溜得快,可怜了苏慎被秦老师堵在后台,逮着商量明年迎新晚会排一个舞台剧、音乐剧、小品的构想。   打定了主意明年不在跟着掺和迎新晚会的苏博士一脸假笑。   看见宋海林带着薛之沐进了后台之后,他抽空从假笑里分出了个无奈的笑,冲着宋海林。   没一会儿,他手机里就收到了一条短信,来自宋海林。   “来办点事儿,原地等我一块儿回去。”   苏慎回了一个“行。”   罗明明刚从上边说完最后的谢幕词,刚回后台,还没整理好心情,就看见了警察,脸上的表情可以用不知所措来形容。   她跟着两个人到了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薛之沐上来就说:“秦明轩死了。”   罗明明本来准备好的“我和他分手了”“我和他早没关系了”都被堵了回去,脸上又惊又怕的表情不像是装的,哆哆嗦嗦地瞪着眼睛,突然说:“我就知道肯定是他那个妈,报应。”   薛之沐大概知道她什么意思,没戳穿,继续问:“三天前的那天晚上,你在哪儿?”   罗明明刚要回答,突然反应过来了似的,问:“他是那天晚上死的?不是我!”   “是不是你,现在没法儿下结论,你只需要回答问题,”宋海林说,“你在哪儿?”   “天元小区。”罗明明说,“那天晚上我去找了他,找他分手,我没有杀他。”   “为什么要和他分手?”宋海林紧逼着问。   “性格不合。”这几乎是所有无理由分手的标准答案。   “或许我应该换个问法,”宋海林抿着嘴,“你认不认识尹梅?”   薛之沐和罗明明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罗明明不知道怎么回答,一咬牙,说:“不认识。”   “哦——”宋海林又用上了他管用的瓦解对手心理防线的那招,拖长了音调,好像洞明世事似的,“尹梅是秦明轩的母亲,是害死周倩的凶手。”   他直接说出了尹梅的身份。   “看起来和你关系很密切,我以为你知道。”宋海林一派闲适的姿态看着罗明明。   罗明明还穿着主持人的礼服,露肩,出了充斥着暖气的后台,这会儿有些冷。   薛之沐非常细心地给她递了件外套,但就这么个动作,她却像是受了惊似的,浑身都抖了一下。   “我和秦明轩的关系还没到那个地步,所以不认识。”她继续故作镇定。   宋海林突然转了话头,“原本今天的主持人应该是周倩吧?她好像是从大一就开始主持晚会,三年了吧?今年按理说是第四年,可惜了,本来是可以来个四年满贯的。”   罗明明没说话,嘴唇先是小幅度地哆嗦几下,再后转变成了大幅度。   “周倩的案子,按说你们文院的学生都挺关注吧?案情有结果之后网上也出了不少帖子,你不知道凶手叫什么?”宋海林语速略快地步步紧逼。   罗明明没说话。   “你是因为尹梅才和秦明轩分手。”宋海林用的是肯定句。   罗明明忍无可忍,捂着脸出声哭了起来。   那天尹梅不是无缘无故去了三井胡同。   尹梅年轻的时候因为丈夫出轨,又独自抚养孩子长大,心理状况并不怎么好,不过一直是潜在性的,没表现出来,直到知道儿子有了女朋友之后才突然爆发,她一直不为人知的对儿子的畸形独占心理才第一回 见到了天日。   秦明轩那张精神状况的诊断证明倒还真不是假的,之所以薛之沐之前没查出来,就是因为原先那些年检查的时候,潜在的问题没有浮出水面。   知道这件事儿之后,她似乎是理所当然地把所有的过错都怪罪到了罗明明身上,就像是把她丈夫当年的出轨行为都怪罪给了小三是一样的心态。   然后她就用秦明轩的手机约了罗明明出来,三井胡同。   想要教训一下这个在她看来勾引了儿子的女人。   因为她在电话里语气不善,罗明明这才给周倩打了电话,央求闺蜜陪她过去。正巧,周倩正好在三井胡同附近,准备赴她那个已婚男友的约,却等来了那个人的妻子。   那人的妻子嘴里骂着周倩小三不要脸的这一幕正看在路过的尹梅眼里。   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过来的尹梅,被小三儿俩字儿刺激地有些神志不清,又见那正室因为旁边跟着个小孩子没怎么教训她,像极了好几年前懦弱的自己,她这才怀着替天行道的正义心理揪着周倩拖进了三井胡同。   跟疯子没办法讲道理,没办法讲逻辑。   那个时候,罗明明实际上就在附近,坐在出租车上,看到了周倩被发了疯的尹梅揪着头发进了三井胡同。   她甚至没敢下车。   过了很久都不见周倩出来,她才哆哆嗦嗦地打了一个电话,接起来之后就是周倩的惨叫。   实际上她没听见秦明轩的电话铃声,她是亲眼看到了,在不久之后,秦明轩赶到了三井胡同。   再之后,她落荒而逃。也没敢再联系周倩,怕周倩挨了打之后会怪她。   没想到,等来的,是周倩的死讯。   “一开始谈恋爱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男朋友长得帅还有钱,可是后来,见到尹梅之后我才发现他们多么恶心,他这是把我当成他妈妈了。”罗明明哭得断断续续,说话都说不大清楚。   “我真没想到倩倩会死,我也是真的怕。都赖我当时没敢报警。”   “我怕这种事儿传出去,被人戳脊梁骨。”   “我真没杀秦明轩,那天我就是跟他说分手的,吵了一架,我就走了,真的。”   罗明明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蹦到这件事儿上,一会儿蹦到那件事儿上。   薛之沐一点没掩饰对罗明明的厌恶。   为了自己那点儿破名声见死不救,放任闺蜜被一个疯子打死,可别侮辱闺蜜这俩字儿了。   可偏偏,法律对她这样的行为并没有约束力。   跟着宋海林往外走的时候,跺得木制地板砰砰响。   “注意到了吗,罗明明是个左撇子。”宋海林对薛之沐说。   薛之沐显然没有注意到。   罗明明,应该不是凶手。   按照刀口的方向,面对面刺下去的话,应该不是用左手。   而且罗明明对秦明轩做不到力量上的压制,嫌疑不大。甚至都没有吴常嫌疑大。   “小女孩的失踪很可能和秦明轩有关。”宋海林自己分析了一通,倒是一直头脑冷静,还能跟薛之沐分析,“同理,秦明轩的死,和小女孩的失踪也可能脱不开关系。”   “又回到最初的起点?”薛之沐问。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宋海林边想事情边说。   时间也不早了,宋海林和薛之沐原地解散,薛之沐回家,他去了后台找苏慎。   后台的人都已经走光了,喋喋不休的秦老师也走了,只剩下苏慎坐在一面镜子跟前低头玩着手机上的一个数字游戏。   宋海林突然出现,从后边圈住了他的脖子。   苏慎手滑了一下,走错了一步,累计的数字归了零。   他无奈地转了头,兴师问罪,“诶,游戏输了。”   宋海林还搂着他,在他后脖颈儿上蹭了蹭,声音闷闷的,也学着兴师问罪问回去,“今天你表演节目怎么没通知我?”   “你不是忙么,唱个歌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宋海林调子委委屈屈。   “我这段时间不成天在家唱么。”   “那不一样,这是在台上呢。”宋海林说。   苏慎笑了笑,说:“我也爱你。”   宋海林愣了愣。   “我听见了,你在底下欢呼。”苏慎仰着头和他对视,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掌罩在嘴边上,“苏慎你真帅,苏慎我爱你。”   宋海林有些脸红,捂住了他的嘴。   苏慎伸出舌尖,在他手掌心轻轻舔了一口。   “哥。”宋海林认真严肃地叫了他一声。   “嗯?”   “我没洗手。”他说。   苏慎以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靠着安眠药才能勉强睡着的。   这种状况从和宋海林住到一起之后有所缓解,主要还是靠着宋海林控制着他吃药的频率,逐渐吃药没有那么频繁了。   不过偶尔还是睡不着,特别是心事多的时候。   迎新晚会结束之后,两个人趁着月色正好气氛正好天气正好什么都正好,关键是只是需要一个借口地,滚上了床。   宋海林本来就奔波了一整天,晚上又接连着折腾,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着,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沉,却在半夜突然惊醒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正看见苏慎盘腿坐在地上,在抽屉里乱翻着什么。   他半撑起来,问:“哥,你干嘛呢?”   苏慎吓了一跳,拍着胸口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后晃了晃手里的药瓶子,“睡不着觉。”   宋海林看了看他手里的小药瓶,起来给他热了杯牛奶,端到了卧室。   苏慎反扣了一下瓶子,手心儿里出现了两片白色的药片儿,他接过牛奶,把药片冲了下去。然后把装药的小塑料瓶给放到了桌子上,没了恪愣恪愣的响声,瓶子空了。   宋海林看着药瓶,觉得有些奇怪。   苏慎吃安眠药的频率一直被他控制着,药片的数量他心里也都有数,如果他没记错,应该还剩两片才对,为什么现在药瓶空了?   难不成是他偷吃来着?   最近苏慎的睡眠质量挺好,应该不会。   接下来睡不着觉的变成了宋海林。   直到天快亮起来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被电话铃声吵醒的时候,苏慎已经在厨房做早饭了,他带着一身的起床气边接着电话边往外走,苏慎正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挪着轮椅往外走,单手控制不好方向,不小心被桌角边的地毯上挡了一下,他用了用劲儿,从高出来一小块儿的地毯上压了过去,稳稳地把盘子放在了桌子上。   宋海林看着地毯角上的压痕,发了愣。   电话里的人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应,“行了知道了,马上过去。”   “有急事儿?”苏慎问。   他心神不宁地点了点头。   苏慎没再说什么,等他进了卫生间洗脸之后,用塑料袋装了几个包子,在他急天忙慌拿着外套喊着“不吃饭了”出门的时候,递给了他。   宋海林接过包子,换鞋的动作一滞。   突然转身抱了他满怀。   “哥,我爱你。”   苏慎拍了拍他的脑袋,说:“我也是。”   宋海林心不在焉地开车,车里弥漫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味儿。   除了包子,塑料袋里还躺着一盒热好的牛奶。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家地毯上的那个压痕,还有秦明轩家地毯上的压痕,绕成一团,挥之不去。满脑子乱线,搅和地他烦躁不安,差点在拐角闯了红灯。   他一个急刹车。   装在塑料袋儿里的包子和牛奶都掉到了座位底下。   他趁着红灯弯腰捡起来。   看着那袋子奶愣起了神。   仔细想来,苏慎那天晚上特意把他叫醒喝奶,好像是有些刻意。那之前那之后,都没见苏慎再干过这种蠢事儿。不寻常。   还有那莫名奇妙少了两个的药片儿。   还有莫名其妙的压痕。   这些看似都不会引人注意的一些小事情,都集合起来的时候,隐藏着的猜测指向往往让人不敢相信。   宋海林办案的时候一向以敢猜敢推理著称。往往总能从一些容易被忽视的小细节,或者看似没有联系的事件入手,顺藤摸出真相。   这是他头一次不敢去猜测。   因为害怕。   这么一想,那天晚上,正是秦明轩遇害的时间。   红灯结束之后,他轰出了油门。   急切地往案发现场赶,想再去确认一遍那个压痕。   他的电话在半路响了起来。   他没减速,直接摁下了免提。   透过重重信号塔,手机里传出了一个烟雾状哑着的女声,“你好啊,宋,海林。”   作者有话要说:   我马粗长又回来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就是他。”杨大海指着监控里一个伛偻着身子的人,等宋海林看清楚之后拉着时间轴快进了些时候,正对上他抬头看电梯楼层的一幕。   那人穿了一身普通清洁工的衣服,身形臃肿,衣服下边鼓鼓囊囊,还驼着背,故意遮了原本的体貌特征,推着一个大垃圾桶,帽子口罩都盖得严严实实,即便是有个正冲着镜头的画面,也认不出面貌。   电梯停在18楼,那清洁工推着垃圾桶走了出去。   宋海林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杨大海声称监控里有重大发现,大早上一个电话把他给叫来了监控室,结果里边的重大发现连寸皮肤都没露出来,都不知道这人是黑是白。   而且他一直惦记着地毯上的那个压痕,来监控室之前先去了案发现场,仔细去看地毯的时候,上边却是平平整整的什么都没有,就好像昨天被绊了那一下之后看到的东西不过是他的幻觉。   幻觉是不可能幻觉的,他自己心里明白。   可是压痕无缘无故没了,这肯定也不是幻觉。案发现场被警方高度保护起来了,没人能进来破坏现场,那这个压痕到底是怎么消失的?   正在他想得出神的时候,薛之沐从外边赶了回来,进来连气儿都没喘匀就说:“那身儿衣服和垃圾桶都找着了,就在小区那排垃圾桶里混着,我问过物业,小区里没这么个清洁工,那身儿衣服也不是这里的制服。”   “操,铁定就是他了。”杨大海用指头戳着电脑屏幕。   宋海林皱着眉头,心里却想不通,秦明轩为什么会在大半夜给一个着装怪异的清洁工开门。   “垃圾桶里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宋海林问。   “诚子正在那儿翻着呐。”薛之沐嘿嘿一笑,显然是不厚道地把翻垃圾桶的臭差事全推给了柳诚。   “去看看。”宋海林打了个手势让薛之沐跟上。   薛之沐蔫头耷脑地应了,不情不愿地跟在后边步子拖拖沓沓。   “大海,你继续顺着查小区周围的监控,看那清洁工最后是在哪儿消失的,”宋海林刚迈出去,又退了回去,“还有,把电梯里的监控文件发我一份儿。”   “二头儿,哪个时段儿?”   宋海林仔细想了想那天晚上苏慎把他叫醒的时间,说:“十点以后,到凌晨……五点,四点吧,四点。”   柳诚守着一地垃圾并一个垃圾桶,臭烘烘地仔细拨愣着被掏空的垃圾桶内壁。   那一地垃圾里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毕竟来回扔新垃圾、清理旧垃圾,这些天里都已经好几回了,就算曾经留下过什么,现在也该没了。   宋海林过来之后,柳诚从垃圾桶里直起了腰,叫“二头儿。”   “有什么发现?”宋海林过去看。   这个垃圾桶和小区里其他的垃圾桶看起来大同小异,没什么不一样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上边的图案少印了明德物业的字样。不是这个小区原本的东西。   柳诚给他们两个人指了指内壁,说:“看这里边的污渍,都是新的,这垃圾桶原来没盛过垃圾,是个新的。”   “新的?”薛之沐也凑过去看了一眼,“还真是,那凶手保不齐是个洁癖,弄个道具还得用新的。”   宋海林瞪了她一眼。   她还奇怪,二头儿你瞪我干嘛,结果柳诚先说话了,“薛儿你跟着二头办了那么些个案子都给狗吃了吧。”   “给你吃了。”薛之沐踩了他一脚。   “不跟你个小女子一般见识。”柳诚往后跳了一步,“傻子才会觉得这垃圾桶是个道具呢,那人大费周章弄这么个道具不吃饱了撑的么,前头不好买过后不好丢的。”   宋海林往后拦了小女子薛之沐一下,生怕她非得和柳诚一般见识。   “只怕凶手虽然算不上洁癖,但肯定也挺爱干净。”宋海林说。   薛之沐被他给说蒙了,眨巴着眼睛怪纯良无辜。   “二头儿的意思是,凶手可能有两个人。”柳诚好心地给她解释。   薛之沐这才顿悟,猛吸一口气,“不是吧?你的意思是垃圾桶里还藏着个人?他干嘛藏垃圾桶里。”   “如果没有这个垃圾桶,凶手完全可以从楼梯走,楼梯间从一楼到十八楼就只有一个摄像头,只要从死角走,就能很容易避过去,没必要冒险把自己暴露在电梯摄像头下边,而且”宋海林给薛之沐解释,“这么大的垃圾桶,现买的话,不管多么小心,都还是多了一层被警方追查到的可能性,如果不是必要,凶手不会多此一举。所以,垃圾桶里一定有不得不带来的东西。”   “我知道了,这么大的空间,不是作案工具,那只能是个人。”薛之沐说。   宋海林点点头,又说:“可是为什么要把那人藏起来,而不是两个人直接一块儿上来呢?”   “藏起来的那个人特征比较明显。”薛之沐说,“可能是非常高非常壮或者非常矮,只要暴露在摄像头底下警方就能很容易锁定目标的人,所以得藏起来。”   宋海林摇了摇头,“不对,他们本来没必要一定被摄像头拍到,我刚才说了,从楼梯间走,根本不会被拍到。”   那么,这两个人为什么冒了这么大险的风险,做了那么些多余的事情,一定要从电梯走呢?   “或者,” 柳诚突然说,“另外一个人是不得不被推着。”   宋海林和薛之沐同时转头看着他。   心思各不相同。   薛之沐想的是,诚子你真他妈聪明。   宋海林则是警铃大盛的心慌意乱。   “这得看垃圾桶里那个人在这个案子里是处于一个什么角色,”柳诚继续说,“他可能是被那个扮成清洁工的人胁迫来的,自己没法儿走路,可能是让秦明轩在大半夜开门的关键人物。”   那肯定是秦明轩熟识的人了。   “不过推理这方面我不大擅长,就这么个意思,”柳诚看着宋海林,“二头儿,你是不是有想法了,说说呗,打从刚才你就没大说过你的想法。快别憋着了。”   “还有一种可能,”薛之沐突然高举起了手,没等宋海林说话,像是上学时期抢着回答问题的学生,“他自己没法儿走路不一定是因为被胁迫,还有可能是字面意思,真的没法儿走路——”她想了想,组织了一下措辞,“可能是生病啊或者截肢,都有可能。”   宋海林从刚才柳诚提出了这个想法就一直不说话,因为思维定式的关系,他几乎是先入为主地一直绕着薛之沐提出的这个想法打转,到现在乍一听见薛之沐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心跳猛的激荡了一下,有些慌乱。   他很不想让线索往这个方向走。   这个时候,柳诚却突然笑了,用肩膀撞了薛之沐一下,说:“薛儿你这脑子该换新的了,记性忒不好,刚二头儿不才说了么,多带一个人费时费力的还冒险,要是那个人生病了或者……哦,截肢,带着他不是个累赘么,还不如那清洁工直接爬楼梯一个人解决来得利索。”   薛之沐支吾了一声,梗着脖子往回顶撞,“那你说的更是无稽之谈了,就不兴藏的那个人截肢了但是正好是让秦明轩开门的关键么,我说的怎么就没道理了。还有可能那里边的人是个开锁专家呢。”   宋海林被他们两个吵吵的心烦意乱,不耐烦地打断了,打发他们两个人一个去排查秦明轩熟人里有符合“没办法儿走路”这个关键词的人,一个顺着垃圾桶的来源去找线索。   看起来,苏慎和秦明轩半点儿扯不上关系,但是从那么一小点怀疑冒了头之后,宋海林就是静不下心来,似乎任何线索都能联想过去,但要非得确定,又没有铁板钉钉的证据。   说苏慎和这件事有关系,似乎有那么点蛛丝马迹,但要说没关系,也不是不可以,模棱两可,光扰得人烦乱。   宋海林现在什么都思考不了,心里急切地想在心里给苏慎的反常一个完美的解释,他几乎是有点急切地往他家小区开车,现在最能证明问题的就是监控,他要查他们小区的监控,只要确定那天晚上苏慎好好的待在家里没有出去,就行了。   小区物业惯会偷奸耍滑玩忽职守,业主大把钱交到他们手里,没见这些钱能物尽其用真能让物业好好地在其位谋其政。   宋海林回到自家小区的时候不过才十一点刚冒头,拿出警察|证给物业看,结果那里就只有一个埋头吃盒饭的大爷,看见警察|证也就掀了掀眼皮子,算是勉强表达了一下对警察的尊重,嘴里塞着米饭含糊不清地说:“下班了早下班了,下午再来。”   宋海林本来就没什么耐心,拍了一下桌子,愣是把盒饭里的米给拍出来一半。   那个大爷缩了缩脖子,小声说:“那你跟我在这儿发脾气也没用啊,监控室钥匙也不在我这儿,就等得下午上班才能把门开开。”   他瞅了瞅宋海林的脸色,剔了剔牙接着说:“再说我看电视上都说了,你们警察办案不都是得两个人一块儿么,一个人不行,我还得质疑一下你这个警察是不是真的呢。”   宋海林一肚子火。强压下去了。   没想到这老头儿还挺懂。   “几点上班下午。”宋海林几乎是从牙缝里给挤出来的这些字儿。   “三点半。”老头说。   物业的活儿倒轻省。   宋海林甩手回了家。   这会儿家里没人,一般苏慎在上午有课的时候图省事儿就在学校食堂里吃,有时候忙起来了,下午也得跟着待在教研室整理资料。   宋海林拧着眉头蹲在自家地毯边上看那条压痕,看了半天之后站起来四处走了走,这才发现,以前是他没注意,家里几乎有地毯的地方都多少有那么几条这样的痕迹,不是很稀奇。   家里地毯挺多,除了卫生间门口和玄关的那两块儿是实用性的,剩下的几乎都是装饰用的。装饰起来是挺好看,显得好像很有品味,但是他看着上边的痕迹,这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苏慎在家里几乎都是避着这些毯子走的,只是偶尔不方便或者实在避不过才被这东西给绊一下,艰难地从上边划过去。   只是因为小地毯的数量问题,这个偶尔也可以说十分频繁,但是看上边痕迹的数量大体就能明白。   苏慎从来没说过这些不方便。兴许是不愿意打破了他的习惯。   除此之外,苏慎也从来没对家里的布置提什么意见,这么看来,这家里角角落落都还是他自己原先喜欢的小摆件,苏慎的东西,除了一些日常必需品,竟然没什么其他的东西能证明他确实住在这里。   要是有一天,把这些生活用品给打包收走,这里甚至都不会留下他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就像是原先苏慎租住的那个一楼的小屋子一样。   或许,他这里,对苏慎来说,和那个小屋子没什么两样?   他从来都没把这儿当做自己家吗?   宋海林冒出来了一个这样的念头,把自己吓得浑身冷汗。   这么想着,在地上蹲得忘了时间,腿都有些麻了。   这时候,突然来了一阵电话铃声,吓得他手忙脚乱地翻出了手机,却见屏幕暗着,他这才反应过来响起来的不是手机铃声而是家里的座机。   腿有些麻,他走过去接起了电话,干脆直接坐在了地上。   “喂,苏先生吗?”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宋海林心里疑惑,问:“你是谁?”   “你好,我是苏先生的心理医生,我姓徐。”   “徐医生啊,苏慎这会儿不在家,有什么事儿可以和我说。”   宋海林倒是知道这个徐医生,他还曾经送苏慎去过他的诊所。这个电话挽救了一把他刚才有些失落的心情,既然苏慎愿意把家里的座机号留给心理医生,是不是就代表他确实把这儿当家呢?至少也是有在这儿长住的准备。   “是这样,苏先生本来在明天是有预约的,但是我这边临时有点事,需要另外约一个时间,烦请转告一下苏先生。”徐医生有些抱歉地说。   “行,我一会儿跟他说。”宋海林想了想,又问,“苏慎这段时间不是好点了吗,怎么又开始预约治疗了?”   徐医生那边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问:“请问,您是苏先生什么人?”   “他爱人。”宋海林说。   “宋先生?”徐医生说。   心理医生知道他,这让宋海林很惊喜。   “对。”   徐医生这才说:“苏先生本来是有些好转,不过前段时间又突然严重了,我跟您说这个情况是希望您在日常生活中也能帮着苏先生调节,否则光靠着为数不多的心理治疗效果也不会太明显。而且,苏先生这个症状加重,似乎和您也有关系。”   “苏先生有轻微的躁郁症,伴随着失眠症状,似乎是心里有什么压制的阴影,前几天晚上我们才刚电话联系过,据说那天晚上他吃了安眠药但没起作用,我们几乎是通话了一整个晚上,我这才发现他的症状加重了,建议他来诊所见我一面。”   吃安眠药也没起作用……什么时候的事儿?他一直控制着苏慎的药量,印象里没这回事儿,难不成是他自己偷着吃的?   怪不得少了两颗。   宋海林脑子里闪过了什么,突然问:“徐医生,那天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你们聊了一晚上?”   徐医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想了想,回答:“前几天吧,应该是周三晚上。”   “您确定是周三?”宋海林心里一喜。   “确定,”徐医生翻了翻手边的病历本。   周三的话……就是秦明轩被害的那天晚上。苏慎有些轻微躁郁,所以行为才不大合逻辑,把他叫起来喝了牛奶,安眠药是他自己偷吃的,最关键的是,他和心理医生打了一晚上电话,所以,秦明轩的事情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想明白这些事情之后,宋海林神清气爽,下午也没再去物业调监控,干脆留在家里把大大小小装饰用的毯子都给撤了,省的挡了苏慎的道儿不方便,弄完之后又仔仔细细地拖干净了地面,才出了家门往警局赶。   当他的思路不再被自己禁锢住的时候,案情在他脑子里也更清晰了起来,现如今线索并不杂乱,只是要看那凶手的反侦察能力是不是真的那么强,只要有那么一小个漏洞,他就肯定能顺着给抠开一个明了的大洞。   一直被案子缠着,要不是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来,他差点就忘了早上还接到过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早上电话里的人嗓音独特,辨识度很高,一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那戏谑的音调,让他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我知道凶手是谁。”早上那人在电话里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完之后就利落地挂断了。   弄得宋海林云里雾里,以为这是个恶作剧。   但现在电话再次响起来,里边还是那个辨识度极高的女声,他的右眼皮没来由地跳了跳。   “你好啊,宋,警官。”   “你是谁?”宋海林沉着声音问。   “凶手不是只有一个人。”那边的声音说,嗓子是有一段时间流行的烟嗓,但又不大一样,不像是天生的,倒想是真的被烟熏出来的似的。   宋海林心里一惊,这个结论他们上午才刚小范围地讨论出来,应该不会给外人知道。   他语气不大好,还是问那一句,“你是谁?”   那人同样答非所问,“而且两个凶手都和你关系密切。身边人。”   “你到底是谁。”   他们两个人完全没有对话的氛围,自说自话,像是不在一个频道里。   “想知道啊……”那人终于算是回答了宋海林,“那就来见我,我会告诉你凶手是谁,还有,我是谁。”   那人说完之后,又是利索地挂断了电话。   几乎是马上,手机里就来了短信,是一个时间加一个地址。   打来的电话是网络电话,他用内部系统查了一下,那人似乎也没想掩盖什么,归属地在珠城本地的一个酒庄。   他看着眼熟,拿起手机里的短信一看才知道,那人发来的地址正是那个网络IP的归属地。   那个人倒是一点没想隐瞒。   光明磊落的。   ugly话不多,吃饭的时候就专心吃,有条不紊的吃相挺优雅速度还快,刘诚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她落筷子。   挑食。   吃土豆丝避开胡萝卜,鱼香茄子避开香菜,油焖大虾避开大虾。   但海鲜粥里的虾仁吃得就挺欢实。   这是两个人第二回 一块儿出来吃饭。   这次刘诚曦请客。   ugly似乎衣服不多,反正刘诚曦见她这么多次,总共就见到两种,一种全黑,夜行侠似的,另一种就是牛仔外套加露脚踝的九分裤,这人似乎也完全没有什么出门好好打扮的意识,显得并不十分重视似的。   这让每回来见她都挑半天|衣服而且次次不重样儿的刘诚曦觉得十分不是滋味儿,就连口红,色号每回都不一样呢!   不过,按照ugly同学的性格,估计也根本没发现刘诚曦次次不重样儿的衣服,就更别说口红色号这种高难度的辨识题了。在这方面,ugly同学倒是非常有直男的风范。   吃完饭之后,按照“直男ugly”死脑筋认定的约会流程限制,是一定要去看电影的,看完电影是一定要去喝杯奶茶的,这样才是一个完整的约会,她认为。   刘诚曦在电影院前台选了座,是一部挺无聊的动画片,主人公是动物,配角也是动物,来看的大部分都是小孩子,随着电影票还附赠了带卡通吸管的饮料爆米花套装——就是那种饮料杯外圈环着凹槽装爆米花的组合装,照刘诚曦看来,这无非就是邪恶的资本家牟利的手段,这么点小凹槽才能装多点儿爆米花啊,和大桶的价儿一样,但是量却减少了一半还多。   偏偏ugly没见识,见到这种小孩儿才会喜欢的东西就亮了眼睛,像是舔了一口骨头的哈巴狗,那骨头还是带着肉星儿的。   刘诚曦很少见到这样的ugly,见到之后心就化成了一团软软的云,凑过去就伸手捏住了她的鼻子。   ugly嘴里叼着吸管,抬头不明所以地看她。   眼角微微下垂着,还是那副木呆呆的表情,“怎么了?”   “觉得你可爱不行啊!”刘诚曦的样子完全就是个山大王。   “行。”ugly郑重地点点头。   太呆了吧!刘诚曦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然后突然凑过去,打算偷亲一口。   谁知道ugly反应快,立马退开了,差点闪了刘诚曦一下。   她看了刘诚曦半晌,问:“你也想喝饮料?”   边说着边把吸管递到了她嘴边。   刘诚曦有些懊恼,还连带着尴尬,看着面前这个呆傻呆傻的情商负无穷,伸嘴叼过了被ugly咬扁了的吸管。   影厅里都是小孩子,在过道儿上跑来跑去,在大屏幕前追着玩儿,还有踮着脚去够屏幕的,幸而来看电影的基本上也都是小孩子,倒是没什么人觉得被打扰到。像ugly和刘诚曦这样的,本来也不是冲着要看电影才来的,所以,整个厅里的氛围还算是和谐其乐融融,没出现什么新闻上因为小孩儿玩闹起争执的事件。   毕竟这几乎都快是小孩儿专区了。你闹我闹大家闹,谁都甭嫌谁吵。   电影看到一半,ugly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因为小孩儿的笑闹哭嚎声,愣是响了好几遍才听见。   ugly看了看屏幕,接了起来。   她一只手捂着耳朵,直接在位子上接起了电话。   刘诚曦隐约能听到那头好像说了句“小姐,有人怎样怎样怎样怎样”。   ugly跟那边的人说话,完全变了个样子,语气沉稳,还透着一股子凌凌震慑,“定好的时间是三个小时后。”   那边又在吧啦吧啦说了一堆,ugly有点不大高兴,说了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挂断之后,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跟刘诚曦说:“那个,我有点事儿。”   这时候前排的小孩子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嗷的一声哭出了声儿,惊鸿一响盖过了其他一片孩子的声音。   电影正演到一群小动物都集合到一起开舞会,音乐声很热闹。   刘诚曦随意摆了摆手,说:“你先忙去吧。”   眼睛是盯着大屏幕的。   ugly暗自嘟囔,这电影有那么好看么。   她愣是没看出有什么意思,但刘诚曦就是眼珠子都没挪的看着屏幕里的猫狗兔子一块儿举着胳膊腿跳舞。   等ugly走之后,刘诚曦才撇了撇嘴,这人的情商真的没救了,哪有在这时候中途把人扔在一堆熊孩子里的,而且还看不出来别人生没生气。   唉!叹气!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粗长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这个酒庄,宋海林不算陌生,珠城里头稍微还算能数得上的富二代官二代几乎都去过。宋家倒说不上多么大富大贵,不过仗着他外祖那边家底儿厚实,他也算是混得起这个地方。这几年他不大去了,头前儿还上大学的时候倒是经常和他一些狐朋狗友混在这里偶尔开个趴,说到底,都是闲的。   现在年纪大了,再回想一下那个时候,真还就是闲的。   也因为这个,他大概了解这酒庄的规矩,前院儿是全开放的,但除了前院儿,其他地方都不允许外人进。   而这回,那奇怪的陌生人发来的地址却是这个庄园西郊的一栋别墅。   他有些奇怪,所以没按约定时间过去,提前去了打算先探探风。   结果才刚在大门口停下车没多久,就有人从里边出来敲了敲车窗,问他是不是宋先生。   宋海林警惕地四处看了看,这里的摄像头密实实的,看来安保工作做得非常到位。   “找人的。”探风的目的是达不到了,他只能实话实说。   那人倒没问找什么人,似乎就是在特意等他,二话没说就给他引了路,拐过了去通往前院的大路,朝着西边七拐八拐地开了进去。   尽头是一栋不怎么起眼的小别墅,门口站着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见他下车之后鞠了个躬,不卑不亢地说:“宋先生,小姐一会儿才能赶回来,希望您稍等。”   说完之后就原地站在了那儿,也没说让他进去等。   毕竟是他自己来早了,他也没说什么。   宋海林趁着这时候四处看着,不过这里绿植郁郁葱葱的,似乎不为了绿化是为了遮挡,把偌大的庄园隔绝成了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视野并不怎么开阔,入眼所能见到的不过也就是面前这么一个建筑物。   大约等了有半个小时,宋海林自己也有点无聊,倚着车门有一搭没一搭地摁着手机。   这时候屏幕突然卡了一下,随即转成了来电页面,还没等铃声响他就眼疾手快摁下了接通键,憋着笑意,“哥,想我了?”   谁知道那边的声音不是苏慎,声音像是个中年男人,“您好,是大黑先生吗?是这样,苏先生现在正在医院进行急救,需……”   “哪个医院!”宋海林没等他说完就喊了回去。   一路上,宋海林脑子里全乱了。   苏慎表面上惯于笑呵呵得插科打诨,而且平日里能不麻烦别人就靠自己,最大限度地端着他的骄傲,从来不露出脆弱啊或者需要帮助的一面,这也就很容易让人忘了,他实际上是一个浑身病痛,稍不注意就能在阎王殿门口转悠一圈儿的人。   宋海林似乎也忘了,他的哥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坚不可摧。   有时候甚至只是一场小小的感冒就能把他置于危险之中,实际上,他很脆弱的。   他突然很懊恼,怪自己平时对苏慎关注不多,这么回想起来,自从他们两个住到一起,一直都是苏慎照顾他多一点。   生活太过顺遂,日子太过平淡,所以有些事情他忘得很彻底,忽视得很彻底。   苏慎倒是习惯了频繁在鬼门关转悠的日子。   这种事情遇上第一次可能会吓一跳,第二次也可能会后怕大半天,第三次也可能会紧张,可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很多次之后,就平常心了。   小时候每次躺在医院里他还会怨上那么一怨,可是年纪越大看得也就越开了,不过就是难受上那么一段时间,细想来倒也没什么。   就是有点疼,这个偶尔受不了。   所以有时候他宁愿自己一直是睡着的,在梦里就把最疼的那段时间给度过去了。反正醒过来除了无聊就是疼,也没个人能陪他说说话找个乐子。   这回他醒过来的时候,疼丝毫没比之前弱,但是好在身边多了个宋海林,正拿着一小块儿浸了水的纱布给他轻轻地沾嘴唇。他动了动眼珠子,睁开眼睛眨巴了几下,宋海林的动作一顿,没说话,哑着嗓子问他:“喝水吗?”   苏慎点了点头。   之后传来了水流砸进杯子里的声音,停了一会儿,杯底碰了一下桌子,又开始了水流声。冷热水混合之后,宋海林自己尝了一口才端起了杯子。   没一会儿,一根吸管就递到了他嘴边。   他咬住吸管喝了两大口。   因为喝得有些急,不小心呛了一下,随即就咳嗽了起来,一咳嗽就带动着肺隐隐疼,他只能憋着不咳嗽,深吸了好几口气,憋得脸通红。   宋海林着急,把水杯扔到了一边给他顺着后背。   苏慎咳着咳着突然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儿,他一把抓住了宋海林的手,“醒过来能看见你,我很开心。”   宋海林愣了一下,好像这么久了才从在急救室门口的焦灼懊恼中反应过来似的,一把抱住了他,没来由的就红了眼圈儿。   “哥,你往后不能这么吓我了。”他紧紧地下了力气,生怕怀里的人跑了似的。   要是往常,苏慎可能会哈哈一笑,说都习惯了,说没什么大事儿,说和阎王早就是老朋友了。但现在他听着宋海林甚至带上了哭腔的声音,这些敷衍的场面话他说不出来了。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的大林回到了他身边,不是假的不是虚的,是真真的回到了他身边。   他可以疼了,可以哭了,可以软弱了。   其实从重新遇到宋海林开始,这么久了,他始终也没有放下自己的全副武装。   也是刚刚他似乎才又重新有了底气。   “疼。”苏慎小声地嘟囔。   这人间,突然真实得可怕。   “哪儿疼。”宋海林赶紧松开了他。   苏慎没回答,突然心情低落了下去,犹豫着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紧紧地盯着宋海林,等着他的答案。   要是你知道了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你还喜欢我吗?要是我不再是小时候的那个苏慎的了,你还能待在我身边吗?他怕了。害怕失去。   这个问题,他小时候曾经问过,现在又重新问起来,经过了这么多事情,心境完全变了样。   “你或许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的,你或许根本想象不到我有多么累赘,你或许根本没想过我……”   宋海林叹了口气,打断了他,“因为你是苏慎啊哥。”   苏慎心头憋了句话,想说出来,但是又实在没那个胆子。   “因为我离不开你啊,”宋海林说,“哥。”   苏慎这回的病情一如往常,还是当年车祸留下来的并发症,来势汹汹,后续慢吞吞地有些折磨人,但好歹熬过去急救那几个小时就没了什么太大危险。   宋海林虽然有心时时刻刻在医院照看着,可局里的案子一直没解决,还是成天忙成个陀螺,他只要一得空就往医院赶。   只要是在警局见不到宋海林,那他一定就是在医院,不然就是在赶往医院的路上。   在医院里,除了扎针的时候苏慎会嚷嚷难受,基本上都还是在和他贫嘴解闷儿,偶尔他忙着的时候就跟隔壁的病人讨论民生、国家大事,或者和陪床的大学生争水果吃。   苏慎自己不把病症表现出来,但宋海林一点不敢松懈,跟医生认真了解了各种注意事项,没事儿就捧着平板儿差资料,晚上只要一注意到苏慎不对劲儿,就搂着他轻声哄“不疼不疼”。   有些时候,苏慎自己也有些恍惚,好像现在又回到了上学的那时候。   心里不安,但同时又像赚了似的,紧攥着不愿意撒手。   大林啊,我也离不开你。   对于上一次的爽约,酒庄的那位小姐非常不满,但还是重新定了一个时间,还是原来的地址。   实际上宋海林对她也非常感兴趣。   警方这边对这个案子的调查没有什么突破。   垃圾桶那条线儿断在了送货这个步骤,订购垃圾桶的是一个新建成的小区物业,订购数量很多,纹样统一定制印刷,在送货的途中少了一个。查不出是怎么少的。另一条监控的线儿,也遇到了瓶颈,犯人似乎非常熟悉警方的办案套路,直到最后出现在监控画面里,都把自己包裹得一丝不露,随后就藏入了一个监控死角。找不出问题。   现在剩下的办法,就只有薛之沐那边正在负责的社会关系排查。   现阶段,酒庄的那位什么小姐,看起来倒好像是最靠谱的一条线索了。或许她真的知道些什么呢?   宋海林见到那位小姐的时候,觉得她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但其实,他连那位小姐的脸都看不见。   那个人脸上罩着一个皮质面罩,看起来像是某种情趣道具,衣着倒是正常,一身黑色的棉布连衣裙,高跟鞋,脖子上有一条皮质的颈环,连着一条银色的细链子,装饰似的在脖子上绕了几圈儿。这身装扮,说不上来,就觉得违和。   “你好,我叫ugly。”那位小姐说。   “宋海林。”   “我知道。”ugly小姐轻扬着下巴笑了一声,因为面罩的遮挡,看不见表情。   朐施然万般不乐意地把嫌弃给摆到了明面上,把果篮随意扔在病房里,站在床沿儿上对苏慎说:“这回你一个人就把‘老弱病残’给占齐了,是不是很自豪啊。”   “还行吧。”苏慎说。   朐施然冷哼了一声,因为他身体倍儿棒,对于这种躺在病床上恹恹的人,他总是打心眼儿里觉得麻烦耽误事儿,偏他身边儿净是这样的人,一个把医院当家住,一个一言不合就急救,所以嫌弃得很。   “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更自豪才对。”苏慎毫不示弱地嫌弃回去,“柯南体质。”   “咒你自己死呐?”朐施然翘着二郎腿开始从自己拿来的果篮里挑水果吃,“还没到时候儿呢,你要死也得给我办完了事儿再死。”   “给我一块儿。”苏慎看着他从果篮里扒出了半颗柚子。   朐施然往后退了一步,确保把距离控制在他正好闻见味儿但是够不着的距离之后,才得意洋洋地自己吃了起来,边嚼地嘴里鼓鼓囊囊的边说:“你就说你自己是不是耽误事儿,数着日子就要到了,你还躺在这儿半死不活。”   “你应该庆幸我还没死透,否则你推个死人去参加大趴得了。”   朐施然勾嘴一笑,“其实你生病的时候更显得不像个好东西,很符合我的心理预期。”   “不像您啊朐队,正气凛然。”苏慎嘲讽回去。   朐施然早习惯了他一直好拿警察的身份说事儿,干脆给无视了,“斯文败类,病娇,给你占齐了,苏病残,希望你能发挥余热,为我们的大业发光发热贡献你的力量。”   “怎么就余热了,老子活得保准比你长!”   朐施然没和他继续斗下去,时间也不早了,正事儿要紧。   “老徐来了消息,宋海林接到他的电话了。”朐施然抽风机似的自己迅速吃完了半颗柚子,“那道印子赖我,临走的时候没检查到。”   苏慎没说话,盯着柚子皮,恨得牙痒痒。   柚子!   “案子到现在为止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其他地方应该没什么问题。”朐施然抱着胳膊,“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天意。天理这样,现在理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这只不过是因果循环,不然宋海林发现那印子的时候怎么就偏正好让我给看见了呢。”   苏慎斜睨他一眼,似乎不以为意,“你不信法则但信天?”   “总该有个信仰。”朐施然还是自大的那副模样,“我信我自己等同于信天。”   “我原来信,信宿命,但现在不信了,律法纲领、天理循环我统统不信。”苏慎说完之后飞快地转了话题,“给我剥个橙子。”   “支使谁呢你。”朐施然没好气儿地给他扔了一个完整的橙子,“自己剥。”   苏慎撇了撇嘴,自己剥。   “你自己想好借口,三天后晚上七点,我来医院大门口接你,衣服我给你带着。”朐施然越说越觉得不耐烦,“你就说你自己是不是自找麻烦,行动受限吧,是不是还得考虑着瞒您那什么男朋友,麻烦不麻烦你。”   “你这是嫉妒。”   朐施然站起来一踢凳子,转身就走,临到门口补了一句,“眼镜记得戴,我新买的那个。”   “或许,你不知道秦明轩到底是什么人。”ugly有些傲气地扬着下巴,语调平淡。   “我知道。”宋海林说。   “他的履历?”ugly又跟着笑了一声。   “你知道什么?”宋海林被这种始终没法儿切入正题的说话方式有些不耐烦,而且更让他焦灼的是,到现在为止的对话,都是由面前这个叫ugly的女人主导的。因为他们两个掌握信息量的不对等,ugly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这让他很不安。   “十年前,”ugly突然蹦了话题,“珠城市区的一场车祸,你应该不陌生。”   宋海林的心被揪了起来,但面上还是故作淡定,强压下了情绪,“车祸那么多,我怎么知道是哪一起?”   ugly明显不以为然,懒得戳穿他也懒得多说,权当他答了“知道”,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你应该知道的有,车祸是人为不是意外,主要参与者有一个司机一个警察和一个幕后官员,你不知道的有,制造这起车祸的起因,和当时参与其中的很容易被忽视的一个角色。”   宋海林正要说什么,ugly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说:“我不是在问你,我说的是肯定句,我这是在告诉你,我知道你所知道的。”   哑口无言,宋海林。   “你不要打乱我思路,我接着说。”ugly对于思维的逻辑顺序似乎异常执着,甚至手边上还有一个电子备忘录记着一二三,她瞟了一眼备忘录,接着说:“关于起因我长话短说,那官员害死了人需要掩盖,从而带出了一系列事件,有人逮着其中一件不放,这个有人指的就是当年的苏主编,哦对你应该知道苏主编是谁对吧,车祸的受害者。”   “所以苏主编被设计车祸害死,再说你不知道的第二点,其中的另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参与者——苏主编为什么会出现在市长大厦呢?或者说,参与者怎样保证苏主编出现在市长大厦?”   宋海林绷着嘴角不说话。   “还有一点,苏主编知道了事情原委,拿到了证据,接下来要打官司伸冤,他是不是应该找一个律师?”ugly语调没有起伏地说。   宋海林心里一惊,不敢表现出来,“你自说自话,我根本没表现出打算相信你的趋向。”   被打断的ugly似乎很不高兴,又瞥了一眼备忘录,才说:“你已经相信了。”   她接着说:“你应该知道秦律师的事业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得了一笔资金是吧?他这些你在珠城顺风顺水,也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撑腰。那你是不是忘了注意一下,这个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要是你愿意去查,就会知道,那个人和车祸的始作俑者,是同一个。”ugly及时补充,“不过你也没必要去查,我告诉你,你听着就行。要是你非想去查……我知道至少有两拨人查这些,时间单位是按年来算的。”   “现在已知条件列完了,”ugly往沙发上一倚,“那么现在你觉得,秦律师的案子,是不是有了另一条线索呢?”   作者有话要说:   紧张,似乎已经看到了结尾在向我招手。瑟瑟发抖。 第69章 圣诞番外(宋海林写给苏慎的一封信)   苏慎:   你好!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我们转眼间已经有七天没见面了。   操!   嗯,很好,我压根不会写信!   你一定要相信,本来我写信的水平没这么次,顶多,这也就是我小时候的水平。只不过很久没写过信了,乍一落笔,有点儿迷糊。这事儿啊,就跟大钢琴家很久不弹琴都得先弹首入门小星星顺个手,一个道理,我那句“光阴、岁月”大概就是这么个效果。   按照惯例,先解释一个为什么给你写信。一来呢,跟你炫耀一下我的软笔小楷顺带嘲笑一下你那一手小学生字体,二来呢,回家之后的确是有些无聊。   这几天被拽着和从前的同学吃了几顿饭,忒没意思,尤其那群人还爱现,吃完饭一定得不依不饶去唱歌,鬼哭狼嚎差不多可以形容,一个比一个嚎得难听,我都不大忍心听下去,对有个词儿来着吧——高考要考的重点——叫什么来着?忘了。对,不忍卒读,放这儿,得叫不忍卒听。听他们唱歌就跟把耳朵扔油锅里似的,那叫一个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唉,要是你在的话,保准羞得他们不敢开口。   上回听你唱国歌,现在想起来,真他妈的好听,特别是跟我那群走调走到南极还顺带在赤道上转了好几圈的同学比。   诶我发现我最近嘴损了不少。我发小儿也这么说来着,说,原先嘴就欠,在乡下待了一学期,更欠了。   我发小儿,姓潘,叫潘他妈,打小儿跟我一块儿长大的,跟着我一块儿逃学上网打架爬树,该玩儿的一样没落下,偏偏学习也没落下,和你一样,是个学霸。算了,不说他。   我觉着吧,我嘴损,应该是被你给传染的,要不你干脆以后开个班儿得了,专教人怎么吵架,我估计就算结巴来你班上学个几天也能溜着口条骂人不吐脏字儿。到时候咱俩合伙,赚了钱对半儿分。   算了,还是三七分吧,你七我三。   诶我操,我这字儿咋越写越不像样儿了?   估计是因为字儿写太多手腕酸了,提不起劲儿来。   我这儿也没什么好玩儿的事儿,平常也没人在外边拉个小马扎成堆聊天儿。其实清水乡那些胡同口的大妈虽然秃噜嘴,但也没那么招人烦。就连那最爱和人吵架的刘胖姨,还给过我一篮子韭菜呢。不过我不爱吃韭菜。爱吃茴香。就是转学第一天你给我的那个包子馅儿。你是不是也挺喜欢吃?我们家就我一个人爱吃,平常也吃不着。   没得说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清水乡挺好的。   咱贾老师多么温柔善良啊。说到贾老师,前几天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老师特地给我爸打了电话,还别说,您那重本入场券儿还真挺顶用,我还是第一回 考五百五往上呢,这要是高考,我肯定过线儿了。   平常那总分儿一百五的题,我就光个英语还能勉强上一百,这回你猜怎么着,数学考了一百二,语文也一百靠上了。我爸妈这几天乐得不行,都不找我麻烦了,顺带也不限制我玩儿电脑打游戏了。感情你们神之间还真是互相通气儿的啊,我考神这边一上去游戏神也一路顺风了。   咱化学老师让我爬的黑板也不是白爬的,我看了看卷子,理综化学选择题就错了一个,还是因为粗心涂卡涂错的。说起来咱化学老师虽然不如贾老师温柔,但人也挺可爱的,尤其是说起来方言的时候。   大倪倪和美人老师方言说得也挺顺溜。别看大倪倪平时好咋呼,但其实论起打嘴仗,他次次都输给美人老师。美老师嘴真是太损了,真·和你有一拼。不相上下。有空举办场比赛,让你俩同台竞技得了。   这些老师怎么都这么让着你呢?就因为咱俩逃课那回,美人老师连着损了我一整个学期,真怕了他。咱班儿也就胖儿那个成天傻乐呵的能招架得住他那张嘴。大倪倪和胖儿估计就是美人老师损人之路上最大的两块儿绊脚石本石。   说了这么多,其实还真挺想回去的。   不知道狗蛋儿胖点了没有。上次寄回去的那种猫粮它还挺喜欢吃,有空再给寄点回去。按说,狗蛋儿这种土猫品种应该也长不了多胖,但还是得控制一下他的饭量,上次见它,吃太多了也。下回再见就该抱不动了。   不过,这猫还真挺娇气的,平常太惯着了。我对它这多好啊,它应该挺想我吧?   肯定得想我吧?   估计很想我。   肯定想我。   必须想我。   想我想我想我。   我也挺想。   想想想。   狗蛋儿肯定想我了。   哦对了,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给我打一电话吧,都赖我还没留你号码呢,想给你打个电话说说话都没得打,无聊死我了。   我:13275358598。   别忘了打电话给我啊。   此致,   敬礼!   宋海林   作者有话要说:   字字不说想苏慎,但字字都是,我想你。   句句不提苏慎,但句句都是,认识你我很高兴。   圣诞快乐!   另,这封信是宋海林第一次寒假回家的时候写的,就是苏慎以为他不会再回来的那次。寄出去之后,由于邮政平邮的尿性,到现在这个时间线儿为止,苏慎都没收着。 第70章 第六十九章   自从大学毕业,自己真正独立以后,宋海林鲜少受挫,甚至说,从小到大,他几乎也没遇到过完全陷入被动的处境,这次面对ugly,可以说是他为数不多感觉到心里没底儿的情况之一。   让他没来由地想到了高中的时候,和栾景年的那场颠覆了他整个世界观的谈话。   都是相似的情况,双方的信息掌握情况严重不对等,让他很自然地居于了劣势。偏偏对方说出的所谓真相都能在他掌握的少数信息里推断出蛛丝马迹,不管表面上再怎么伪装,但实际上,他心里早相信了。   ugly显然心里明了,所以并不计较他的反应,当然,也可能是为了不打断自己的思路而无暇顾及他的反应,但不管是哪种情况,总之,她在一种几乎是自说自话的氛围里,让宋海林在这场心理角逐里输得体无完肤。   “仇杀。”宋海林垂了垂视线,回答了ugly的问题。   ugly可能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如果你愿意仔细去追究这件事情的话,你就能发现,当年参与这件事情的人都在一个接一个地倒霉。”   言外之意,秦律师并不是第一个被仇杀的对象。   “你为什么认为杀害秦律师的凶手是两个人。”宋海林绷着嘴角,有些心烦气躁地端起桌子上已经冷透的咖啡灌了一大口。   “你是想知道我的角色?在这一连串事件里?”ugly左右歪了歪头,还是自说自话,紧接着回答,“我既是受害者,也是报复者,但我不是罪人。”   这话说的不算明白,像是由外文翻译过来的晦涩难懂的偈语。   “谈到了报复,但你不是罪人?”宋海林反问。   “现在就是我的报复。”ugly说。   “你的意思是,凶手是你的敌人,让他们落网就是你的报复?”当宋海林意识到ugly已知的情况都抖搂完之后,开始尝试主导这场谈话,诱导她顺着自己的话题来。   谁知道ugly压根就沉浸在了自己的思路里专心致志。   她突然抬头,看着宋海林,语出惊人。   “苏慎。”她说。   宋海林的心猛地跳了起来,提到一个高度之后突然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不是‘们’。两个凶手里,我只告诉你一个。”ugly在看到宋海林抑制不住的表情之后,心情顿时变好了不少,脚尖轻轻地点着地,带着一股子哼歌的节奏,“苏慎,是我的报复,另一个人,我和他没什么直接过节,我还得借他的手报复我的另一个仇人,所以,不告诉你。”   “或许,你玩过三国杀。”ugly自己解释,“玩家有主公、忠臣、反贼、内奸,主公和反贼互相为敌,而我是内奸,我的敌人是他们全部。”   宋海林被她脚尖点出来的节奏弄得心烦意乱,到现在,苏慎的名字真正被说出来,他建设好的心理防线才终于全线垮塌,说话也开始近乎于耍赖,“我说了,我并不相信你,而且空口无凭,到现在为止,你只是在说,没有证据。”   “那咱们从一开始说起吧。”ugly拿起手边的备忘录,往前翻了几页,这个动作,让宋海林感觉莫名熟悉,但在这种情形之下又做不到多想,“从……周倩案开始。”   “警方结案的主要证据,那张照片,是谁照的呢?目击者是谁?”ugly往前倾了倾身子,语气像是索命的喃喃细语,“相信你比我清楚那张照片的,角度。”   她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伸出来,在眼睛前边摆了一个方块状模仿相机,坐着,对着不远处,嘴里配了“咔嚓”一声。   拍摄角度,朐队和边队两个人曾经争执过,不过任是谁都不会想到,那个角度,正好是一个成年人坐着的高度。   怎么可能想得到?一个成年人,在犯罪现场慢悠悠地坐下来,拍了一张照片?   但如果不是慢悠悠地坐下来呢?而是,坐着,轮椅。   宋海林咬着牙,声音是磨出来的,“证据。”   ugly说:“如果一个人想要通过一定的手段报复别人,那么就会严格注意那个人的一举一动。”   “我这么想,苏慎也这么想。”ugly停顿了一下,“所以,苏慎严格注意着秦律师的动向,自然能把他母亲的犯罪证据拍下来,而我,严格注意他的动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周倩案和小女孩儿案里边,我和苏慎都是看客。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我们两个都有机会也有能力去救那个小女孩儿,甚至,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那个小女孩儿现在的所在地,但是我们都不会说,时机没到,所以,在我们心里,那个小女孩儿只是一个……祭品。为了给我们共同的敌人致命一击。”   宋海林瞪红了眼睛。   苏慎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会明明知道小女孩儿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而选择冷眼旁观。这在他的道德观里是连想都没想过的,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她的人生还没开始,不应该沦为一个祭品。他是这么想的。   “你,是人吗?”宋海林嚯得站了起来,隔着桌子逼近了ugly,像是要把她扒皮拆骨似的。   ugly的看客态度激怒了他,当然更深层的原因是,她言语间所指,苏慎和她一样,都是这种心态。   他突然发难,动静不小,客厅里因为他们两个人谈话而避开的人,在听见之后迅速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那个管家模样的人还是迈着规规矩矩的步子,站到了ugly身后,但气势不减,“宋先生,自重。”   ugly也没说什么,客厅里有别人或者没别人对她的影响好像都不大,“我可以跟你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尹梅杀人之后,给儿子打了电话帮她善后,秦律师先是联系了他背后的那高官,动用权利让垃圾车破坏现场,但是当他到了现场之后,才发现了一个变数——小女孩儿,但是恰巧,高官有点不为人知的癖好,怎么灭小女孩儿的口呢?把他送给高官好了。而苏慎目睹这件事情之后的初衷,本来只是要利用尹梅和秦律师的关系威胁秦明轩帮尹梅抵罪,这样报复,后来尹梅认罪,报复没达成,只能自己动手杀了秦明轩。而当时在现场他看到小女孩儿被秦明轩带走之后,他知道有了一个揪出高官的机会,所以,在一个合格的好人和看客中间,他选了对他最有利的一个。”在ugly说话的过程当中,客厅里冒出来“护驾”的人都一下子退了个干净,只留下了背后的管家。   “如你所说。”宋海林搓了搓脸,“他有动机,但也只是动机,我还是那句话,只认证据。”   “找证据不是我的职责所在啊宋警官。”ugly特意强调了警官两个字,“我只是给你提供线索而已啊。”   “要是要我找证据的话,要警察干嘛呢。”她说了一个从老套偶像剧里扒出来的冷笑话改编版,可惜在这种情况下,没起到调节氛围的作用。   “谢谢您提供的线索,警方会认真考虑。”宋海林也终于找清楚了定位。   他今天来到这里,用的是什么身份——警察,还是苏先生的爱人?   这个回答,让他咬牙下定了决心。   他选了警察。   决定了定位,也就决定了处理方式。   ugly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警察不会包庇犯人,但爱人会。   她往沙发上一倚,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我心情好,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儿。你尽可以去查,七年前,栾家的那场大火是怎么回事儿。”   宋海林死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栾盛臣,你应该知道是谁。”ugly笑,“苏慎的报复早就开始了啊。别怪我没提醒你,宋家应该也有这么一份儿。不远了。”   宋海林离开酒庄之后,一路上都没办法集中精力。   所谓关心则乱。如果不是因为苏慎,他大概不会这么不冷静。   镇定之后,他才能理智地思考。   ugly所说,其实不是不能反驳。至少,在秦律师的案件里,据他所知,苏慎没有作案时间。ugly和心理医生的说法完全是矛盾的,所以,有人在说谎。   至于栾家的大火,周倩案连带出的陆飞白失踪案,更是无从找证据。   其实验证ugly是不是在煞有介事地扰乱视线,只需要去查小区里的监控就可以得出结论,苏慎那天晚上有没有出去,一目了然,但是,宋海林在真相面前退缩了。   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他给自己找借口,物业那群尸位素餐的人肯定已经下班了,就算过去查,也肯定是一无所获。   所以,他带着一肚子怀疑和彷徨,去了医院。   苏慎这次的病症来势汹汹,后续病去抽丝的过程并不简单,宋海林刚到病房门口就听到了一阵刻意被捂在了嘴里的咳嗽声儿。   这么剧烈的咳嗽,像是台风过境,对于他本来就刚做完手术的肺,无疑是毁灭性的疼痛。   咳嗽持续时间不长,他停下来之后,马上还是说起了话,应该是接着咳嗽之前的话说。   “猎人,本身和狼没有什么直接的仇怨,所以如果把他放在法庭上,他肯定有罪,对不对?”   有一个小孩子的声音跟在他后边回答,“可是,猎人救了小红帽。”   宋海林从门缝里往里看,是同病房的一个半大孩子,苏慎还是原来的习惯,喜欢讲故事打发时间。   “如果你是法官,你怎么给猎人判罪?”苏慎问。   小孩儿不说话了,好像没什么很好的解决办法。   “那如果故事变一变,”苏慎笑眯眯的,“大灰狼吃了小红帽的外婆,但是小红帽没上当,后来她杀死了大灰狼给自己的外婆报仇,法官大人,那你会怎么给小红帽判罪?”   “我,”小孩儿刚才啃了半天手指头,没琢磨出来怎么给猎人判罪,但现在的这个问题似乎简单了些,他脱口而出,“本法官判小红帽没有罪。”   “为什么?”苏慎失笑,“可是她杀死了大灰狼啊。”   “但是大灰狼也吃了她的外婆啊,她只是给她外婆报仇啊。”小孩儿的门牙缺了一颗,说话漏风,再配上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逗地病房里的其他几个病人都笑了起来。   苏慎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咳嗽了起来。   他咳嗽的时候,一手重重地摁着胸口,好像控制着胸口起伏的幅度就能缓解疼痛似的,另一只手捂住了嘴,脸颊憋得通红,眼睛下边染着淡淡的红晕。   宋海林看在眼里,但又无能为力。   苏慎受罪,但他没办法,只能干着急,自己憋着心疼。   隔壁病床上躺着的大叔笑够了,说:“不对,小红帽的做法不对,她应该报案,让法律来惩罚大灰狼,但如果她自己杀了大灰狼,就得接受法律的制裁。”   “法律是万能的吗?”小孩儿歪着头问,“可是大灰狼很厉害,法律万一抓不到他呢?”   小孩儿说完这话,病房里静了一瞬间,随即,那大叔失笑,说:“这小娃懂得还挺多。”   很厉害的人,的确是抓不住。   不是真的抓不住,而是没有约束力,没法儿约束。   法律只对“小红帽们”有作用。   苏慎是这么想的,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   宋海林看见苏慎摸了摸小孩儿的头,抿着嘴无奈地笑。   他皱着眉头乱想苏慎刚才说的每一句话,虽然没听全,但是在半截儿的故事线里他大概也能了解个大概。   这也是第一次,他开始正视苏慎的心里所想。   小时候,他们也曾经谈到过关于法的问题,那时候,苏慎给他讲了一个卡夫卡写的故事,他没听懂,也没注意仔细听,还嫌苏慎掉书袋,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是苏慎在隐晦地透露着自己的观点。   他对法是完全蔑视的。   不光是不信。   宋海林的认知里,苏慎风轻云淡,对什么好像都不大放在心上,但一般这样的人比一般人都要偏执很多,对于自己认定的东西,比什么都放在心上。   也因为对苏慎的了解——亦或说不求甚解,他错误地估计了苏慎对当年车祸的芥蒂程度,以及处理方式。   宋海林知道他不会原谅,但他也料定了他不会有什么过激到能妨碍到自己生活的事情。   实际上,苏慎耿耿于怀。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加在意很多。   他没办法不耿耿于怀,就算是想忘,那么试问,浑身的病痛再加上时时刻刻坐着的轮椅,难道还做不到随时随地提醒吗?   听完病房里的一番话,宋海林心惊之余,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心情。   这才推门而入。   苏慎看见他进门,冲他眨眨眼睛,当着病友的面不好造次,只能用口型表达:“想你了。”   宋海林有些心虚,快步走了过去,单手把他的头给摁在了自己胸前,摸了摸他后脑勺上的头发,说,“我看你是想我给你剥的橙子了。”   “真企图被你发现了,看来是要灭口了。”苏慎笑。   病房里的人听宋海林管苏慎叫哥,自然而然以为两个人是兄弟,又见平时宋海林对苏慎这无微不至的样子,都乐意夸宋海林两句类似“好弟弟”“你哥好福气”之类的话。   宋海林暗戳戳在心里想,你们是没见过我哥对我多好。   但是明面上,他就爱胡说八道,可能是和苏慎待久了,虽然好习惯没学上,但是一本正经编瞎话的本事倒是学了个十成十,“我们家是村儿里的,条件儿不好,那时候家里供不起我们上学,我哥为了我就不上了,自己出来打工供我,我有现在这本事,都是我哥供出来的,本来要是我哥能上完高中考大学,他保证比我厉害,现在的病就是那时候干重活儿留下的,你说,我不对他好,还是人么我。”   苏慎跟着接茬儿胡说,也摆出了兄友弟恭的架势,一副只要哥哥只盼着你好就心满意足的样子,“其实我在工地搬砖一点都不苦,只要你能出息,哥做什么都愿意。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   他及时刹车,差点给唱出来。   满病房的人都被感动了。   只有那个缺牙的小孩儿没眼力见儿,声音脆脆地问,“苏哥哥,那天有人来看你,不是管你叫老师吗?”   苏慎面不改色,“那不是现在条件儿好了,我弟弟开始供我上学,补上原先的遗憾么。”   “可是……”   宋海林及时打断,“没有可是。”   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圈出了一环光影。   苏慎的床位不靠窗,他看着有些心痒,非让宋海林推自己出去晒晒太阳。现在天气逐渐冷起来了,还刮风,在暖气足的屋子里看着阳光挺好,但实际上要是真到了外边,太阳还真不顶什么用。他怕苏慎到外边去转一圈儿咳嗽更严重,拒绝了。   但苏慎坚持,办法用尽了,才治着宋海林把他推了出去。   楼下花园里晒太阳的人不少,天气也不像宋海林描述的那么冷。   他眯着眼睛直视太阳,“有位诗人说得好,你来人间一趟,就得晒晒太阳。”   “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这么个诗人,”宋海林撇嘴,“你要是不咳嗽,什么都好说。”   “那我这不正好晒太阳杀杀菌么。”   “你就是最大的真菌。”宋海林回嘴。   花园里的路是用鹅卵石镶嵌起来的,不怎么平坦,轮椅在上边给晃得一颠一颠的。苏慎呼吸着外边流通的空气,奇迹般的觉得气管里舒服了不少,他倚着后背舒舒服服地长叹了一口气,直视着耀眼的阳光。   “黑啊,知道人眼为什么不能直视太阳吗?”苏慎抬起手挡在了眼前。   宋海林快他一步,直接捂住了他的眼,语气里有些气急败坏,“想变瞎子啊!”   “太阳不是光明的象征吗?”苏慎的眼皮紧贴着宋海林的手心儿,使劲眨了几下,睫毛扫在他的手上,“那它为什么做出自我防护,不让人直视他?”   宋海林的手一动,就要挪开。   苏慎攥住了他的手腕儿,固定住了不让他动。   “要想控制人类这种生物,只要给他们一个‘意义’就可以,其实很多东西都是虚设的,空有意义,是不是?所以,看清楚了实质的人,多半想逃脱,不想被控制,有两种情况,一种凌驾于其上,所以逃了,另一种只是单纯站在圈外,但那是犯了忌讳,触了众怒。”   宋海林站在他身后,盯着他头顶的发旋儿看,急切地想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但现在,就只有他的手心儿能感受得到,苏慎的眼睛,慢条斯理地眨动着。   “你知道什么?”很久之后,他才问出来这句话。   苏慎牵着他的手,用力,绕过轮椅把他牵引到自己面前,指引着他蹲下,同样一脸凝重,看了他好一会儿随后笑了,说:“就,突然开始讨论人生。”   宋海林勉强笑了笑,蹲在他面前,问:“你信吗?意义这个词儿。”   “不信。”苏慎说,“不相信现行的约定俗成的社会规约,所有的。”   宋海林还是再一次去了自家小区的物业。   一个人。   那大爷领他进监控室的时候,还在那儿自个儿嘟囔,“电视剧净骗人,警察一个就能出来查案子。”   宋海林跟在后边苦笑。   他今天来调监控,虽然是借了警察的职务便利,但其实在他心里,用的不是警察的这个身份。   不管看到什么,他都不打算跟其他人说。   道德和爱人,他选了爱人。在现阶段。 第71章 第七十章   在真正站在电脑屏幕跟前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宋海林想打退堂鼓,他不是没有勇气去面对真相,而是他没有足够的信心在知道之后做出一个让他不会后悔一辈子的选择。   深夜的电梯摄像头里边像是一帧静止的图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什么会动的东西出现,宋海林在一边大睁着眼睛,巴不得一直这样下去才好,最好一直没动静。   跟着的大爷在一边打哈欠,不怎么耐烦。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里的灯亮了,慢慢开始运行,往上走。   过后停在了十楼,进去了一个身披大衣里边穿着睡衣睡裤拖鞋的中年妇女,是十楼的住户。宋海林刚被提起来的心慢慢落了回去。   电梯下到一楼,十楼的住户出去之后,按照平常停留在八楼的设置又开始上行,但是过了八楼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还是慢慢地往上走。看着数字慢慢变化,宋海林的心揪了起来,最后在数字停在十一楼的时候,呼吸都好像是多余的。   他似乎都算得上呆滞地看着屏幕,电梯门打开了,随后,先被摄像头捕捉到的是一截儿露在外边的纤细轮子,然后,是一张他最熟悉的脸。   苏慎,那天出去过。   有些事情正向查似乎不容易,但一旦有了怀疑,反向去查,答案往往会比想象中来的要快得多。   一般人的思维都在正向里万无一失,但很难会顾及到反向,凶手也不能免俗,只怕他们虽然刻意让正向的证据都断在了半路,可是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从他们自身那边开始查起,这也就使得这边不免会漏洞百出。   宋海林顺着小区的监控查,顺着沿路的天网查,越看越心惊。   最后留下的踪迹,正好就在顺着清洁工那条线断掉的地方。   宋海林人前保持着面上的平静,最后瘫坐在车里的时候才惊觉,自己的后背上早就已经浸满了冷汗。   他还是不敢相信。   在这种情况下,他急切地想去做点什么,验证真相亦或验证真相亦或验证真相,只要让他能逃脱出现在不上不下的状态。   他需要一个定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猜疑。   苏慎接到电话的时候,宋海林已经上了回清水乡的高速。   宋海林没有提他去哪儿,就光说有工作,晚上不去医院了,让他注意休息,自己照顾自己。苏慎嘱咐了他别累着,宋海林应了,之后又犹犹豫豫地问:“哥,上次那个心理医生的预约,你去过了没有?”   “去过了,不严重,别担心。”苏慎轻描淡写。   高速上堵了车,宋海林打开窗子点了根烟,“心理问题,是因为……”他不知道该不该提,一咬牙还是问出来了,“车祸吗?”   苏慎那边突然静了。   “哥。”宋海林试探性地喊他。   苏慎叹了口气,说:“还记得高二那年我过生日吗?”   “嗯。”   怎么能不记得,兵荒马乱的一个生日,没办法记不住。烟花哑炮礼物告白逃脱发疯崩溃大哭,最后“试试吧,在一起”,没有一秒钟不在挑战人类的心理承受能力。   “第一次。”苏慎说,“那是我第一次出现躁郁的症状。知道为什么吗?”   宋海林没说话,车窗外边此起彼伏地传来喇叭声,开车门下来询问的声音,到处走着张望前边的路况的声音,喧闹的外境和宋海林周边连呼吸都清浅的氛围构成了强烈的反差。他等着苏慎继续往下说。   “那天是我第一次知道车祸是人为,不是意外。”苏慎的语气有些涩涩的,“然后我崩溃了。”   宋海林回想着那天晚上苏慎的反应,使劲闭了闭眼睛。他看在眼里。   停在他左边的车突然炸起了一声喇叭响,可能是司机等得不耐烦,把他吓得回了神。   他有些庆幸现在只是通过电话交流,因为他压根没法面对苏慎,“你,恨我爸吗?”   苏慎回答得很爽快,“恨。”   宋海林一路上吹着风,什么都不敢想,似乎是有些机械地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去做,不管出于什么心态。比如现在,他就只是想回到清水乡,去看看栾家,挖出当年栾家一把大火的真正原因。   和他上次回来没什么太大变化,大三傻儿还是窝在墙根儿底下,现在天气不冷,但是他还是裹着原来那套棉絮翻在外边的军大衣,眼睛睁着四处看,看到有人过来也没理。   宋海林跨过早就塌了一半儿的墙进了院子。   大火对房子的烧毁程度其实不算高,据他了解,当年栾家一家三口并非是被烧死,而是被烟给熏得失去了意识,因此才葬身火海。从外边也能看得出来,门窗都是封闭的。   但是让宋海林想不明白的是,农村的平房结构不算复杂,一旦失火,其实不用费劲儿就能从里边跑出来,从大门走、跳窗户都可以,没有理由会被困在里边。如果是人被困在了里边,那么门窗从外边被锁死的几率就会很大。   如果从这里分析,那就是谋杀。   舆论里公认的罪犯“大三傻儿”显然做不到这么完备的计划。   但这么一来,当年警察的草草结案,就很让人怀疑了。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儿,不可能想不到,如果是刻意不去想,刻意对案子进行消极处理,那么,为什么?   宋海林在门口转悠了一会儿,突然低头去看了一眼门外边的锁扣,确实,黑乌乌的木料中间,那一部分明显没有被烟熏过,也就是说,大火在烧起来的时候,锁扣上边一定有东西,如果不出所料,有九成的可能性,是锁。有人在外边上了锁,困住了一家人。   宋海林转到院里的另外几个屋子门前,那些门都完整地被烟熏过了,没有上锁的痕迹,从外边被锁住的就只有主屋。   宋海林觉得有些奇怪。   按理说,栾家的主屋里住的应该只有栾家的两个家长,从他刚才逡巡了一圈儿屋内陈设的结果来看,栾景年的屋子应该是南屋,那扇门并没有上锁,那么,为什么到最后烧死的是一家三口呢?   宋海林越深想就越觉得事情不对头。   即便是谋杀,事情也绝对不简单。   难道还是因为ugly所说的那件旧事扯出来的一系列互相报复兼互相防范?   那个高官……说的又是谁?   慢着,高官……   ugly口中的那个高官,有说不出口的癖好,有权有势。   好像和他记忆里的一段话重合了。   对了,上次在珠大学校门口吃饭,和潘屹阳坐一桌的叫Josh的小圆寸和那个魏老师,好像就提到了这么个人。而且他们也是由小女孩儿陆飞白的案子给想到了这个层面。   未免也太巧了。   是同一个人吗?   宋海林开始思考那场他们口中的大趴,也有了感兴趣。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他们谈话中提到的时间地点,就在后天晚上。   确保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了,宋海林才转身走。   他没有直接从断墙上踩着出来,而是慢慢从大门走了出来,边走边想着以前那个厌世脸死鱼眼的栾景年,想着她那个笔记本上记录下来的一点一滴零散的线索,还想着那个高官,那个大趴。   刚走出去没有十米,他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嘶哑的叫喊,完全不像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似乎喉咙已经成了这声音的束缚,努力想撕碎喉咙似的。   他瞪大了眼睛,猛的转身。   声源是窝在墙根儿底下的大三傻儿。   “的,的,的,疼,腿疼!烧得慌,拉我一把。”他随后喊,手往前伸着,认认真真地平视着前方。   宋海林无端想起来上回来这儿的时候,大三傻儿也是来了这么一出。动作、说的话都和这次如出一辙。   他的眼里没有焦距,宋海林朝他走了几步,但是大三傻儿并不看他,只是平视前方,手伸着,好像有人站在他面前。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不对!   不是站在面前!宋海林看到了鬼似的。   大三傻儿坐着倚在墙根儿上,视线严格来说不是水平,而是稍稍向上倾斜,不是有人站在面前的视角,是!坐着!坐着的高度。   大三傻儿显然不理解宋海林现在的心思,还是呆呆地伸手,嘟嘟囔囔地喊:“的。”   宋海林真真切切地想哭。他想放声大哭。   他听出来了,大三傻儿喊的,不是“的”而是“哥”。   大三傻儿在大火那天受了刺激,一直忘了不了,才有了这么凄惨的喊叫,叫着让人救救他,他朝前伸手,喊救命,是不是证明,那天有其他人在呢?   见死不救或者从大火里把大三傻儿给拉了出来。   别人不知道,但是宋海林知道,以前村里对大三傻儿最友善的就数苏慎,路过的时候总是打招呼,喊一声“哥”,大三傻儿乐呵呵的脑筋不清楚,也跟着喊“哥”喊回去。他有一段儿时间还因为这个称呼老大不愿意了很久。   他知道,大三傻儿应该是习惯性管苏慎叫哥的。   而且,大三傻儿伸手的角度,嘴里疯狂喊着的,都让宋海林不得不承认,大火那天,不管是发生了什么,苏慎是来过这里的。   大三傻儿呲着牙齿笑。   宋海林靠近了他,低头问:“你见过苏慎是不是!”   大三傻儿往墙角缩。   宋海林忘了他根本听不懂这些话,还是不断的逼问,“你那天看到了什么!”“放火的是谁!”“苏慎在不在!”   大三傻儿没办法,手脚并用地挥舞,宋海林皱着脸不耐烦地想控制住他,刚把他的胳膊给摁在墙上,他突然看见了一个东西,瞪大了眼睛。   大三傻儿的手腕上,挂着一个浅棕色的细绳儿,沾了些污迹,绕了手指一圈儿然后松松垮垮地搭在手腕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细绳儿有明显被火燎断了的痕迹,从中间断开,没系上,但是另外的一边,却系着一个蝴蝶结,很丑。   浅棕色的细绳儿是滑滑的类似丝绸的料子,现在很常见。几乎大部分衣服后衣领子里边都有这么一根,印着衣服牌子的暗纹,晾衣服的时候用来挂在衣架上。   绳子眼熟,花蝴蝶结更眼熟。   宋海林不死心地伸手拿过来,看清楚了上边印的牌子暗纹,的确是他当年给苏慎系在手腕上的那截儿从大衣后边给揪下来的绳子。   他叹了口气。   万一是扔在垃圾堆里让大三傻儿给捡着了呢。他自欺欺人地找借口。   就算大三傻儿嘴里喊着“哥拉我一把”,就算大三傻儿视线的角度正好是坐在轮椅上的角度,就算这里出现了一条被火燎断的属于苏慎的细绳儿,也都不能说明什么。   出现在了这里,也不一定是纵火犯不是吗。   他极力说服自己,耍赖似的。   刘诚曦这阵心情回温,实验室的工作也总算是能一丝不苟地顺利完成,ugly那边,似乎是很有空闲,经常开着那辆拉风的高底盘越野车来研究所门口接她下班,时间久了,刘诚曦看着自己那辆矮矮的小跑车都有些不顺眼了起来。   因为这份儿殷勤,她也就大度地原谅了那次把她自己给扔在电影院的恶行。   日子看似平静,行云流水地过,但实际内里暗潮汹涌,不过,人都是一套心态,总愿意保持表面的平静懒得深究,至于风暴,那就拖到最后一刻再面对好了。   刘诚曦对ugly其实算得上是一无所知了。   除了知道她叫ugly,还不一定是真名字,不,一定不是真名字——这么看来,压根儿也就不用留余地,她就是对ugly一无所知,不是算得上。   充其量也就知道她长成什么样儿,住在哪儿,开什么车。   这也一直是她们两个之间最大的问题所在。ugly似乎在这个问题上有所回避,但刘诚曦想了解她,这是两个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刘诚曦是ugly那住处的常客,除了第一次门缝里瞅见过一次那个叫袁超的男人,再往后,这里没有见到过任何一个人。   房子里的装修是样板房的风格,和拎包入住的那种短租房别无二致,房子里的摆设没什么明显风格,和ugly的车饰都是一个路数。房子里不多的摆件,一看就是男人的风格,再加上到处都有的男士用品,刘诚曦一眼就能断定,先不说袁超和ugly什么关系,但这个房子袁超绝对有份儿。   不知道是不是ugly特意嘱咐过,虽然房子里的陈设物品都没变,但袁超确实是再也没在这里出现过。   ugly后来是这么解释袁超这个人的。   “我的老板、追求者、主人和监护人。”她说。   刘诚曦听得云里雾里,但没说听不懂,而是问了另一个疑问,“‘先生’是谁?”   ugly似乎变了变表情,说:“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刘诚曦盯着她,用眼睛说,我真的想知道。   ugly的眼角细微地动了动,说:“我的仇人,恩人和敌人。”   让人更迷茫的解释。   但实际上,ugly也的确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谁是先生”这个问题。因为很复杂。   她补了一句,“先生把我托付给袁超监管。”   她用的是“监管”而不是“照顾照料”之类的词儿。   这次谈话,到此为止。   谈完不如不谈,本来就浓厚的迷雾更浓了。   ugly只要想到那天的情况就有些心虚,她想跟刘诚曦说明白,解释她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但好像根本无从解释,她怕刘诚曦理解不了她的意思,笨拙又真挚地用了最简单的方式,她半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喜欢你,喜欢的是你。”   刘诚曦被她惊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地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随后慢慢翘起了嘴角。   这是第一次,ugly说,喜欢。   那种喜欢,不是那种喜欢。   她盯着ugly,形容不上来是什么心情,但是笑意是一点儿盖不住,先是浅浅地抿着嘴翘着嘴角,再是抑制不住咧开嘴露出牙齿,然后干脆笑出了声音。   ugly被她的笑给弄懵了。   更脸红了。   “你不能笑话我,没礼貌。”   刘诚曦还是哈哈地笑,“我这是……哈哈哈高兴,真的,不是笑话你,就是高兴。”   刘诚曦和ugly两个人纯洁的牵小手前亲脸颊的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就在她差点忘记了还有袁超这么个人的时候,他又一次出现了。   ugly开车回家,刘诚曦坐副驾。   袁超就倚在单元楼门口抽烟,ugly看了他一眼,下车走过去。袁超瞥了副驾一眼,看到是个女人也没多留意,碾灭了烟头和ugly说话。   他们两个都没避讳着刘诚曦,是以,从开着玻璃的车窗里,她听了个七七八八。   类似什么“大趴”“先生”“早点去”之类的。   听完之后,刘诚曦得出了结论,这个袁超就是借机来骚扰ugly。   照ugly的情商来看,估计发现不了袁超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刘诚曦能看出来。他们说的这些话,连刘诚曦都能记得,之前都已经谈论过,根本也没必要再说一回。袁超不是找借口来专程看ugly,还能是什么。   刘诚曦老大不乐意,朝外边喊:“咱吃饭去吧,饿了。”   明明刚从外边吃完饭回来,ugly一脸问号,但是看了看刘诚曦不怎么好看的脸色,还是急匆匆地说了几句话回了车上。   “去我家吧,我给你打果汁儿喝。”刘诚曦在车里低声对ugly说。   ugly点头,打火,踩油门,走。   路过袁超的时候,刘诚曦还耀武扬威地冲他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   袁超被她的敌意给弄得莫名其妙。   不过这件事儿倒提醒了刘诚曦以前听来的大趴这事儿。   她琢磨着一定要跟去看看。   当天晚上,ugly理所当然地去了现场。   刘诚曦,鬼鬼祟祟地偷了他哥的那个深蓝丝绸绣着字的领结,拿着这个别致的入场券儿开车偷偷跟了去西郊的私人庄园。   这回她手拿入场券儿,不是硬闯,底气更足了些,大摇大摆地把领结给栓在礼服的肩带上,顺带对这个领结给予了差评,嫌它没照顾到女士的搭配。   谁知道,准备完全的刘女士,在门口还是被拦了下来。   不光被拦了下来,还差点让门口的保镖给抓起来。   得亏这里边有一个之前见过她一面的侍者和她哥哥熟识,认出了她是刘先生的妹妹,不是混进来捣乱的人物,这才给她免了一劫。   那侍者笑得有些无奈,“刘小姐,您肯定是偷了刘先生的邀请函吧?”   刘诚曦还纳闷儿呢,怎么别人拿着领结进去就不被拦着,到她这儿就不行了,“你怎么知道?”   侍者没说话,只是指了指一位刚要进门的女士。   刘诚曦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位女士,胸前别了一朵精致的红色丝绸花。   感情这入场券还是分男女的!刘诚曦咬牙切齿。   她颇有些垂头丧气地坐进了车里,又不大死心地环视了周围一圈儿,期待着她哥哥能从天而降不计前嫌地把她给捎带进去。   她哥哥没来,不过倒真让他看见张熟脸。   门口来了个没带入场券的男人,正被拦了下来,那里熙熙攘攘了一阵儿好像因为这个正在争执,这时候从边上过来了一个小圆寸,笑眯眯地说了几句话,把那没入场券的男人给拉到了一边。   刘诚曦一眼就认出来了。   顿时喜笑颜开计上心来有了混进去的办法。   那个没带入场券的男人是她小时候同一个家属院儿里一块儿刨土坑的发小儿。   姓宋,叫宋海林。 第72章 第七十一章   从清水乡回来之后,宋海林没敢让自己闲下来,也没敢去医院,以屡试不爽的“办案忙”为理由,直接扎根在了警局。   翻卷宗,顺着没有用处的老线索跟着一块儿乱猜测。他冷眼看着同事们用着错误的解题方法一路朝着注定没有结果的错误答案狂奔,不插手不打断,自己明明知道正确答案但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用上帝视角看着大家在凶手设好的局里乱乱打转。   该不该审苏慎,这个问题,说实在的,他压根就没想过。   在珠城,成哥团伙是绝对的钢板,也是警方关注的头号目标,所以,双方对彼此都算得上是了如指掌。宋海林没怎么费劲儿就查到了那个所谓的西郊地盘儿是哪里,当天晚上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谁都没通知,自己一个人直接赶到了那里。   他把车远远地停在边上,看着正门口陆陆续续有人赶到,车直接交给侍应开走,人直接进门。   看不出需要出示什么进门的凭证。   但是一般这种私人聚会不会允许无关人员进入,他怎么也没想明白门口的人是通过什么来辨别来客是否在受邀之列的。难不成是靠着门口的侍者认脸?   如果是这样,他就很难从正门混进去了。   这时候有一辆白色的大货车从他身边经过,直接停在了侧门,上边走下来几个穿工作服的人,合力抬着铁笼子样的装饰品往里边搬。最后从里边下来的是一个穿皮衣皮裤的筷子腿男人,在门口说了些什么之后,指挥着自己带来的工人往里走,又对着门口站岗的保镖指了指车里边,双方争了一会儿,保镖无可奈何地从车上搬下了另外一些木制半人高的箱子,跟在筷子腿后边进去了。   这么一会儿,侧门出现了防守漏洞。   宋海林瞅准了机会,从后边绕了一圈儿,径直到了侧门口。   正要进去,他突然看到了货车车厢里还剩了一个黑黢黢的铁笼子,没来得及多想,他就躲到了车头方向。果不其然,就在他刚闪过去的同时,侧门里边就响起了脚步声,那两个保镖去而复返,又搬出了里边最后的铁笼子运了进去。   边往下搬还边抱怨,“不知道咱老大怎么想的,就这么个小聚会,往外借地方又借人的,把咱哥们儿都给弄来当苦力了。”   “别乱说话,今儿据说有大人物要过来,上边的,成哥都得巴结。”   “那你说咱能见上么?”   “你这不废话么,肯定见不上啊。你以为今儿为什么弄上这么一出啊,蒙面舞会,知道为啥不?就是那大人物不想露脸,大家都得陪着一块儿遮着脸。”   两个人边说着话边往里走。   宋海林松了一口气,刚要跟在他们后边进去,后边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   “先生,您找不到路了?”是一个服务员装扮的小青年。   宋海林猛的转身看了他一眼,估摸了一下距离,想了想如果他现在把这个人制住会不会引来其他人。心思才刚转了一轮儿,那个小青年就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说:“请跟我来,我带您去正门。”   那人把他当成了客人。他说完就在前边带了路。   宋海林心念一动,这个人看来是没有“人脸识别功能”,既然把他错认成了客人,能把他给带进去也说不定。   可惜,没那么简单。   他们还没走几步就迎面碰上了一个壮汉保镖,保镖远远瞥了一眼,就叫住了他们,皱着眉头过来问:“你们怎么回事儿!”   那个穿制服的小青年半低着头,说:“这位客人迷路了。”   宋海林离他们半步远,静静地看着。   “客人?”保镖冷冷地看着他,“你工作牌呢?”   制服青年慢吞吞地往外拿工作牌,手放进口袋之后,电光火石之间,猛的发难,扭住了那保镖的胳膊。   保镖立马大喊叫人。   宋海林一看那小青年和他一样,也是混进来的,没多管,趁乱往正门口走。临走,那个和保镖缠斗在一起的小青年和他对视了一眼。   这边正乱着,宋海林本来想找机会混进去,结果,虽然有了这么个小插曲,但这里却乱而不慌,不光没让他逮着机会,门口的人还一眼看出了他不在受邀者之列,正要叫人过来,这时候突然从旁边伸出来一只手,把他往一边一拉,对门口的人说:“这人我带来的,成哥那边的。”   拉了他一把的那人,正是之前碰到过几回的小圆寸,叫Josh的。   门口的人应该是认识那个Josh,见他出面,也没说什么,脸色不大好地说:“把你的人看好了。”   “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Josh阴阳怪气儿,占理似的,“我们这边的人能赏脸帮忙还是你们求来的,什么就看好啊!”   “不是你们这些人,这里还乱不了套,还不是你们想巴结我们这……”那小侍者没说完,就有个管事儿模样的人走了过来,轻轻咳了一声,那小侍者立马噤了声,后退了半步。   那个Josh应该也怕说多了穿帮,哼了一声,拉着宋海林到了侧门口。   到了没人的地方,他才松了手,翘着嘴角笑,“警察先生,来者不善啊。”   “你为什么帮我?”   “不为什么,乐意。”Josh把手机拿出来摁了几下,漫不经心地问,“你为了那个小女孩儿的事儿来?”   宋海林没说话。转身要进去。   “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Josh拉住了他,“不过你是我带过来的,就得跟着我,不然我还得担风险。”   “不可能。”宋海林说。   那小圆寸Josh抿着嘴看他,似乎在思考是不是直接找人把这个警察丢出去比较好。   这时候,突然蹿过来了一个穿着露背礼服的女人,过来之后就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一副见到了救星的样子,“宋宋宋,大林!”   宋海林第一眼没认出来这人是谁。   看了会儿才不大确定地问:“大刘?刘诚曦?”   Josh打着哈欠看完了刘诚曦和宋海林发小相认的环节之后,刘诚曦才切入正题,把手里的那个男士邀请函拿了出来,说明了她的来意——宋海林拿着邀请函,把她捎带进去。   不过Josh听完就说了不可能。   以前的聚会能不能带人进去他不知道,可是这一场,不行,邀请函人手一份儿。   三个人经过短暂的商议,最后决定由宋海林拿着邀请函进一楼大厅参加聚会,刘诚曦跟着Josh混在成哥的人里边,进不了一楼大厅,不过可以从二楼远远地看。   苏慎和朐施然来得不早不晚,是一个很绅士的时间。   这场聚会在开始之前就说明了是一场蒙面趴,现场提供面具,当然,客人也可以自行准备。朐施然自诩讲究,当然是自行准备好了看起来就是用钱烧出来的面具。   他和苏慎用的是一对儿,黑色的软丝绸料子,他的遮眼睛,苏慎的遮嘴巴,边缘契合,像是同一副面具被裁成了两部分。   “我像不像卡卡西。”苏慎被口罩似的面具给捂得难受,刚说了句话就开始咳嗽,咳嗽的时候空气不流通,眼睛下边的皮肤染上了淡淡的红晕。   “不是我说,你这回病的不轻啊。”朐施然凑在苏慎耳朵边上说。   其实苏慎自己也感觉这次病得有点严重。   俗话说久病成医,有过之前那么多经验,他几乎也能估计出来大约什么时候能好全乎,可这回已经这么久了不光没有转好的迹象,还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肺里总是跟漏风似的,不是大幅度的疼,不过总是密匝匝细细密密毛毛雨似的,疼起来也够呛。   “等过去这一阵儿,查查就行。”苏慎咳得肺有些疼,单手摁着胸腔部分,防止起伏太大。   朐施然一撇嘴,“我又不是关心你,就是怕你耽误我事儿——诶,你那边解决利索了没,你今天不在医院,怎么跟宋海林解释的?”   “没解释。”苏慎扶了扶眼镜,不怎么想进行这个话题。   但朐施然看他这副样子,来了兴趣,“为什么什么情况怎么回事儿,你们出什么问题了快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你就损吧,”苏慎心里不痛快,坏心眼儿地利用现在的便利,拉着朐施然脖子上拴着的细银链子往下一扯,扯得他猛的弯了腰,“你们局里这阵儿不正为了秦律师的案子忙么,忙,他都好几天没出现了,那我还解释什么。”   朐施然幸灾乐祸地笑,“秦明轩辩护过不少缺德案子,仇人不少,他们这几天没日没夜排查社会关——主人,您身体不舒服,不能喝酒。”   他突然话锋一转。   苏慎本来听得聚精会神,被他这么突然转了话头,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迎面走过来了一个人。酒庄的主人,袁超。   经过的时候,袁超认出了他们两个,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客套:“玩得尽兴。”   苏慎表情温和地朝他点头致意。   袁超走了过去,大厅里的人也开始慢慢变多,苏慎和朐施然也不再闲聊了。   朐施然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袁超走向了一个走廊。他推着苏慎到了甜点台附近,视线正对着袁超消失的走廊。他本来以为袁超是去接那位先生,和苏慎都不敢松懈地看着那儿,结果没一会儿,他就从走廊出来了,跟在后边的是ugly。   朐施然有些失望,动作也不大稳,带得颈环上的链子哗啦啦响了起来。   这种聚会,主要目的还是盈利,会邀请一些调|教师来表演,甚至会有拍卖活动,有少数主奴一起参加,不过绝大多数还是单独一人来。来的目的归根到底还是找猎物,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看对了眼直接当场缔结契约。当然,也不乏出现两个人争夺同一人的现象。   朐施然这边链子弄出的动静,引来了一个长得很西方化的红头发小男孩儿,罩着半边黑色羽毛粘合成的面具。   他直接大大方方跪在了苏慎脚边上,“主人,我是一个比他合格的奴隶。”   苏慎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憋着笑意的朐施然。   “我可不一定是一个合格的主人。”苏慎扬了扬下巴。   红头发小男孩一点不怵,说:“我喜欢您的轮椅。”   苏慎打从刚才开始就刻意忍住的咳嗽又冲了上来,他闭着嘴小声咳了几下,显然是没什么应对这种情况的经验。朐施然没憋住,嘴角弯了一下。   那红头发看到这一幕更加断定朐施然不是他的对手,眼神不由自主带上了一点倨傲。   被这么一打断,本来出现在大厅里的袁超又不见了,朐施然有些着急,不动声色地暗中拽了拽苏慎,得赶紧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孩儿给解决了才行。   “真正的奴隶就应该是我这样的。”朐施然冷冷地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高傲任性迷人,还有服从。”   那小孩儿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苏慎弯了弯眼睛,“如你所见,比起博美软软的毛,我还是更喜欢藏獒的尖牙。”   说完赶紧指挥着朐施然,把他推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满分答案。”朐施然凑在他耳朵边揶揄他。   藏獒哈哈哈哈哈。   耽误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ugly已经在台子的边缘处端端正正跪好了,这次她的面罩很别致,似遮半露,但却也实实在在看不出任何面貌特征。不过和以前不一样的是,这次,她嘴里咬了一支艳红色的玫瑰。   朐施然推着苏慎状似无意地从她面前经过。   ugly把花梗勒在牙齿前端,小声说:“他出现的时候,我会让你们知道。”   没时间多说什么,三个人快速擦肩而过。   苏慎环视了一圈儿厅里看不见面貌的一张张脸,“她能认出来?”   “没选择,我们只能相信她。”朐施然估摸好了一个便于观察又不显眼的位置,带着苏慎走了过去。   其实照着现场这种勉强只能辨辨雌雄的状况,只凭着对身形的记忆,ugly也不能保证能从这么多人力找出成心隐藏身份的先生。   认不出来,不代表找不出来。   先生,她认不出来,但是袁超手底下那些人,朝夕相处,别说戴了个面具,就算化成灰她也能认出来。本来嘛,这面具就不是为了防熟人的。   先生出现在这里,那些人必定会有意无意围在他身边保护。只要注意着,就没有找不出来的道理。只是时间长短问题。   宋海林把领结给系在手腕上,随意从Josh手里拿了一个很普通的面具,光明正大进了大厅。   他进去之后没有四处乱晃轻举妄动,而是直接找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目的很明确,从一群面具人里找到绑架小女孩儿的凶手,方法也很简单,不是说那人是个大人物么?只要是大人物,出现在这种场合就不可能真的没人随时保护。只要仔细观察,哪一帮人总是出现在一起,中间护着谁,大概就能确定谁是那位大人物了。   他才刚坐下来没多长时间,也没观察到什么,大厅中央就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   不少人都纷纷站起来朝那边聚拢了过去。   宋海林也缀在后边,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混在人群里往那里看。   如果他没认错,那个嘴里咬着一朵花,一如既往罩着皮质黑色面罩跪在地上的,是前几天联系他的那个女人,ugly。   这么看来,ugly嘴里说的那个人,和他从Josh嘴里听来的,的确是同一个人。   “先生,或许,您愿意接受我的这朵花。”ugly嗓音沙沙的,但是咬字清晰,没被面罩捂起来的嘴角保持着原有的向下耷拉的弧度,花梗上的刺没有刮掉,因为努力保持咬字清楚,花刺被勒进了嘴角,破了皮流了血。   奴隶在公开场合主动认主并不怎么常见,尤其这个奴隶还是酒庄赫赫有名的ugly小姐,惹了一众宾客的兴趣。   因为这个大家才纷纷凑过来看。   那位先生,懒懒地站在原地,脸上戴的面具也是一个全遮的,但似乎并不怎么高兴,视线只是随意瞥在了地上一下,连头都吝啬低一下。   这是看不上的意思。   围观的人群见似乎没什么后续了,有些兴致缺缺地正准备散开。   宋海林旁边有一位女士嘟囔着跟自己带来的奴隶说了句,“我怎么记得,ugly有主了呢?这酒庄的主人袁先生吧。”   “他们之间没有正式缔结契约,主人。”那位奴隶回答。   他们话刚说完,袁先生就出现了。   不少人也才刚想起来ugly小姐和袁先生扑朔迷离的关系。好戏仿佛才刚刚开始。   袁超手里拿着一根小牛皮的鞭子,还没走到跟前站定,就一鞭子抽在了ugly后背上,“你忘了谁是你的主人。”   同时,他抬头无奈地看了先生一眼,好像在告罪自己给惹了麻烦让他站在了焦点位置。   可这也不是袁超故意把事情闹大,所有人都知道,或者说,一直以来,他和ugly在宾客面前呈现的状态就是主奴关系,他承认ugly从没认过主,让大家误会也是他刻意为之,但是今天这大庭广众,ugly的行为就无异于当中扇他耳光,这种情况下,不站出来教训她才让人怀疑先生的身份。   倒不如坦坦荡荡。   ugly显然很了解他的心思,硬生生接了那一鞭子,低头闷哼的一瞬间,不动声色给人群里的朐施然使了个眼色。   随后立即傲然朝袁超扬起了下巴,“我是你的私奴,但是主人,不好意思,我不爱你。”   要是说袁超甩过去的那一鞭子是在理智基础上存着私心的一鞭子,那么现在,听了这句话之后,他再也没有什么理智可言了。从ugly小时候被送到他这里伊始到如今,他在她身上投入了多少精力,他有多么喜欢他,现在的他就有多么愤怒。   他甚至都不顾及先生还在面前了。   饶是他这么个老手,也开始完全不讲章法,只顾发泄地挥出了鞭子。   外行人看不出门道,但问题是这里才有几个外行人?大多数人都看出了袁先生鞭子里的玄机,也真怕把人给打出什么好歹,几个相熟的人开始过来劝。   ugly紧咬着玫瑰花梗不说话,慢慢有汗从发根渗出来。   站在他面前的那位始作俑者,先生,厌恶地瞥了一眼,抬脚想离开。   朐施然眼疾手快,立马冲了过去,在下一鞭子落下去之前单手攥了下来。拦住了鞭子。   顺便,也拦住了先生离开的脚步。   先生脚步一顿,看了一眼他脖子上挂着的颈环,似乎想知道这人在搞什么鬼。   “据我所知,ugly小姐并没有和任何人缔结契约。”他直视着袁超,笑得像是一个刚从黑沉沉的山洞跑出来头一回见到光亮的狐狸。   宋海林一直注意着那边的那位先生。   冷不丁见到一个从人群里冲出来的人,诧异了一下,他穿了件白衬衫,扣子只扣着下边两颗,胸口大喇喇露在外边,纹身一直延伸到脖子上,看着眼熟。   那人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几乎就断定了,这是朐施然。   这种程度的面具不防熟人。   朐施然竟然有这种爱好。宋海林第一个想法是这个。   第二想法,难道朐施然也和他找到了一样的线索?混进来的?   但是他敢这么招摇,似乎也不像是混进来的。不过谁知道呢,朐施然这人一向就没什么正常行为。   既然他能不怎么费劲儿地认出朐施然,同理,朐施然必然也能不费劲儿地认出他,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有了线索,所以,他往人群里缩了缩,确保从那里看过来没人能看见他。   宋海林发呆的这会儿,那边局面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不知道ugly又说了什么,袁超眼睛里都往外冒着火,他的鞭子被朐施然攥在手里,没法儿动作,干脆直接松了手,伸手直接扇在了ugly的脸上。   隔了面罩,声音闷沉沉的。   众人还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从后边穿来了一声大喊。   “我操|你妈!”   宋海林无奈地朝后看了一眼。正是一身晚礼服的刘诚曦,赤着脚正从楼梯上跑下来。Josh有些无奈地提溜着她朝后扔出去高跟鞋,但是显然眼里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兴奋。   大家整齐划一地朝刘诚曦那儿看,向日葵似的跟着她转视线,都忘了动作。   刘诚曦从天而降的盖世女英雄似的,拨开众人挡到了ugly面前,“你他妈再敢动她一下老子王水给你身上招呼!”   盖世女英雄气势如虹。   众人都呆了。   宋海林忍不住小声笑了出来。   ugly也在呆的范畴内,而且被其他人都要反应更慢些,直到刘诚曦发狠地把她从地上拎起来,轻轻捏着她呆愣的下巴,诱哄似的,“乖,嘴张开。”   ugly听从命令,机械地张开嘴。   刘诚曦把她嘴里带刺儿的花给拿出来,用手虚着盖在了她到处都是破皮儿的嘴上。   “听好了,”她看着ugly浑身的伤,强制自己把眼里的泪给憋回去,指着袁超,“这个女人,谁的奴隶都不是,她是我的!”   她环视了四周一圈儿。   “她是我的宝贝疙瘩,不是来让你们欺负的。”她这句话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隐隐委屈的意味,但是却重重地敲打在了ugly的心上。   她瞪大了眼睛,突然想哭。   那位先生对这场年度深情告白大戏似乎并不感兴趣,在他心里的定位仅是一场闹剧。   不过也正好,这场闹剧把众人的目光都从他身上给移开了。   他这才能安安心心的地打量眼前那个抢下了袁超鞭子的奴隶。   那位奴隶个子很高,在他面前挺着背脊,眼神肆无忌惮,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很令人好奇。   “奴隶,你似乎坏了规矩。”他随手拿起了从朐施然脖子上垂下来的细链子。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奴隶。”苏慎避开了在那边看闹剧的人群,彬彬有礼朝朐施然这边走了过来。   说完这句话,强压抑着小声地咳了两声。   朐施然见他过来,马上快走了几步,站在了他身后,扶住了轮椅,只不过颈环的链子还牵在先生手里,绷紧了,在半空中,对峙似的。   苏慎伸手从半截儿处往下一拉,暗暗用劲儿把链子夺到了自己手里。   朐施然推着他到了那位先生的面前。   和他错身而过的时候,苏慎的手略微一动,好像是蹭过了他的西装口袋,也好像是没有。   不过先生的注意力这时候都被吸引到了那根儿被抢走的链子身上,没有注意到这不带什么触感的刮蹭。   “这是我教出来的奴隶,我的杰作。”苏慎说。   完美答案,朐施然心里说。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ugly和刘诚曦那里。   朐施然他们三个这里好像只是三言两语就悄悄摁灭了还没燃起的硝烟。   可是,有些人根本就对刘诚曦好ugly不感兴趣。   比如围绕在先生周围负责保护的那些人。   比如楼上拎着高跟鞋看戏的Josh。   再比如……   一直紧盯着那位先生和朐施然的宋海林。   他不用听声音,不用看轮椅,只是看一个背影,一个后脑勺,一个头发旋儿,鼻子边上的小痣,发际线的位置,眉毛的长势,就能知道那是谁。   就能知道,那的确是他的苏慎。   作者有话要说:   我生病了。   就是解释一下昨天为什么没更新,睡了一天觉,差点睡死过去。 第73章 第七十二章   刘诚曦狠狠地出了把风头,但是也彻底把会场秩序给搅和成了一团乱,眼看就没法儿收场了。Josh也是看完戏激动完之后才想起来人是他弄进来的他还担着风险这茬儿,他看了看周围,保镖们都已经凑了过来,可能就等着一声令下把这个捣乱的女人给扔出去。   袁超正站在那儿攥着拳头浑身发抖,像是光用眼神就要把刘诚曦给扒皮抽筋似的。   Josh觉得这事儿要是不管到底不厚道,但是就连他自己都只是朋友卖了个面子才跟在成哥的人里头进来的,自身难保。这时候,他一眼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宋海林,眼珠子一转。   他偷摸凑到了人群里,拍了拍宋海林的后背,没等他说话就把刘诚曦的高跟鞋给塞到了他手里,低声说:“你就说你是刘诚曦他哥哥,人是你带进来的,赶紧领她跑。”   这时候袁超正叫了人来抓刘诚曦,ugly挡在她前边喊:“都住手。”   宋海林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Josh一看来不及了,一把给他推了出去,还大喊了一声,“住手!”   随着Josh气沉丹田的大吼,宋海林光荣登场,把聚光灯都拢在了自己身上,比刚才刘诚曦脚踏祥云而来的出场秀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压根没料到Josh来这么一出,站到中间的时候才机械地照着宋海林教的说辞开口说话:“我是她哥,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我现在就带她走。”   袁超瞥了他的邀请函一眼,“你这妹妹添的麻烦不小。”   “大……”刘诚曦把“林”给憋了回去,换了个字儿,“哥。”   宋海林过去抓住她的手,低声说:“先走再说。”   刘诚曦点了点头,牵起ugly的手就要走,袁超立马拦下了,“你走,可以,可是谁允许你带走我们的人。”   刘诚曦本来就一身火,一听这话,脾气蹭一下子上来了,“你们的人?就上鞭子抽的待遇啊,谁稀罕,我说了,从现在开始,她和你们没关系,我的!听明白没,我的人。”   “这可由不得你。”袁超冷哼着笑。   一直安安静静的ugly这时候却突然说话了,“能由得我吧。”   袁超看着她,愣了。   “我,从现在开始,不再是你们的人了。”ugly说。   宋海林看着这状况,真是越来越头疼。   他不敢抬眼睛,只能直直地看着刘诚曦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土匪样儿不依不饶,心里暗自祈祷这面具够严实苏慎认不出来。   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够猝不及防的,他甚至都还没有从在这里碰见苏慎和朐施然的震惊里回过味来,就一下子被Josh推出来站到了风口浪尖上,脑子完全是空白。   他没顾得上注意刘诚曦那边发生了什么。   反应过来的时候,ugly已经像一个得胜的女将军似的,牵着刘诚曦从人群自动分开的道儿里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Josh悄悄松了一口气。   宋海林近乎呆滞地看着分出来的那条道儿。   眼睛对上了一个人。   在最尽头,有双眼睛,正瞪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过去了刘诚曦和ugly这场好戏,宾客们也就原地解散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只剩下宋海林和苏慎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互相看着对方,似乎在祈祷看到的只是长得差不多的人。   朐施然看到这个状况之后缩了缩脖子,低声嘟囔,“我通知的明明是边队那边的小警察啊,他怎么来了。”   他咬了几口嘴唇,突然低头对苏慎说:“我操,他不是自己查到这儿来的吧,能查到这儿……你小心点,估计他知道了不少。”   苏慎没说话,也不定听没听进去。   朐施然撇撇嘴,反正现在他的任务完成了,随时可以撤,眼前的情况属于苏慎的私人情况,他也插不上手,干脆直接自己先溜了。   他提前退场,到了门口之后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电话铃声在不远处响了起来。然后立马挂断了。   拐角处走出来一个小青年,穿着服务生的制服,过来压低了声音说:“我没混进去,被发现了。”   正是一开始碰见宋海林的那个假服务员。   朐施然早知道他混不进去,压根也没指望他。   “没事儿,成了已经。”朐施然拿出来了一台通讯设备,上边标了一个小圆点儿,正在小幅度移动着。   他扔给那个假服务员,说:“别太着急,慢慢跟。”   假服务员接了设备,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才问:“朐队,这么大的功劳您就让给我们队了?”   话里的意思,原来也是个警察。   朐施然笑了笑,“这案子本来也不是我们负责,再说了我自己这边秦律师的案子还没倒腾清楚呢,要让领导知道我来掺和你们的案子,不得骂死我啊。”   假服务员这才松了口气,但是同时心底不能说不激动。这么大的功劳呢。   他立马摩拳擦掌地跑了出去。   朐施然看着他的背影,刚才那副大慈大爱的笑降了下来,恢复了面无表情。   傻孩子啊,以为功劳是什么好事儿呢。   揭发上边的丑事儿,能落着好么,怕是到最后第一个给推出去当盾牌的就是头一号功臣。   宋海林尽量稳着自己的步子,过去站在了轮椅后边,什么话都没说,就这么推着扶手慢慢地往外走,好像两个人只是在楼下超市遇见的。   他把苏慎推到自己的车跟前儿,打开车门,把他抱进去,系好安全带。   把轮椅折起来,放进了后备箱里。   关后备箱的时候,车身随着往下一沉。   回到车上,打火踩油门,转方向盘。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   苏慎被安全带绑在椅子上,一动都没敢动,脑子里早就乱了。怎么解释?他都知道了些什么?   车开进了市里,在一个红灯前边停了。   苏慎被突然的刹车给震了一下,跟着咳嗽了起来,在安静的车厢里尤其突兀,他意识到之后立马住了嘴,但是脸上罩着的口罩似的面具闷着空气不流通,咳嗽停不下来,只能闷闷地闭着嘴尽量把声音放小。   宋海林突然转头看了一眼。   然后抿着嘴把面具给他摘了下来。   苏慎看着他脸上的半边面具,也想伸手给他摘,这时候,他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立马照出了一束亮光,车顶上圈了一个圆形的光晕。横在他们两个人中间。   他伸到半空中的手停了。   宋海林低头看了一眼亮着的手机屏幕。   上边的信息很显眼,发来消息的备注是朐施然。   苏慎立马去拿手机,不过被宋海林抢先一步拿在了手里,点开了那条短信。   上边是一个地址。   宋海林瞟了一眼,然后抬头看着苏慎。   苏慎舔了舔嘴唇内壁,艰难地出声,“你……想问什么,就问。”   “你为什么认识朐施然?你瞒着我什么?你们在干什么?”宋海林也紧跟着从善如流地问出了一串问题。   苏慎虽然说了让他问,可是面对这几个问题,他说不出话来了。没法儿回答。   这时候前边的红灯到了时间,见他们迟迟不动弹,后边的车喇叭响成了一片。   宋海林烦躁的轰出了油门,到了下一个路口直接拐了弯儿。   苏慎一看,这不是去医院的路,也不是回家的路,一着急直接问了出来,“你要去哪儿?”   “你不说,那我就亲眼去看。”宋海林边说着,边稍微一偏头朝手机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苏慎立马知道了,他要去朐施然给的那个地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今天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不在他掌控之内了,而且,牵扯到宋海林,他一下子失去了随机应变的能力,想不出任何解决办法。任他再怎么自诩无可救药的聪明,始终还是得在宋海林面前缴械投降。   他低着头发了会儿呆,突然问:“你都知道什么?”   宋海林没回答。   赵浩把碍事儿的服务生的制服给换了下来,窝在车里静静地看着朐施然给他的巴掌大的设备,等着那个小红点移动。   本来他以为怎么着也得等上段时间,谁知道,他才刚换好衣服没多久,小红点就大幅度动了起,紧接着,他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车从他面前开了过去。   就是这辆了。他立马不近不远的跟了上去。   因为手里有追踪器,不怕跟丢,所以他只是远远跟在后边,顺便还抽空给队里的其他人发了消息。   一开始,自己撞上了这么大的功劳,他立马昏了头,妄想独占,还是后来朐施然有意无意地提醒,他才反应过来,这种事情没法儿独占,他自己压根摆不平,恐怕最后还得出动武警。   不过独功占不了,抢个头功还是可以的。   那辆车开进了一个珠城本地政要们住的一个家属院,门外层层把守,他压根进不去,只能把车停在外边干着急。   这么过了半个小时,就在他打算咬牙硬闯进去的时候,那小红点又动了,而且离他越来越近,他心念一动,就见一辆不怎么起眼的车从里边开了出来,不是刚才那辆了,不过,小红点却转移到了这辆车里。   他立马跟上。   最后到的地方处于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被房地产商给圈出了一大块儿地盖了别墅群,遍地砖都像是被钱给摞起来的。   他不禁啧嘴这犯人艺高人胆大,敢在市中心这么光明正大犯事儿。   赵浩沉得住气,在外边停了好一阵儿,等那小红点稳定了之后才下车步行进了小区。   不过毕竟还是年轻,想抢头功的念头冲在脑门上,他也顾不得等同事过来了,自己跟着追踪器的确切位置潜进了那栋别墅。   就这么打草惊了蛇。   宋海林开车一路飞奔,最后停在短信上显示的小区门口的时候,苏慎扒着窗户狠狠地咳嗽了起来。   他拿起手机又确定了一遍门牌号,直接把车给开进了拦着的杆儿前边。   这里进出都是贵的车和更贵的车,像宋海林开的这种车,连个车轱辘都不配进去一寸,门卫随意打量了这车一眼,从一边的小窗户里探出头,不耐烦地轰人,“小区不允许外来人员进入。”   宋海林把胳膊搭在窗框上,说:“东区3306,贺鸣长,我姥爷。”   门卫狐疑地说了句:“稍等。”   宋海林看他拿起了传呼机,又补了一句,“宋海林,我。”   门卫在里边仔仔细细地问好了,又看了他一眼,才开了门禁。   宋海林开进去之后,没去东区,直奔北区。   苏慎从头到尾都没再说话。   越是离这里近了他越是心虚,恐惧。一切都来源于他心里没底儿。这边本身,可以说成败在此一举,而宋海林这个变数,不管事情最后发展到哪一步,成功与否,他都没法儿解释。   他们离北区2041还差一栋房子距离的时候,里边突然传来了一声枪响。   这声音把苏慎吓了一跳。   按照他和朐施然最初的估计,现在周围应该围满了警察才对,为什么枪都响起来了,四周还是没动静!   宋海林和他的反应截然不同。   他听见枪响之后,立马把车开进了隔壁别墅的花园里,扔下了一句,“待在车里。”   说完就利索地跳下了车,从外边锁了车门,拿出配枪开了保险栓朝那边跑了过去。   苏慎拍着车窗子喊:“让我下去!你别过去!”   宋海林只是听见了模糊的声音,连不成句的音调,他没理,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夜里。   苏慎在车上一下下扥着门把手,车门纹丝不动。   宋海林举着枪,从窗户里翻了进去。   整栋别墅没人似的,黑灯瞎火,只弥漫着淡淡的硝烟散去的味道和一点点血腥味儿。他尽量不发出声音,谨慎地往前走。突然脚底下好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不敢亮灯,蹲下仔细盯着看,用手指抹了一下凑在眼前,是血。   他贴着地面借月光顺着血迹往前走。   一路上都没有碰见人。   其实这别墅守卫森严,遍地都是摄像头,宋海林之所以没被发现,还得靠前边赵浩给他蹚了雷,这里守着的人排查到赵浩没有同伙之后,正抓着他往地下室拖呢,出现了这么一会儿的防守空挡,正让宋海林给赶上。   血迹消失在半道儿。   宋海林刚要推开一扇门查看,就听到了脚步声,还紧跟着拖动什么物体的声音,渐渐变弱。   他赶紧顺着音源跟上。   声音从楼梯底下的小杂物间传来。   他在门口谨慎地听了一会儿,确认从里边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才一下子推开了门,然后闪到了一边。   门里边没动静。   他探头看了一眼,里边根本不是什么杂物间,而是一段幽长看不到尽头通到地下的楼梯。   他顺着楼梯往下走,没有岔路,楼梯尽头是一个走廊,在一个拐角后面有声音传出来。   “你们还是人吗!”突然出现的暴喝声止住了宋海林继续往前走的脚步。   贴着墙,慢慢往前移,偷偷循着前边昏暗的光看过去。   “我是不是不一定,但是你一会儿就不是了。”另一个人说了话。   宋海林这时候正好看见,有人被揪着头发提了起来,那人嘴里还继续骂着,“这都还是孩子”“你还是不是人”,他腿上中了一枪,正流着血,但是声音不见丝毫减弱。   这人是……宋海林瞪着眼睛,这人不是他在西郊聚会上遇到的那个假服务生么。   他身后坐着一个男人,上半身正好被假服务生给挡住了,只能看到腿搭在地上的一团黑影上。   假服务生挣扎了几下,那坐着的男人也换了换两腿交叠的顺序,顺便用鞋跟在黑影上踩了几下,在这个间隙,宋海林看清楚了,那团黑影分明是个蜷缩在地上的小女孩儿。   他一瞬间被怒气染红了眼睛。   也是这个时候,他突然想了起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边的背景、布置,都跟之前网上流出来的照片上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失踪的小女孩儿的确是在这里。   “女孩儿呢!陆飞白呢,她在哪儿!你们还是不是人,你们到底祸害了多少孩子!”那个假服务生还在那儿大吼大叫。   “没死。”坐着的男人慢腾腾地说,好像大发慈悲似的,“或许,你死之前,想见她一面?”   假服务生还在那儿乱喊着,坐着的男人嫌吵,一挥手,就那本来揪着他头发的壮汉立马捂住了他的嘴。   坐着的男人还是不急不忙地说:“要不这样,我让你见她,不过你得跟我老实交代你是谁派来的,还有没有同伙,要是你的回答让我满意了,我就让你把她带走,行不行?”   他根本也没商量的意思,说完这话,直接有人躬腰进了一扇门。   宋海林遏制住心跳,静静地等。   等他们把陆飞白带出来,等证据确凿的那一刻。   这时候,里边突然有人接了个电话,那人电话还放在耳朵边上,但马上转头朝宋海林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他心道不好,连思考都没来得及,直接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上了楼梯,他身后传来了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就在他要拐弯的时候,有人开了枪。   他险险闪到了墙边,避了过去,朝后开枪打了回去,然后趁那些人躲枪子儿的空儿,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了那个杂物间的门前边,一步迈了出去。   从地下室出来,正要松一口气,谁知道门口早堵了两个人。   宋海林眼疾手快朝一个人开了枪,抓住这个空档闪到了沙发后边,正要借着掩蔽再开一枪,谁知道扣动了扳机才发现没了子弹。   就在这个时候,千钧一发。   大门被踹开了,咣一声。   “警察!不许动!”外边警铃声,脚步声,上保险栓的声音。警察们一拥而入。   朐施然盘算得正好,警察才刚到没多久,他找来的记着就拿着摄像机在这边埋伏了个水泄不通。   他施施然跟在后边,顺道儿把在车里快急疯了的苏慎给解救了出来。   苏慎被锁在车里,过去了前边那阵儿急躁之后,立马给朐施然打了电话,疯了似的大喊警察怎么还不来,朐施然慢腾腾地在那边打了个哈欠,“警察马上就到了,你跟我在这儿喊也没用啊。”   也确实,他才刚说完这句话,苏慎就在外边的路上看了警车,悄无声息停在了那别墅周围,只不过,里边一直没动静,警察下车之后也都没轻举妄动。   苏慎着急得不行,扒着玻璃往外看。   直到里边响起了枪声,警察们才行动起来,开始踹门。   他满手心儿都是汗,只盼着里边的枪响和宋海林没关系。   宋海林抱着陆飞白出来的时候,迎面就是一阵摄像机闪光灯的狂轰乱炸。   他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把她的脸摁在自己胸前,躲着镜头。   因为这群记者坏事,让犯人给逃了。   不过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这时候,唯一见过凶手的头号功臣赵浩成了镜头追逐最多的人。宋海林避开记者抱着陆飞白钻进警车的时候,赵浩正在绘声绘色地叙述着惊险的一晚上,披露了犯人天理不容的恶行,最重要的是,让那犯人的真实身份得到了曝光。   正是这几年前途一帆风顺的热门政要,胡明成,胡省长。   宋海林这时候才知道,这个假服务生原来也是个警察。   他把陆飞白交给了一个女警察,忙不迭就往自己停车的那个地方跑了过去,他要见到苏慎,他要知道真相!   今天晚上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好像都是在验证那天ugly说的话。   苏慎是真的一直知道小女孩儿的所在地吗?他是一直站在上帝视角冷眼看着这所有的事情吗?他知道小女孩儿会遭遇什么但还是见死不救吗!   他使劲闭了闭眼睛,尽量不去想他在那肮脏的地下室见到的场面,尽量不去想小女孩儿们那些让人揪心的眼神,但是,办不到。脆生生的哭声,好像还在他耳朵边上。   远远的,他就看见原来停车的地方站着几个人。   他们听见脚步声,都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ugly,刘诚曦,朐施然,还有,苏慎。   都在。   这群人是对峙的姿态。   好像刚才在西郊聚会上的场景平移到了这里。   宋海林顾不上这里诡异的气氛了,径直走到了苏慎面前,单手把他的肩膀摁在椅背上,沙哑着声音,“我要听实话。”   苏慎没说话,被他剧烈的动作给弄得咳嗽了起来。   他没松手,还是逼视着苏慎。   这个时候,ugly突然很不顾时机地开了口。   她声音不大,嗓音是被烟熏出来的那种低沉,她好像也没有要打断宋海林的意思,只是拆了面具,面对着刘诚曦,说:“刘诚曦,你一直想知道我是谁,是不是。”   刘诚曦没说话。   苏慎面朝着她们两个,见到ugly把面具摘下来之后立马瞪大了眼睛,提起了一口气,往后跌了一下。宋海林看到他的表情,也皱着眉头跟着转了头去看。   “我真名儿叫,栾景年。”ugly说。   作者有话要说:   2017的最后留给栾景年。 第74章 第七十三章   宋海林被锁在他姥爷家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里,他两耳不闻窗外事,成天就只能被拷在床柱子上发呆思考人生,门外边站着仨徇私的武警荷枪实弹就为了他把给看住。   不过,他不知道,不代表就没事儿发生。这几天,外边天都翻好几轮儿了。   先是都知道的,警方一举深入罪犯窝点,救出被害幼女十余名,各大报社连夜发通稿第一时间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犯人的兽行,一时间激起民愤,搜索引擎后台一度瘫痪。隔天,有胆大的记者拍到了别墅地下室的场景,照片流出,声讨愈演愈烈。   因为当天逮捕犯人当天晚上泄露了风声,记者围堵,给警察抓捕人犯制造了困难,导致人犯逃脱,不过据唯一一位深入腹地见到人犯真面目的刑警赵浩指认,犯人正是当今的省长胡明成。   至此,以陆飞白的家长为首,社会上掀起了质疑公信力的热潮,声称胡明成一日不死人民一日难安。前一段时间甚嚣尘上的热门话题,恋童、保护孩子、州官放火再一次重提,大有不肯罢休之势。   警局再次成了众矢之的,背负了公众的主要视线。   警察们不眠不休就为了找出胡明成的下落。   薛之沐往眼睛里滴了两滴眼药水,继续监控着胡明成的手机信号,她瞥了一眼手机推送的新闻大标题,一下子就火了,拍了一下桌子,“这群记者真他妈敢写,还官官相护警察包庇高官?要不是那天他们这群毒瘤堵在现场坏事儿当场就抓着人了!”   妈的!最该抓的应该是这群不知好歹的记者。   骂归骂,工作还是得继续。   本来追查人犯就已经忙不过来了,不明真相的群众也不知道被什么给煽动了,一口咬定警察包庇恋童高官,聚众来了警局门口示威,给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的警察又增添了一项额外工作。   谁知道,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巨大反转。   胡明成出现了。   他还是往日出现在本地新闻上那副不怒自威的样子,站在镜头后边被武警保护着,先是鞠躬道歉。道歉,为的是在自己管理的辖区内出现了如此天理不容的恶性事件,而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没有第一时间站在群众身边,因为这一阵子都因公出差,在首都开会,现在才刚刚赶回珠城,所以没有给予案件及时的关注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和民众站在同一战线。   三言两语把自己给择出去了——那小警察口口声声亲眼看到了人犯,声称那是胡省长,可是他这个月明明一直在首都参加会议,压根没在珠城。   为了证明清白,他甚至都没正面回应,就是想给大家一个他问心无愧根本不当回事儿的印象。   隐晦地说明了自己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之后,与此同时他一脸悲痛地对受害人进行了慰问,满脸的沉痛竟然不像演戏,透过镜头还隐约能看到眼眶子里水光闪烁。   最后,胡省长深情地说:“我自问,在职期间兢兢业业,帮扶困难群众,解决就业问题,解决养老、教育问题,虽然并无什么大建树,但是推行的政策无一不是从根本上、从点滴小事上解决人民的问题,可以说,我对人民,问心无愧!我不知道这次出公差的一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让大家不再信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竟然能买通警察不惜用这么多小孩子的安危来往我身上泼脏水,可是我和大家始终是站在一起的,不管大家对我还有无信心,我始终希望大家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处理好这件事情,处理完之后,我自愿停职,到时候,不管大家对我有什么意见尽管再提,可是现在,真的希望大家能再最后给我一个站在人民背后为你们撑腰的机会。”   最后是深深的鞠躬。   镜头里几乎能看到这位老省长头顶的白头发。   闻着、见者无不动容。   舆论开始倾斜。   看到新闻的朐施然冷笑一声,老狐狸玩得一手好牌。   说出来的这些话,不知道被多少人反复修改好才最后在镜头前边由他绘声绘色表演了出来。   朐施然本来想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但看到新闻后边插播的对民众的随机采访之后,他拳头攥紧了,能看到骨节的轻颤。   那被采访的市民正抽搭着鼻子回忆胡省长治下实行的一系列利民政策。   看到那人抬手抹泪的一瞬间,他手里的遥控器脱了手,直接砸在了电视机屏幕上,遥控器和电视机自相残杀,两败俱伤。一个粉身碎骨,一个黑屏昏迷不醒。   胡省长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算是大获全胜。   网上质疑不少。但也出现了不少支持他的声音,认为他就是被政敌迫害,呼吁大家不要用舆论逼死一位勤勤恳恳为民谋福利的好官。   这两种声音对半而分。   最多的还是呈观望姿态,两种说法都不支持,静静地等着警方的调查结果。   胡省长站出来开完新闻发布会之后,那位目击刑警赵浩就以作伪证为由被停职逮捕。   这时候,距离他成为英雄的那天晚上,刚刚才过去了三天。   就在他昔日的同事朋友都对他避之不及的时候,有人坐到了审讯室,见了他。   “我早跟你说了,我是不是人不一定,你快不是了。”那个人说。   赵浩瞪红了眼睛,两只手被固定在座位上,他乱挣着,在皮肉伤留下了红色的印痕,他想弄死眼前的这个人!   “你不是人!”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喊。   那人随意倚在椅背上,扬着下巴笑得低调。   “你会遭报应的!”赵浩喊破了嗓子,在他最后转身出去的时候,发自内心,恶狠狠地诅咒他。胡明成!   事情到这儿,危机才勉强算是度过了。   宋庆这几天一直在警局活动,就为了拉拢之前留在这里的老势力,给胡明成这边多加点筹码。   处理完事情之后,他开车去了岳父贺鸣长家。   直到现在,所有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当天主要参与进去的警察都在被逐一暗中处理了大半,他还暗自心惊同时又暗自庆幸。幸亏那天晚上他正巧在岳父家,幸亏那天晚上门卫在宋海林进大门的时候传呼了家里,幸亏宋海林没在抓捕行动中出风头。   那天晚上他正和贺鸣长下棋,接到门卫的传呼之后,两个人其实都很开心,但碍于各自的家长威严,都装着不动声色。   可是,一局棋下完了,宋海林还是没进门。   姥爷爸爸两个人这才有点坐不住了。   直到宋庆接到信儿,才知道坏了。他知道这事儿胡明成必胜无疑,那么涉事警察一定就会被推出来顶包,忙不迭借贺鸣长的名义带了几个人去把宋海林给绑了回来。   幸好宋海林也没往上凑,只是把小女孩儿给救了出来,镜头也没拍到多少。   他是在隔壁房子的空地上找到宋海林的,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掐着一个人的脖子和那人滚在草地上你一拳我一拳打滚儿,打法儿像是小孩子,发泄似的乱打。旁边围着几个人,都不说话不动弹,单纯观战。   边上的几个人,别人他不认识,但是苏慎,他认出来了。   儿子年少干下的荒唐事儿,其实他不太放在心上,总是觉得小孩子那时候不成熟,等成熟了总会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他小时候不还嚷嚷着非当什么专职玩游戏的人么,到最后不还是考了警校?一个道理。   只是,苏慎,还有另一层意义。这是他最原始的愧疚来源,所以,看着那孩子投射在他身上的直刺刺的恨意,他有些难以面对。   宋海林在打斗间隙看到了他。   立马推开了那个和他打架的那人,直接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眼里冒着火,疯了似的冲他大喊:“你和胡明成一伙儿的!他今晚上跑不了,你也跑不了!”   那喊声一出来,他当机立断,让人把他制住绑了回去。   临走的时候,他好像还能看到苏慎的眼神。好像钉在了他后背上,绵延不绝。   这些天里,宋庆一直没敢面对宋海林。   宋海林那天喊出来的话,到现在为止都回荡在他脑子里。   从七年前开始,他就隐约感觉到宋海林知道了些什么,所以父子俩这些年也并不怎么亲近,他不敢求证,只能装聋作哑。   可是,宋海林喊出来那句话的时候,他就清楚了,他这个儿子,知道的要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得多。他很惭愧。像是自己努力在儿子面前保持一个刚直不阿的局长模样,可其实,这个形象早就坍塌了,可是他还是像一个小丑似的,继续演着刚正不阿。   怀着这些复杂的心思,他把车开进了小区,走到了宋海林的房门口。   打开门的时候,宋海林正坐在床边的地上,没被拷住的那只手正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眉毛蹙得紧紧的。   听见门响,他连头都没抬一下。   宋庆有意让气氛缓和起来,关上门之后,说:“我还记得你小时候,为了不让你玩游戏,也这么铐过你。”   这句话没有起到任何回忆起小时候温情时刻的作用。   宋海林慢慢腾腾抬起了头,直接问:“三天了,解决了?颠倒黑白成功了?”   宋庆哑口无言。   “能让我出去了吗?”宋海林的语气一点都不咄咄逼人,反而很温和,想是只是在询问能不能吃一块儿糖似的。   宋海林在这种语气之下反而说不出拒绝的话,但他还是带了些抱歉的意味,说:“不能。”   “为什么?”宋海林伸直了腿,“我不会出去把你们的丑事儿都给抖搂出去,再说,都这么长时间了,我出去说,谁还信呢。”   宋庆没说话。   他的心突突的疼,宋海林误会了,但是他作为家长的尊严又不允许他直接解释。他关着他,不是怕他把真相说出去,只是为了保护他而已。胡明成这个人他最了解,做事滴水不漏,宁可错杀一万不会放过一千,他怕胡明成为了绝后患对宋海林不利。可是,他怎么说得出口。   宋海林见他很为难的样子,倒是没多做为难,而是直接盘起了腿,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拍了拍床沿,示意他爸爸坐下,问:“爸,我想听你从你的角度,把事情完完整整跟我说一遍。”   宋庆叹了口气,没坐在床上,而是直接席地而坐,坐在了宋海林对面。   “你知道,我出身不好,咱宋家也没什么背景,都是农民,我能爬到今天,没人撑着,做不到。”他开头先说了这么一句。   宋海林耳朵里听着,眼睛却在打量他爸爸。   头发根儿上竟然没有点黑色的痕迹了,染发剂只管了一部分用处,新长出来的白头发都还没来得及染上颜色。   “我小时候和你苏叔叔关系很好,当时村里就我们俩成绩好,他每回都考全校第一,我都是第二,没有一次能比的上他。高考那回,也没比上。处处不如他,连追女孩儿也比不上他。”   “我小时候考试考不过他,说真的,我不是很计较,还拿他当朋友,但是这事儿啊,坏就坏在俺俩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孩儿。”宋庆说到这段儿,无意间漏了句方言,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时候似的。   “他俩结婚的那时候,你妈正在追我,你妈她出身好,从小到大就没遇到什么不顺心,我早早就跟她说了我有喜欢的人,可她就是不信邪,觉得她没有办不成的事儿,正巧那阵儿我因为阿霖结婚的事儿心情也不好,就答应了你妈。”   “其实你姥爷看不上我,不同意,可你妈铁了心,后来查出来怀了你,你姥爷才松口。”   “你姥爷家在珠城本地势力大,可我不愿意搭贺家这趟顺风车,你姥爷还为这个觉得我有骨气,对我刮目相看了,但其实,为啥啊,我不是为骨气,我就是膈应,说句不好听的,膈应你妈。”   宋庆说到这里,适可而止,停了。   这事儿,这么些年了,他从没提过。对宋海林他妈也好得没话说,外人眼里是个绝对的好老公。宋海林一直觉得父母感情好,从来也没想到过他爸爸心里原来是这么想的。   “说真的,我那时候心里不平衡,就觉得凭什么我什么都比不过阿霖,我不服。”   “事儿就是这时候开始的。胡明成那里玩儿死了人,他表兄弟正好有个矿,他们就联合用了劣质□□,制造了一起矿难,把这事儿给盖了下来,谁知道这事儿让阿霖给掺和进来了,还掌握了不少证据,所以那时候,胡明成对我伸了橄榄枝,我就接了。”   “我是真不知道他们一家子都在车上,我没以为……”   他话还没说完,宋海林就猛的站了起来,瞪着眼睛,一脚踢翻了身后的床头柜。   “你以为?人命就是让你们这么玩儿的?”他喊。   外边守着的人听见动静一下子推开了门。   宋庆尴尬地往外看了一眼,摆摆手,“没事儿,你们离远点儿吧,不用守着了。”   宋海林的嘴角不动声色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   宋庆没听见他的质问似的,继续自顾自往下说。   “我这些年,就除了这一件事儿,问心无愧。”   “我当年立马就后悔了,所以这些年一直在帮扶着苏家,阿霖应该是把当年查到的证据交给了他妈,这些年他妈也一直以为我献殷勤是为了得到那些东西,对我一直爱搭不理,但其实,我真就只是单纯想补偿他们。”   宋庆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根本没注意到宋海林。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宋海林制住了。   因为刚才他把外边守着的人给撵了,这会儿屋里的动静没惊动别人,宋海林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撬开了手铐,反手给铐在了他手上。   他站着,居高临下。   “爸,我早就不是那个被你一关就无可奈何的小孩儿了。”宋海林开了窗户,临跳下去之前,回头说:“小时候您想把我给铐服了就没成功,何况现在呢。”   宋海林趁他把还没把人给招来,落地之后就蹿了出去,直奔东区。   幸好,他停在这里的车,还在。   一直把车开到了市中心的大路上,他才突然垮了劲儿。   他自己找了个停车不违章的路边,打开窗户点了根儿烟。   这些天被关在卧室里,他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来回消化了好几遍,像是老黄牛反刍,但是他不愿意深想,不愿意推测其实近在眼前的答案。他想让苏慎亲口说。   但是又不敢听他亲口说。   所以那天晚上,他才没敢问苏慎任何问题,而是选择了先和朐施然打一场没有缘由的架,先发泄自己的烦闷。   实际上,栾景年摘下面具的那一瞬间,苏慎的心理防线就已经全面垮塌了,如果宋海林这时候问他——任何问题,他都会原原本本说出来,不辨不瞒。   可当时,垮了心态的不光是他一个人。宋海林也是一样。   宋海林不得面对的事实是,如果ugly就是栾景年,那就证明,她之前所说的,句句属实。   不用去问她要证据,这个受害人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栾景年摘下了面具,没有直视苏慎或者宋海林其中的任何一个。   她看着刘诚曦,跟她说着,我是谁。   “我真名儿叫,栾景年。”   “良辰美景奈何天,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栾景年。”   她的开场白还是高中一开始自我介绍那段儿,宋海林忍不住回想起了那时候的栾女侠。穿着小女孩儿们都喜欢的裙子,带蕾丝花边,发箍上有蝴蝶结,喜欢粉红色。厌世脸,死鱼眼。性格不讨人喜欢,为人处世很笨拙,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小时候长得很漂亮,光彩照人把全校女生都远远甩在后头的那种漂亮。长得很洋气儿。   哪个小女孩儿不在乎自己那张脸呢?   可是现在,那张脸上,全是被烧伤的丑陋疤痕。   “我爸爸是个杀人犯。”她继续说,“从小时候,我爸出狱开始,我就一直在调查一桩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瞟了一眼朐施然。   两个人,没商没量,但却无意间,从小时候就执着地做了同一件事情。   “那件事最后被我调查清楚了,可是晚了。这件事儿到最后谁都没落着好,我爸之前被雇佣着恶意撞死了一对夫妻撞残了一个小孩儿,后来又间接害死了小孩儿的奶奶,所以那小孩儿要给他全家报仇,一把火烧了我家。”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胡噜了一把脸,继续说。   可是再说起来,她不愿意再用第一人称了,悄无声息换上了第三人称。   “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选那天放火,他报复的是杀人犯,罪不及家人。那天他亲眼看到了杀人犯的妻子出了门没在家,他以为主屋只有杀人犯一个人,所以锁了主屋,放了一把火。”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杀人犯早出门了,他妻子是为了找他才出门,所以,因为爸妈没在家,那天睡在主屋的是杀人犯的女儿。”   苏慎摁着心口,像是要把骨头都摁塌陷下去的架势,可是,还是喘不上来气儿。   “杀人犯那天出门,是雇他杀人的雇主想要杀人灭口,正巧他妻子跟去了,俩人都死在了他们手下。那雇主本来想的就是把杀人的夫妇俩弄回家,再放把火,谁知道,这火有人替他们放了。”   “他们到了杀人犯家,才发现,火里还有个小女孩儿。没烧死,差点。”   “正巧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巧了,他们那时候又玩儿死了个难处理的小孩儿,碰上这个情况,直接李代了桃僵,顺手把杀人犯的女儿给救了出去,那被玩儿死的小孩儿给顶上了有名有姓的死人。”   苏慎觉得自己撑不住地要往下栽。   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只是锁了主屋的门,只是想杀死栾盛臣一个人,最后警察口里死的,却是一家三口。   因为这件事儿,他这些年来,心里一直堵着一块儿,不为杀了人,只是为着他波及了无辜。   他不为栾盛臣的死自责,甚至不觉得自己有错。   可是他一直过不去的槛儿,是他连带栾景年和他妈妈一起害死了。   但是原来,真实情况是这样的。   “杀人犯的女儿,想报复。这些年以来,也一直在努力。”栾景年不知不觉就流了眼泪。   “她的仇人,一个是那个放火的人,一个是害死她爸妈的雇主。”她突然控制不住地抽泣了起来,说话跟不上喘息,一顿一顿的,“她这不是,成功了么。”   刘诚曦咬着嘴唇。   嘴里漫了血的腥味儿。   她一把搂住了栾景年,把她摁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栾景年还是重复,泣不成声地大哭着大喊着说着,“她,这不是,成功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一年也要开心地度过呀。 第75章 第七十四章   宋海林开车在医院大门口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没进去。   路边上不少小摊小贩儿都在大门两侧围着,有卖糖葫芦的也有卖气球的,更多的还是卖各种炒饭的,病人家属有时候来不及吃饭就在这里对付几口,便宜又方便。   正好有个小孩儿被爸爸抱着从出租车上下来,走到门口的时候指了指那边的气球,那个爸爸也跟着看过去,随即朝那边走了过去,挑挑拣拣,最后小孩儿手里举了一个棕色熊的气球,绳儿拴在手腕上,扯着气球飘在半空中。   小孩儿逮着气球,气球绑着小孩儿,一起进了医院大门口。   小孩儿和气球都坐在爸爸的胳膊上,倚在他怀里。   宋海林想了想他小的时候,虽然他爸妈都很忙,但是该陪他的时间一点没落,节假日也总陪着他去动物园少年宫海洋馆,反正现在想来,觉得小时候没什么遗憾,童年算得上是完整。甚至这一辈子,一直到现在,他都因为父母的保驾护航,没碰到过什么挫折。   相比而言,他是一个很幸运的人。   这个相比而言是跟谁相比,不言而喻。   他的幸运,或许又恰恰是苏慎的不幸呢?   苏慎的不幸,到头来,是他们家施加的。诚然,苏慎现在的优秀不容忽视,可是原本,他可以一辈子都风雨无阻,比现在还要更优秀。   这些他一直都知道,但是却一直忽视了苏慎本身的感受。   或许小时候的苏慎给他留下的一直都是淡泊不在意的印象,所以时间久了他就理所当然的认为,苏慎应该是温良洒脱,应该是端方斯文,应该是无畏无惧,应该是无所谓不在意的。这么多的应该是,让他开始理所当然地认为苏慎就应该乐观豁达,他忘了这些事情本身对一个人的伤害有多么大。   如果易地而处,宋海林自问做法会激进得多。   没人有资格对苏慎的这些行为提出一个评判。   他,宋海林,尤其没有资格。   现在想来,苏慎原先问过不止一次,他为什么喜欢他。原来就是怕他认识的那个苏慎从来都不是真正的苏慎啊。   宋海林叹气。   他是怎么回答得来着?   哥啊,因为我离不开你。   现在,他确定了,他的答案还是这一个。   不管怎样的苏慎都还是苏慎,他离不开苏慎,毋庸置疑。   那个棕色的气球慢慢消失在了视线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宋海林才把视线转回来,开车转了弯。   他还是没进医院大门。   回到家的时候,时间不尴不尬,正好是全国电视都卡带的时间段,连摁五六下遥控器不带换一个台的那种。   他把钥匙往门锁里插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儿。   屋里有人。   打开门之后,果然,灯亮着,电视机里正传出来一本正经念新闻的声音。他站在开了一半的门口,还没来得及多想,坐在沙发里的人就转身朝门口看了一眼,然后弯着眼角笑了。   “你回来了啊。”他说。   像是之前无数次说过的那样。   就好像是,他们两个早上才刚一起吃过早饭,他只是出去上了个班,很平常的一天,处理了些小事,然后准时下班回了家,还能赶上新闻联播。   “换拖鞋,吃饭。”苏慎说。   宋海林换了拖鞋。   竟然真的坐在了餐桌前边,等着苏慎从厨房端出来了两盘水饺。又忙忙活活剥了蒜,调了醋汁儿。   苏慎搓了搓手,眼睛里闪小星星,一脸期待,“你尝尝,我自己包的。”   盘子里的饺子的确卖相不怎么好看,一看就知道是他的手笔。   “馅儿也是我自己调的。”他又补充,“茴香的。”   宋海林夹了一个往嘴里放,嚼了几下,皱起了脸,苏慎突然紧张了起来。   “不好吃。”宋海林说。   苏慎一下子泄了气似的,撇嘴撇了有一会儿,才拍了一下桌子,“不可能,我都尝过了,那盐我都是少量多次,几粒儿几粒儿往里放的,咸淡正好……”他停了一下,突然有点心虚,“只不过就最后一次的时候我觉得差不多了才没尝,差这么点儿就不好吃了?不能吧?”   “怎么不能,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知道么?”宋海林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   “肯定是因为你没蘸醋!”苏慎悻悻地找借口。   宋海林看着他垮着脸的样子,突然笑了,“骗你呢,很好吃。”   “你哄我吧。”苏慎还是一脸老大不开心。   “没哄你,真挺好吃。”宋海林为表真诚,又赶紧往嘴里塞了好几个,“不信你自己尝。”   “不尝。”苏慎托着腮,“这几天净吃它了,吃恶心了。”   宋海林没再说话,蘸着醋往嘴里塞饺子。   别瞅这饺子卖相不好,但真挺好吃,苏慎往里填馅儿一点不吝啬,皮儿不一定薄但馅儿肯定大的。   盘里还剩最后一个的时候,宋海林突然抬头问:“你这几天一直都在这儿?为什么没待在医院,医生允许你出院了吗?”   “你真啰嗦。”苏慎说。   实际上,医生确实没允许他出院,不光没允许,这几天他还应该待在医院检查身体准备手术。   可是他从医院跑出来了。   那天晚上过后,他又被运回医院急救了一次。果然他自己的预感没错,这回发病没那么简单,虽然即时状况不比之前凶险,但是就像是蚁穴溃堤,慢慢积累起来的沉珂已经把身体拖垮了,手术成功率不高。那个时候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动手术,医生商定之后,把手术时间定在了三天之后。   在这期间,宋海林一直没来医院。他不知道为什么,也实在想不到宋海林能被他家里人给软禁。   所以,他睁开眼睛之后,没看到宋海林,然后,他就跑了。回了家。   在这里等了两天,才把宋海林给等了回来。   “我送你回医院。”宋海林把最后一个饺子给塞进了嘴里,边嚼着边站了起来。   苏慎推着桌子沿儿往后退了一步,没理他,自顾自拿着碟子碗进了厨房,把东西都扔进水池子之后,折回来,拍了拍椅子,“你坐下。”   宋海林还是站着没动。   “饺子是真的好吃还是假的好吃。”苏慎突然问。   听到这个问题,宋海林突然松了口气。他总有种预感,苏慎会提起那件他们两个人都不愿意面对的事情。他确实,很不想面对。   “真的好吃。”他说。   “那就行。”苏慎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起来,笑得真心实意,嘴角皱起了两道儿很深的纹路,边上挤出了一个小梨涡。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回给你包饺子了。”苏慎叹口气,“你要是说不好吃,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坐下。”苏慎还是拍拍椅子。   意外的,宋海林顺从地坐下了。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苏慎说的话,还是装没听懂,亦或是,不愿意听懂。   “那天晚上,给你喝的牛奶里加了安眠药。”苏慎开头就说,一丁点起承转合都没加,空气里还是淡淡的热味儿,是从锅里剩的饺子汤里散出来的。   “我和朐施然敲开了秦明轩的门,用的理由是,我是苏敬霖的儿子,因为知道他多年之前和我父亲关系匪浅,因为怀疑当年的车祸不简单,所以想请他帮忙调查。其实我和他差不多是一个月之前联系上的,知道为什么查不到任何记录吗?因为秦明轩心虚,他以为我不知道他也参与了车祸,自从他知道有我这么个人的时候就想除掉我,所以,他把所有的记录都给抹掉了。”   苏慎在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看着宋海林。但是宋海林始终都低着头,盯着桌子上洒出来的一小滴醋,看得出神。   “那天晚上,实际上,是他把我约过去的,说是要给我提供当年的证据。在去之前,我就知道他是挑在那一天打算杀了我。所以他才对我没防备,哪有凶手会对被害人有防备呢?况且我还是一个残疾。”   “杀死他的那把刀子,本来是他打算用来杀我的。”苏慎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宋海林,“当然,说这个不是为了给我自己脱罪,我不是防卫过当,那天我本来也是带着杀了他的目的过去的,只不过,我们两个互相算计,最后我赢了而已。”   “你从小就是这样,没什么事情干不成,除非你不想。”宋海林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不是,”苏慎摇头,“我经常失败,只不过,每一件事情,去做之前我都会想好几种办法,第一种失败了就再用第二种办法试。”   宋海林好像想明白了什么,突然抬头瞪着他,欲言又止。   苏慎歪头一笑。   “你本来没想亲手杀秦明轩!”宋海林用了肯定句。   是这样没错。   苏慎没说话。   他小时候放的那把火,一直是他自己也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儿,当时他刚刚经历了巨变,说实话,他父母的死可能永远也激不起他的疯狂,因为毕竟记忆里没有这两个人,但是他奶奶却是实打实充斥了他前半段人生的人,所以奶奶的离世彻底把他给击垮了,这才不管不顾一心想杀死栾盛臣。可是他没想到的是,最后的结果是死了他们一家三口。   他以为自己害死了无辜的人。   这件事情直接导致了他后来行事的转变。所以在秦明轩身上,他宁愿多花些时间去找他的错处,不愿意再自己动手。   当然,一个月之前和他联系上,只是为Plan B作保障。   朐施然在甫一听到苏慎做的这手准备,都呆滞了那么几秒钟,然后竖了大拇指,由衷地夸奖他是个合格的变态。   苏慎谦虚地回过奖过奖。   “所以,你那天去三井胡同,跟踪的人是尹梅。”宋海林终于才把原先零零散散的线索给捋在了一根绳子上。   “是。”苏慎说。   “我本意只是想借尹梅威胁秦明轩。”苏慎说,“可是后来发生了意外,那个小女孩儿。秦明轩如果想处理掉这个小女孩儿,最方便的办法就是把她送给胡明成,当然,我不能确定,毕竟人的想法是变数最大的一种东西,只是赌一把。”   “赌一把?”宋海林兀然提高了声音,喊了出来,“你知道她会经历什么,一条命,别人的命,你来赌?”   苏慎有些无奈地闭着嘴深吸了口气,“我从来都不是个好人。坏人,哪个不是拿别人的命赌给自己呢?”   宋海林气得嘴唇哆嗦。   他难以理解的从来都不是苏慎想杀死栾盛臣秦明轩胡明成,而是他在陆飞白面前的冷眼旁观。   就为了达成自己复仇的目的。   但苏慎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因为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选择,从小时候开始,面对很多事情,他就已经是同样的选择了。   就像是小时候他和宋海林一起遇见顾燕被打的那次一样,他们两个人的选择截然不同,坏人和好人的区别,所以,从他意识到这件事情开始,他就没指望过能和宋海林在这方面达成共识。   “那是她的命。”苏慎颇有些残忍地笑,“她必须接受。如果她以后知道了有我这么一个人曾经对她的遭遇冷眼旁观,她要恨我或者不恨,我都理解,说白了,谁没经历过苦难呢?”   最后这句话,他说的很平静,好像那个谁说的并不是他自己。   “行,你当时没义务帮她,但是过后,你明明知道她的下落,明明可以早点救出她,这和你的目的不相悖不是吗?”   “不对,”苏慎还是摇头,“相悖。本质上或许我们和警方的目的不冲突,但是警方想救出小女孩儿,越早越好,但我们是想让胡明成永无翻身之日,越晚越好,拖到舆论到达顶峰,拖到没有包庇任何人的空间。”   宋海林不赞成,烦躁地换了坐着的姿势,“你应该相信警察相信法律。”   苏慎听了他的话突然笑了,“如果我相信,我早报警了,我不会自己拐了这么多弯儿才来报仇。法律纲领甚至天道轮回,我统统不信,我只信我自己。而且,是事实也证明了不是吗?最不可信的就是法,你看就算是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工夫,胡明成现在不还是蹦跶得好好的么。”   宋海林噤声。   的确如此。这是他必须承认的,有时候权势的确滔天,黑的能变成白的。   他捂住了眼睛,声音颤动着,“哥。”他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苏慎慢慢划到他面前,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说:“可以。”   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办。   宋海林没把手从眼睛前边拿开,他苏慎开口之后,他小心翼翼地从手指缝儿里睁眼看着他。   苏慎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拿下来,虔诚地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   “你过来,我告诉你。”苏慎蛊惑着他。   宋海林鬼使神差,真的低头凑了过去,因为没有书生可以拒绝赶考途中的妖精。   苏慎狡黠地笑了,直接把嘴唇凑了过去,还把手摁在他的后脑勺上,生怕他挣开似的。他的动作很柔和,温顺缱绻,一寸一寸地试探,轻轻地舔一舔嘴角,慢慢地磨一下嘴唇,稍有些用力地磕一下牙齿,揪一下耳朵,掀一下衣服,手指尖戳一下腰,拧一下肉。   他的动作突然一顿。   然后抬头看着脸上稍稍染了些红的宋海林,笑嘻嘻地低声嘟囔,“一嘴蒜味儿。”   早知道刚才就不给剥蒜了。   “你说什么?”宋海林还轻轻喘着气儿。   “我说,”苏慎戳了一下他的脸颊,“今天给你上一回,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攻受什么的……明显吧。 第76章 第七十五章   苏慎这会儿本来应该坐在窗户边上吹吹风抽个烟,间隙里再顺便回头欣赏欣赏宋海林的睡姿,可是现在背疼肩膀疼腰疼浑身疼,特别是屁股,所以抽烟是不可能了,只能勉强趴在床上侧着脸看睡熟的宋海林。   宋海林就算是睡着了,也还是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如果不了解他,很难想象这个连睡觉都看起来很不好惹的人,实际上那么温柔细致。苏慎伸手轻轻地戳了一下他的脸颊,又戳了一下眉心。他可能是觉得痒,脑袋又使劲往枕头里陷了陷,把印着大花图案的枕头套给拧皱了起来。   这是苏慎第一回 觉得睡不着觉也挺好。   能再多看看他,平白就多出来几个小时,多好。   宋海林睡觉不大老实,踢被子乱扑腾一会儿把脸给闷在枕头里一会儿又把腿给砸他背上。苏慎撑着上半身,手托着脑袋就这么看着他,自己心想,要是宋海林突然醒过来,看见他这样大概会吓一跳吧。   他自己想着宋海林吓一跳的样子,忍不住弯着嘴角笑了起来。   宋海林这时候突然侧过了身子,胳膊一下子就搭在了他背上,搭上去之后还勾着他往这边拉了一下,把苏慎给大包大揽箍在了怀里,继续睡。   苏慎从善如流往他怀里拱了拱,也闭上了眼睛。   谁知道,这么着竟然就真的睡着了。   等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窗帘已经透进来了清浅的光,屋子里边的东西也变得清晰可见,笼罩在还薄薄的沉闷灰暗里边。   苏慎叹了口气,天亮了啊。   他翻了个身,本来打算轻手轻脚挪下床,结果被宋海林给一把捞了回去,“别动,再躺会儿。”   苏慎无奈地又重新躺下了。   宋海林突然翻了个身,把他给压底下了。   苏慎急了,“你不说不动么!”   “让你别动,又不是我不动。”   “诶诶有话好说,”苏慎在底下乱扑腾,更急了,这要是就因为让了他这一回,他往后得寸进尺就遭了,倒没别的意思,就是……“那什么俗话说的好术业有专攻,就那一回没下次你甭想了,你先离我远点我们动口不动手。”   “术业有专攻?动口不动手?”宋海林突然停了动作,语气非常不友好。   “不是那意思。”苏慎心虚。   “那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就是我能力够不上标,你不爽?”   “没有的事儿,爽爽爽。”苏慎小心翼翼转头看了他一眼。   谁知道宋海林正在那憋笑呢,看见苏慎转头,他在他脑门儿上戳了一下,戳完之后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别动啊。”   “哦。”往日伶牙俐齿的苏慎第一次理亏了,把头闷在枕头里不说话了,心想,让一回是让,让两回也是让,反正……恐怕也没机会有下次了。这么一想,被他刻意忽视的事情才渐渐又回到脑子里,揪得心口一疼一疼的,肩膀也跟着一疼一疼的。   肩膀?疼。   他转头朝后看了一眼,宋海林正一脸严肃地给他捏肩膀,看见他回头,宋海林停了一下,把他头给挡了回去,“不说了么,别动。”   捏完肩膀又顺着挪到了后背,手法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你就想给我按摩啊?”   宋海林在那嘟囔,“你以为呢?你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玩意儿。”   苏慎,以头抢床。   早饭很简单,宋海林下厨,煮了两碗清水挂面,连打了三个鸡蛋才打出来一个完整溏心儿的,捧宝贝似的连面带鸡蛋捧到了苏慎面前。   苏慎吃面条喜欢把荷包蛋留到最后吃,先用筷子挑着面条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塞,宋海林拌了碟小咸菜给他推到面前,他扫了扫小碟子,挑了一根儿葱丝儿出来塞进了嘴里。   宋海林在一边吃着面条,偷看他。   “你干嘛?”苏慎抬头问。   “就看看你。”   “我给你摆一照片儿得了,天天看。”   “那不行,我得看动态的。”   “那我……”苏慎这句话才刚开了个头,门铃突然就响了,他筷子一哆嗦,直接搭在了碗沿儿上,准备去开门。   宋海林先他一步站了起来往门口走,“你继续吃。”   苏慎没继续吃,跟在了宋海林后边。   宋海林打开门之后好一会儿没说话,浑身都笼罩着戒备,“你来干什么。”   “逮捕令。”朐施然站在门口冲宋海林笑。   宋海林猛的转头看向了苏慎。   苏慎抬头看着他,说:“你不是让我告诉你怎么办吗?我现在告诉你。”   宋海林眼里冒着火。砰一下摔上了门,震得门框都抖了三抖。   朐施然直接被拍在了门外。   他耸着肩膀笑了,然后退后了一步,把手挡在电梯边上不让门合上,跟里边那个包裹地严严实实摁着按钮的人说:“你看到了,这就是他们两个,还羡慕吗?”   “羡慕。”里边的人说。   “这就是你的办法?”宋海林关上门之后大喊一声。   苏慎叹了口气,说:“是。”   “为什么?”   “这样很好,我替你做选择,你什么都不用做,不用纠结不用选择。”   “你凭什么替我做选择!你根本不知道……”宋海林吼着吼着突然落了气势,站在原地,看着苏慎,不说话。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对峙了很久,宋海林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往前走了几步,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哥,我带你跑吧,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去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跑吧!到时候就买个小房子,养猪养鸡种菜,晚上窝在被子里看新闻联播看电视剧。你跟我跑吧!”   宋海林的话有一种独特的诱惑力,苏慎差点一冲动就真的同意了。   他摇了摇头,说:“别傻了。”   宋海林突然垮了肩膀,颓然撒了手。   苏慎抬了抬手,但最终还是放下了。   “你问过我恨不恨你爸,对吗?”苏慎说,“以前,我为了让我自己过得舒坦一点,画了一个巨大的假象把我自己框在里边,骗我自己说这都是命,可是后来我骗不过自己了,我只要一想到本来的我不该这样就想吐恶心抓心挠肝恨不得重新再来一遍,我做不到浑不在意,你知道吗?”   “我根本就放不下我心里的仇恨,因为,你看看啊,我这一身病,生理的心理的,我天天离不了的这个轮椅,这不是都没有一秒钟不在提醒着我吗?但凡,它们离开我一秒钟呢,我就能放下,可事实上,根本不可能的,时时刻刻,它们太顽固了,骨头缝儿里都能钻进去,我不可能摆脱。”   宋海林过来,想抱抱他,被他推开了。   他笑了一声,“我之前说过吧,之所以对付胡明成,只是因为凑巧有了这么个机会,原本,秦明轩之后轮到的……”   宋海林打断了他,“别说了!”   苏慎摇摇头,继续说:“是宋庆。所以我们两个之间的矛盾根本不可能调和,就算是现在相安无事,总有一天会爆发。”   “所以,我做的这个选择,已经是最好的一种了。”苏慎张开手臂朝他勾手指,“抱抱我吧。”   宋海林使劲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大步过去使劲抱住了他。   “我们没缘分,”苏慎一下下捋着他的后背,“但是,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打开了门,抬头看了一眼朐施然之后,跟着进了电梯。   朐施然在进电梯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大敞着的门缝儿,宋海林钉在原地,看着门口的方向。苏慎的背影消失之后他还是继续看,直到楼道里的声控灯都暗了下去,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   宋海林重新坐回餐桌的时候,突然掉了一滴眼泪,砸在桌面上,溅起了细小的碎水珠。   之前的那么长时间,他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心里堵,但是哭这个动作好像没有必要似的,一直没有被牵出来。   可是,现在他坐在餐桌前边,看着苏慎那碗还没吃完的面条,莫名其妙的,就酸了鼻子。没有任何预兆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知道苏慎从小的习惯就是好的东西都留到最后吃。   所以吃面条的时候,荷包蛋也都是留到最后的。   苏慎剩下的那个碗里,只剩了那个荷包蛋,没舍得吃,没来得及吃。   为什么走的这么急呢?明明是留到最后最想吃的东西,到最后却没吃着,他应该很伤心吧。最后一个荷包蛋了啊。   宋海林捂着眼睛,眼泪关不住了似的往外涌。   早知道就提醒他一开始就赶紧吃掉了。   要是他知道这个荷包蛋还是个溏心儿的,该多伤心啊。   苏慎一进电梯就看到了裹成一个大棉球的胡宇然,胡宇然行动不便地勉强对他摆了摆手。   “天儿这么冷,你怎么出来了!”苏慎先瞪了一眼胡宇然,又瞪了一眼那边臭着脸的朐施然。   “专程看热闹来了,不成啊。”朐施然看着苏慎,笑得贱啦吧唧的,“看看咱铁蛋儿是多么为爱奉献大义凛然大公无私大义灭亲的,为了他家那点爱情什么都不管。”   “你不就为胡明成那点子事儿么,不就因为我自首了这事儿就帮不上你了么,瞅你阴阳怪气儿满嘴跑火车那样儿。”   两个人剑拔弩张。   胡宇然抬手把围在嘴上的围巾给往下拉了拉,说:“你真的打算自首?”   “算是成全他吧。”苏慎长叹了一口气。   难道真让他自己在道德和爱人之间选一个站在后边么。不管他选了哪一个,之后都会后悔,所以干脆就不给他选择的机会好了。   胡宇然耷拉了一下眼皮。   “但是我始终不觉得我自己有错,”苏慎还是那副不可一世,自信顶天了样子,“这场所谓法律对我的判决,不管最后结果怎样,我都不认可,之所以去走这么一遭,只是为了给宋海林结个尾。”   电梯“叮”一下到了一楼。   坐上车之后,苏慎在后边往前扔了一个文件袋,“给你的,锦囊妙计,算是……最近有什么节吗?”   “清明。”朐施然说。   “胡说你,大冬天哪儿来清明。”苏慎眯着眼睛笑,“算是元旦礼物。”   说这话的时候,苏慎的手悄悄使劲在胡宇然的手上攥了攥。   他说的这些话,看着朐施然,看似对朐施然说,但同时,更是跟胡宇然说。   他不动声色把手拿开之后,胡宇然手心儿里多了一个小U盘。   宋海林的日子浑浑噩噩地过,他被自己困在这个方寸小屋里,封闭所有的感官,拒绝一切外界传来的消息,尤其拒绝任何关于苏慎的消息。   宋庆来过一次,确定宋海林待在家里,也没有要去警局的想法之后,才放了心。   宋海林一点异样没表现出来,或者说,从表面上来看,他跟原先没什么两样,除了手机不开机、不接电话不上网不看电视不出门,他基本上算是恢复了十几岁的生活方式,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有时候自己做饭有时候定外卖,还翻出了小时候玩儿的游戏,开了个新号挂在上头练级,老手装新手在低阶区混。   宋庆来的时候做的打算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宋海林先从警局这趟浑水里把自己给择出来,要实在是对这方面工作感兴趣,他可以先动用关系把他给调到公安部去,当然,如果他愿意,通过贺家给调进法院就更好了。如果硬是劝不动,他甚至都做好了武力强制的准备。   谁知道,他这才刚起了个头,利害关系都还没开始分析,宋海林就摘了耳机,回头说了个“随您。”   宋海林这么好说话的态度是他想不到的,虽然觉得坐在电脑前边的宋海林有些不对劲儿,但是他也没多想,就只觉得是他的道德观作祟把自己给拗住了。但他都是个成年人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顶多就是多花点时间,总能拐过来那个弯儿。   宋庆也没放在心上,到处张罗着给宋海林调工作去了。   宋海林不想听风,但还是抵不住风往耳朵里灌。   秦明轩的案子开庭那天,他正好被他爸逮出去一块儿到法院见个人,在门口,遇见了朐施然。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案子是今天开庭。   他不敢进去旁听,甚至当他知道苏慎就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得四周全是苏慎的味道了,他想逃开,连隔着墙的距离都不能忍受。不是不能忍受,是忍不住。   然后他匆匆忙忙拦了出租车跑了,把自己的车扔在这里没开走都是在出租车上才后知后觉。   等到天都快黑的时候,宋海林才回了法院开车。   远远的就看见有个人正蹲在他车边上抽烟,等走到跟前的时候,那人才把手里的烟头扔下,说:“就知道你肯定回来。”   朐施然说完之后站了起来,跺了跺脚,有些麻。   “等我?”宋海林瞥了一眼地上围了一圈儿的烟头。   “判了。”朐施然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考试,不更,后天更。   结局在招手。 第77章 第七十六章   “防卫过当,三年。”朐施然说。   宋海林听到这个结果之后怔愣了一下,好像他理解中的和朐施然说的并不是一件事儿似的,“什么?”   “防卫过当。”朐施然一字一顿,勾着一边的嘴角笑,像个流氓。   十多年之前被刻意隐藏过的恩怨,没有人提起来,所以严格来说,明面上,苏慎并没有杀害秦明轩的动机,只要当事人不承认,这事儿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反而,他之前在和秦明轩的接触过程当中,不怀好意的那个,的确是秦明轩。   而且苏慎自己留有证据,那天晚上的确是秦明轩把他约过去的,那把水果刀本身也是秦明轩打算用来杀他的,所以,防卫过当,似乎站得住脚。   唯一的疑点是可以避过监控的动机。   还有出现的另外一个清洁工打扮的人。   在这件事情上,苏慎的解释是,那个包裹严实的清洁工他不认识,和他也不是一伙儿的,那天是秦明轩亲自下楼接他,背着他从楼梯上楼的,可能是秦明轩想杀害他,自己心虚,所以才避开了监控。   而苏慎之所以没有对走楼梯提出反对,是因为秦明轩托辞电梯坏了。   如果以秦明轩早有预谋杀害他为基础,这些解释似乎都站得住脚。   警方几乎确信了,那个清洁工这个方向本身就是不对的。   直到后来,秦明轩家对面的那家不常来的住户报警家里招了贼,警方才最终确定下来,这清洁工是一个小偷,无意间被警方盯上并将其卷入了一个刑事案件里。   也有人提出疑问,只是偷点东西,这小贼的阵仗搞得实在是有点大。   不过这个疑问不了了之。   在朐施然的引导之下,颠倒黑白,把所有线索都顺理成章拆分重组圆成了另一件事情,完成地十分成功。   成功把他自己择了出去,变身成了一个技术高超且无迹可寻的小偷,成功把秦明轩这个受害人给变成了凶手,成功把苏慎策划、他辅助的一起谋杀变成了防卫过当。   判决之后他都忍不住为自己鼓掌。   “苏慎他自己不觉得自己有错,我也不觉得,我甚至觉得判这三年都算委屈了他,”朐施然说,“但你知道苏慎为什么自首吗?他这是为了你。”   宋海林不想听朐施然说下去,摁了一下钥匙就去开车门,朐施然挡了一下,把车门推回去,挡在了门前边,“你要去见他?”朐施然目光咄咄逼人,“他之所以不认罪,是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有罪,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样的,你会毁了他!”   宋海林伸手在他脸上砸了一拳,他往一边栽了一下,堪堪稳住了。   他好脾气地没计较,但是语气又多了几分一针见血,继续说:“苏慎身边的人都很讨厌我,比如你,再比如老家那个叫田二吉的,他觉得是因为我的出现才把你们心目中那个完美的苏慎给拉下了地狱,是不是?你也是这样想的是不是?可是你们心中的那个所谓完美苏慎本身就是个假的,我只是把真的他给解放了出来,你们不能容忍,只是因为我打破了你们心中自以为是的幻想。同样的,我也讨厌你们。”   他用舌头从里边顶了顶那块儿被打了一拳地方。   宋海林竟然难得平静了下来,“不对,我从来没有对他存在固有的幻想,我讨厌你,是因为你暗示引导他把他原本的恶给放大了,甚至放大到了接近丧失道德的地步。我知道他本性怎样,也不是非得给善恶定一个标准,我爱苏慎,不会因为这些改变。”   “说的好听。”朐施然轻嗤。   “我就是讨厌你们都说的好听。”朐施然说,“把自己的道德观强加在他身上,不是你们干的?我只不过是暗示他遵从自己,从来没想过要改变他。你不是说的好听又是什么?偏偏苏慎就特别把你当回事儿,你会害死他的。”   “会害死他的,是你。”宋海林说。   朐施然摇头,“你问问你自己,这一次苏慎在你们的矛盾当中选了妥协,以后呢?你要让他妥协一辈子?”   宋海林不说话了。   “所以,我希望你能放过他。”朐施然说。   “你说的有点过分。”胡宇然扒着车窗户,对着刚从宋海林那边走过来的朐施然说。   “长痛不如短痛,”朐施然坚决不承认他那番话里有一大半都是认真的,而且还带有私人膈应的因素,“苏慎不会介意的。”   “你真这么想吗?”胡宇然突然认真地问他。   “什么,苏慎会不会介意吗?就这么想啊,反正刀子都扎了,深浅有什么关系。”朐施然说。   胡宇然说:“长痛不如短痛,你真这么想吗?”   似乎意有所指。   朐施然没说话,面无表情地打开车门发动了车。   走到半路的时候,他突然说:“对我来说,我不在乎什么痛不痛,我就喜欢把握现在。”   胡宇然用他听不到的声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希望你放过他。   放过他?宋海林不明白,为什么他和苏慎就必须是这样的你放过我我放过你的地步,好像他们两个之间没有一条可通的路似的。他想不明白,但又不得不承认,朐施然说的很有道理。   苏慎不认为自己有罪,却为了成全他,去接受他自己本身所不认同的制裁,这样,他还有什么理由再去打扰他呢?   放不开,但是又抓不来。   法院的这次放鸽子,让宋庆把宋海林一顿好骂,宋海林也干脆趁机摊牌,他不会辞职,但是最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了再回局里上班,算是和宋庆各退一步。   赋闲在家的这段日子,宋海林还是重拾了小时候的游戏,他一身系统自带的装备配合着出神入化的操作,直接一跃成为本服的一匹黑马,把那些人民币玩家都给杀得片甲不留。   慢慢的开始有新手搭讪求带,但是他一概不理。其中最执着的一个,当属满身装备泛着五彩光的人民币玩家,白居易同学。   这个白居易同学敲出的第一条私信与众不同,“大黑子,你看天上那朵云,像不像咱俩般配的昵称?”   宋海林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笑了。   这人贱贱的语调,非常熟悉。   他没搭理。   但从那以后,他每回登上游戏,屁股后边都会跟上一个闪着七彩圣光的小人,跟着他到处溜达,有时候还捡捡他看不上的装备。   不光如此,白居易同学还持之以恒,定时定点骚扰他。   “大黑子你为什么叫大黑子呢,是因为本人很黑吗?”   宋海林心想,这人怎么这招人烦呢。   “你装备灰扑扑的是因为穷吗?”   宋海林:你以为钱那么好赚啊,你们这些花着父母钱充游戏的米虫!   “大黑子你操作这么棒,要是装备上去了,绝对能活成本服的大神。”   宋海林:大神?那是你不知道老子大号,你出门左拐问问老子大号早就是本服传说了好吗!   “大黑子,我生病了,输液整整输了二十四小时呢,从晚上八点输到上午八点,你安慰安慰我吧。”   宋海林:怎么可能会有输液能输二十四小时啊。   “果然网上都是骗人的,说好的只要说得病了私信就会被回复,果然是骗人的。”   宋海林:网上的东西本来就是骗人的。   “大黑丝,新的一年要开心啊。”   宋海林一瞥电脑右下角的日历,这么长时间无所事事地过,都把日子给过混了,这竟然都已经元旦了。他揉了揉眉心,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一行小字儿,忍不住撇了撇嘴,这人的祝福也太草率了吧,连字儿都打错了。要是苏慎的话,才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   这话从脑子里蹦出来的时候,他自己都愣了。   苦笑一声。他根本骗不过自己。不管这段时间他再怎么想彻底把苏慎拿出他的生活,再怎么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他,但其实他的潜意识里,每时每刻,都是他。   他每天都会翻翻这个白居易同学的私信,无非也是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和苏慎有一点点像。   一点点。   第一句打招呼的语气尤其像。   就为这,他还心存侥幸地顺着那注册的游戏账号顺藤摸到了那人的社交账号,那人个人空间里的动态从好几年前就一直更新,全是些我们班谁谁喜欢谁谁,我喜欢谁谁但谁谁有喜欢的人所以我不打扰她,还有几张自拍,宋海林看了看,是个长得挺帅的小学生,能看出来家庭环境挺好。   想也是,家庭环境不好也没那么多零花钱把自己的游戏给包装成七彩圣战士。   他看过之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些失望。   难道还指望这是苏慎吗?醒醒吧,怎么可能。   他正盯着面前的对话框出神的时候,聊天框里突然蹦出了一行字儿,“啊错别字,大黑子不是黑丝。”   “大黑子,新的一年要开心地过。”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宋海林鬼使神差第一次给他回复了,“你这祝福忒不走心。”   白居易同学:“啊啊啊大黑子回我了,老师说的没错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我越王勾践终于没白吃|屎,泡到游戏大神了啊啊啊啊啊。”   宋海林看着他不加标点符号的一大段话,看得眼睛都疼了。   不过心里竟然有点想轻轻笑一下的冲动。   这狂放的说话风格,别说,真他妈像苏慎,相似程度可以和第一回 的“你看天上那朵云”媲美。   从那以后,宋海林就算是默认了带着白居易同学打游戏,有时候还带着他去高级区刚几只大怪,装备都让他先挑,还好言相劝,让他不要再拿着父母的钱买那些只发光其实没什么实际用处的装备。   白居易同学每回都答应着,但阳奉阴违,还是裹着一身七彩光跟在他身后蹦跶。   宋海林可能一辈子都想不到,白居易同学这么个钢铁汉子买装备不是为了提升战力而是单纯喜欢那些光效。   白居易同学不光成天跟在大黑子后边,为了炫耀并宣示主权,还乐滋滋儿花钱买了称号缀在自己昵称前边,【大黑子大神的专属小徒弟】白居易同学。   没几天服里就传遍了,新晋贫民窟黑马大神大黑子收了一个土豪小菜鸡,疑似被包养。   白居易同学一听就不乐意了,蹦出来就是一顿唇枪舌战。   “什么叫菜鸡啊!土豪我认了但什么叫菜鸡啊!这么严格的吗!我不要面子啊。”   众网友差点都把整理好的被包养的蛛丝马迹给甩出来当实锤了,结果白居易同学这一手杀得他们措手不及。关注点原来是在“菜鸡”上的吗?   可是不吹不黑,这白居易同学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菜鸡。   甚至,给他个菜鸡的名号甚至都是对菜鸡这个群体的侮辱。   那一手操作简直就像个双手特级残废才能打出来的。   宋海林经常毫不留情地骂他垃圾。   白居易在逞口舌之利这方面可一点不菜鸡,回回理直气壮,“我这操作还废?你看看这满场新手,我是不是那个最牛逼的!”   这一股子迷之自信也和苏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苏慎苏慎苏慎,宋海林骂自己,想什么苏慎,想什么想,别再想了!   这个小学生牙尖嘴利。   据他自己的原话说:以前我打游戏废,老是被人骂,我痛定思痛报了个班努力学习,后来…………那些人终于骂不过我了。   宋海林的反应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个段子,我五百年前就听过了。   白居易同学目瞪狗呆:不可能!这是昨天才从空间看来的!   宋海林:《论小学生信息接收的滞后性》。   小学生?   宋海林突然反应过来了,这对面是个小学生啊!那他是怎么做到和他这个歇业游民一样每天都挂在游戏上的。   他严肃地问了白居易同学这个问题,并且准备好好教育他“垃圾游戏毁我青春颓我精神”的道理。   一向对他都是秒回的白居易同学心虚的好几分钟都没说话,好一会儿才回了几行字儿,“就……寒假啊。”   “现在小学生寒假放这么长时间?”   “是……是的吧。”   “吧?”   白居易同学发了个擦冷汗的表情,“行吧实话说了吧,没放寒假,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的么,我生病了,现在不上学。”   输液二十四小时的那次?真的生病了?   宋海林正想着对面这小学生得病这事儿呢,突然右下角弹出来了一个新闻推送,他把鼠标挪到小叉号上正准备关掉,谁知道无意间一瞥黑体字大标题。   “珠城省长胡明成意外横死,生前竟是恋童癖。”   胡明成死了?   宋海林哆嗦着打开了网页。   胡明成横死的这条消息已经是几天前的了,因为人死,所以树倒猢狲散,生前那些被刻意掩盖下去的丑事都被抖搂了出来,这几天才铁板钉钉了残害小女孩儿们的事实,网友们炸了锅,不择言辞抨击激烈,特别是那些之前被他开新闻发布会给蒙蔽的群众,比一开始骂得更凶了。   原来在他庇荫之下的官员们也纷纷被牵扯进去倒台,里边唯一躲过了这一劫的是宋庆,靠着贺家这棵大树堪堪保住了自己的乌纱帽,不过就是往后不大可能再晋升了。   宋海林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朐施然和这事儿铁定逃不了关系他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不大安稳,总觉得可能和苏慎也关系匪浅。   他拿上外套就要往外走。   一打开门,正看到在他家门口来回踱步的薛之沐。薛之沐正犹豫着要不要摁门铃呢,看见他打开门之后,愣了一秒钟然后尴尬一笑,说:“二头儿,早啊。”   宋海林抬起手腕对着她,“中午了已经。”   薛之沐缩了缩脖子,一咬牙,说:“二头儿,我知道你正休假呢,但这个案子我实在没办法了,之前边队组里因为胡明成的案子处理了不少人,他们现在死活不接,我们组又缺人,你请假了朐队又辞职了,上边施压让我们三天之内解决这个案子,我是实在没头绪了才来找你的。”   她气儿都没歇几口,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通,得亏宋海林记忆能力理解能力都个顶个的好,才能听明白。   宋海林本来也是为这事儿要去趟警局,正好薛之沐上赶着来了,他就没多说什么,直接朝薛之沐挥了挥手,“进屋说。”   薛之沐进屋之后看了几眼他家,嘿嘿笑,“二头儿你家还挺干净啊,不像个糙汉子住的。”   宋海林没说话,拿出纸杯去给她倒水。   “诶二头儿你家怎么物件儿都是两套的,不是吧,你有女朋友,藏这么深?”薛之沐坐在沙发上,把茶几上边的一对儿傻不拉几的情侣杯拿起来看了看。   “你再多说一句,”宋海林纸杯放在茶几上,“我就把你扔出去。”   薛之沐立马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锁的动作。   “先别着急拉上,”宋海林说,“先给我说完案子。”   “哦对正事儿,案子。”   薛之沐从包里把资料拿出来。   “就胡明成的事儿,二头儿,有大反转!”薛之沐故意说半句,想吊宋海林的胃口。   让她没想到的是,宋海林像是早知道似的,反应平平淡淡,说:“和案子无关的事儿不用提了,直接说这件案子。”   “哦。”薛之沐失望地开始说:“胡明成在三天前横死于自己家的地下室——就是之前那个解救小女孩儿的地下室,”薛之沐说到这里又偷偷看了一眼宋海林的表情,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样子出现,她继续说,“之前他洗白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说那栋房子虽然在他的名下,但是其实是他的一个亲戚住着,小女孩儿失踪案都推给他那亲戚给他抵了罪,这回好了,他人直接死在了那里,彻底暴露了。”   宋海林敲敲茶几,“说重点!”   “哦哦说重点。”薛之沐指了指尸检报告,“死于氰|化物中毒,凶手反侦察能力很强,现场勘探过了,没有发现异常,现在杨大海和柳诚正在查监控,我和郑勇顺着一个初步锁定的嫌疑人查。”   “嫌疑人?”   “黄云,在事发之前曾经联系过胡明成,并且当天去过那栋别墅。”薛之沐把整理好的记录拿出来递给宋海林,“据黄云说,她曾经是……嗯……受害人,她小时候曾经被胡明成囚禁了几年,后来长大之后才被遗弃,运气好活了下来,前一段时间听说之前那件事儿之后,回来想拿真相威胁胡明成。”   “因为威胁不成反而杀了他?”宋海林说。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她不承认。她说那天只是去要钱,我查了她的账户,的确有二十万进账,她说以后还想长期勒索胡明成,没理由杀了他。而且,用上了氰|化物,这不像是冲动杀人,像是有预谋的。”   宋海林想了一会儿,“这么看来,反而是胡明成想杀她了?”   薛之沐说:“对,而且那黄云掌握的真还不少,胡明成死之后她就把那些黑料都给爆出来了,现在网上都是。”   “氰|化物中毒的话……黄云现在做什么工作?”宋海林问。   “在美容院工作,”两个人搭档久了,宋海林一出口薛之沐就知道他到底是想问什么,直接回答了,“按理说,应该很难得到氰|化物。”   “二头儿,我倒是有个想法,”薛之沐突然说,“会不会是那胡明成想用氰|化物杀黄云,结果被黄云给反杀了?”   她说完之后,宋海林居然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来挥了挥手,说:“走,去现场看看。”   薛之沐还坐着没反应过来,“二,二头儿,你不休假了啊。”   “那你都来都来了,来之前怎么没考虑我的假啊。”宋海林揶揄她。   她蹭的站了起来,嘿嘿笑。   “诶对了,”宋海林边往外走边问,“朐队为什么辞职?什么时候的事儿?”   薛之沐跟在他后边,说:“就前段时间,秦明轩那个案子结束之后,他好像是和那个犯人有交情,对了,那个犯人就是之前周倩案的时候她们班上那个大学老师,之后好像拿了什么精神诊断证明,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走了走关系,保外就医了。”   薛之沐唠唠叨叨,大半天没说到点子上。   “那人据说本来就病得严重,该动手术的时候没动,紧赶着就被抓了进去,后来朐队把他弄去了医院,听说手术没成功,死在外边了,然后朐队也没回来,辞职都是打电话辞的。”   薛之沐走着说着突然就撞上了宋海林的后背。   “你说什么?”宋海林突然转身,两只手扳着她的胳膊,表情像个恶鬼,“你说什么!”   “就电话辞职……”薛之沐小声说。   “死了!是什么意思!”宋海林冲她喊,把她吓得一动不敢动。   “死了,是什么意思?”宋海林突然放开了她,自己呆呆地嘟囔。   一遍一遍地嘟囔。   死了,是什么意思? 第78章 第七十七章   “就,死……”薛之沐小声说。   宋海林突然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恶狠狠的,吓得她一下子住了嘴。   他甩开薛之沐,突然跑了出去,从楼梯一路跑下去,跑出了小区,一直跑到大街上,刀子似的风剌在脸上,把跑出来的汗给刮了回去。胡说!谁死了?胡说!   他要去找苏慎,他得找到苏慎,然后跟他讲讲这个笑话,有人说你死了,你说好不好笑,这个笑话真是太好笑了。我们俩听完笑话就跑吧,什么法律道德警察监狱杀人都去他的吧,我们跑吧。   对,找到苏慎。   他突然停了下来,站在面前穿梭车辆的马路边上,路人来来往往不停歇,唯独把他撂在了原地。   找到苏慎!   他哆嗦着手拿出了手机,拨通了朐施然的电话。找到苏慎。   “苏慎在哪儿!你把他藏哪儿了!”电话还没接通,宋海林就迫不及待冲着电话喊,喊到一半的时候朐施然才接起了电话,只听见了最后半句。   朐施然那边一静,好像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支吾着问:“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不知道!”宋海林突平静了下来,好像想明白了什么,语气也变平缓了,“你把苏慎给我交出来,你们不就为了逃狱么,我知道,没事儿,我站在你们那头儿,你告诉我,苏慎在哪儿,你偷偷告诉我,我保证不说出去行不行?”   朐施然在那边又是很久没说话,有些不忍心打破宋海林这美好的猜想。   说实话,宋海林现在的样子让他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可怜他但又有些自我怜悯,不知道,有一天,要是胡宇然也走到了头,他自己又会是什么反应。会想宋海林这样吗?   他叹了口气,说:“葬在老家了。”   宋海林突然嘿嘿一笑,说:“你果然把他藏起来了。”   “别自欺欺人了,”朐施然说,“他回去找你的那天,本来应该在医院动手术,可是他醒过来的时候没见到你,所以他跑了,跑去找你了。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   宋海林没有继续听下去。   他直接干脆利落地甩手把手机给扔了出去,正好摔在马路中间,车不间断地过,一辆接一辆地压上去,像是要把这个胡说八道的黑色小方块儿给碾进柏油路里,碎成齑粉。   宋海林眼睛直直地看着前边被车轮子碾地左蹦右蹦的手机,心跳得飞快。   对,苏慎应该是藏在老家了,他肯定在那堆小破屋子中间等着他去找他呢,肯定是。   得赶紧回去,不能让他等急了。   他往前快速跑了几步,然后慢慢停了下来。看来最近老是宅在家里打游戏,把脑子给弄迟钝了,得先回去开车才行,对,得开上车才能回老家。   他转了个方向,往家跑。   到楼下的时候,薛之沐正在给他打电话。   见到他跑过来,立马迎了上去,问:“二头儿你刚吓死我了,怎么了?你电话怎么打不通了?”   宋海林气儿没喘匀,对她说:“案子我帮不上忙了,我爱人在老家等着我,我得去找他了。”   “什么什么?”薛之沐没听明白似的。   宋海林笑了笑,“回老家结婚,我。”   说完就挥了挥手,朝车库跑了过去。   薛之沐呆在原地。什么什么跟什么?   宋海林一路上把车开得飞快,在市区开出了高速路的感觉,车顶上放着假公济私的小警灯开路,嗷呜嗷呜。   他从刚才开始,就好像全身都是用不完的劲儿。   只是开着车似乎根本宣泄不了这些多余的力气,似乎必须跑一跑才行。   他直接去了坍塌的老宅子那里,车门都没来得及关,里里外外找了好几圈儿,“哥!你在哪儿呢!”   没人。   不在这儿。   可能是在临时房那里,对,老宅子塌成这样了,也根本没法儿住人啊。对对对。   他又赶紧去了那片儿临时房。   挨个房间找过去。   “哥!我来找你了!”   “哥啊,你应我一声儿!”   “哥!”   没人。   风穿堂而过,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声音。   没在这里。对,现在天气这么冷,这儿又没空调又没暖气,怎么可能待在这儿啊,都给急傻了,他肯定是在新建的小区里住着呢。对对对,新建的小区。   宋海林的车轮子在地上划出了一道儿深深的黑印儿,尖锐的刹车声惊醒了在树下贪睡的肥猫。   可是下车之后,他不知道该从哪里找起了。   他是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原来,苏慎从来都没有一个家啊。   这个世界上,竟然没有苏慎的容身之处。   一旦他想走,就走的干干净净,一点儿生活过的印记都留不下来,根本没人能找到他。好像没有留恋似的。   唯一留着气息的那块儿地方,七年前就已经给毁了。原来,这些年,苏慎都没有一个家!   他的苏慎,竟然没有家。   宋海林两只手捂在了脸上,这才卸了浑身用不完的劲儿。   哥啊,你藏到哪里去了,应我一声儿吧。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哥!”他大喊一声,回了头。   身后站着的人,是田喆。   田喆抱着蔫蔫儿的狗蛋儿,看他的眼神写尽了怜悯。   听到他喊的这声之后,抿紧了嘴,好半天之后,才跟他说:“你跟我来。”   宋海林没说话,步子机械地跟上了他。   路越走越荒,在宋海林意识到这是要去哪儿之后,突然停了下来。   田喆感觉到他停下来之后,转了身,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说话。就连往日活泼的狗蛋儿今天都显得没精打采,好像能感觉到什么似的,窝在他怀里也不像以前那样往外一个劲儿的挣,就这么闭着眼睛,有些肃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田喆叹了口气,说:“你知道路。”   说完之后,就绕过他,朝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宋海林在原地提了一口气,突然往前走了一步,迈出这一步之后,他再也迈不动步子了。好像浑身的力气都在刚才给透支尽了。   他看着面前那一条细细的土路,尽头是苏家的祖坟,是他宋海林的毁天灭地。   不敢过去。   他蹲了下来,在耷拉着的枯黄发硬的草丛边上。   对啊,苏慎回来肯定要来给家人上坟的,对,上坟。   他现在一定是在和他奶奶说话呢,一定是在给他爸妈上柱香烧点纸,一定是这样的。他肯定不希望有人去打扰他,所以,就在这里等他吧。等他说完话上完坟,就会从这条小道儿出来的。   他就蹲在这儿,等着他。等他走过来之后,再蹦出来吓他一跳,给他个惊喜。   宋海林心里这么想着,轻轻一笑。   到时候他一定会因为被吓到生气,但他那么傲娇,一定死不承认被吓到。   他这么记仇,一定会找机会讨回去,以后肯定也会找机会在什么时候吓他一跳。   没关系,等等就行,等一会儿。   苏慎,就这条路那头呢。   一会儿等他和家里人说话说够了,就会走出来。   不过,哥,你别让我等太久啊。怪冷的。   哥,以前没发现,你竟然是个话痨啊,说话说这么长时间。   不过,我原谅你了,你多说会儿没关系,这么些年攒了不少话要对你爸妈说吧。没关系的,我再等等。   天都黑了,哥。   我知道,你一定是因为没地儿去,所以才打算在这里过夜吧。可这里太冷了,你冻坏了可怎么办?   没关系的,你可以跟我回家啊,我给你一个家啊。   可是我不能进去找你跟你说我给你个家,我还得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吓你一跳呢。   你快出来吧,等你过来,我吓唬完你之后,再告诉你,我愿意给你一个家。   哥 ,天亮之后你就舍得出来了吧?   哥,快出来吧,我身上都落霜了。   你要是在晚点儿出来,我就变雪人了。不过雪人怪可爱的,还可以逗你笑,也挺好的。   哥,你到底要在那儿待多久啊。是不是不舍得你奶奶啊,有好多话还没说完是不是?先别说了行不行啊,留着下回再说。   下回我和你一块儿过来。   在你奶奶、你爸妈面前磕头。   你把我介绍给他们。   行不行啊?   哥,天又黑了。你吃没吃饭啊。   哥,你快出来吧,我还在这儿等着吓唬你呢。   是不是因为天太黑,你害怕啊。   那我不吓唬你了行不行,我不给你惊喜了。你快出来吧,我就光抱抱你,暖和暖和你。   没事儿,天太黑了。你等天亮再出来也可以。   “咔”一声。   宋海林好像听到了轮子压过冻土块儿的声音。   他猛的抬头,看着那条小路。   他的脖子有些僵硬,浑身都冻得僵硬,只有眼睛眨着,盯着前边那条黑洞洞的细长小路看。   路的那头出现了一个矮矮的人影,正笨拙地划着轮子。   他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但是他知道,那是他哥。   看着他艰难地往前划轮子的动作,宋海林忍不住了,他想去帮他推轮椅,他想推着他,一辈子。   可是不行啊。   他不是还得待在原地吓唬他给他惊喜吗?   都等了这么多天,不能在最后一刻前功尽弃。   哥,你再等等,等你过来,等我吓唬完你,我再一辈子给你推轮椅。   “大林!”突然有个声音又惊又怒炸在了他身后。   宋海林被吓了一跳。   下意识的想法是,完了暴露了,这下苏慎该知道他藏在这里了,前功尽弃了,吓唬不成了。   他飞快转头急切地说:“别出声。”   连身后那人他都没看清,就再次转回了头。   但是小路上空空荡荡,哪儿还有他哥的影子。   他急了,正要站起来,可是在这里一动不动好几天,早僵住了,他直接摔在了地上。   “大林!”田喆惊讶地看着他,赶紧去扶他。   宋海林甩开了他的手,冲他喊:“你干嘛!你把我哥给吓回去了你知不知道,我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到他出来,你喊什么喊!”   嗓音像是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铁器,嘶哑难听。   田喆原地看了很久,突然一把拎过了他的后衣领子,拽着他往里走。   宋海林挣扎,死命往后拖。   “你干什么!我要在这里给他一个惊喜,我得在这里等着他!”   田喆从牙缝儿里挤出来三个字,“你疯了。”   他下了力气把他往里拖。   宋海林一直没吃饭,还挨着冻,根本不是田喆的对手,他拼了命往后退,但田喆还是拽着他快步往前走,一直到了那片儿挨在一块儿的小坟包,到一个新堆成的土堆前边。   田喆把他一把扔到了那块儿石碑前边。   宋海林撞了一下,扑在了地上。   眼前正好对上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上边的人抿着嘴笑,一边的脸颊上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   宋海林呆愣了两秒钟。   突然低声说:“surprise。”   他用手撑着地面往后挪了两步,转头四处看。   “哥你这么记仇,肯定是知道了我打算吓唬你,想出来这么个法子反过来整我吧。哥,你成功了,你看我都吓死了,快别闹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想着吓唬你了。”   “哥,我真不敢了,你在哪儿呢?”   “哥!”   “你快出来啊!”   “大林大林。”田喆摁住他的肩膀,“你别这样。”   宋海林一把甩开了他,说话轻声细语,“什么样儿了我什么样了?本来就是我的错,我不该想着吓唬他,认错是应该的。”   田喆紧闭着嘴。   宋海林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突然爬了起来,往前跌了几步,扑在了后边的土堆边上,两只手一起,扒起了土。   哥,你藏在这里!   你等着,我这就找到你了,你肯定等急了吧。   “宋海林你疯了!”田喆拽了他一下,他直接仰躺摔在了地上。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继续往坟包上扑。   田喆一脚踹在了他胸口上。   然后蹲下,揪着他的领子,强迫他直起上半身,一拳砸了过去,一拳砸完接着就是下一拳。   宋海林不反抗,就只呆呆地盯着面前那块儿不怎么规整的石碑看。   “哥!”   他突然大喊了一声。   把田喆给喊的一愣,一拳停在空中,再也打不下去了。   这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人类发不出这样的声音!   宋海林大睁着眼珠子,像是要挣脱眼眶似的。   田喆突然喃喃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哭。”   宋海林浑身像被压路机压过似的,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不吃饭不喝水不动弹不反抗。   手臂上扎着针,带颜色的不带颜色的液体淙淙往血里灌。   他的脑子无比清醒。   没人比他自己更希望他能睡一觉,睡醒之后就会有人告诉他,他做了个梦。   可他睡不着,甚至,闭不上眼睛。   在这几天里,田喆来过好几回,来一回叹一口气。   就站在床边看着他,眼神憧怔。   那天晚上宋海林喊出的那声“哥”,让他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很难想象,人类会爆发出这么一种不切合实际的情感。   那一声喊之后,宋海林的嗓子猝不及防失了声,他还想再喊,使劲喊,把苏慎给喊出来,让他听见,可他发不出声音了。   他还是张着嘴,一遍遍地喊着“哥!”“哥!”“哥!”   田喆看着他,突然就涌出了满眼的泪。   他嘴长得大大的,一声一声喊。   发不出声音。   四周静的出奇,但他还是喊。从心里冲破了声音,喊。   哥!   求你了。   应我一声吧,哥!   田喆特意从县城找了一个相熟的医生,来看过,嗓子只是暂时失声,很快能好,发烧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输几天液,加点退烧药就行。   身体没问题,可是宋海林这个人已经垮了。   田喆把事情都跟宋奶奶说明了,老人听完之后,竟然捂着脸低声哭了起来。   宋奶奶不敢跟他爸妈说也不敢打扰他,顿顿饭给他端到床边,看着他不睡不吃不喝,她和宋爷爷小心翼翼,连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家里静得像海底。   宋海林连着输了好几天营养液,宋奶奶再次看到他一点饭没吃的时候,偷偷抹了眼泪。   再给他端来饭的时候,递给了他一个手机。   “黑啊,阿喆把你原先那个手机卡给补回来了,不少人给你打电话,你接个电话吧,你和你认识的朋友说说话吧。”宋奶奶小声说。   这微弱的声音吸引了宋海林的注意力。   他突然转了转眼珠子,反应迟钝似的,好久才看清楚了面前这人是他奶奶。   “奶奶?”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宋奶奶激动地双手颤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对奶奶,奶奶在这儿。”   宋海林又是呆呆地反应了好一会儿,紧接着说了一句话,“奶奶,苏慎,死了?”   宋奶奶看着他,没说话,眼泪一瞬间就蓄满了眼眶。   但是宋海林没哭。他还是瞪着眼,眨一下,两下,三下。   他觉得眼睛干涩得厉害,像是旱年的土皮,咧着手指头那么粗的干纹裂缝,缝里铺满了沙子扬起细尘,像是要把最深处的水也给吸得干干净净。   死,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来着?   这时候宋奶奶拿来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宋奶奶乞求似的,“黑啊,接个电话吧,和你以前的朋友说说话。”   宋海林没反应。   宋奶奶心一横,帮他接了起来,把电话凑到了他耳朵边上。   电话那头的声音掺杂着信号沙沙的响声,“是宋海林吗?”   宋海林没听见似的。   “那个,”电话那头的人说,“我叫胡宇然,是苏慎让我找你的。”   宋海林突然坐了起来,手背上的针头被扯了出来,冒着血珠。   他劈手夺过手机,嘴唇都哆嗦着。   “苏,苏慎让你找我?他没死,没死是不是!他让你来找我了!他在哪儿!”   电话那头静了,没了声音。   “说话啊,你说话啊,苏慎在你旁边是不是?你叫他接电话!”宋海林朝着电话喊,“哥,哥,哥你说句话!”   那边终于有了声音,不忍心似的,“是……”那边的人艰难地说,“他生前,把你的联系方式留给我,让我找你帮忙。” 第79章 第七十八章   宋海林存着侥幸的心,一下子被狠狠摔回了原地,跌地似乎要尸骨无存。   他疯狂地想抓一根藤蔓,但好不容易手边碰到了一根,拽了一下,却是断的。   “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打扰你,”胡宇然在电话那头满是歉意,“但我实在没办法了,原先我把慎哥当救命稻草,可现在他不在了,没人能救我了。”   他停了一下,咳嗽了几声,又继续说:“你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有你能救我了。”   宋海林愣了一下。   苏慎留给那个人的,救命稻草吗?他。   到底谁是谁的救命稻草啊。宋海林惨惨地笑了。   这是苏慎留下来的,这是苏慎留给他的任务吗?   救这个人,是苏慎希望他能完成的事情吗?   哥,是这样吗?   你递给了我一根救命稻草,是吗?   宋海林愣愣地看着自己手背上冒出来的血珠,眨了眨眼睛,突然拿过床头柜上的水杯,灌下了半杯子水,喝得太急,被呛了几下。闷声咳嗽几声之后,他又抓了一个馒头,一口咬了四分之一,嚼了几下之后,才对电话里说:“你说,怎么帮。”   宋奶奶看见他开始吃东西,一下子站了起来,原地转了好几圈儿之后,才弯了眼睛,边说着“我给你热热菜”边急急火火往外走。   “苏慎在……自首之前,给了我一个U盘。”胡宇然刻意避开了“生前”这个词儿,“里边是朐施然这些年以来犯罪的一些证据,我想摆脱朐施然。”   宋海林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慎哥知道凭我自己,就算掌握了这些东西也根本没法儿威胁他,所以U盘里边,还留了你的联系方式。慎哥信得过你,我就信。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忙。”   “帮你,把朐施然送进监狱?”宋海林说。   “不,”胡宇然攥着U盘,咬了腰牙。U盘里有着朐施然让他家破人亡的全部证据,光是回想,他都恨得眼睛通红,但是,他还是说了不。他说:“我只是,想离开他。”   胡宇然对朐施然的感情很复杂。   他恨他。但是,却不想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情。   因为本身的善良因子作祟,他从没想过报复两个字,所以只是怨只是恨,偏偏其中又掺杂了甩不脱的爱,把五脏六腑纠结缠绕在了一起,不得安宁。胡宇然是真的很累。不想被折磨了,活不长了,他真的是不想就连最后的这段日子,都得在和朐施然的互相折磨里度过。   他是真的希望,最后,能让他抱着从前和朐施然最美好的记忆,慢慢等死。   “我明天就去珠城找你。”宋海林说。   临走之前,他去见了田喆一面。   两个人相对无话,蹲在小区底下的健身器材旁边,不到二十分钟,一盒烟就见了底儿。   宋海林再往烟盒里伸手的时候抓了个空。   田喆看了他一眼,再看了看自己手里这根才抽了一小半的烟,在地上碾了碾,扔在了一边,也不抽了。   “你要回去了?”他问。   宋海林没回答。   “你挺讨厌我吧?”宋海林对田喆说。   “不讨厌了。”田喆苦笑着摇头。   如果是以前讨厌宋海林是因为苏慎,那么,现在他见识到了这份毁天灭地的感情,才恍然明白,原来在这一场没有半分空隙的情感中,他没有任何立场讨厌宋海林。   所以,不讨厌了。   宋海林叹了口气,突然站了起来。   田喆没动。   宋海林没回头,边往前走边冲他挥手,说:“好好照顾狗蛋儿。”   田喆猛然想起了苏慎临上大学之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替我照顾好狗蛋儿。”   他笑着冲狗蛋儿招了招手。   狗蛋儿趴在花坛边儿的瓷砖上,细绉绉“冒嗷”了一声,掀了掀眼皮子,还像之前一样,二大爷似的没搭理他。   “狗蛋儿诶。”田喆用叹气的语调长长地叫了狗蛋儿一声儿。   就像苏慎之前说过的那样,朐施然了结了所有的仇人之后,生活兀然就空了下来,这时候他再看过去,原来抽离了报仇,他真的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壳子,没什么能撑起来了。   他的生活好像跟着报仇一块儿结束了。   他的生命力,随着胡明成的死,一块儿跟进了棺材。   现在的他,只剩下了胡宇然。   算一个能暂时把他撑起来的动力。   他闲下来之后,几乎天天待在病房里,胡宇然不愿意看见他,就窝在被子里,盖过头,装睡。朐施然就自己坐在沙发上,看着鼓起来一块儿的被子愣神。这么一愣,有时候就是一整天。   有一回吃饭的时候,胡宇然突然破天荒开口说了话,他问朐施然:“你知不知道铁蛋儿哥和大黑子的故事?”   朐施然不明白他想干什么,没有回答知不知道。   “你能不能继续给我讲?”胡宇然问得小心翼翼。   朐施然心里一喜,忙不迭答应了下来,至少这证明,胡宇然愿意听他说话了是吗?   他三两口扒拉完了自己的米饭,喝口水冲下去之后,就开始给他讲。   从奶奶死后铁蛋儿哥知道了真相开始讲起,讲到了后边的地震,讲到了大黑子冲去救出了铁蛋儿哥,讲铁蛋儿哥用手撬水泥板,讲铁蛋儿哥在病房门口转身就走。   胡宇然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听到后来铁蛋儿哥偷偷去大黑子的大学里看他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叹了出来。   朐施然听他叹气,停了下来。   胡宇然看着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铁蛋儿哥和大黑子的故事吗?”   “羡慕?”朐施然说。   胡宇然之前毫不掩饰对这个故事主角的羡慕,根本不用多想。   胡宇然摇了摇头,说:“我喜欢听,是因为想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中间隔了这么复杂的东西,但还是能纯粹地爱着对方。”   朐施然静了下来,没说话。   “现在我突然明白了,”胡宇然盯着朐施然的眼睛,说:“因为,爱,就是爱啊。”   爱,就是爱。   并不是说,爱能凌驾于其他东西。而是,爱这种感情,其实很单纯,单纯到没有什么可以阻碍。   也根本没有立场去阻碍。   不管其他因素多么复杂,这些因素唯一不能干扰的,就是爱。   这种感情,藏不起来,压不下去,铺天盖地,小心翼翼。   爱,就只是爱,而已。   “你说,他们两个之间,爱恨恩仇,不比我们复杂的多么。”胡宇然突然朝朐施然伸了伸手,手指尖轻轻划过了他的脸颊,“你凭什么恨我?”   朐施然喉咙被堵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你不应该恨我。”胡宇然直截了当给他下结论,“所以,你只是爱我。”   他的手突然快速移到了朐施然的脖子上,速度快,但是动作却温柔,握住他的脖子轻轻掐了一下,然后说:“好了,现在我原谅你了,所以,我也只是爱你,而已了。”   他松开朐施然的脖子,突然冲他笑了。   朐施然呆愣了原处。   手摸上了自己的脖子。   爱,吗?   头一回,胡宇然主动亲了他一口。   他的嘴唇很薄,不挣扎的时候,似有若无,两个人的嘴唇贴在一起,能感觉到一股子凉苦的味道,因为长期吃药片儿的缘故,药粉淡淡的苦味儿好像渗透到了寸寸皮肤纹理中间。   朐施然的心脏跳动得没有规律,上下左右乱蹦,这边敲一下那边撞一下,像一个毛躁的高中生看到了自己的成绩单封面,不敢翻开看一眼,但又急切地想知道结果。   “你爱我?”他急躁地问。   “爱。”胡宇然回答地很坚定。   看着朐施然手脚都不知道该往那儿放的样子,他歪着头,淡淡地笑了,头一回,感觉自己好像是赢了。   因为掌握住了主动权。   朐施然像一个刚追求到了喜欢的人的小学生,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试着对一个人好。   胡宇然也愿意配合他,温柔地拥抱,温柔地亲吻,温柔地做|爱。   “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在县城的时候,我经常吃的那种黑糖麻花?”   有一天早上,胡宇然早饭没吃几口就不愿意再吃了,突然跟朐施然提起了这个。   朐施然想了想,“我记得,是不是一盒里边不到十个,各个儿比不上根儿手指头粗,卖八十一盒的那个?”   他提起这个,脸上毫不掩饰地闪出了贫农的耀眼鄙视。   胡宇然纠正他,“是用无污染可回收再利用的环保纸包装起来的,磨面粉的小麦是非转基因,油是进口,黑糖浆一年就生产那么一回,的那种一盒卖八十的麻花。”   “资本主义真可怕。”朐施然说。   “我想吃。”胡宇然说。   朐施然无奈地摸摸他的头,“你想回县城?”   胡宇然摇头,乱动弹的脑袋蹭在他手心儿,“以前我想吃那种麻花,都得专门来珠城买,只有这里卖。”   “真想吃?”   他点点头。   朐施然刚走出病房,胡宇然就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发了一条消息给宋海林。   “你到哪儿了?”   今天是他们约好见面的日子。   他盯着屏幕,着急地等回信。   因为长时间没碰手机,屏幕一下子暗了下去,他几乎是瞬间就拿手指点了一下屏幕。   与此同时,消息发回来了。   再同时,手机猝不及防被人夺了过去。   胡宇然一抬头,是朐施然,拿着手机,正似笑非笑地在看着他。   胡宇然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慌乱的眼睫毛乱颤。   “怎么了,等不及了?”朐施然问他。   胡宇然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是在问什么,不敢回答。   朐施然看了一眼手机里的信息,又说:“你不用问他啊,你想知道,问我就行了,我看见了,他的车刚进医院大门口。”   胡宇然急促地呼吸了两下,强迫自己稳住,他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朐施然没回答他,反而在床沿儿坐了下来,伸手揽过了他的肩膀,把他箍在怀里,温声细语,“我多希望你这几天都是真心的,你说,咱们这么过下去不也挺好的么,你为什么就非要摆脱我呢?”   胡宇然挣了两下,没挣开。   “为什么?”胡宇然颓然大喊,“朐施然啊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你说为什么?因为我不是斯德哥尔摩!我什么都没做错,你凭什么恨我凭什么糟践我凭什么折磨我,你!凭什么爱我!”   朐施然愣了一下。   然后突然扳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推了几寸,阴鸷地盯着他,语气里结了冰。   “你之前说的爱我,是不是真的。”   “假的。”胡宇然闭了闭眼睛。   “再给你一次机会。”朐施然像是个恶鬼。   胡宇然没回答他。   他说:“朐施然,算我求你,你放过我,行吗?”   朐施然的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是能把肩膀给捏碎的力道,手指节也干脆咔咔作响。   胡宇然忍着疼,嘴唇都有些发白,“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最后的日子了,让我安安稳稳地走,不成吗?”   他近乎哀求。   朐施然看着他被疼出细汗的额头,看着他灰白的脸色,看着他干瘪下去的皮肤,衬在蓝白条纹的病服底下,像是刚从地底下爬出来的新鲜僵尸。   他突然有些恍惚。   好像忘记了第一次见到的胡宇然是什么样子的。   好像是……   穿着肥大的校服,背着满满全是书的书包,把背脊给压得有些弯,他留着好学生专有的平头发型,戴着学霸书呆标配的大厚眼镜,一手拿着一杯奶茶,眯着眼睛在阳光底下笑,镜片折射了太阳光,在睫毛上稍稍停留。他仰着头,声音郎朗,问:“然哥,你喝草莓味儿的还是巧克力味儿的?”   可是现在呢?   那个叫着他然哥的少年呢?去了哪儿?   被他亲手杀了?   他多久没有见过阳光了啊。   朐施然几乎就要心软了。   但是啊,他真的是离不了他啊,即便是用了错误的方式,追悔莫及,他也不愿意去弥补。因为,是真的离不开啊。   要恨的话,就恨吧。   只要你在我身边。   朐施然狠下了心。他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U盘,摊开手放在胡宇然眼前,说:“你只能留在我身边。”   胡宇然看见U盘,突然疯了似的扑过去抢。   朐施然收回了手,说:“我不会给你,你也威胁不到我。”   “你到底想怎么样!”胡宇然喊。   “我们还像前几天那样。”朐施然不容反抗地下命令,然后俯下身子,温柔地托着他,把他塞进了被子里,“乖,我去给你买麻花。”   说完,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宋海林敲响门的时候,朐施然才刚走没一分钟。   胡宇然正侧躺在床上,看他回复过来的那条短信。   “到了。”   两个字。   可惜,晚了。   他说:“请进。”   宋海林推门进来,看着半靠在床头上的胡宇然,有些不敢认,依稀,好像是能看出些小时候的样子,但是,又不大像了。   他试探着问:“书呆子?数学竞赛?”   胡宇然朝他勉强一笑,说:“很高兴见到你,大黑子。”   “世界真小。”宋海林说。   “可是,你来晚了,大黑子。”胡宇然的眼睛瞪出了一个委屈的弧度,“U盘被他抢走了。”   宋海林问明白了U盘里的东西,想了想,或许可以重新查。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猛的抬头,问:“你姓胡?你小时候跟着你爸爸一块儿去过我家?你跟胡明成什么关系?你们家是不是曾经有个矿!”   胡宇然舔了舔嘴唇,说了句盛兴县、清水乡都通用的方言“胡明成是我亲叔大爷。”   宋海林突然耸着肩膀笑了起来,这回的语调无尽苍凉,“世界真小!”   原来他们这些人,早早晚晚都聚在了一起,一直都牵扯不断。   宿命俩字儿真的不是只出现在小说里。   “我怀疑胡明成的死和他有关系,没有任何犯罪是天衣无缝的,用这个筹码,一样可以帮到你。”宋海林说。   他拍了拍胡宇然的手背,轻声安慰他,“没关系,我会帮你的。”   替苏慎。 第80章 第七十九章   薛之沐看到宋海林出现的时候,激动地扑了上去,最后一刻硬生生刹住了车,保持了半臂的距离,惦着脚问:“二头儿,你真结婚了啊?二嫂呢?我见过没?”   “现场拿回来的东西都在哪儿,我看看去。”宋海林没理她,直接切入正题,“一会儿你再跟我去趟现场。哦,对,把现在的调查进度给我说一下。”   “边走边说。”他又补充。   宋海林捏着证物袋儿举在眼前转了个圈儿,薛之沐在一边解说,“这个注射器是在现场发现的,初步断定是凶器。”   宋海林盯着看了几眼,突然打开了袋子,把针头拿在手里看。   “你有没有针尖恐惧症?”宋海林突然问。   “没有啊。”薛之沐莫名其妙。   这句话刚说出口,宋海林去一下子把针头给递到了她眼前,吓得她往后一跳,宋海林收了针头,说:“没有针尖恐惧症,怎么不仔细看看这个针头?”   薛之沐正要辩解,刚才那种状况换了谁都得躲,想到这儿,她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说:“二头儿你的意思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她清了清嗓子,故意学着宋海林,“连你都知道得躲开针头,那胡明成怎么就在现场没有打斗痕迹的情况下任着别人给他扎针啊——是不是是不是?二头儿你是不是打算说这个?”   宋海林皱着鼻子看了她一眼,说:“我想说,你为什么没有仔细看看针头,这个针头,是新的,没用过的,不是凶器。”   “啊?”薛之沐夸张地叫了一声,凑过去看那个针头,这怎么看得出来用过没用过啊?   “没吸过毒吧?”宋海林把针头随便一扔,“注射毒|品经常针头混用,容易得病,其实要看针头用没用过,有小窍门儿,有一些老烟枪,比较讲究的那些,都知道。”   薛之沐大惊失色,摇头,“我,没啊,你,吸啊?”   宋海林笑了,说:“巧了,我也没。”   薛之沐松了口气,“吓死我了,差点就大义灭你了。”   “针管里残留的液体和从胡明成血液里检测出来的一致,这证明这个针头是凶手故意丢在那里混淆视线的。”宋海林说,“警方发现注射器之后势必不会就不会再费心思去别处找,你猜,这个自负的凶手会不会把真正的凶器给留在现场呢?”   薛之沐还没说话,宋海林就先她一步,说:“走,现场。”   “哦。”薛之沐赶紧跟上,边走边说:“柳诚现在就在现场呢,我给他打一电话,让他先找。”   路上,薛之沐边开车边偷偷瞟着宋海林,不说回老家结婚么,怎么感觉像是生了场大病似的?   等红灯的时候,她没忍住,又小声问:“二嫂……”   刚开了个头,宋海林就打断了她。   “你说的有道理。”   什么?薛之沐目瞪口呆,她说什么了就有道理,二头儿这……是在跟谁说话。   宋海林继续说:“因为什么,胡明成躺平任扎?”   “躺平?”薛之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他躺着。”   宋海林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才慢悠悠地说:“这就是个形容,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小姑娘成天上网,听了这些流行语能感觉亲切呢。”   薛之沐尴尬一笑,“这,我又不是在派出所管着给人办身份证,哪儿那么多时间上网。”   “慢着,”她突然拍了一下方向盘,弄得喇叭响了一声,“我知道了二头儿,偷袭啊,趁他睡着的时候?”   宋海林没说话,打开了车窗子。   其实他心里大概有了那么个轮廓,他觉着猜的应该八|九不离十,可现在就差着证据。   到了现场,柳诚已经在哪儿等着了,见到宋海林,也和薛之沐一个反应,扑上来热泪盈眶,“二头儿!找着了,扔在外边的草丛里,真的注射器,凶器。”   宋海林皱着眉头,“怎么回事儿,你是郑勇假扮的柳诚吧,这奇妙的叙述诶。”   “我这不是太我激动了语无伦次么。”柳诚嘿嘿笑,把证物袋儿交给宋海林。   宋海林打眼一看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他指着那个注射器,对薛之沐说:“考考你有没有当女生的资格。”   “二头儿,那你还不如考我。”柳诚笑。   宋海林晃悠了两下装在袋子里的注射器,问:“这东西,是干嘛用的?”   柳诚和薛之沐面面相觑。   “打针的。”柳诚说。   “杀人的。”薛之沐说。   宋海林摇摇头,说:“这个型号,是美容院里打瘦脸针的。”   柳诚和薛之沐瞪着眼睛看宋海林的脸。   “二头儿你……原来……”薛之沐说。   “二头儿你……原来……”柳诚说。   黄云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传统意义上的好看,和现在的平眉大眼尖下巴完全不在一个档次水平内。   但是她很憔悴,化妆都盖不住的那种。   宋海林坐在她对面,自我介绍,“我叫宋海林。”   “宋警官,您好。”黄云说话温声细语,有礼貌地打招呼。   “知道我为什么而来是吧?”宋海林说。   “宋警官,我都说过了,我只想要钱,没理由杀胡明成。”黄云说。   宋海林说:“不,你不想要钱。你如果真的想要钱,凭你这张脸,就够了。”   “当然,”宋海林赶紧补充,“只是我的个人看法,希望没有冒犯到你。”   “已经冒犯到了。”黄云说。   宋海林笑了,“可以看出来,你是一位很傲气的女士。”   黄云没说话,抬了抬下巴,算是默认。   “我倒是认为,这样的一位女士,似乎钱、美貌、权利、男人都唾手可得——只要愿意,所以得不到的东西是不是才会更放在心上?”宋海林说,“比如,青春,仇恨?”   宋海林目光如炬,盯着黄云,可以看见她不动声色把手给收到了桌子底下。   “我现在只是想知道,你是从谁的手里拿到氰|化物的。”宋海林步步紧逼。   黄云突然烦躁地拍了一下桌子,“我到底要说多少遍你才能听进去,我没杀胡明成,我也根本得不到氰|化物。”   宋海林挑挑眉毛,混不在意,“或者,我换一个问法儿,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他拿出了朐施然之前的工作牌,一寸照和名字并排在劣质的塑料壳子里,上边还写着一行子,党代会入场证。   是薛之沐翻箱倒柜从警局的犄角旮旯里扒饬出来的。   黄云看到这个工作盘之后反而镇定了下来,摇了摇头,回答:“不认识。”   宋海林说:“不应该吧?我希望您好好想想,您没见过我们朐队长?这位警官您没见过?”   “警察?”黄云惊了一下,随即又摇头,说:“之前来的是一个女警官。”   宋海林又把工作证朝她那边移了移,“仔细看看,真不认识?对这个名字一点都不熟悉?”   黄云做出了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还配合着念了一遍那个名字,“朐施然……不熟悉,的确是没听过。”   宋海林一下子收了工作证。   “错了,中间这个字儿念shi。看来你小时候语文成绩不大好。”   黄云突然变了脸色。   宋海林继续解释,“中间这个字儿不是多音字,就一个读音,念shi,yi这个读音,是朐施然自己给定的。”   黄云闭着嘴,嘴唇有些哆嗦。   宋海林把证物袋放在桌子上,黄云看到那个注射器之后,脸色全线垮塌,宋海林趁机说:“现在,你想说实话了吗?”   审讯完黄云之后,薛之沐问宋海林,“二头儿,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认定黄云是凶手?按理说,她杀害胡明成的动机不足。”   宋海林反问她,“你说,对人来说,是钱重要,还是仇恨重要?”   薛之沐坚定地说:“钱。”   按照多数生活在物欲社会的现代人来看,似乎虚无的东西都算不得重要。这很正常。   宋海林却摇摇头,“我认识一群人,他们为仇恨而活。”   有时候,受过的伤害,必定想千百倍讨回来,不计得失不管对错,就为了给自己指个方向。在这个时候,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那份仇恨,成了信仰。   也因为这个,最后的最后,黄云都紧咬牙关,没有把帮她杀害胡明成的人说出来。   朐施然这些天一直在装什么都没发生,还是温柔体贴地装作在演青春校园偶像剧,胡宇然泄愤似的,提各种要求刻意刁难他,朐施然一概笑眯眯地接招。胡宇然早上说想让他亲自煮一锅排骨汤,他就听令真的回家煮去了。   宋海林去医院找胡宇然的时候,胡宇然正弯着腰把早上吃过的饭给吐了一地。   他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刚拿在手里,就脱了手,杯子叮一声脆响掉在了地上的呕吐物中间。   宋海林进屋之后,几步就走过去把他扶了起来。重新给他倒了水递到了嘴边。   胡宇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谢谢。”   他喝着水的时候,宋海林说:“朐施然参与了胡明成的案子,我能确定,但是黄云不愿意把他供出来。”   胡宇然慢腾腾喝完了水,然后从床垫底下拿出了一个档案袋,递给宋海林,说:“我前几天刚想起来,苏慎在给我U盘的时候也给了他一个东西。”   宋海林拿出里边的资料大体扫了几眼,是黄云的个人资料,还有联系方式。   胡宇然又觉得难受,他使劲捶了捶心口,强撑着说:“苏慎可能早就和黄云有联系了,这是他留给朐施然的Plan B。”   宋海林翻完资料之后,突然叹了口气,他扭曲着脸,很委屈,“他安排的井井有条,可是他给你留了东西,给朐施然留了东西,唯独,一点没给我留。”   胡宇然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但是没说话。   朐施然提着保温盒进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正对着门口端坐的宋海林。   他笑容一顿,然后从容地进了门,说:“怎么空手来了?”   宋海林说:“不好意思啊,来的急。”   “楼下超市就卖果篮儿,没事儿,我们等着。”朐施然把保温盒放在桌子上,“最好是橙子多的那种。”   他边用实际行动表现着他的不欢迎,边拿了小碗出来盛排骨汤,自顾自坐到床边给胡宇然一勺一勺喂了起来。   宋海林说:“没有果篮。但是我空手来,可没打算空手走。”   朐施然动作顿了一下,又重新舀了一勺汤,吹凉了给胡宇然递到了嘴边。   胡宇然闭着嘴不喝。   “乖一点。”他低声哄,“就最后一勺。”   胡宇然看了他一会儿,他也不着急,就那么举着勺子等着,胡宇然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嘴喝了。   他说到做到,真的把碗放到了一边。   转头跟宋海林说:“难不成你来一趟还得让我倒贴你果篮啊?”   “我不要果篮,”宋海林说,“人,我要带走。”   “哦。”朐施然说。   这句话说出来,宋海林和胡宇然都惊了。   宋海林揣着的一沓儿证据都没了用武之地。   朐施然去拧紧了保温桶的瓶盖,往宋海林面前一放,“倒贴你一壶排骨汤。”   说完他坐到了角落的小马扎上,不耐烦地朝他们两个摆摆手,“赶紧着,现在不走等过年啊。”   宋海林看了他一会儿,走到床边,弯腰把胡宇然给抱了起来。   “等等。”朐施然突然站了起来。   胡宇然一看他的动作,立马条件反射似的往宋海林怀里缩,朐施然正要迈过去的步子也停了。他扁着嘴凉凉地笑了起来,一指墙上挂着的羽绒服,“外边天冷。”   “谢谢。”胡宇然说。   朐施然还是摆摆手,没再看他们。   宋海林找了个新医院把胡宇然安置好,往外走的时候,胡宇然正盯着床头柜上的保温盒发呆。   胡宇然一路上都没说话,没笑,没表情,他也没打扰他,找好护工之后,就轻轻关门走了。   刚出楼门,他就看见了蹲在台阶上抽烟的朐施然。   他默默站到了他身边。   足足有一分钟,朐施然才说话,“病房条件还行吗?单人间?他不喜欢太闹腾了,我给出钱,换个角上的病房吧,找个靠谱的护工……”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   宋海林说:“放心。”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吗?”朐施然自顾自地说:“我第一次去县城见苏慎,在一个奶茶店等着,他进来买奶茶,就是那种劣质的,三块钱一大杯子的那种,最后一杯草莓味儿的被他给买走了。他撅着嘴喝里边的珍珠,呛了一大口。溅的镜片上全是水珠。”   “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笑得很好看。”   宋海林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下了台阶。   朐施然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谁都不想离开。”   宋海林没在意。他以为朐施然想解释他为什么离开胡宇然。   宋海林开车在路上转了一圈,去了他常去的那家超市,买了菜买了零食,他回到家,有条不紊地炒菜熬汤,饭做好之后包好保鲜膜放进了冰箱。然后他洗了澡,看了会儿电视,打开电脑查了查邮件,又拿出手机挨个软件都点开了一遍,等到把屏幕摁上之后,他才突然往一边弯下了腰。   想吐,恶心,铺天盖地的无所适从。   以后的生活里,都没有苏慎了?   他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后知后觉。   从胃里往上泛恶心,但是吐不出来,就只堵在和心口齐平的地方,上不来下不去。肠子都捆扎纠结在了一起。只要一想到往后不会再有苏慎了,就觉得空了一块儿,空荡荡的感觉盈满了五脏六腑。   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   恶心。   这种感觉,一直被带到了梦境里,折磨着他辗转反侧。   醒过来之后,这种感觉丝毫没有缓解。   他的脑子有些迟钝,为什么,人不能回到以前呢?   这种感觉,可能叫后悔。   他疯狂地想找到一切和苏慎有关的东西,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苏慎的痕迹少得可怜。   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和苏慎长得很像的人,他想,他可能会犯罪。   他打开了游戏。   右边的消息栏果然已经攒了一大堆私信,缀着硕大的红点。   “他们都说你卷着我的钱跑辣!都笑话我是冤大头!可我又没包养你,你是不是找到愿意给你钱的人了!”   “大黑子!要不我包养你吧我给你换全套的圣光装备,你别走啊!”   “你不带我打,我都被他们虐扁了。”   “大黑子,你去哪儿了?”   “大黑子,我想你了。”   ………   宋海林一条条地往上翻消息,希望能从这里找到苏慎的影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的话,越来越不像苏慎。   如果他突然消失,苏慎会说什么呢?   宋海林想。   “我着什么急啊,你离得开我么,我就知道你早晚还得回我碗里来。”   他肯定会这么说。   “大黑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消息框里突然蹦出来一行字儿。   宋海林一下子看愣了。   游戏界面里闪着七彩圣光的白居易同学昵称前边还是缀着原先那个称号,还像原来那样屁颠屁颠儿凑到了他身边。   他突然心尖儿一疼。   他的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前一段时间。一点没变,还是打游戏打游戏打游戏吃饭睡觉打游戏打游戏。   只不过,睡觉的时间一天一天在变少,每次躺在床上,只要一想到苏慎曾经躺在这个位置,他就恶心难受想吐,堵得心口难受。   后来,他只能在沙发上凑合着睡觉,睡一小会儿就惊醒,喊一声,“哥”。   白居易同学的水平依旧差,不光没长进,隐约还有些倒退的架势。   每次他登上游戏账号,白居易同学一定会在,然后跟在他身后老老实实打游戏,不大说话,偶尔说几句话,有时候像苏慎有时候不像苏慎。   像的时候,他就想象成是苏慎在那头跟着他打游戏,不像的时候,他就想象是苏慎故意在装成别人。   自欺欺人。   直到有一天,白居易同学突然消失了。   头像暗了,那个昵称前头缀着大黑子专属的小人也没再出现。   这一瞬间,宋海林才突然接受了现实。   苏慎,是真的不在了。   他觉得这个世界很不讲道理。   但是他即便是发泄,也找不到一个源头,想骂,却不知道骂谁。   他没有信仰。   那天,他盯着白居易同学的头像看了好半天,点了一根烟。   一根烟抽完之后,他出了门。   不知道去哪儿,在路上乱逛。   从他家走,只要经过一条街,就有一个商场,顶层有电影院有咖啡馆。可是,他好像从来没和苏慎去看过电影。   一场都没有。   后悔了,真的后悔。   太多事情没有一起干过了。滑雪郊游爬山游泳看电影喝咖啡聊是非,都没有干过。要是能后悔,该多好,也许,遗憾就不会那么多。   他鬼使神差朝着商场走了过去,到门口的时候却没进去,他站在外边看着挂着棉帘子的大门,发呆。   这时候,大门口的棉帘子被掀了一下,走出来了两个人。   看见他之后,那两个人停了打算往停车场走的步子,朝他走了过来。   宋海林认出来了,是栾景年和刘诚曦。   她们穿着一样的红色羽绒服,带毛毛领子,刘诚曦的手放在栾景年的衣服口袋里,脸上挂着笑。   快走到近处的时候,栾景年把刘诚曦的手拿了出来,指着停车场说了句什么,刘诚曦气鼓鼓地走了,栾景年在原地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后抬步走到了宋海林面前。   她开门见山,说:“苏慎死不了,他这个人,不会这么轻易就死。”   宋海林抬头狠狠地逼视着她,“你知道?”   栾景年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猜的。”   宋海林心里泛上了不知所措的悲哀,猜的?   “其实你比我了解他,只是你从来没认真想过,”一辆车开到了她身后,响了一下喇叭,栾景年回头看了一眼,加快了语速,“宋庆还没死呢。”   说完之后,她也没打招呼,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车里。   她还是老样子,不会说话不会交际。   虽然话说的不好听,让人听了不舒服,可是她说到了点子上,她说的很对。宋海林有些想明白了。   苏慎不会就这样死。 第81章 第八十章   宋海林突然想起来朐施然蹲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说过的那句话: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谁都不想离开。   他当时没在意。   现在细想起来,他的那个“离开”,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或许,他说的离开,并不一定是他离开胡宇然,或许还有其他的离开,例如……   宋海林不大敢去想,因为怕这个猜测重燃起希望,过后失望来得更大。   但是,怎么可能不去妄想呢?哪怕就一丁点点的光亮,都想去抓住啊,万一,真的就抓住了呢?万一呢。万分之一呢。   宋海林在黑沉沉的闪烁着刺眼灯光的商场门口叹了口气。   他摩挲着手机屏幕,朐施然的名字停在上边,到最后他也没敢摁下来去问明白问清楚。   明天吧,要不然。   让这个悬念留着,留着那么个期待也行啊。   明天他又想,后天吧。   这个想法出来之后,他自己先笑了。笑话自己磨磨唧唧磨磨蹭蹭点儿不是东西。   昨天白居易同学没上线,今天也还是没有。   宋海林翻了翻原先的那些聊天记录,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撑着脑袋品评着,似乎像是个挑剔的美学大师,这句话哪个字儿哪个字儿像是苏慎说的,哪个字儿哪个字儿不像,总体百分之多少像百分之多少不像。   他鬼使神差的又点进去了上回顺藤摸瓜找到的那个白居易同学的社交账号。   最新的动态是昨天的。   拍的是一张空病床的图片,上边是一行字儿,“上回二床的爷爷就是在这么个大晴天被推出了病房,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这次三床的哥哥也被推出去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回来,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被推出去。”   底下的评论都是希望他早日康复一起打游戏写作业看电影之类之类。   宋海林看着白晃晃的病床,原来白居易同学真的是生病了,而且病得似乎很严重。   他又往后翻动态。   都是些小家伙鼓励自己的话。   什么“我这么可爱,老天怎么可能不让我多蹦跶会儿呢?”什么“就算变成光头我也是最帅的一个”什么“等我好起来王者大峡谷决胜负@大笨熊”什么“铁蛋儿哥和大黑子的故事真好听,可是女孩子怎么能叫大黑子这样的名字呢想不通”什么“现在竟然还有人玩儿好几年前老掉牙的游戏诶,新时期的好少年都玩儿王者了好么”。   宋海林一条条往下滑得飞快,大部分满屏字儿也只是扫一眼就过。   滑到一半的时候他觉得不对劲儿,又疯狂地上滑,逐字逐句不落下地看过去。   ——铁蛋儿哥和大黑子的故事。   ——好几年前老掉牙的游戏。配图正是他带白居易同学玩儿的那一款。   宋海林觉得他的心脏都要跳出去了。   ——隔壁三床的哥哥被推出去了。   他又滑到最上边的那条动态,昨天,白居易同学突然消失。   好像一切都能对上号儿了。   他点开图片,放大了去看。平平无奇的一张病床,被子掀开了一半,露着白色的床单,床头柜上堆着些桔子皮,还放着一个一次性纸杯。   平平无奇。看不出这张病床主人的任何个性。   他仔细放大了床单上的印花。   蓝绿色的字,弯成一行弧形:观海区中心医院。   宋海林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这几个字的时候,指头尖儿都在颤抖,明明是简单的几个字,他上下在词库里乱翻着,愣是好半天都没找着正确的那几个字。   宋海林临时买了最近的一班高铁票,立马赶去了海城。   从珠城到海城,不过一个来小时的车程,等动车真的开出去之后,他却突然有点退缩。这趟车上的人不多,他没去找座位,直接站在了门口,站在那里攥着手机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所措。   沿着轨道,车行驶得时快时慢,他就茫然无措地看着外边的被模糊成一片的蓝绿白灰相间的色块儿,想着,人生啊,真是一件儿没法说道的东西。   是让人在大多数时间里都不想去面对的东西。   很奇妙。   他乱着一头很久没剪的头发,白色的高领毛衣,灰棕色的外套,好几天没洗的裤子,和沾满了泥的鞋子,狼狈无比。   仔仔细细在高速运行的动车上思考起了人生。   海城的温度比珠城高,但是风却刀子似的。不过很好闻。   宋海林使劲吸了一口气。   出租车司机问了他好几遍,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说:“去观海区中心医院。”   司机很健谈,一路上一直在夸中心医院医疗条件多么好,海城环境多么好,多么适合养病,海城海风多好,海鲜多好,道路多好,公共福利多好。   宋海林一句话没听进去,一路上看着外边的建筑,感觉城市建设好像和珠城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站在观海区中心医院大门口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这和珠城的人民医院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只不过,隔了一条街的地方,有海,大概从楼上看过去能看到大海吧。   他在门口停住了。   不敢进去。   “恭喜你,又没死。”田喆笑得很难看。   “你这表情,不知道的以为你跟我多大仇呢。”病床上躺着的人笑呵呵的。   田喆实在是不大想说话,就觉得自个儿倒霉,就小时候为了上下学找个伴儿,一念之差,招惹上了苏慎,这么一惹,就是一辈子。回回手术室门口等着收尸。   “能再见到你这张哭笑不得的脸,我非常惊讶。”苏慎皱着一张脸笑,笑得甭提多难看了,“按我这从小到大不招老天爷待见的模样,别说成功率三成了,就是九成,我都觉得他能给我安排到那百分之一的不成功里去,没想到嘿,关键时候,老天爷爷没抛弃我。”   “他老人家是不想收了你这张贱嘴。”田喆咬牙切齿,“你这张贱嘴也就宋……”   他没继续说下去。   短暂停了几秒钟之后,田喆突然问:“你往后呢,怎么办?连你坟都给垒好了,你怎么给……交代。”   苏慎干脆地说:“没想过。”   田喆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苏慎这个人,喜欢留后路,什么情况都喜欢预设一遍,没想过,这句话,不大像他的作风。   苏慎像是知道他什么想法,有些无奈地说:“我是真没想过,你以为我那坟是闹着玩儿的啊,我是真没以为我能活。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怎么就没死——诶对了,我留给你的那遗产,存折儿,你要不还我呗?”   “不可能,没听说过送了别人还能要回去的。”田喆说。   苏慎一脸沉痛,“那坏了,往后我得睡天桥了,北风呼呼的刮大雪飘飘洒洒。”   田喆没搭理他犯神经,突然说:“你想不想知道,大林什么反应,你想听吗?”   苏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脸,他摇头,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田喆说。   “你想说什么?”苏慎反问他。   田喆咬咬牙,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我想说,宋庆。”   苏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   “苏慎,这么久了,七年前我劝过你一次,这是第二次。”田喆叹口气,“真过不去吗?做这些,除了让你自己痛苦,让关心你的人痛苦,还有什么用呢?我立场不足,我体会不到你什么心情,但是你想想啊,想想爱你的人你爱的人,我亲眼看在眼里,你没见过大林喊不出声音还要张着嘴一遍遍喊你的样子,我见过了,太难受了真的,你想想啊。”   苏慎叹了口气。他说:“阿喆,我说在这之前我没有任何关于宋庆的安排,你信吗?”   田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苏慎说:“我这次是真心实意不掺假地觉得我肯定死,我要是真的想杀他,死之前我肯定会安排好的,可是我什么都没干。”   “你……”   “我,觉得,就让他活着,活在愧疚里吧。他年年坟前一支钢笔,想必,也不好受吧。”苏慎说,“我是真的爱宋海林,真的。”   “我在准备死之前,自以为是,把他那边都给安排成了我认为最好的一种状态,说实话,我很后悔。”他说,“不管怎么样,我很希望他能原谅我。”   这时候,病房门突然开了。   苏慎朝门口转过了头。   满身风霜狼狈的宋海林就站在门口,和他对视着。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来得及在脸上挂上表情。   宋海林突然转身就走。   田喆一急,正要站起来去追。   苏慎拉住了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   宋海林一路大步走出了医院。   他出了大门右拐,遇见岔路再右拐,直到走累了,他才随便挑了一家酸辣粉儿小店,进去要了一碗酸辣粉,再多加了两个大饼,吃得浑身都暖洋洋的,额头都辣出了细细的汗珠子。   吃完之后,他又慢悠悠地在海城晃悠了会儿,海城的建筑大都偏古旧,大部分都是过去那种不计较地皮的大手笔作风,和珠城的寸土寸金不大一样,严格来说,是一个很适合居住的城市。   宋海林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悠闲过。   溜达到一个商场门口的时候,他走了进去。   在一楼的玻璃柜台看了一会儿,他指了指里边,说:“麻烦了,这个,一个20,一个21,一会儿我下来拿。”   交代好之后,他上楼慢吞吞地逛了一圈儿,挑齐了衣服鞋子,连袜子都重新买了新的,然后又随便找了一家店剪头发修脸,期间还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密室逃脱类的游戏。   把东西买齐之后,他找了家酒店。   洗完澡之后,他把遮光窗帘给拉严实了,屋里暗沉沉的,分不清楚是傍晚还是凌晨,手机充上电,然后他钻进了被子,踏踏实实睡了一觉,没有梦。   醒过来的时候,屋里还是暗沉沉的,不知道睡了多久,他伸了伸懒腰,觉得浑身都松快了。   然后慢吞吞地穿上新买的衣服,慢吞吞地洗脸刷牙,慢吞吞地下楼退房,慢吞吞地招手拦出租车,慢吞吞地说,“师傅,去观海区中心医院。”   “哥哥,你马上就能回家了对不对?”白乐天问苏慎。   “对啊,马上就会有一个哥哥来接我回家了。”苏慎说。   “另一个哥哥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不,另一个哥哥是大黑子。”   白乐天想不明白,大黑子不是个女孩子吗?大黑子是铁蛋儿哥的女朋友啊,怎么可能是另外一个哥哥。   苏慎摸摸他的头,说:“等你病好了,也能回家了。”   白乐天不大关心这个,他皱着眉毛一脸凝重,“那你以后能不能不用我的账号打游戏了?你把我的游戏图标给点亮了,我们班同学都笑话我还玩儿好几年前的老土游戏。”   “好。”苏慎说。   “对了,”白乐天凑过去问,表情有点苦恼,“后来呢,铁蛋儿哥和大黑子谈恋爱,被家里人知道之后,他们怎么办的?就我有两个同学,他们谈恋爱也被家长给知道啦,我们全班都在群里给他们俩出主意,可是都是馊主意。”   苏慎笑了,他说:“铁蛋儿哥和大黑子,就牵着手,说我们是真爱啊,然后家长也管不了他们,他们就一直在一起,一起上完了高中,考上了同一个大学,一起上大学,大学毕业之后,结婚了。”   “我们是真爱……”白乐天嘟囔着在手机里输入了这几个字,发送到了班级群里。   班里其他人蹭蹭地回复。   “好主意”“馊主意”“没用的,家长才不信真爱不真爱呢”。   “结婚之后,就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门外突然有人说。   白乐天和苏慎一块儿朝着门口看了过去。   苏慎弯着眼睛笑,然后转头对着白乐天说:“哥哥要回家了。”   白乐天眨巴眨巴眼睛。   “哥。”宋海林大步走过去,一把搂住他,裹着一身还没散尽的冷冰冰的海风味儿。   苏慎蹭着他的脖子,说:“对不起。”   宋海林没说话,一遍遍喊“哥哥哥哥哥”,喊不够似的,苏慎一叠声儿“诶诶诶诶诶”回应他。   他说:“真好。”眼泪就突然就热热地沾在了苏慎身上。   他委屈地抽泣了起来,突然有了一股发泄的出口,耸着肩膀,喉咙呜咽着发出小动物的声音,抽着鼻子,音调里拐着责怪。   这么长时间以来,从他得知了苏慎的死讯以来,第一次哭。   哭得不知所措。   苏慎拍着他的背,一遍遍重复,“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宋海林挂着一脸鼻涕眼泪,猛地松开了他。   他使劲拽过苏慎的手,从口袋里往外掏那个包装好的暗紫色丝绒小盒子的时候颇有些手忙脚乱,他心想,早知道不要这些包装了,麻烦。   好不容易找到那个开盒子的机关,他气得把盒子一扔,有些蛮横地把戒指给苏慎戴在了手指上。   苏慎失笑,说:“你还没问我愿不愿意呢。”   “你没有说不愿意的权利。”   宋海林吸了吸鼻子。   苏慎笑,说:“我愿意。”   宋海林单膝跪下,看着他,说:“跟我回家吧。”   我愿意。   (完) 第82章 写在后边   不知所措地就完结了。   这篇小说,这么说呢,历时整整一个学期,真的是从头到尾,一整个学期。和第一篇在暑假写完的《生而为烬》不一样,这篇真的是我在课余硬挤着时间写出来的,结结实实占用的都是我很不容易得来的时间所以,我个人对它的感情的确也不一般。   之前间断地回顾了好几遍,的确还是有不足,比如前后两部分,由于我个人因素,写得有些衔接不严密,看起来不完整,甚至有些分裂感。   但不可否认的是,中间即便有些章节我自己也不怎么满意,但我的的确确都用心了,没有哪一个章节是敷衍而过的。   对于苏慎的三观,我个人不做讨论,只能说,他的做法在现实生活中我是非常不提倡的,甚至还要标注一个“请勿模仿”,但是,我能理解他。后来他的每一步做法,从一开始的一些小事儿里我都有过铺垫,他的确本性来说就是这么个人,我从没想过要改变他。如我一贯在小说中的立场,主角大多有种绝对的自我认同心态,我不会去规定一个对错让他们在小说中被改造,相反,我更希望他们能坚持自己。这是我的坚持,所以,如果苏慎不是你们心目中所谓的正统主角,那么,我也只能说,这才是我心目中的苏慎。   至于宋海林,因为本文的主视角是宋海林,多是从他的眼光出发去看苏慎,对苏慎的描写大多是直观具象的,很清晰,但是相比而言,宋海林是一个比较抽象的形象——当然苏慎眼中的宋海林形象我也说到过。他是一个偏向于感性的人,对传统道德的观念不固执也不迂腐,他能理解苏慎,严格来说,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并不是完全不可解的,因为,只要理解了,就证明了不是死结。所以他们能走到最后。   本文初衷就是在讨论“法”。   讨论非传统意义上的恶人,在被法拒之门外的时候会怎么选择。   其实,答案很简单。多数人心中都有恶,多少强弱暂且不计,但一旦被法拒之门外,相信真正走向极端的情况不多,但是心里想法把恶的一面放大,绝对是大多数。   我本来以为苏慎没出路。   说来不好意思,我自己也迷茫了,因为找不到出路,所以打从一开始,打算BE来着。   后来的某一天,其实就是前几天,朋友问我说某一个长篇小说是BE还是HE,我当时跟她说:肯定是HE啊,这个小说高达80万字诶,试想一下,一部80的小说,到最后B了是要死人的吧。   后来觉得我自己说的很有道理。长篇小说BE果然是会死人的吧,太可怕了。   我个人好像没怎么看过长篇BE。   本篇字数倒是不算太多,40+,但是怎么说跟着我追了一个学期的人还是有的——就比如,一开始在后来消失的不知道还在不在的白帝城姑娘,还有一直在线的哈哈同学,这么三四个月,的坚持,我要是因为自己发懒不去想给苏慎出路而是弄个BE出来,我自己都对不起自己。   所以,到最后我都还是坚持,苏慎自己坚持自己没有错,所以法律没有立场去制裁他。   没有按照所谓大众认为的是非观去对待他。   希望是非观太正统的人能谅解。   哦对了,最近才发现,原来哈哈和哈欠是两个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放个微博:@大非如是说,全是短篇小说。不过甜文不怎么多,慎入!   不管怎么样,都完结了啊。   写得很尽兴,虽然中间有过很长时间的迷茫彷徨,但是都过去了不是吗?   每一个明天都会更美好啊。   最后,表白栾景年。   我的确爱她。   毋庸置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陪伴!   会写一篇胡宇然视角的番外,本周内写完吧。 第83章 番外(胡宇然)   番外   我叫胡宇然,病人。   在医院里的日子有些难熬,是怎么样也没法儿习惯的那种难熬。   窗子外边的那枝子树一直是郁郁葱葱的,叶子绿得透明,有时候我看着看着就入了迷。有一次,小护士来送药的时候,看我盯着外边看,笑了,说那是假的。   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她继续说:“这树,是假的。因为之前流行的那个最后一片叶子的故事,院里在重症病房窗外种的树都给换成了仿真的。”   重症病房几个字说出来,她自觉失言,没再说话,放下东西跑了出去。   我倒觉得下这个命令的人挺可爱。   况且她说的也没错,重症嘛,没几天可活了。   其实我看那棵树,不是为了看绿植,毕竟不能动弹的活物,看久了也实在没意思。我知道,那棵树下坐着一个人。   原先他坐在楼下的台阶上,抽根烟,看着远处发呆。   后来,医院的工作人员去撵他,说是门口抽烟影响不好,他就移了地方,换到了离我窗户边最近的一棵树底下。   不知道他坐在树下的时候想的都是些什么,但是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他。   后来,宋海林来过几次,他看着我盯着窗户外边不挪眼,曾经问过我,“既然这样,为什么非要离开他。”   为什么呢?   可能就只是一种追寻了半辈子的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像是问人为什么活着一样。没有终点,也没有最终答案,只不过,在生命的开始,你想要活着,然后就活着了,成了一种状态,常态,而已。   所以,离开朐施然,这好像就是我一开始给自己定下的一个目标,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到现在再回想起来,好像也无所谓了。离开或是在一起。   我恨他吗?   恨。   但是这并不能妨碍我爱他。   我以前一直以为,我爱的是那个,在小县城里,会帮我拿书包,朝我笑,喜欢喝草莓珍珠奶茶的然哥,我以为我的然哥被现在的朐施然给杀死了。可是,离开了他,我才想明白,这样的朐施然才是原本的他。   所以,爱和恨本身并不是不可调和的两个矛盾点。   我恨他,但同时,我也爱他。   特别是现在这个时候,没有几天好活了,爱就被无限放大了些,至于恨嘛,没力气了。   苏慎没死。   见到他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死后的世界。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没死啊。   说实话,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内心里悄咪咪蹿了一株小小的希望出来,说不定,我也……怕是不大可能,奇迹哪能天天遇着呢。   从始至终,我都羡慕大黑子和铁蛋儿哥。   并不是想让自己平顺的意思——他俩的坎坷也并不少,只是羡慕他们彼此之间完全信任的状态。   斗来斗去很累,但不巧的是,我和朐施然好像就陷入了一个这样的死循环里边,不斗不行,好像是爱恨都轰轰烈烈你死我活,爱得你死我活啊,听起来很浪漫,但搁在现实里边,一点点都不。不浪漫。很累。特别是对于我这种病人来说,心力交瘁。   轰烈不下去。   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地过完这辈子,本来是普通人所惧怕的,怕一辈子平凡普通。可能是得不到的偏存念想吧,我反而向往这样的生活。   注定实现不了,所以才向往。   苏慎和宋海林一块儿来看我的那天,我从门缝儿里看到了朐施然。   他只是那么往里稍稍一看,马上闪开了。   宋海林提了果篮儿,里头大部分都是橙子的那种,还有一小点儿桔子。   我猜,这是朐施然去买的。   苏慎给我剥橙子皮的时候,我看到他手指头上又一枚亮闪闪的戒指,很普通的样式,但我总觉得,那个没什么特色的小银圈儿好像闪着光,一亮一亮的。   那个橙子有点难剥,他专心对付着橙子皮,宋海林趁机给他往嘴里塞了一块儿果篮里带着的香蕉。他连看都没看,张嘴就接了。   我啧啧称奇,苏慎讨厌吃香蕉,所有人都知道。   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我心想。   还没等完整想一遍,苏慎就扭头把嘴里的香蕉吐在了垃圾桶里,对宋海林怒目而视,“谋杀亲夫啊你。”   宋海林悻悻地缩了手,说:“我这是锻炼你,不能挑食。”   “多新鲜,快三十的人了,还锻炼不挑食?”   宋海林自己把剩下的香蕉几口嚼了咽下去,突然换了个语调,“你知道么。”他说,“你知道你离开我之后,我最伤心的一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吗?”   苏慎摇头。   “是那天早上,你走之后,我发现你碗里还剩下那个荷包蛋没吃的时候。”   苏慎愣了会儿,问:“这有什么可伤心的?”   “溏心儿的。”宋海林说。   苏慎一下子严肃起来,他绷起了嘴角,说:“我很伤心,但是……”   他皱起了眉头,好像在认真思考,怎么也想不明白似的,“这和我挑食有什么关系?我很喜欢吃荷包蛋。”   宋海林的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   他嘟嘟囔囔地说:“那个……这,本来是想教育你往后不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捂到最后,这不是,想岔了,反正就那么个意思。”   “什么意思?”   “就!”宋海林窘迫地红了脸颊,“都是为你好!”   苏慎抿着嘴笑了。   我也跟着他们笑,偷偷地笑。   我一直很羡慕他们的相处方式。   可惜啊我,活不长了。   进手术室的那一天,我没看到朐施然。   但我知道,他肯定会在一个离我很近的地方,看着我。   可是啊,我想见他。   看看他的脸,摸摸他的手。怕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了。   不过大概他听不见我内心的声音,所以,直到手术室的门沉闷地关上,他都没有出现。   朐施然,只盼着,下辈子,你能放过我,我也能放过你。   如果还能再遇上,我们就擦肩而过吧。   最后,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